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書

釋名曰：書，庶也，紀(jì)庶物也。亦言著也，著之簡編，永不滅也。慎子曰：書契，所以識公信也。揚子曰：書，心畫也。傳千里之忞忞者，莫如書。說文曰：依類象形，謂之文；形聲相應(yīng)，謂之字；著于竹帛，謂之書。唐虞世南書旨述曰：書者，如也，述事契誓者也。張懷瓘文字論曰：文則數(shù)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可謂簡易之道。書斷曰：大道衰而有書，利害萌而有契。書契者，決斷萬事者也。法書要錄曰：書者，如也，舒也，著也，記也。著明萬事，記往知來。名言諸無，宰制群有。何幽不貫，何往不經(jīng)。實可謂事簡而應(yīng)博，豈人力哉。茲數(shù)說者，皆推原造字之旨者也。

右匯采諸家之說，為書法原始一則。今人但知執(zhí)筆作字，不知古人造字之旨，是以書法遠(yuǎn)不逮古也。

古人竹簡漆書，象形、會意而已。轉(zhuǎn)注、假借，猶后焉者也。張氏〔咸按：懷瓘，海陵人，開元中為翰林供奉?！呈w，有古文、大篆、籀文、小篆、隸書、八分、行書、章草、飛白、草書。觀其十體之說，隸即楷也。唐玄度之說差別，〔咸按：玄度，字彥升，精于小學(xué)，推原字畫，使有指歸，為十體，曰古文，曰大篆，曰小篆，曰八分，曰飛白，曰薤葉，曰懸針，曰垂露，曰鳥書，曰連珠，網(wǎng)羅諸體，有異同?！钞?dāng)以張為斷。其以六體言者，則取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以八體言者，是籀文與章草。以五體言者，一為篆，二為八分，真、行、草三者而已。不識篆文，不知八分，即不知真書之所由，亦無從漫作行草。郭氏忠恕〔咸按：忠恕，字恕先，河南洛陽人?！持^蔡邕以隸作八分體，言以楷法行之，非郭氏之誤。今觀伯喈書，郭氏言為不虛。夫古文，非蝌斗亦非即大篆也。在昔羲、軒、倉頡，象□（此處原文為方框字）天以成乾，象地以成坤，象□（此處原文為方框字）人成人，若□（此處原文為方框字）人三為□（此處原文為方框字）眾也，□（此處原文為方框字）井之外象構(gòu)韓形也，中□□（此處原文為方框字）之象也，〔井，說文作□（此處原文為方框字），隸作井?！酰ù颂幵臑榉娇蜃郑┏蟆场酰ù颂幵臑榉娇蜃郑┲笫中狄?，之象仰盂也，〔□（此處原文為方框字），邱魚切，音虛，蓋飯器也?！酰ù颂幵臑榉娇蜃郑﹤€〕之為□（此處原文為方框字）竹省半也，〔□（此處原文為方框字）丁〕之象魚枕也，象蝌斗也，又象蠆尾也，恒之本為恒也，〔□（此處原文為方框字）幻〕之為倒□（此處原文為方框字）予也。凡若此者，難以枚舉，非仰視俯察，燭微洞幽，而能若是乎？大篆則出于柱下，籀文則出于史籀，周史官以教學(xué)童，保氏以教國子者是也。小篆，則秦相李斯斯字通古，〔楚上蔡人?！乘鰮p，許叔重循其跡，著為說文，在今時最為近古。敘目五百四十部，自一終亥，有至理存焉，考古者舍此別無他書。隸書，為秦時隸人下邳程邈所作。邈，字元岑，為縣吏。以事系云陽獄，覃思十年，損益大小篆方圓體勢而成之。初為書三千字，奏之始皇。始皇善之，用為御史。時秦事煩多，以此體為隸人佐書，又謂之佐隸。隸之始于秦，故亦謂之秦隸。至后人以?？谑?，更名楷書。自晉代以下，羲、獻(xiàn)、鍾、庾，〔咸按：名翼，字稚恭，與右軍齊名。〕歐、虞、顏、柳，各自成家，雖父子不相襲，昆季不相掩，用功深者名亦隨之，況乎其淵源所自，如羲傳自曠、特勝于云，豈不既美已乎！八分，秦時上谷王次仲，以篆隸無波趣而作。始皇聞之，三征不至，檻車囚之，于道中化為大鳥飛去。次仲風(fēng)格，高于程邈矣。唐以漢人碑板拙樸，小變筆勢，名曰八分。又相傳以為若八字分散者，非。謂割隸八分，取其二，割篆二分，取其八，亦約略詭變之辭耳?；蛟瓢梭w之后所分，亦非。漢多錯落，唐則整齊；漢多簡便，唐則增益偏旁；漢猶有篆形，唐則光潤撇捺。此亦時代使然。蔡、韓諸公，名入工部歌吟，〔咸按：杜工部李潮八分歌：尚書韓擇木，騎曹蔡有鄰。〕千古不朽，史稱附尾，不其然耶？行書，后漢潁川劉德昇所撰?！蚕贪矗旱聲N，一作德升，字君嗣，桓靈時人，以造行書擅名。〕即正書而變其體，簡易參錯，有真意流行乎其間，故謂之行書。元常善行押書，即此。章草，漢元帝黃門令史游所作，世所傳急就章，世多摹入古帖中，以示程式?；蛟普碌鬯?，非也。然章帝時，杜度〔咸按：杜度，字伯度，本名操，避魏武帝諱，改名度?！撤Q能，二崔繼之，〔咸按：崔瑗，字子玉。子實，字子真，一名臺，字元始，瑗實父子繼能。〕殆亦一時好尚所在乎？草書，后漢張伯英芝所作，由章草而變者也。自有一定體制，今人妄為之。過庭書譜為可宗。飛白，蔡中郎始之。以上十體，大略具焉?？詭F山而上，岣嶁、銅盤，見者不可識別。曹全以還，乙瑛、韓敕，好事每用珍奇。浪得虛聲，毫無實學(xué)。至于楷法行草，今人所尚，而妍媸各判、優(yōu)劣迥殊者，何哉？或則志在趨時，心存干祿，或則刻意師古，有意好奇。未探索于源流，徒尋求于碑版。竟數(shù)典而忘祖，且取貌以遺神。其與買櫝還珠，刻舟求劍，又何以異哉！然則學(xué)書者宜何如？曰：精求前圣制字之薪傳，博采古賢用筆之心??；毋見小而欲速，勿泥古而不通，傳之以詩書，積之以歲月。若此者，縱未能乘楂而探河源，其與向絕潢斷港而覓泛海之徑者，不可同年而語矣。

——右源流一則

文章本以明道記事也，而非有法度以佐之，非有文采以飾之，則不可傳于后世。古之作者，殆兼此兩美。書法亦然。書之用，在指事象形，各通其義而已。然法度不可廢，神采不可失。古人殘碑?dāng)囗?，存者寶之，一點一畫，手澤之意形乎其間，慨慕咨嗟，如見古人。如欲見古人之人惟恐不得，秾纖肥瘠，在所不計，惟其法度存焉爾。雨淋日炙，神采煥然，士君子愛玩之極，至終身與俱，往往死生以之，其傳流有緒更無論矣。鍾太傅臨正考父鼎銘，凡二十一字，為上古法書第一。初，太傅之于書也，師胡昭學(xué)書十有六年，復(fù)從劉德昇入抱犢山有年，后與邯鄲淳、韋誕、孫子荊、關(guān)枇杷議用筆法，抑何勤也，其精神氣魄，有足以傳于后而顯于時也。右軍自稱，當(dāng)與太傅抗衡，其功力亦有大過人者。渡江至?xí)?，已有終焉之志，則靜定之學(xué)可想見焉。蘭亭稿本，傾動侯王，臨摹千百，誰能似之？曾見學(xué)士家跋云：惠風(fēng)和暢，和從日，乃以轉(zhuǎn)筆作實筆，剞劂之訛也。此語良是。末復(fù)綴一語云：日照禾氣之和，和可從日。則大謬矣。無識者謂是高曾矩矱，臨池者復(fù)據(jù)為左證，豈不異哉！大率古人于詩，亦有誤用者，有改字者，尚不可學(xué)，況書法乎！如李頎游襄陽山詩：應(yīng)醉習(xí)家塘。以習(xí)池改為習(xí)塘。李嘉祐贈韓侍郎詩：圖畫風(fēng)流似伯康。以韓伯休為伯康。王右丞詩：衛(wèi)青不敗由天幸。以霍去病為青。孟襄陽詩：歸田羨子平。以平子為子平。劉希夷詩：為云為雨楚襄王。以楚懷王為襄王。孫逖詩：芳樹有桃櫻。以櫻桃為桃櫻。杜牧詩：甘羅昔作秦丞相。以甘茂為甘羅。牛鳳及溫洛應(yīng)制詩：六羽警瑤溪。以瑤池改瑤溪。東坡退圃詩：一鉤歸釣束頭鳊。以束項為束頭。又石建：方欣洗窬廁。以廁窬為窬廁。黃涪翁詩：樂羊終愧秦巴西。以西巴為巴西。若此類，雖公權(quán)三步之才，未足憑耳。因論學(xué)書法度而及之。

