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八,十
今天終于要走了。早上六點鐘就醒來。絳年很傷心。我們互相要說的話實在太多了,但是結果除了互相安慰之外,竟沒有說了什么話。我真想哭一回。
從振華到碼頭。送行者有施老伯,蟄存,杜衡,時英,秋原夫婦,吶鷗,王,瑛姊,萸,及絳年。父親和萸沒有上船來。我們在船上請王替我們攝影。
最難堪的時候是船快開的時候。絳年哭了。我在船舷上,丟下了一張字條去,說:“絳,不要哭?!蹦菑堊謼l隨風落到江里去,絳年趕上去已來不及了。看見她這樣奔跑著的時候,我?guī)缀跞滩蛔∥业难蹨I了。船開了。我回到艙里。在船掉好了頭開出去的時候,我又跑到甲板上去,想不到送行的人還在那里,我又看見了一次絳年,一直到看不見她的紅絨衫和白手帕的時候才回艙。
房艙是第327號,同艙三人,都是學生。周煥南方大學,趙沛霖中法大學,刁士衡燕大研究院。
飯菜并不好,但是有酒,而且夠吃,那就是了。
飯后把絳年給我的項圈戴上了。這算是我的心愿的證物:永遠愛她,永遠系念著她。
躺在艙里,一個人寂寞極了。以前,我是想到法國去三四年的。昨天,我已答應絳年最多去兩年了?,F(xiàn)在,我真懊悔有到法國去那種癡念頭了。為了什么呢,遠遠地離開了所愛的人。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回去了。常常在所愛的人,父母,好友身邊活一世的人,可不是最幸福的人嗎?
吃點心前睡著了一會兒,這幾天真累極了。
今天有一件使人生氣的事,便是被碼頭的流氓騙去了100法郎。
一九三二,九,十
上午在甲板上曬太陽,看海水,和同船人談話。同船的中國人竟沒有一個人能說得上法語的。下午譯了一點Ayala,又到甲板上去,度寂寞的時候。晚間隔壁艙中一個商人何華攜Portwine來共飲,和同艙人閑談到十點多才睡。
一九三二,十,十
照常是單調(diào)的生活。譯了一點兒Ayala。下午寫信給絳年,家,蟄存,瑛姊,因為明天可以到香港了。
晚上睡得很遲,因為想看看香港的夜景,但是只看見黑茫茫的海。
一九三二,十一,十
船在早晨六時許到香港,靠在香港對面的九龍碼頭。第一次看見香港。屋子都筑在山上,晨氣中遠遠望去,像是一個魔法師的大堡寨。我們一行十一人上岸登渡頭到香港去,把昨天所寫的信寄了,然后乘人力車到先施公司去,在先施公司走了一轉(zhuǎn),什么也沒有買,和林、周二人先歸。船上飯已吃過,交涉也無效,和林、周三人飲酒嚼餅干果腹。醉飽之后,獨自上碼頭在九龍車站附近散步。遇見到里昂去的卓君,招待他上船,又請他給我買了一張帆布床。以后呢,上船到甲板上走走,在艙里坐坐而已。
船下午六時開,上船的人很多。有一廣東少女很Cbarming,是到西貢去的。她說在上海住過四年,能說幾句法文,又說她艙中只她一人(她的艙就在我們隔壁)。我看她有點不穩(wěn),大約不是娼妓就是舞女。
船開后便有風浪,同艙的趙沛霖大吐特吐,只得跑出來。洗了一個澡就到甲板上去閑坐。一直坐到十點多才睡。
一九三二,十二,十
下午,那Cantanaise來閑談了。她要打電報,我給她把電報譯成了號碼陪她去打,可是她要拍電去的堤南是沒有電報局的,只得回下來。她要我到西貢時送她上汽車,我也答應了。她姓陳名若蘭。在她艙里看她的時候,她穿著一件Pyjama,頸上掛著一條白金項鏈,真是可愛。四點鐘光景,她遷住二等25號去。
夜晚前后,那Cantanaise在三等艙中造成一個Sensation,一個廣東青年來找我,問我她是否(是)我們Sister,Louis Rolle則向我斷定她是一個娼妓,一次二元就夠了;一個安南少年來對我說,他常在香港歌臺舞榭間看見她,大約不是正經(jīng)人,而且她還沒有護照。同舟中國人常向我開玩笑,好像我已和她有了什么關系似的。真是豈有此理。
臨睡之前到甲板上去散步,碰到我們對面艙中的那個法國軍官。他從上海到香港包了一個法國娼妓。那娼妓在香港下去了。他似乎性欲發(fā)得忍不住了,問我有沒有法子couder avec那幾個公使小姐。我對他說那是公使小姐,花錢也沒有辦法的,他卻說on peut trouver le moijer tont de maine。小姐們沒有男子陪著旅行,我想,真是危險。這三位小姐不知道會不會吃虧呢。
Ayala還沒有譯下去,因為飯?zhí)美镉譄嵊謵灒喼弊蛔?。真令人心焦?!?
