正文

關(guān)于“合生”

戴望舒文論集 作者:戴望舒


“合生”是宋代“說話”之一家,耐得翁在他的《都城紀(jì)勝》,孟元老在他的《東京夢華錄》,吳自牧在他的《夢粱錄》,周密在他的《武林舊事》,都說到“合生”,只是《武林舊事》作“合笙”,是其小異耳。

然而“合生”這名稱,在唐朝已經(jīng)存在了。在《新唐書》卷一百十九《武平一傳》,我們看到:

伏見胡樂施與聲律,本備四夷之?dāng)?shù)。比來日益流宕,異曲新聲,哀思淫溺,始自王公,稍及閭巷,妖伎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質(zhì),詠歌蹈舞,號曰合生。……

這是唐代的“合生”,以歌詠為主,兼以蹈舞,與宋代的“合生”雖則同其名稱,但實際上卻是兩種不同的技藝,因為宋代的“合生”,據(jù)耐得翁所敘述的,是“與起令隨令相似,各占一事”。雖則沒有更詳盡的解釋,但是和“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質(zhì),詠歌蹈舞”的唐朝的“合生”,是顯然地互相并無淵源糾葛關(guān)系的。

另一個證實了唐代“合生”和宋代“合生”之各不相關(guān)的,就是它們在宋朝同時存在著。唐代的“合生”到了宋代尚未成絕響,只是名稱已有了變更,不稱“合生”而稱“唱題目”了。宋朝高承在他的《事物記原》卷九“合生”條中,考證“合生”的來源,就引《唐書·武平一傳》作證,末曰:“今人亦謂之唱題目?!边@就是唐代“合生”到宋代已稱為“唱題目”的明證。也就是說,唐朝的“合生”變做了“唱題目”和新興的宋代“合生”并存著,而把它舊有的名稱讓給了那新興的技藝了。

那么這宋代的“合生”到底是什么呢?這是我們所要知道的。耐得翁的敘述太簡單了一點,不能滿足我們的欲望,而且僅僅一家之言,也難保沒有說錯。我們必須尋求其他的記錄,綜合起來加以闡明。

在宋初張齊賢的《洛陽搢紳舊聞記》卷一《少師佯狂》一條中,我們看到這樣說:

有談歌婦人楊苧羅,善合生雜嘲,辯慧有才思,當(dāng)時罕與比者。少師以侄女呼之,每令謳唱,言詞捷給,聲韻清楚,真秦青韓娥之儔也。少師以侄女呼之,蓋念其聰俊也。時僧云辨能俗講,有文章,敏于應(yīng)對,若祀祝之辭,隨其名位高下對之,立成千字,皆如宿構(gòu),少師尤重之。云辨于長壽寺五月講,少師詣講院,與云辨對坐,歌者在側(cè),忽有大蜘蛛于檐前垂絲而下,正對少師與僧前。云辨笑謂歌者曰:試嘲此蜘蛛,如嘲得著,奉絹兩匹。歌者更不待思慮,應(yīng)聲嘲之,意全不離蜘蛛,而嘲戲之辭,正諷云辨。少師聞之絕倒,久之,大叫曰:和尚取絹五匹來。云辨且笑,遂以絹五匹奉之。歌者嘲蜘蛛云:吃得肚罌撐,尋絲繞寺行,空中設(shè)羅網(wǎng),只待殺眾生。(蓋譏云辨體肥而肚大故也)。……

這是關(guān)于“合生”的較詳細(xì)的敘述,與耐得翁所謂“與起令隨令相似,各占一事”相符。

但是,也許有人說,在《洛陽搢紳舊聞記》中的這一則中,“合生”和“雜嘲”并提,歌者詠蜘蛛嘲和尚,正是“雜嘲”而非“合生”。提出這樣的疑問來也并不是沒有理由的,但是,當(dāng)我們一讀洪景廬的《夷堅志》,那么這個疑問就可以立刻迎刃而解了。在洪氏的《夷堅支志》乙集卷六《合生詩詞》條中,我們見到這一段話:

江浙間,路歧伶女,慧黠知文墨,能于席上指物題詠,應(yīng)命輒成者,謂之合生。其滑稽含玩諷者,謂之喬合生。蓋京都遺風(fēng)也。張安國守臨川,王宣子解廬陵郡印歸,次撫,安國置酒郡齋,招郡士陳漢卿參會。適散樂一妓,言學(xué)作詩,漢卿語之曰:太守呼五馬,今日兩州使君對席,遂成十馬,汝體此意,做八句。妓凝立良久,即高吟曰:“同是天邊侍從臣,江頭相遇轉(zhuǎn)情親,瑩如臨汝無瑕玉,暖作廬陵有腳春,五馬今朝成十馬,兩人前日壓千人,便看飛詔催歸去,共坐中書秉化鈞?!卑矅鵀橹蒂p竟日,賞以萬錢。……

從這一段敘述看來,不特“合生”之例已顯,就是它的定義也很明白了?!抖汲羌o(jì)勝》、《洛陽搢紳舊聞記》和《夷堅志》三書所記的“合生”都沒有互相矛盾,反之,它們卻互相補充著,使“合生”的定義格外明顯起來。

現(xiàn)在,我們綜合這三部書的敘述,來給“合生”畫一個比較明顯的輪廓吧:

“合生”是宋代“說話”之一家,眾伎之一種。技藝人男女都有,皆辯慧有才思,言詞捷給者為之。在作場的時候,先由一個人指物為題(出題者大概是觀眾),藝人應(yīng)命即席詠詩,或者是五言,或者是七言。詩意往往是雙關(guān)的,或致頌祝,或含譏諷,其含玩諷者,則叫做“喬合生”。(洪景廬所記的是“合生”,張齊賢所記的卻是“喬合生”了。)吟詠之時,未必有音樂伴奏,然而在瓦舍作場的時候,則是頗有合樂的可能的。

“合生”的定義既已明顯之后,再想談一談的就是“合生”是否是說話人之一家的問題。因為近人頗有把“合生”擯于“說話”之外的??墒且鉀Q這個問題,其實也是十分簡單的。在宋代作者的記錄中,“合生”都是列在說話一類,因為他們所謂“說話”者,或稱“舌辯”,凡技藝人逞口舌便捷而不賴“聲音”謀衣食的,皆得稱為“說話人”。近人囿于成見,以為“說話”者就是講故事的意思,而把“說話”的范圍縮小了,至于不能容納“合生”。(反之,他們都把當(dāng)時所謂“小說”的范圍放大了。)如果這個成見能被放棄了,那么“合生”之為“說話”之一家,自然就無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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