——右法度一則

余言書為六藝之一，亦曰是不可不習(xí)而已。樹幟榕壇者，互相標(biāo)榜，往往有戶屨常滿，其人毅然自信為千秋之盛業(yè)。然求其識子母，別音義，如視諸掌者，抑亦罕焉。古有尉律，所以敕小學(xué)也。學(xué)童十七以上，試籀書九千字，又以八體〔咸按：八體，謂古文、奇字、籀文、篆書、隸書、繆篆、蟲書、章草。〕試之，自郡移太史，其課最者拔其尤，或不正，輒舉核之。夫尉律者，廷尉治獄之律也。古人于獄訟之吏，猶不敢茍，而況經(jīng)典乎！故知經(jīng)術(shù)之不明，由小學(xué)之不振；小學(xué)之不振，由六書之無傳。圣人之道，惟藉六經(jīng)；六經(jīng)之道，惟藉文字。六書之名，始見于周禮，嗣見于漢書，但存其名而無所訓(xùn)詁。至叔重許氏慎作說文，其立說乃詳，然其次第已與班氏異。兩漢而下，學(xué)者言不及此。唐人惟賈公彥有其說而亦無所發(fā)明。李氏〔陽冰〕六書刊定，及宋初二徐之書，論字體之異同，爭相衍襲而已。抉其奧者，為南宋漁仲鄭氏〔樵〕著六書略五卷，編首總為之圖，編中各為之序，六者名義，方有歸宿。其次第與許異，而大旨則同。然仍以考老為轉(zhuǎn)注，則蔽于許氏之說而不知正也。后來趙古則作六書本義，遂盡反漁仲轉(zhuǎn)注之說。論者謂漁仲論假借極有發(fā)明，論轉(zhuǎn)注則謬以千里。又曰：書至漁仲而后假借之義明，至古則而后轉(zhuǎn)注之用明。若趙凡夫之尸祝許氏，遂并漁仲之說而是之，又有所不必矣。漁仲之例，一曰當(dāng)識子母之相生，二曰當(dāng)識文字之有間〔去聲。〕象形、指事，文也；會意、諧聲、轉(zhuǎn)注，字也。象形為本，形不可象，則屬諸事；事不可指，則屬之意；意不可會，則屬諸聲，聲則無不諧矣。五不足而后假借生焉。象形之別有十，有天地之形，有山川之形，有井邑之形，有草木之形，有人物之形，有鳥獸之形，有蟲魚之形，有鬼物之形，有器用之形，有服飾之形。推象形之類，則有象數(shù)象氣等，亦有六象。又有象形而兼諧聲者，則曰形兼聲。有象形而兼會意者，則曰形兼意。指事之別，有兼諧聲者，則曰事兼聲。有兼象形者，則曰事兼形。有兼會意者，則曰事兼意。自是而次會意，次轉(zhuǎn)注，次諧聲，又次假借。假借不離音義，有同音借義，有借同音不借義；有協(xié)音借義，有借協(xié)音不借義；有因義借音，有因借而借，有語辭之借，有五音之借，有方言之借，有十日之借，有十二辰之借。自謂天下文字無所逃，然其功亦偉矣。其言春秋左氏，博采列侯史冊，故于字學(xué)多疏。左氏曰：止戈為武。武非從止，凡沚芷齒恥之類從止。武，從戈，從□（此處原文為方框字），從戈以見義，從以見聲。若武有止戈義，何必曰偃武乎？之與止，實易相紊，左氏策書所言，止之訛也。左氏曰：反正為乏。則又無義。正乃射侯之正〔讀征，〕象其形焉。正以受矢，乏以藏矢，是相反也。反正為乏，其義在此?；蛟环凑秊樨ぃ?，蔽矢短墻也，正以受矢，丐以敝矢，是相反也。邪正之正，無所象，惟無所象，故用侯正之正以通其義，協(xié)音而借，以為象形則惑。韓非曰：自營為厶。注：厶即私。其實厶非自營之謂。揚雄以疊為古理官決罪三日得其宜。其實疊與豐同意，俎豆之衍，而非理官之謂。能，象熊之形。許氏叔重謂能，熊屬，則可也。又曰賢能之能，何也？出，象花英之形。許氏叔重謂象草木益滋上出，亦可也；又曰出進(jìn)，何也？是皆惑象形于假借者也。三代之前，有左氏、韓子，三代之后，有揚雄、許慎，猶不盡通六書之義，至為后儒所指摘，今之學(xué)徒，一知半解，動輒謬妄。毋堅執(zhí)以自鳴，毋虛言以自惑。凡經(jīng)典相承，引用之體，勿徇他人之虛鋒漲墨，曰訛曰非，貽笑方來。

——右論六書名目辯正一則

今人以篆律楷，又或附合楷之偏旁結(jié)構(gòu)，遂以當(dāng)篆，皆不知而作者也。附合楷之偏旁結(jié)構(gòu)者，多據(jù)宋后字書訛說，反以不訛者為訛。以篆律楷者，于楷法中作為異形別體，謂為今古咸貫，如以為春，以為夏，為以，為侯，為爾，疋為雅，佋為昭。為昊，為在， 為更，為法，為典，庿為廟，為兵之類，不可勝數(shù)。律有罪比之生今反古者，相去幾何也。且如法之為，當(dāng)書于周官；廟之作庿，實見于儀禮。在本書中，此又不可擅自改易，若概以古體作今書，將讀書識字者，人人以芭自詡矣。王之中畫近上，謂別于玉字。隸既加點為玉，則王中畫不必近上矣。漢碑如老子銘等，王之中畫皆不近上。字書或曰當(dāng)近上，或曰不當(dāng)，舉置之可也。惟寇之不宜為，冠之不宜為與，須之不宜為湏，湏讀會，種種謬誤，不可不詳。字書有謂湏即須之俗書，初無二字者，是妄為斷也。纏音禪。從里八，若枝官碑有廛，石經(jīng)魯詩有廛，不必從里八也。日月相望曰望，因之為瞻望期望，強(qiáng)分望為仰望、朔當(dāng)為者，非也。壯從士，壻、墫、壯、毐，士類。穎之聲諧頃，從禾，從示則訛。潁濱之潁，從水，并無從示者。音拐，頭非艸， 、 、音桓，鴟類。從句、音桓，皆從。說文，徐氏音紀(jì)力切許氏云：自急敕也，字因之。山羊細(xì)角，讀若桓，寬字因之。予讀儀禮，賓為之文，顯屬說文字，而為之注者，則以為小矣。管子五輔篇，上彌殘，下愈覆鷙。注管者以為苛之訛矣。詩大雅抑之章曰：無易由言，無曰矣，莫捫朕舌，言不可逝矣。逝，古音讀折，正與葉，而今讀為茍且之茍，則字音訓(xùn)，見于經(jīng)書者廢矣。之為山羊，說文未及解，易前漢孟喜夬五爻辭注：陸獸名，夬有兌，兌為羊，其文見羅泌路史后紀(jì)注中。有宋諸儒，既未之見，后之遇見孟氏說者，轉(zhuǎn)以為訛，而說文字，幾無存矣。嗚乎，好古之士，往往逞其私臆，謂說文字少，而欲有所附益焉。何至說文所有之字，散佚于經(jīng)書者，猶且漏遺不辯。經(jīng)師失其傳，莫此為甚。其為趨時之語者，則曰旁從，未為不可。夬之九五，陸夬夬。宋衷曰莧菜，孟喜曰山羊，蓋干上而露兌羊之角，有似莧甲，是稱菜稱羊，原通一字，此成何說耶？棄經(jīng)典而蒙于點畫，當(dāng)為千古之罪人矣。

——右論楷法篆體同異一則

古文字少，竹帛相傳，經(jīng)師口授，記憶有時失真，方音亦從而遞轉(zhuǎn)，其間異同轇轕，錯出紛紜。善讀書者，心領(lǐng)神會，旁參博覽，而識其大。若胸中橫著矜奇炫異之見，自誤良多。讖緯之書曰：河出天苞，洛出地符，河圖龍發(fā)，洛書龜威?！蚕贪矗横B道元水經(jīng)注：金泥玉檢，封盛書威?！骋巴醴饒D云：軒轅東巡，省河過洛，赤文授命。龍魚河圖云：天授帝號，黃龍負(fù)圖，鱗甲光耀從河出，黃帝命侍臣寫以示天下。以此稱書畫所自作者，亦未為的據(jù)。他如青龍銜甲，元龍背書，又云周成王舉堯舜之禮，沉璧于河，白云起而青云浮，蒼龍負(fù)圖臨河。以黃帝事粉飾成周，尤誕。天牖圣衷，假物垂象，易之所自來遠(yuǎn)矣。宋楊止庵于易中偽造字形，不可殫述，學(xué)者莫為所惑。漢代傳經(jīng)者，悉用隸楷，孔壁蝌蚪，世久不辯，不知何人偽造。子貢詩傳，申培詩說，以古篆鏤刻，謂是古本。試思漢時，安得參用籀文體？此詩之作偽者也。而今之無識者，震而矜之。古文奇字，子云自謂獨得。其實孔壁所出古文，漢時已佚其跡。后漢杜林于西川得漆書古文尚書，常寶愛之，握持不釋手，間出以示衛(wèi)宏。同郡賈逵作為訓(xùn)詁，馬融作傳，鄭玄作解。今賈、馬、鄭三家所謂西川漆書注俱不傳，得毋依托歟？郭忠先定古文尚書，不言所自出。服其奇古者，謂決非傅會，而顏師古匡謬正俗先有其名?；蛱瞥跎杏惺菚?，不可知也。然天寶三年詔書曰：先王令范，莫越于唐虞；上古遺書，實先于訓(xùn)誥。雖百篇奧義，前代或忘；而六體奇文，舊規(guī)咸在。但古先所制，有異當(dāng)今，傳寫浸訛，徒疑后學(xué)，永言刊革，必在從宜?；突兔髟t，千古為昭矣。惟鐘鼎所垂，斷非訛錯，有如春秋衛(wèi)師入郕？公羊作盛，猶皋陶作咎由、西乞術(shù)作西乞遂之類?？寄绿熳觽鳎⒓?，即郕國之女。郕之與盛，不既通乎？博古圖以許作玥，魯作鹵，亦饗享相通之例。乃信今之士，妄肆譏彈，謂宋可作送，衛(wèi)可作彗，則又失之。服儒者之褒衣，弄儒人之柔翰，禮樂之道，既已顛墜于斯文。象形、會意、諧聲諸法，六經(jīng)中之一藝耳，而保氏又失其傳，天府所藏，又遷徙散亡，不可得見。書林中附會傳播者，不過依傍字部，改變正文，怪態(tài)奇形，不可別白，不可承用，名士有所不免。陸德明已辯之于前，予亦略為志之如此。