一九三二,十三,十
那廣東少年姓鄧,他今日來找了我好多次,要我陪著他去看陳若蘭,大約他看出自己信用不好,找我去做幌子。我陪他去了兩次。譬如那Cantanaise已有丈夫了。我想她大概是一個外室吧。她要到堤岸去。堤岸叫做Cholon,故昨日電報沒有打通,那廣東少年很熱心,讓他去送她吧。
一九三二,十四,十
起來寫信給絳年,蟄存,家。午時便到西貢了。乘船人湊起錢來,請我做總辦去玩。驗護照后即下船,步行至jardinbotanigue去,看了一回,乘洋車返船,真累極了。吃過點心后,和同船人到marché去玩,一點也沒意思。在歸途中遇見那廣東少年。他把通信處告訴我,并約我六時去。他的通訊處是Pho-to Ideal, 74, Boulevard Bonvard。
吃過午飯,即乘車去找他。和他及Photo Ideal的老板Nhu一同出去。他們還未吃飯,遂先上飯館。飯后,即到旅館中去轉(zhuǎn)了一轉(zhuǎn),我和Nhu則在街上等他。Nhu對我說,鄧的父親稍有幾個錢,所以他只是游浪,不務正業(yè),他們是在巴黎認識的,白相朋友而已。鄧出來后,我們決定去跳舞,但因時間太早,故先到咖啡店中去坐了一回。十點多鐘,跟他們出發(fā)去找舞伴,因為西貢是沒有舞伴的。我們乘車到了一家安南人的家里。那人家只有三個女人在那里,據(jù)說男人已出門做生意了。安南人家的布置很特別,我們所去的一家已經(jīng)有點歐化了。等那三位安南小姐梳妝好之后,便一同乘車至Dancing Majestic。那是西貢最上等的舞場,進去要出門票。音樂很好,又有歌舞女歌舞,感覺尚不壞。可是我很累,很少跳。到二點多鐘,始返。他們要我住到那三位小姐家里去,我沒有去。那三位安南小姐的名字是Alice Tniu, Jeanne Duong, Le Hong,舞藝以Alice為最佳。
一九三二,十五,十
起身后和同船人一同出去,預備到Cholon去玩,我先去兌錢,中途失散了,找他們不著,便一個人在路上閑逛。寄了信,喝了一瓶啤酒,即回船。他們都在船中了。他們與車夫鬧了起來,不會說話,不認識路,只得回來。午飯后,再與他們一同出發(fā)到Cholon去。先到marché,乘電車往。Cholon是廣東人群住之處。我們在那兒逛了一回之后,到一家叫太湖樓的酒家喝茶,聽歌,吃點心。返西貢后,至Photo Ideal去了一趟,辭了鄧的約會。到marché去買一頂白遮陽帽,天忽大雨,等雨停了才乘車返舟。
西貢天氣很熱,又常下雨,真糟糕。第一次飲椰子漿。
一九三二,十六,十
一直睡到吃午飯的時候。午飯后,在船上走來走去,而已。
夜飯后和林華上岸去喝啤酒,回來即睡。船就要在明晨四時開了。
一九三二,十七,十
起來時船已在大海中航行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哀捉住了我。我真多么想著家,想著絳年啊。帶來的牛肉干已經(jīng)壞了,只好丟在海里。絳年給我的Sunkist幸虧吃得快,然而已經(jīng)爛了兩個了。
今天整天為鄉(xiāng)愁所困,什么事也沒有做。
下午起了風浪,同艙中人,除我以外,都暈了。
在西貢花了許多錢,想想真不該。以后當節(jié)省。
一九三二,十八,十
下午譯了一點Ayala。四點半舉行救生演習,不過帶上救命筏到甲板上去點了一次名而已。吃過晚飯后又苦苦地想著絳年,開船時的那種景象又來到我眼前了。
明天就要到新加坡,把給絳年,蟄存,家,瑛姊的信都寫好了。
一九三二,十九,十
上午九時光景到了新加坡,船靠岸的時候有許多本地土人操著小舟來討錢,如果我們把錢丟下水去,他們就躍入水中去拿起來,百不失一。其中一老人技尤精,他能一邊吸雪茄,一邊跳入水去。上岸后里昂大學的學生們都乘車去逛了。我和林二人步行去寄信,在馬路上走了一圈,喝了兩瓶桔子汁,買了一份報回來。覺得新加坡比西貢干凈得多。
在碼頭上買了一粒月光石,預備送給絳年。
船在下午三時啟碇,據(jù)說明天可以到檳榔。
在香港換的美國現(xiàn)洋大上當,只值二十法郎,有的地方竟還不要,而鈔票卻值到二十五法郎以上。
同艙的刁士衡對我說,他燕大的同學戴維清已把蟄存的《鳩摩羅什》譯成英文,預備到美國去發(fā)表。
一九三二,二十,十
船在下午八時抵檳榔(Penang)。上岸后,與同艙人雇一汽車先在大街上巡游,繼乃赴中國廟,沿途棕林高聳,熱帶之星燦然,風景絕佳,至則廟門已閉,且無燈火,聽泉聲蛙鳴,廢然而返。至春滿樓,乃下車。春滿樓也,檳城之大世界也。吾儕購票入,有土戲,有廣東戲,并亦有京戲。我儕巡繞一周并飲桔子水少許后,即出門,繞大街,游新公市(所謂新公市者,賭場而已),市水果,步行返舟。每人所費者僅七法郎。
一九三二,二十一,十
睡時船已開,蓋在今晨六時啟碇者也。
譯了點Ayala,余時閑坐閑談而已。
一九三二,二十二,十
寂寞得要哭出來,整天發(fā)呆而已。
一九三二,二十三,十
Nostalgie, nostalgie!