——右論古文奇字一則

石經(jīng)之刻，諸說聚訟紛如。今所傳西安石經(jīng)全本，不著書人姓名，并無刊石年代始末，相傳為唐時十八學(xué)士所書，亦屬后人擬議之辭，并無確鑿可據(jù)。且石經(jīng)之刻，亦不始于唐，前人從未有匯而論之者。余曾博考史籍，為之一一詮次，俾皎若列眉。按漢靈帝光和六年，詔石刻五經(jīng)于太學(xué)講堂，此初刻也。嘉平四年，蔡邕與五官中郎將堂谿典、議郎張馴韓說、太史令單颺，表求正定六經(jīng)文字，帝許之，邕乃書丹刻石，立于太學(xué)鴻都門外。此再刻也。魏正始中，又立古文、篆、隸三體石經(jīng)，古文用蝌蚪鳥跡體，篆用史籀、李斯、胡毋敬體，隸用程邈體，此三刻也。東魏世宗神龜元年，崔光之奏言：石經(jīng)在洛陽者，因晉時王彌、劉曜兵火摧殘，恐漸就湮沒，請及時補(bǔ)之。制曰可。此四刻也。唐玄宗天寶中，刻九經(jīng)于長安，禮記以月令為首，從李林甫之請，此五刻也。文宗時，鄭覃以經(jīng)籍刓繆，疏請建石讎刊，一準(zhǔn)東漢故事。太和七年，內(nèi)敕唐言慶復(fù)定石經(jīng)字體于國子監(jiān)立石，九經(jīng)并論語、孝經(jīng)、爾雅共一百五十九秩，又字樣四十卷，至開成二年告成，此六刻也。按石經(jīng)之刻，六朝以前，俱用分隸，今所傳西安石經(jīng)，皆是正書，且多屬歐、虞筆法，知其為李唐時人所書無疑。禮記首月令以尊明王，諱純字以尊憲宗，則所云十八學(xué)士書者，又不辯而知其非據(jù)矣。余謂西安府石經(jīng)，即唐文宗時敕定，而成于開成二年者也。使文宗以前已有石刻，則表章經(jīng)學(xué)，實羽翼圣教之盛功，何以太和、開成之前，詔誥敕降，杳乎莫傳？詩人如李、杜，文筆如韓、柳，其吟詠著作，亦竟無一字提及耶？且作新舊唐書者，為韋述、歐陽修、宋祁諸人，非魏收輕薄之比，何以缺而不載耶？故余以為西安石經(jīng)，為唐文宗時唐言慶等所定無疑也。

——右論西安府石經(jīng)刻本一則。西安石經(jīng)，從未有斷為文宗朝者，余故表而出之，使千載名跡不致終歸疑似、迄無定論也。按碑石之立，舊在長安務(wù)本坊，韓建筑新城，棄之于野。朱梁時，劉鄩用尹玉翁請，遷之故唐尚書省之西隅。宋元祐中，汲郡呂公著始遷今學(xué)。

郭忠恕《書法苑》曰：自小篆散而八分生，八分破而隸書出，〔咸按：隸書即今楷書，創(chuàng)自秦時隸人下邳程邈。八分，秦時上谷王次仲作。按次仲以篆隸無波趣而作八分，則次仲與邈雖同朝，其作八分，稍后于邈。云八分破而隸書出者，郭氏之誤也，故注之?！畴`書悖而行書作，行書狂而草書圣。自隸以下，吾不欲觀。余惟書契之興，肇始于狉狉獉獉之代，及乎虞夏商周，文教翔洽，各體如林。然而竹簡漆書，僅傳作者之名，未著工書之目，粵自先秦以降，蓋可僂指而陳也。漢室西京，未央初建，酇侯禿筆題額，時人謂之蕭籀。〔咸按：山堂肆考：蕭何作未央殿成，用禿筆題額，時謂之蕭籀。〕在武帝時，田蚡以太后弟，學(xué)盤盂書，稱名于世?！蚕贪矗簼h書：田蚡學(xué)盤盂諸書三十六篇?！乘煤笤鄱嗖潘?，善史書?！蚕贪矗簼h元帝多才藝，善史書。應(yīng)劭曰：周宣王太史史籀，作大篆也。〕其臣史游，作急就章，此草書之鼻祖也。〔咸按：書斷：王愔云漢黃門令史游作急就章，解散隸體，簡略書之，謂之章草?！扯鴵P子云雄，亦取篋中記字，作訓(xùn)纂篇?！蚕贪矗簼h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學(xué)者以百數(shù)，各令記字于篋中。揚雄取其可用者，作訓(xùn)纂篇?！酬愖褓犛谖霓o，性善尺牘，事載本傳?！蚕贪矗簼h書本傳：陳遵長八尺馀，長頭大鼻，容貌甚偉，略涉?zhèn)饔洠犛谖霓o。性善書，與人尺牘，人皆藏弆，以為稿?！城皾h之以書名者，僅此而已。后漢章帝，雅善草書?！蚕贪矗簼h章帝草書，列淳化閣帖首卷?！硰埐⒅?，臨池學(xué)書，池水盡黑，人謂草圣。厥弟張昶，一門并美，人謂亞圣，今世所傳頌者也?！蚕贪矗簼h書：張奐長子芝，字伯英，最知名。弟昶，字文舒，并善草書，至今稱傳之。又山堂肆考：宏農(nóng)張芝，臨池學(xué)書，池水盡黑，人稱之曰草圣。又書法要錄：張昶尤善草書，書類伯英，時人謂之亞圣。〕其前乎伯英者，則有如孫敬、〔咸按：后漢書：孫敬，字文寶，少時畫地學(xué)書，書日進(jìn)焉?！扯哦?、崔瑗，其與伯英同時者，則有羅暉、趙襲，皆以工草稱焉?！蚕贪矗喝o決錄：杜度，字伯度。崔瑗，字子玉。皆工草書，為世所尚。又趙襲，為敦煌太守，與羅暉俱以能草，頗自矜夸。先是杜伯度、崔子玉以工草稱于世，故伯英與襲同郡，太仆來賜書曰：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馀?！巢嚏叩冕陨剿貢私谴姑?，誦讀三年，妙達(dá)其旨?！蚕贪矗貉蛐拦P法：伯喈入嵩山學(xué)書于石室，得一素書，八角垂芒，篆寫李斯及史籀用筆勢，因誦習(xí)三年，妙達(dá)其旨。〕熹平中，奉靈帝詔，作圣皇篇，又創(chuàng)為飛白一體?！蚕贪矗悍〞洠簼h靈帝熹平間，詔蔡邕作圣皇篇，篇成詣上。時方修飾鴻都門，見役人以堊帚成字，心有悅焉。歸而為飛白之書。〕時劉德升亦作行書，〔咸按：書斷：后漢劉德升，以造行書擅名，既以草創(chuàng)，亦甚妍美，風(fēng)流婉約，獨步當(dāng)時?！晨计淠甏喾路?。嘗讀文姬別傳，其對曹操曰：乞給紙筆，真草惟命。然則中郎之女，亦能書也?！蚕贪矗翰涛募e錄：文姬對曹操曰：乞給紙筆，真草惟命也?！称鋾r又有師宜官者，每書輒焚削其札，梁鵠竊之，卒以工書，〔咸按：集事淵海：師宜官，每書輒焚削其札，梁鵠乃益為板而飲之酒，候其醉而竊其札，卒以工書?！碁槲何涞鬯亍！蚕贪矗禾熘杏洠毫葫]少好書，受法于師宜官，以善八分知名。曹操甚愛其書，常懸紙帳中，又以釘壁玩之?！称浜笪菏鲜芏U，鵠與鍾繇、王朗共為碑文，世號三絕云?！蚕贪矗禾熘杏洠何菏芏U碑，王朗文，梁鵠書，鍾繇鐫字，當(dāng)時謂之三絕?！巢懿俦?，延攬文學(xué)，子丕竊國，粉飾太平，父子夙擅書學(xué)?！蚕贪矗禾熘杏洠何何涞鄄伲苍趲熉弥g，飛書馳檄，每自揮灑。文帝丕，亦富贍文辭，工草隸。〕臣下如胡昭善尺牘，衛(wèi)覬好古文，〔咸按：魏志：胡昭善尺牘，動見?？?。衛(wèi)覬好古文，鳥篆草隸，無所不善也。又南昌集：鍾繇與胡昭并師劉德升草書，世傳胡肥鍾瘦?！稠f誕工榜書?！蚕贪矗喝o決錄：韋誕，字仲將，諸書并善。洛陽三都宮觀始成，詔仲將題署，御筆墨皆不任用，因奏：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以逞徑丈之勢。又按法書要錄：魏明帝起凌云臺，工匠誤先釘榜而未題，以鐵籠盛韋誕，轆轤引之，使就榜書之。去地二十五丈，誕甚危懼，乃擲其筆以下，焚之，戒子孫絕此楷法，著之家令?！虫R太傅尤為一時獨步，今世所傳力命、賀捷諸表，真書之鼻祖也?！蚕贪矗悍〞洠何烘R繇，才思通敏，真書絕世，剛?cè)醾溲?。點畫之間，多有異趣，可謂幽深無際，古雅有馀，秦漢以來，一人而已?！硨O權(quán)僭號江左，張紘見推于孔融，〔咸按：吳書：張紘好文學(xué)，善楷篆?？兹趪L遺其書曰：前勞手筆，多篆書，每舉篇見字，欣然獨笑，如復(fù)見其人也。〕張紘著美于烏巾，〔咸按：法書要錄：吳處士張宏，篤學(xué)不仕，恒著烏巾，時號張烏巾。并善篆隸，其飛白，妙絕當(dāng)時，飄若游云，激如驚電，飛仙舞鶴之態(tài)，殆有類焉?！持坏诨氏笠蝗?，有縱橫自然之妙也。〔咸按：宣和書譜：吳皇象，工八分篆草，論者以比龍蠖蟄啟，蟠屈騰踔，有縱橫自然之妙。或謂如歌聲繞梁，琴人舍徽，則又見其遺音馀韻，得之筆墨之外也?！衬魏问竦囟噘t，而擅此者竟闕如哉！典午初興，索靖、衛(wèi)瓘，允屬一臺二妙?！蚕贪矗簳x書：衛(wèi)瓘，字伯玉，武帝時拜尚書令。索靖，字幼安，為尚書郎。俱善草書，時號一臺二妙。論者謂瓘得伯英筋，靖得伯英肉。〕與之方駕齊驅(qū)者，張茂先華也?！蚕贪矗悍〞洠簳x張華，高才遠(yuǎn)識，善草書，體勢尤古，度德比義，嵇叔夜之倫也?！惩跤臆婔酥?，初從衛(wèi)夫人游，洎乎渡江，遍覽前哲，兼擅諸家?！蚕贪矗憾山挘和跻萆?，初學(xué)衛(wèi)夫人書，及渡江北，見李斯等書，之許，見鍾繇梁鵠書，之濟(jì)，見蔡邕書，又見張岳碑，始知學(xué)衛(wèi)夫人書徒費日月。又按法書要錄：衛(wèi)夫人，名鑠，字茂猗，隸書尤善。鍾公云：碎玉壺之冰，爛瑤臺之月，婉然芳樹，穆若清風(fēng)?！沉何涞墼u為野鶴游天，群龍戲海。余謂右軍之書，無從仰贊，真古今來一人而已。庾征西翼，〔咸按：天中記：庚征西翼書，少時與右軍齊名。右軍后進(jìn)，翼大不平，在荊州與都下人書曰：小輩賤家雞，愛野鶩，皆學(xué)逸少書，須吾下當(dāng)比之?！畴m云絕詣，尚難比肩，彼亂真之張翼，〔咸按：梁虞龢書表：羲之嘗自書表與穆帝，帝使張翼寫效，一毫不異，題后答之，羲之初不覺，詳看乃嘆曰：小人幾欲亂真?！池M足道哉！宜其一字不傳耳。及門如羊欣，〔咸按：世說：羊欣，字敬元。父不疑，為烏程令。欣少慕右軍筆法，及王獻(xiàn)之為吳興守，甚知愛之。嘗夏月入縣，欣著新練裙晝寢，獻(xiàn)之書數(shù)幅而去。欣本能書，因此稱善?！唱q子如王珉，〔咸按：法書要錄：王珉，洽之少子，嘗書四匹素，自朝搖筆，至暮便竟，首尾如一。子敬戲曰：弟書如騎騾，駸駸欲度驊騮前矣。〕僅能稍得遺范，庶幾薄紹之、〔咸按：書斷：薄紹之善書，風(fēng)格秀異，若干將出匣，光芒射人。顧長康咸按：法書要錄：顧長康善書，小名虎頭，時人號為三絕，癡書晝也?！沉鱽啔e？若夫步武前烈，端在大令獻(xiàn)之。蓋王子

——右論兩漢魏晉各書家一則

余嘗讀史至南北朝，而嘆當(dāng)時之君臣，徒日尋于干戈也。元魏立國最久，逞其長蛇封豕之志，不以玉帛相見而以兵戎。南朝自宋迄隋，禪讓相繼，其開國之君，大都兵威震主，然后乘權(quán)藉勢，取天位而有之。故其時為之臣者，類皆依阿取容，軟媚求合，所為文章奏記，率以四六駢體為工，較之晉人，已屬不逮，兩漢淳厚之風(fēng)，蓋盡失之矣。此唐韓昌黎真有起衰八代之功也。而其遠(yuǎn)勝后人，獨存古意者有二。一曰詩，初則鮑、謝暢其清辭，繼則徐、庾揚其麗藻，中間諸子，各抱俊才，踵漢魏之沉秾，開李唐之雄放，所以至今猶艷說六朝金粉也。若夫書法一道，則更有不可及者。宋祖劉裕，〔咸按：宋書高祖武帝本紀(jì)：高祖姓劉，名裕，字德輿，彭城人。仕晉，受恭帝禪，建國號宋?！称鸺胰致茫静还?，劉穆之教以一字徑尺，其勢亦美?！蚕贪矗核螘焊咦鏁刈?，劉穆之曰：此雖小事，然宣布四遠(yuǎn)，愿公小復(fù)留意，但縱筆為大字，一字徑尺無嫌大，既足有所包，其勢亦美。高祖從之，一紙不過六七字便滿。〕而庾元威論書，以楊經(jīng)、劉穆之并稱，想其飛書馳檄，尺素流傳，膾炙人口，故有香草潤珠之譽(yù)乎?！蚕贪矗悍〞洠毫衡准缥嵴摋罱?jīng)、劉穆之書曰：雖未窮字奧，書尚文情，披其叢薄，非無香草，視其涯涘，皆有潤珠。〕雛不及鳳，王慈之美父也?！蚕贪矗核螘褐x超宗謂王慈曰：卿書不及虔公。慈曰：我之不及父，猶雛之不及鳳也。時人以為名答?！痴娌荽蔚?，宗炳之著論也?！蚕贪矗毫衡自摃唬核沃惺诒朋w，所謂縑素書、簡奏書、箋表書、吊紀(jì)書、行押書、楫書、稿書、半草書、全草書。此九法，乃真草書之次第也。〕而袁昂所推，謂并乎羊真孔草者，則蕭思話也。〔咸按：張懷瓘書斷：宋蕭思話學(xué)于羊欣，得其體法。袁昂云：羊真，孔草，蕭行，各一時之妙也。法書要錄：孔琳之善草行，師于小王，稍露筋骨，飛流懸勢，則呂梁之水焉。時稱曰羊真孔草?！惩跎瘯?，超逾子敬，〔咸按：山堂肆考：僧虔雅善隸書，宋文帝見其所書素扇，嘆曰：非惟字跡超逾子敬，而器雅尤覺兼之?！碁樗锡R二代之冠。而大明之世，〔咸按：齊書：孝武帝初建元孝建，后改元大明。〕至以拙筆取容。孝武猜忌若此，〔咸按：宋書：孝武名駿，字休隆，文帝子。〕又豈若賭書誰為第一之齊太祖哉！〔咸按：張懷瓘書斷：王僧虔善書，孝武欲擅書名，僧虔不敢顯跡。嘗與僧虔賭書畢，謂曰：誰為第一？僧虔曰：臣書臣中第一，陛下書帝中第一。上笑曰：卿可謂善自為謀矣。〕太祖善書，登位猶篤好不已。武帝嗣位，〔咸按：齊書：武帝名賾，字宣遠(yuǎn)?！程貏?chuàng)花草書?！蚕贪矗荷教盟量迹夯ú輹?，始于齊武帝，睹落英茂木為之?！匙谑掖蠓?，競尚文翰。其時則有江夏王蕭鋒，學(xué)鳳尾而獲玉麟之賜?！蚕贪矗耗鲜罚糊R江夏王蕭鋒，年四歲，倚井欄為書，滿則洗之，已復(fù)更書。五歲，高帝使學(xué)鳳尾諾，一學(xué)即工。帝大悅，以玉麒麟賜之曰：麒麟賞鳳尾矣。又按：齊書：高帝姓蕭氏，名道成，字紹伯。有異相，宋疑之而不能殺。仕宋，封齊王，竟代宋。〕衡陽王子鈞，寫五經(jīng)而好蠅頭之書?！蚕贪矗耗鲜罚汉怅柾踝逾x，嘗細(xì)書五經(jīng)。賀玠曰：殿下家有墳素，何用蠅頭細(xì)書?！扯沽晖踝恿?，〔咸按：南史：竟陵王子良，齊王之子也，為司徒。少有清尚，傾意賓客，范云、蕭琛、任昉、王融、蕭衍、謝朓、沈約、陸陲，以文學(xué)見親，號曰八友。柳惲、王僧孺、江革、范縝、孔休源亦預(yù)焉?！乘髯`文體，〔咸按：合璧事類：蕭子良古今篆隸文體敘書，凡數(shù)十種，皆書六文八體。〕亦論書之可傳者也。有顧寶先者，睹飛白而屈于王僧虔，〔咸按：集事淵海：吳郡顧寶先，卓越多奇，自矜技能，僧虔乃作飛白示之。寶先曰：余今為飛白屈矣?！秤腥钗膸渍?，師王祖鍾而別構(gòu)一法?！蚕贪矗悍〞洠衡准缥嵩唬喝钗膸祝咏裼^古，盡窺眾妙之門，雖師王祖鍾，終成別構(gòu)一法。〕而與僧虔先后擅絕業(yè)于江左者，斷宜推蕭子云。當(dāng)時海外，膝丐乞其廿紙，〔咸按：宣和書譜：蕭子云以書得名，百濟(jì)國使人至建康求書。適子云出麾東陽，維舟將發(fā)，使者望舟次膝丐而前曰：侍中尺牘之美，流傳海外，今日所求，惟在名跡。子云為停舟三日，書三十紙與之。〕后世名流，竭產(chǎn)求其一字?！蚕贪矗嚎滋唬毫何湓焖?，命蕭子云飛白大書蕭字。李約見之，竭產(chǎn)買歸東洛，建小室以玩之，號曰蕭齋。〕齊書一典，自謂可觀，惟以筆跡得名，其自嘆正其所以自許也歟？梁祖踐祚，〔咸按：梁書高祖武帝本紀(jì)：帝諱衍，姓蕭氏，齊之疏族也。蘭陵人。仕齊，封梁，進(jìn)爵為王，竟代齊?！诚韲罹?，一意事佛，〔咸按：綱目：梁主疏簡刑法，又專精佛戒，至舍身為僧。〕又復(fù)精于法書。陶隱居啟稱神筆三紙，勁媚轉(zhuǎn)不可說?！蚕贪矗禾针[居與武帝啟曰：前奉神筆三紙，并今為五，非但字字注目，乃畫畫抽心，日覺勁媚，轉(zhuǎn)不可說。〕而帝亦有書答之，其詣力之深造可考也?，樞巴蹁?，插筆傭書，〔咸按：王子年拾遺記：瑯邪王溥，挾竹簡插筆于洛陽市傭書。來僦其書者，丈夫贈以衣冠，婦人遺以珠玉，洛陽稱為善筆，而得富焉?！称滹L(fēng)流尚可想見。而余經(jīng)之十牒屏風(fēng)，作為百體；〔咸按：梁庾元威論書曰：余經(jīng)為正階侯書十牒屏風(fēng)，作百體，間以采墨，當(dāng)時眾皆驚異。絕筆后，惟留草本而已?！惩醣蛑媪荩瑸樘煜聦??！蚕贪矗耗鲜罚和醣?，志弟也，仕梁為秘書監(jiān)。篆隸與志齊名。時人為之語曰：三真六草，為天下寶?！匙闩c評書之虞龢、巢尚之、〔咸按：梁虞龢論書表曰：數(shù)月之間，奇跡靈萃，謂臣與前將軍巢尚之等，料簡二王書評，遂得游目瑰翰，展好寶法，錦質(zhì)繡章，爛然畢睹?！吃?，〔咸按：墨藪：梁內(nèi)侍中尚書令袁昂，奉敕評古今書?！彻泊姑谒囋氛咭?。彼高臥松風(fēng)庭院之仙人陶宏景，〔咸按：南史陶隱居傳：永明十年，陶宏景脫朝服掛神武門，上表辭職。詔許之，賜以束帛，月給茯苓五斤，白蜜二升，以供服餌。止于句容之句曲山，自號華陽陶隱居，人間書記郎，遂以隱居代名。特愛松風(fēng)，庭院皆植松，每聞其響，欣然為樂。有時獨游泉石，見者以為仙人。〕亦擅絕業(yè)，〔咸按：梁武帝論書云：陶隱居書，如吳興小兒，形狀雖未成長，而骨體甚駿快?！吃蕿榧言?。論書于南北朝，蓋蕭梁為獨盛云。陳祖在位，〔咸按：陳書高祖本紀(jì)：帝諱霸先，字興國，吳興人，姓陳氏，漢太丘長寔之后也。初仕梁，封陳公，進(jìn)爵為王，竟代梁。〕僅得三載，武夫五六，同功共事。〔咸按：綱目論斷曰：陳高祖不立宰相，獨委同功共事，赳赳武夫五六人?！郴悤?，以書名者，僅有一蕭引耳?！蚕贪矗宏悤菏捯齐`書，為當(dāng)時所重。宣帝嘗披奏，指引署名曰：此字篇勢翩翩，似鳥之欲飛。引謝曰：此乃陛下假其毛羽耳?！澈笾魇鍖殻囊?，〔咸按：陳書：后主名叔寶，字元秀，高宗長子。為隋所滅，封主為長城公?！撑R春、結(jié)綺、望仙三閣，徒傳之狎客女學(xué)士賦詩飲酒其中，〔咸按：通鑒：陳起臨春、結(jié)綺、望仙閣，各高數(shù)十丈，連延數(shù)十間，皆以沉香為之。上每飲酒，使諸妃嬪及女學(xué)士與