一九三二,二十四,十
上午譯了一點兒Ayala。下午船中報告,云有颶風將至,將窗戶都關上了,悶得要命。實際上卻一點兒風浪都沒有。睡得很早,因為明天一早就要到Colombo了。
一九三二,二十五,十
吃過早飯后,船已進Colombo的港口。去驗了護照,匆匆地把給絳年和家里的信寫好了,然后上岸去。因為船是泊在港中而不靠岸,而公司的船又已開了,乃以五法郎雇汽船到岸上去。在岸上遇到了同船的諸人,和他們同雇了汽車在Colombo各地巡游,到的地方有維多利亞公園,佛教廟(廟中神像雕得很好,惜已歐化了,我們進去的時候須脫鞋),Zoo,Museum,無非走馬看花而已?;貋頃r寄三信,已不及到船上吃飯,就在埠頭上一家 Restaurant中吃了。飯后在大街中走了一會兒,獨自去喝啤酒?;卮菹⒘艘粫?,又到岸上去閑逛,獨吃了一個椰子漿,走了一圈,才回船。船在九時開。
一九三二,三十,十
五天以來沒有什么可記的,度著寂寞的時光罷了。印度洋上本來是多風浪的,這次卻十分平靜,正像航行在內(nèi)河中一樣。海上除大海一望無際外,什么也看不見,只偶然有幾點飛魚和像飛魚似的海燕繞著船飛翔而已。
一九三二,三十一,十
昨夜肚疼,今晨已愈,以后飲食當要小心。
下午四時船中有跑馬會,擲升官圖一類的玩藝兒而已。
晚飯后,看眉月,看繁星,看銀河。寫信給絳年,蟄存,家。
明天可以到Djibout?。在船中理發(fā)。
一九三二,一,十一
上午十一時到吉布堤。船并不靠碼頭。我們吃了中飯后,乘小船(每人二franc)登岸。從碼頭走到郵政局,寄了信,即在路上閑走。吉布堤是我們沿路見到的最壞的地方。天氣熱極,房屋都好像已坍敗,路上積著泥,除了跟住我們不肯走的土人外,簡直見不到人。我們到土人住的地方去走了一走,被臭氣熏了回來,那里臟極了,人獸雜處,而土人滿不在乎。有一土人說要領我們?nèi)タ春谂阄?,因路遠未去,即返舟。
下午四時,船即啟碇。
夜間九時船中有跳舞會,我很累,未去。
一九三二,二,十一
天氣很熱,不敢做事,整天在甲板上。
一九三二,三,十一
晚上船中開化裝舞會,我也去參加,覺得很無興趣,只舞了一次,很早就回來睡了。
一九三二,四,十一
下午船上有抽簽得彩之戲,去看看而已。
一九三二,五,十一
七時抵Suez,船并不靠岸,上岸去的人簡直可以說一個也沒有。有許多小販來賣土貨,還有照照片的。我買了一頂土耳其帽,就戴了這帽子照了一張照片。
船在二時許赴Port Said,在Suez運河中徐徐航行,兩岸漠漠黃沙,彌望無限。上午所寫的給絳年,家的信,是在船中發(fā)的。
一九三二,六,十一
上午五時許醒來,船已到Port Said了。七時起身吃了點心就乘小汽船上岸(13franc),因為船還是不靠岸。
波塞是一個小地方,但卻很熱鬧,我們上岸后就在大街上東走西看,覺得這地方除了春畫可以公開賣和人口混亂外,毫無一點特點。我們在街上足足走了三小時。在書店中買了一冊Vn回來。吃了中飯后到甲板上去看小販售物,買了兩包埃及煙。
船在四時三刻啟碇入地中海。
天氣突然涼起來,大家都換夾衣了。
一九三二,七,十一
今日微有風浪,下午想譯Ayala,因頭暈未果。睡得很早。
一九三二,八,十一
依然整天沒有事做。晚飯后擬好了電報稿,準備到巴黎時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