——右論宋齊梁陳隋魏各朝人書一則。

又考《南史·謝靈運傳》云：靈運，陳郡人，博覽群書，文章之美，江左莫及。初辟瑯邪王大司馬行參軍，后徙廣州太守。不言其善書也。而《天中記》曰：王僧虔云：子敬上表，多在中書雜事中，謝靈運竊寫，易其真本，相與不疑。夫能易王大令書而令人不疑，想靈運亦善書也。又鮑照，史稱其文詞贍逸，為中書舍人，上好為文章，自謂不能及。又孔稚圭，史稱其少涉學(xué)，有美譽(yù)。皆未及其書法也。而《天中記》云：唐時秦州男子，掘地得石刻，乃鮑照自書登大雷岸遺妹書也，字體類索靖。《大唐遺事》云：有人得孔稚圭篆，古茂不可辯，后為好事者取去。則是鮑、孔二公亦工書也。余按《海錄碎事》云：北齊朝會后，諸郡守勞訖，遣陳事宜。字多謬誤及書濫字劣，必令飲墨水一升。蓋當(dāng)時書學(xué)一道，著之令甲，故工書者多也。

秋毫精勁，霜素凝鮮。沾此瑤一作清，一作淫，誤。波，染彼松煙。超工一作出。八法，盡奇六文。鳥企龍躍，珠解泉分。輕如游霧，重似崩云。形容書勢微妙。鋒絕一作絕峰。劍摧，驚勢箭飛。差池燕起，振迅鴻歸。微妙不可思議。臨危制節(jié)，中險騰機(jī)。臨危二語尤微至。圭角星芒，明麗爛逸。絲縈發(fā)垂，平理端密。盈尺錦裁，片字金溢。仙芝煩弱，既匪足雙。此是襯筆。蟲虎瑣碎，一作繢猝。又安能匹。君子品之，是最神筆。

——右宋鮑明遠(yuǎn)〔照〕飛白書勢銘一則，古質(zhì)鮮艷，令讀者如親閱飛白文，心開目明，所當(dāng)熟玩。

烏乎與可，豈其多好好奇與歟，抑其不試故藝也！始余見其詩與文，又得見其行篆草隸也，以為止此矣。既沒一年，而復(fù)見其飛白，美哉多乎，其盡萬物之態(tài)也！〔十一字領(lǐng)起?！踌踌澈跗淙糨p云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長風(fēng)之卷旆也；猗猗乎其若游絲之縈柳絮，裊裊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帶也；離離乎其遠(yuǎn)而相屬，縮縮乎其近而不隘也。其工至于如此，六字結(jié)。而余乃今知之，則余之知與可者固無幾，而其所不知者蓋不可勝計也。

——右宋蘇東坡作文與可飛白贊一則。贊飛白，不獨贊飛白也，文字之夭矯，書法之精能，皆從此可悟入。予錄之明遠(yuǎn)飛白銘后，以示學(xué)者。其東坡與與可之交誼，深矣厚矣，又不待言矣。

時至五代，天地晦冥之時也，五十有四年而更八姓十有四君，蓋皆草創(chuàng)以爭天祿，故置君如弈棋焉。夷考其詔誥之文，制科之設(shè)，大率厄于兵燹。所以歐陽作史，文苑寂寥，世遠(yuǎn)年湮，更復(fù)難于征文而考獻(xiàn)矣。余乃取散見于他書者，掇拾成篇，竊欲補(bǔ)文忠之未備也。楊凝式筆跡遒放，加以天懷散朗，高出時輩數(shù)籌，魯直推為散僧入圣，〔咸按：張世南《游宦紀(jì)聞》云：楊凝式，筆亦遒放，宗師歐顏。又黃魯直曰：楊少師雖父為佐命，位都顯，而天懷散朗，常散發(fā)獨游，遇佳山水，且吟且書，若與神會。其行草肥厚，如散僧入圣。〕其人其書，定推上乘。鍾離先生，以神仙間出接物，其字畫飄然有凌云之氣，〔咸按：《宣和書譜》曰：神仙鍾離先生，名權(quán)，不知何時人。而間出接物，五代之世，頻游人間。嘗草其所為詩，字畫飄然有凌云之氣?！辰苑欠踩艘病：湍韵銑Y詩擅名，〔咸按：《奇晉齋雜錄》云：晉端明殿學(xué)士和凝，好為香奩體詩。嘗自書其所作，以金彩箋作小楷，秀潤工致。宋祥符間人猶見之。〕張鑄以冊拜文見重，〔咸按：《宋史》：張鑄善筆札，由晉以來，天地宗廟，及上徽號，封拜王公冊文，皆詔鑄書之。至老猶能于燈下作細(xì)書如蠅頭?！撑c西江水浣之王仁裕，〔咸按：《宣和書譜》：王仁裕一夕夢剜其腹腸胃，引西江水浣之，觀水中沙石，皆成篆文。自是正書清勁，自成一家?！硠萑缦饔裰畯埿熘荩蚕贪矗骸缎蜁V》：張徐州行書，筆力清勁，勢如削玉，與楊凝式分道揚鑣。〕俱號一時之俊矣。其散見于諸國藩鎮(zhèn)者，吳越〔咸按：錢鏐據(jù)杭州，封吳越王，傳三世，共五主，至宋太宗興國間納土入朝?！硠t有林鼎，〔咸按：《吳越備史》：臨海節(jié)度判官林鼎書，得歐虞法，凡入貢進(jìn)表，吳越王皆令鼎書之?！城G南〔咸按：荊南李昌據(jù)江陵，梁以為荊南節(jié)度使。則有梁震、咸按：五國雜紀(jì)：唐進(jìn)士梁震，能詩善書，有名于時。自長安歸蜀，道出江陵，高季昌愛其才識，欲留之，奏為判官。震恥不受，辭曰：震素不慕榮宦，明公不以為愚，必欲使參議，但以白衣侍樽俎可也。季昌許之。終身止稱前進(jìn)士，不受高氏辟署。季昌甚重之，呼曰前輩?！硨O光憲，〔咸按：《五國雜紀(jì)》：孫光憲，字孟文，陵州人。為荊南節(jié)度使。字學(xué)顏魯公，以書見重于時?！澈稀蚕贪矗喊参涔?jié)度使馬殷據(jù)湖南，封楚王。〕則有劉昭禹，〔咸按：《五國雜紀(jì)》：劉昭禹，字休明，桂陽人。仕馬殷為縣令。殷愛其書，命署天策府學(xué)士。〕閩〔咸按：唐末黃巢亂，王審知據(jù)福建，封閩王。〕則有劉山甫，〔咸按：《五國雜紀(jì)》：劉山甫，彭城人。字學(xué)虞世南，時謂為秘監(jiān)后身。為王審知判官?！呈瘛蚕贪矗菏裢跬踅?，梁開平元年稱帝。時衣冠舊族多避亂在西川，建禮而用之，故其典章文物，有唐之遺風(fēng)。傳子衍，為唐莊宗所滅?！硠t有周庠，〔咸按：《全唐詩》小傳：周庠，唐龍州司倉，后入蜀，事王建，官侍郎，進(jìn)司徒。其文章書法，為蜀地冠冕?！齿x映四隅，各矜麗藻。南唐李后主，〔咸按：徐知誥受吳禪稱帝，建國號唐。傳至后主煜，降于周世宗，稱江南主，為宋太祖所滅?！吵懈皇?，飾文明之治，深宮卷帛，書號撮襟，〔咸按：宣和書譜：江南主李煜善書畫，其作大字，不事筆，卷帛而書之，皆能如意，世謂撮襟書?！硰V座論文，字增導(dǎo)送，〔咸按：見論書跋語中?！秤诟顡?jù)群雄中，差可首屈一指。惜也怠于政治，竟緣昨夜東風(fēng)之句，藥進(jìn)牽機(jī)，〔咸按：《南唐遺事》：曹彬既平江南，李后主入朝。及太宗時，嘗疑其有異志。主于邸中偶作小詞，有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之句，太宗聞而惡之，遂賜以酒，中有藥，名牽機(jī)，后主飲之而薨?！撤乔Ч藕奘略眨∑鋾r梁藻、〔咸按：《南唐雜錄》云：長汀人梁藻，字仲華，殿前步軍暉之子。工畫及書，性喜蕭散。襲父職不就。人得其書寶之?！持x仲宣〔咸按：《南唐遺事》曰：有謝仲宣者，善書，尤工作細(xì)字，嘗為齊王景達(dá)宮寮?！尘袝?。而徐鉉及弟鍇，皆以篆楷著聲，一門競爽，訂許氏之說文，成不朽之鴻業(yè)，趙宋至今，人爭奉之。又有許堅者，留詩示意，不赴征召，〔咸按：《續(xù)仙傳》：許堅，有異術(shù)，嘗往來廬阜茅山間。所至吟詠，字如龍蛇，人莫能效。李景時以異人召，不至，留詩示意。后不知所終?！称浯R離先生之儔歟！夫歐公史中，從未齒及書畫家，豈故忽視而不載乎？大約五代之際，干戈擾攘，雖有善者，莫為之后，縱美而弗傳矣。惟南唐繼淮南之后，立國最久，境宇承平，故能書之人，于其間為獨盛。從可知六義八體，亦黼黻皇猷之一助也。

右綜論梁、唐、晉、漢、周及各國藩鎮(zhèn)諸書人一則。雜取野史詩說仙傳而成之，將以備五十四年中掌故也。若今人則惟知楊凝式與徐鉉兄弟而已。

造字之始，義取六書，未有漫然而茍成者。但篆變?yōu)殡`，波點既興，面貌互換，且一字而篆隸迥殊者多矣，古義安能盡究勿膠也。如馬從玉曰：字，說文從日、從出、從□（此處原文為方框字）、從米。徐氏鍇解之云：作偽之人，競濕穀以邀利，將糶必先日之?！酰ù颂幵臑榉娇蜃郑┱?，以手榷聚反覆之意。即此一字，頗覺迂鄙，此王安石字說所以為蘇文忠指笑也。然則六書固宜考，而不可考者寧闕疑，勿穿鑿。其離之而不可得者，不外體勢、訓(xùn)詁、聲韻。體勢以立形，象形使之明體勢也；訓(xùn)詁以成文，會意、指事使之明訓(xùn)詁也；聲韻以矢言，轉(zhuǎn)注、諧聲使之明聲韻也。惟假借，則三者皆有之。體勢之學(xué)，如石鼓文、急就章、秦漢碑、石經(jīng)、衛(wèi)恒四體書勢、衛(wèi)夫人筆陣圖、孫過庭書譜，種類皆是。訓(xùn)詁之學(xué)，則爾雅、說文、廣韻及十三經(jīng)注疏皆是。聲韻之學(xué)，則詩、易以下，騷、賦、樂府有韻之文，與鄭庠古音辯皆是。古篆今楷，體原不同，故衛(wèi)恒四體書勢，分別諸體。其于楷體，則曰蠲彼繁文，崇此簡易，隨事從宜，靡有常制。四句本出蔡邕隸勢，而恒因之。此真楷體也。今欲以古文篆體律楷，蠲簡從繁，失斯意矣。且其所宗者，說文也，說文為東漢永元中叔重許氏慎所作，而楷始于秦時下邳程邈，與李斯造小篆者一時并出。則楷本古體，決非東漢永元一人之書所能駁正。即其書不謬，亦止各存其說，決不能以李斯之桃代程邈之李。漢靈帝好書，師宜官工楷，既而蔡邕、魏武、鍾繇、梁鵠諸君后先相繼，然總與永元作說文時相去不遠(yuǎn)，豈有同朝作書，不識時字，反有藉于千百年之駁正者！夫金石所傳，漢唐一體，固已可信，況續(xù)鳧截鶴何為者！其失皆由誤以說文十二部為楷書設(shè)，又考古未深，自信太過，負(fù)好異矜奇之才，而謀正本窮源之學(xué)，以舉世傳習(xí)之范，逞其一人獨斷之雄，七曲八折，三三兩兩，端的有因。不知文字之行于今者莫如楷，而楷實始于秦，方在叔重之前。則程邈之造隸書，見于淳化閣帖之首，即天得一以清楷書一則。周興嗣千文曰：杜稿鍾隸。孫過庭書譜敘曰：元常專工于隸書，伯英尤工于草體，是為二美，王逸少并之。然則楷書即隸書，班班可信矣。若八分，乃秦時上谷王次仲以篆隸無波趣而作，至蔡文姬述父邕語，雖未甚確鑿，然亦頗明朗。若謂割程邈隸八分，取二分，割李斯篆二分，取八分者，未為的論也。今世所存漢刻，去篆頗遠(yuǎn)，而與楷書強(qiáng)半相合，字畫與今楷多同，但晉、唐加以風(fēng)神，宋、元更趣嫵媚，其形模稍異耳。今人誤合八分與隸為一，此其失自宋人始。若東魏大覺碑曰：隸書，今楷書也。唐張懷瓘書斷云：蔡邕八分入神，隸入妙。唐六典：校書郎正字，所掌字體有五，一古文，二大篆，三小篆，四八分，五隸書。豈俱未之或聞歟！大抵論楷則漢刻可據(jù)矣，古人金石所有者皆不為訛，無者乃以訛論。若夫秦漢，乃造楷者也。以作楷者為可訛，而楷之不訛者未知誰屬。因以篆之轉(zhuǎn)彎抹角處，添補(bǔ)于楷法之中，以自成一體，欲爭勝于程邈、王次仲之間，志則大矣。天地自然之勢，非一人所能挽，或轉(zhuǎn)變，或通同，本不一致。必欲一概而齊之，可乎？體勢、訓(xùn)詁、聲韻，皆所當(dāng)講，在幼學(xué)難以猝盡。及其成功也，須略考篆文，乃可成書。望學(xué)者得斯意以自為謀，不為創(chuàng)始，不為詭隨，不為妄作。年深月久，名筆廣傳，令四海九州之人得其片紙只字，皆將奉為拱璧矣，不亦美乎！造秤自權(quán)始，造車自輿始。先當(dāng)身正，次手直，肘腕用功肩臂力，八法之頌，烏足語于斯。

——右論楷隸一則

鍾繇書如云鵠游天，群鳧一作鴻戲海，行間茂密，實亦難過。王羲之書如龍?zhí)扉T，虎臥鳳閣，故歷代寶之，永以為訓(xùn)。張芝書如漢武愛道，憑虛欲仙。蔡邕書骨氣洞達(dá)，爽爽一作奕奕。如有神力。韋誕書如龍威虎振，劍拔弩張。蕭子云書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荊軻負(fù)劍，壯士彎弓，雄人獵虎，心胸猛烈，鋒刃難當(dāng)。羊欣書如婢作夫人，不堪位置，而舉止羞澀。一本下有終不似真四字。李鎮(zhèn)東書如芙蓉出水，文彩鮮明，似刻金銀，乃有舒蹙勢。王獻(xiàn)之書絕眾超群，無人可擬，如河朔少年，皆悉充悅，舉體沓拖，不可耐何。索靖書如王謝家子弟，縱復(fù)不端正，奕奕皆有一種風(fēng)氣。王僧虔書如飄風(fēng)忽舉，鷙鳥乍飛。顏茜書如貧家果實，無妨可愛，少乏珍羞。阮研書如貴胄失品次，不復(fù)排突一作斥。英賢也。王褒書凄斷風(fēng)流，而勢不稱貌，意深工淺，猶未當(dāng)妙。師宜官書如鴻一作鵬。翔未息，翩翩而自逝。鍾會書有十二種意外奇妙。陶隱居書如吳興小兒，形狀雖未成長，而骨體甚駿一作峭。快。蕭特進(jìn)書雖有家風(fēng)，而風(fēng)流勢薄，猶如大小王，安得相似。王彬之書放縱快利，筆意一作道。流便。范懷約真書有力，而行草無功，故知簡牘非易。施肩吾一作吳施，誤也。書如新亭傖父，一往似揚州人共語，語便態(tài)出。柳渾一作惲。書縱橫廓落，大體不凡，而意未備。郗愔書得意甚熟，而取妙特難，疏散風(fēng)氣，不無雅素。庾肩吾書畏懼收斂，少得自充，觀玩未精能，去蕭、蔡遠(yuǎn)矣。徐淮南書如南岡士大夫，徒愛風(fēng)范，殊不寒乞也。袁崧書如深山道士，見人便欲退縮。張融書如辯士對揚，獨語不回，一作困。得心會理。薄紹之書亦有一家風(fēng)氣，未為冠絕也。一本別出李巖之書如鏤金素月，屈玉自照?？琢罩畷缟⒒罩?，流徽自得。蕭思話書如舞女低腰，仙人嘯樹。

右梁武帝評魏晉人書一則。語皆高妙，移入唐宋不得。本屬成篇，經(jīng)后人割截凌亂，今為正之。

臣謂李斯書如世為冠蓋，不易施平?！财剑丛u也，古字通?！惩跤臆姇缰x家子弟，縱復(fù)不端正者，奕奕有一種風(fēng)氣?！擦何涞墼u索靖?！惩踝泳磿绾勇彘g少年，雖皆充悅，而舉體沓拖，殊不可耐。〔同梁評?！逞蛐罆绱蠹益緸榉蛉耍m處其位，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同梁評?！承旎茨蠒缒蠈看蠓?，徒好尚風(fēng)范，終不免寒乞?！餐涸u?！橙钛袝缳F胄失品次，不復(fù)排突英賢。〔同梁評?！惩鮾x同書如晉安帝，非不處尊位，而都無神明。庾肩吾書如新亭傖父，一往見似揚州人，共語便音態(tài)出。〔同梁評。梁作施肩吾?！程针[居書如吳興小兒，形容雖未成長，而骨體甚駿快?！餐涸u。〕殷鈞書如高麗使人，抗浪甚有意氣，滋韻終乏精味。袁崧書如深山道士，見人便欲退縮?！餐涸u?！呈捵釉茣缟狭执夯?，遠(yuǎn)近瞻望，無處不發(fā)。曹喜書如經(jīng)論道人，言不可絕。崔子玉書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有絕望之意。師宜官書如鵬羽未息，翩翩自逝?！餐涸u?！稠f誕書如龍威虎振，劍拔弩張?！餐涸u。〕蔡邕書骨氣洞達(dá)，爽爽有神?！餐涸u?！虫R司徒書有十二種意外殊妙，實亦多奇?！舱Z與梁同，而較曲折?！澈惔緯鴳?yīng)規(guī)入矩，方員乃成。張伯英書如漢武愛道，憑虛欲仙。〔同梁評。〕索靖書如飄風(fēng)忽舉，鷙鳥乍飛。梁鵠書如太祖忘寢，觀之喪目。皇象書如歌聲繞梁，琴人舍徽。衛(wèi)恒書如插花美女，舞笑鏡臺。孟光祿書如崩山絕崖，人見可畏。張芝驚奇，鍾繇特絕，逸少鼎能，獻(xiàn)之冠世，四賢共類，洪芳不滅。羊真孔草，蕭行范篆，各一時絕妙。奉敕遣臣評古今書，臣既愚短，豈敢輒〔一作轍?！沉拷！５ブ魑颊遄檬欠?，謹(jǐn)品字法如前，伏愿照覽。普通四年二月五日，內(nèi)侍中尚書令袁昂謹(jǐn)啟。一本別出蕭思話書走墨連綿，字勢屈強(qiáng)。薄紹之書字勢蹉跎，如舞女低腰，仙人嘯樹，乃至揮豪振紙，有疾閃飛動之勢。今附于此。

右梁袁昂古今書評一則。有與武帝同辭者，有別出者。亦為人割裂不可讀，今正之，其同異悉經(jīng)標(biāo)注。

神仙中人不易得，神仙墨寶尤難得也。唐孫思邈，性行高潔，不可榮以祿，征聘不赴，壽至百歲馀。秘閣帖中有書數(shù)十字，超然塵外之致，迥非魏晉人所能望其項背。陶通明上章辭祿，止于句曲，自號華陽隱居，后贈貞白先生。俗傳瘞鶴銘即公書，未見其然。以朱陽帖擬之，尤謬。即真誥所云六十四種之書，播之三十六天上下，亦未免涉于荒邈。唐尚書故實謂韓王元嘉追薦其母房太妃，忽二道士來壇，自謂能篆書者。聽其所為，乃扃戶三日，化二白鶴飛去，留篆文于像背，至今稱碧落碑。說固不經(jīng)，書亦未見其勝。他如灑金壺汁以成篆，服靈飛散而夜書，君子弗之信也。又如藍(lán)關(guān)題句，〔咸按：《續(xù)仙傳》：韓湘，昌黎從子，少學(xué)道。值昌黎生辰，為頃刻花以獻(xiàn)，每瓣金書一聯(lián)云：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lán)關(guān)馬不前。昌黎不悟。后謫湘州，至藍(lán)關(guān)，湘來會，昌黎乃悟，因吟三韻，以補(bǔ)前詩，竟別?！澈怅柦庖?，〔咸按：《宣室志》：“太和四年，劉遵古節(jié)度東蜀。蜀有富于書者，劉至，假其數(shù)百篇。明年夏，涪江大泛，數(shù)日始平，劉之圖書，盡為水濡。暴之，中得周易正義一軸，筆勢奇妙，字體渾古，末題從茲易號十二三，歲至一人八千口。劉召賓掾視之，所謂一人八千口，蓋太和字也。自上元歷寶應(yīng)、廣德、永泰、大歷、建中、興元、貞元、永貞、元和、長慶、寶歷至太和，更號十有三矣，與其記果相合。〕仙跡何存？惟王次仲檻車之化，實作八分，以續(xù)篆籀，恕先脫形海島，未之或如矣。顏魯公以義命自安，雖見幽囚，始終不易，故既沒之后，神游天府，至今風(fēng)骨凜然，何必追魂作書，方稱仙跡乎？學(xué)人自具靈慧，博通古今，心畫心聲，天天相契，有志三代之上，考岣嶁之神蹤，通龍門之鳥跡，抽毫掇札，尚友往哲，勿炫奇好異，挹糟粕而資談助也”。

右論仙跡流傳一則?！苍ⅰ彻?jié)錄陶宏景《真誥》所記仙書云：六月二十四日夜，紫微王夫人來降，請問真靈：既身降于塵濁，未嘗自有所書，卑高跡邈，未可見乎？夫人因授書曰：虛元泛景，無涂可尋，言發(fā)空中，無物可象，流浪無津，存乎虛舟而行耳。書跡之示，則揮形紙札，文理昺注，上玷逸真之體，下虧有隔之禁，亦我等所不行，靈法所不許也。夫文章既肇，五色初萌，則有三元八會，群芳飛天之書，又有八龍云篆，明光之章，演八會之文，為龍鳳云篆之跡，梵書配別，乃為六十四種之書，播之于三十六天、十方上下，各各取其篇類而校之。八會之書，是書之至真，文章之祖。云篆明光，是其根宗所起。今三元八會之書，太極高真清仙之所用，云篆光明之跡，所見神靈符書之字也。華季之世，亂真作巧，趣徑假囂。真仙之人，曷為棄本領(lǐng)之文，手畫下字邪？夫人在世，有以善書為事者，得真仙之日，外書之變，亦忽然隨身而自反。鬼道亦然，但書字有小乖違耳。靈筆真手，初不敢下交于肉人。時當(dāng)?shù)玫?，而身未超世者，亦不敢手陳書墨，將令受學(xué)者守之而不改，玩之而不遷乎。至乃符文神藻、所求所佩者，世人固不能了其端緒，又使吾等不無隱諱，冥中自相參解矣，內(nèi)外自相關(guān)矣。高上禁重，不聽我等復(fù)為世間書，我既下手，子固不解，亦將何趣，兩為煩濫邪。

善法書者，各得右軍之一體，若虞世南得其美韻而失其俊邁，歐陽詢得其力而失其溫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變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拘窘，顏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魯，柳公權(quán)得其骨而失于生獷，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氣而失于體格，張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獻(xiàn)之俱得而失于驚急，無蘊(yùn)藉態(tài)度。此歷代寶之之訓(xùn)，所以敻絕千古。

右南唐后主李煜評書一則。中以虞伯施為失其逸，張長史為失之狂，二公俱有所不可辭。至于粗魯二字，譏彈魯國公，未免語不于倫矣。其氣韻筋骨等字，亦能中肯。學(xué)者合參之子文岑公所論，當(dāng)有博觀約取之道。

古之善書者，自漢迄唐凡十有一人。張芝如班輸構(gòu)堂，不可增減。鍾繇如盛德君子，容貌若愚。語其眾妙，足以爭造化者，羲之也。較其父風(fēng)，但恨乏天機(jī)者，獻(xiàn)之也。世南潛心羲之，蓋若顏子之亞圣。徐浩比肩伯儒，有類仲由之勇態(tài)。歐陽詢得其正，故如廟堂衣冠，不失動靜。柳公權(quán)得其勁，故如轅門列兵，森然環(huán)衛(wèi)，懷素之閑逸，故翩翩如真仙。真卿之淳謹(jǐn)，故厚重如周勃。至若李邕，則變動不離規(guī)矩，而有虧通變之道焉。

右宋岑宗旦書評一則。宗旦，字子文，開封人，慶歷初通籍。嘗取古善書者，自漢迄唐凡十有一人，為論以評其書。作字尤善行書，字畫一出，得之者爭相賈售。治平初，英宗遣使諭旨，令書十扇以進(jìn)。宗旦即書自為文十篇上之，大為嘉賞，亦可稱榮遇也。金壺記：顏書如神劍推鋒，仙花發(fā)萼。語頗穩(wěn)貼。又前人書評所未及者，偶記于此。

古無真書之名，鍾、王楷書，皆是隸法。隸體發(fā)源，秦時隸人下邳程邈所作，始皇見而重之，以奏事繁多，篆字難制，遂作此法，即今時正書也。歐陽子以八分為隸，誤耳。漢書藝文志稱周時史官教學(xué)童書，即史籀篇是，亦名大篆十五篇。咸陽一炬，惟周易與此篇獨存，失于新莽。嗚乎，天地所以通，人物所以紀(jì)，中外古今所以聯(lián)合，莫大于六書，而兵燹流離，足以逸之，去嬴秦之禍為不遠(yuǎn)矣。有王育者，得其九篇而解釋之，大都支離煩瑣，不能知制作之精意，后亦尋廢?；蛞允逯亟庾郑词肤?，今亦不可考。上谷王次仲，變古字形，師宜官、蔡邕、梁鵠善之，此為八分體。以隸為八分，以漢人字為隸，唐人字為分，以秦漢時為分隸兼有之，皆不可究詰之語。李斯，秦相也，何以有小篆？為題鍾鼎、作符璽而已。飛白之奇，倒薤之幻，丹鳥流室，鳴垤懷春，垂露懸針，芝英龍爪，各以意造，既無師承，亦不適用，傳為務(wù)光、史佚輩，僅以名稱也。郭氏言小篆散而八分生，八分破而隸書出，未免差失。謂自隸以下，吾不欲觀，指行草言之。顏師古之匡謬正俗，徐鍇兄弟之祛妄系述，皆未竟之稿本云爾。大抵學(xué)者務(wù)極其能，點畫曲直，皆有其說。會稽父子，冠絕古今，不必金錯為章，豈曰雕龍小技。高似孫曰：唐玄宗始以隸楷書易古文尚書，今儒不識古文，自唐開元始。此亦冤矣。開元以前，晉中經(jīng)簿有湘素書、白縑楷書、黃紙楷書、白絹行書、竹牒楷書，廣置楷書吏，不聞復(fù)用大小篆也。咸按：以上論篆隸。漢有安息國書，橫行不直下。顏師古注：今西方胡國，南方林邑皆然，劉向所記浮提之國神通善書，乍隱乍現(xiàn)，其說難憑。隋書經(jīng)籍志：婆羅門書，以十四字貫一切音，文省義廣，較華音為勝，此其造化之元音乎？后王有作，不可易也。其淵源遠(yuǎn)而體象繁，凡六十有四種，具酉陽雜俎中。迨乎金章帝推葉魯谷神始制女直字，立倉頡廟，谷神亦廟貌巍然。更有女直大字，完顏希尹所撰，女直小字，熙宗所撰。一代之興，天授異人，鹿輪轉(zhuǎn)眼，筆勢區(qū)分，龍?zhí)彀瞬?，字體殊式，良亦有然。若夫三藏之紀(jì)荒邈，而僧祐引以作東西書源，言昔造書之主，凡有三人，長名曰梵，其書右行；次曰佉樓，其書左行；少者倉頡，其書下行。梵及佉樓居于天竺，倉頡因于鳥跡，文畫誠異，傳理則同。此殆猶釋氏以尼山為侍者、顏淵為童子之說，好事者遂筆之于其書。甚矣，人之好怪也。

右論古今各體源流及西域書一則

原作字之始，人第曰造字倉頡而已。若與之上溯皇古，博綜群象，猶設(shè)鐘鼓以享爰居，未有不驚而卻走者也。古三墳曰：伏羲始畫八卦，命臣飛龍氏造六書。隋巢子曰：史皇產(chǎn)而能書。是倉頡之前，已曾有書契矣。說文序曰：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體，封于泰山者七十二代，靡有同焉。許氏叔重之為是言，諒非無本也。余間考古書，循蜚、疏訖之紀(jì)，荒遠(yuǎn)莫稽，其可僂指而數(shù)者，則有如伏羲氏感龍瑞而作龍書，神農(nóng)氏感嘉禾而作穗書，軒轅氏感慶云而作云書，感甘露而作垂露書，少昊氏見鸞舞而作鸞書，高陽氏見蝌蚪而作蝌蚪書，陶唐氏得神龜而作龜書，夏禹鑄九鼎而作鐘鼎書，務(wù)光見薤葉而作薤書，周武王之臣史佚感騶虞而作虎書，感白魚入舟而作魚書，感赤烏流火而作鳥書。凡斯諸體，今不盡傳，然則云云、亭亭，會稽、社首，其間所藏金泥玉檢，等諸草亡木卒，可勝嘆哉。宣王中興，其臣史籀損益?zhèn)}頡遺意，而為籀文。厥后搜于岐陽，車攻馬同，銘詩石鼓，即東坡所謂當(dāng)時籀史變蝌蚪者也。秦始皇時，更用八體，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蟲書，五曰摹印，六曰署書，七曰殳書，八曰隸書。小篆刻符殳書，李斯作。摹印隸書，程邈作。蟲書，又名蠶書，魯秋胡之妻作。署書，則始于秦時，而定于漢蕭相國何。其時又有王次仲者作八分書。夫祖龍燔燒六經(jīng)，幾至圣學(xué)澌滅，而書契亦為之大變，豈非氣數(shù)之一大機(jī)捩歟？漢初以六體試?yán)簦辉还盼?，二曰奇字，三曰篆書，四曰隸書，五曰繆書，六曰蟲書。詔自縣官，垂為法式。他若元帝時黃門令史游之章草，東漢張芝之草書，劉德昇之行書，蔡邕之飛白，皆創(chuàng)自己意者也。至魏鍾繇善楷書，晉王羲之父子繼述之，遂俎豆于百世矣。再考蕭子良古今篆隸書體，有鳥書、龜書、麒麟書、鳳鳥書、龍虎書、蝌蚪書、仙人書、芝英書、懸針書、垂露書、倒薤書、飛白書、偃波書、虎爪書、鶴頭書、蚊腳書、金錯書、象形書、稿書、楷書、填書、奠書、尚方大篆十二時書。豈魏晉以后，去漢未遠(yuǎn)，各體書猶及見耶？今者去齊梁之代抑又遠(yuǎn)矣，士人誦文選樓之訂，尚苦艱澀，又何能披金石之錄而神游太古哉！訪岣嶁治水之碑，循環(huán)疑義，拓焦山瘞鶴之銘，校訂闕文，是所望于后之來者。余故備列眾體而兼論之，為考古者勸也。

右論古今各體書一則。三代法物，久如神龍化去，即間有出世，既誤入于樵薪漁網(wǎng)之手，而呫嗶之士，又僅摩挲斑駁，莫辨點畫，其終歸湮沒者，蓋不少矣。宣和博古圖一書，其所載商彝周尊，款志歷歷，學(xué)者雞窗清課，取而博玩之，更參之金石韻府、集古錄等書，是亦約舉隅反之道也。各體書之外，又有梵書。通志六書略曰：梵書左旋，其書向右；華書右旋，其書向左是也。天中記曰：安息國書革，旁行為書記。服虔曰：橫行為書記也。輟耕錄曰：元制宮殿門闕，皆用三種書題署，其登極立儲詔誥，亦用三種書。蒙古字從左讀，中國字從右讀，畏吾兒字則橫書之而旁讀之。又陶隱居真誥曰：陰陽分，則有三元八會之文，又有八龍云篆光明之章。其后三皇之世，演八會之文，為龍鳳之章，拘省云篆，以為順行。梵書破分二道，壞真從易，乃為六十四種之書，遂播三十六天上下。此則杳渺無稽之說，僅存之可也。

今世所傳右軍十七帖，中間帖凡二十有七，以第一帖首字名篇，故曰十七帖。張彥遠(yuǎn)法書要錄云：十七帖，長一丈二尺，即貞觀中內(nèi)本，一百七行，九百四十三字，是烜赫著名帖也。黃長睿東觀馀論云：十七帖多臨本。永禪師、虞世南臨字皆不甚遠(yuǎn)。故書有數(shù)本，皆不同。南唐李后主勒石澄心堂者，乃賀知章臨本。宋魏泰家藏有硬黃本，淳熙秘閣續(xù)帖亦有刻，淳化帖刻多殘缺。今世所傳刻本不一，大約唐人摹刻之本，卷尾有敕字，及褚遂良勒定者為佳也。又云往在都見諸葛顯一帖中，有令人遠(yuǎn)想慨然六字，本是注，摹以入行，后人不曉，從而效之，一行之中，洪纖頓異，號子母體。真堪作噱矣。余謂十七帖接武鍾繇、張芝，后來智永、懷素、張顛、魯公雖復(fù)增奇斗異，抉奧杼華，要不能出其范圍，是直古今來草書之鼻祖也。

右論晉王右軍十七帖一則。考右軍于永和十一年，稱疾去郡，為文誓墓。朝廷以其誓苦，不復(fù)征之。此帖前人謂是歸田以后與周益州者，故帖中多言蜀事云。余又考王氏譜，右軍妻郗氏，太尉鑒之女，名璿，字子房。書斷曰甚工書，所謂人情散朗、有林下風(fēng)氣者也。今其書雖不傳，想非凡品可擬，特為右軍盛名所掩耳。衛(wèi)夫人尚曰必掩吾名，何況郗夫人耶？余故附表而出之。

予罷職醴泉，特詣東洛，訪金吾長史張公，請師筆法。長史于時在裴宅憩息，已一年矣。師公者甚眾，求筆法，或有得者，皆曰神妙。一日長史左右視盼，怫然而起。仆乃從行。來至竹院小堂，當(dāng)堂踞坐，而命仆居乎小榻，傳筆法直如傳道。言曰：筆法玄微，難妄傳授，非志士高人，詎可言其要妙?！参敼阋援?dāng)此?！撤蚱街^橫，子知之乎？仆曰：嘗聞長史每令為一平畫，皆須縱橫有象，非此之謂乎？長史曰：然。直謂縱，子知之乎？曰：豈非直者必縱之，不令邪曲之謂乎？曰：然。均謂間，子知之乎？曰：嘗蒙示以間不容發(fā)，其此之謂乎？曰：然。密謂際，子知之乎？曰：豈非謂筑鋒下筆，皆令完成，不令甚疏之意乎？曰：然。鋒謂末，子知之乎？曰：豈非末以成畫，復(fù)使鋒健之意乎？〔微至。〕曰：然。力謂體骨，子知之乎？曰：豈非謂趯筆則點畫皆有骨力，字體自然雄媚之意乎？曰：然。輕謂曲折，子知之乎？曰：豈非鉤筆轉(zhuǎn)角折鋒輕過，亦謂轉(zhuǎn)角為暗過之謂乎？曰：然。決謂牽掣，子知之乎？曰：豈非牽掣為擎，銳意挫鋒，使筆不怯滯，令險峻而成之謂乎？曰：然。益謂不足，子知之乎？曰：豈非謂結(jié)構(gòu)點畫有失趣者，則以別點畫偏旁救應(yīng)之謂乎？〔妙出意外?！吃唬喝弧p謂有馀，子知之乎？曰：豈長史所謂趣長筆短，雖點畫不足，常使意氣有馀乎？曰：然。巧謂布置，子知之乎？曰：豈非欲書預(yù)想字形，布置令其平穩(wěn)，或意外生體，令有異勢乎？〔微至?！吃唬喝?。稱為大小，子知之乎？曰：豈非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兼令茂密乎？曰：然，子言頗皆近之矣。一語總結(jié)。夫法書之妙，妙在執(zhí)筆，令得圓轉(zhuǎn)，勿使拘攣。其次在識筆法。其次在于布置，不慢不越，巧便合宜。其次紙筆精佳，其次變通適懷，縱舍掣奪，咸有規(guī)矩。用筆當(dāng)須知如錐畫沙，如印印泥，用鋒常欲使其透過紙背，久之自然齊于古人矣。

右唐顏魯公受筆法于張長史一則。如晁錯傳尚書于伏生，授者何其鄭重，受者何其敬慎。筆法之妙，已盡于斯。加以魯公之忠誠能貫金石，為古往今來不死之人，尤可珍玩。俗本割截訛錯，不可卒讀，今從校定本正之。才人學(xué)人，所當(dāng)一齊俯首，能反三隅者，豈特書法云乎哉。

前隸楷一通，足令好新奇而泥形似者破其疑矣。愚閱之李嗣真云：元常正隸，如郊廟既陳，俎豆斯在，隸之為楷，亦一證也。大率古人真跡，非天府之藏襲，世罕得見，其他摹拓之精者，唐以上亦不可得而詳。宋之淳化，采訪翰墨，精心摹勒，初奉朝旨上石，卒不果行，僅以棗木刻置秘閣?？钭R則石。其時王著為侍郎，逐卷皆著所鑒定，卷分為十。著目光如豆，賞識未精，玉石雜糅，為斯帖之累。厥工甫竣，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拓?fù)偣ぶ?，以手擦之不污，此上上品也。親王大臣各賜一本。監(jiān)察御史劉次莊，作淳化釋文十卷附之。丞相永新劉沆，重以太宗賜本模刻傳世，士大夫家又有摹沆本以傳者。如此遞相摹傳，今者僅從舊本中辨別妍丑耳。若其一刻二刻三刻，誰與辨之？銀錠馬槽，皆不足分也。歐陽集古錄云：大臣登進(jìn)二府者，賜以墨本淳化帖。迨禁中被災(zāi)，板無存焉，迄不復(fù)賜，流播者尤為鮮。厥后尚書潘師翁，用淳化本增入別帖，成二十卷，則為絳帖。淳化帖頒行至潭，潭州?？?，與絳本無差別，僧希白復(fù)一手重模，乃用潭本。其外尚有泉州郡庠所刻，謂之泉帖。有汝州人士所模者，謂之汝帖。皆不善。其所增入者，韓、賀、柳、李及五代諸人書，雖精妙難言，然匯萃千百年筆墨，支分派別，燦然在目，令人擊節(jié)，古今一致也。元祐中，奉旨以御府真跡，除淳化朝已上石者，續(xù)鐫之。大觀中，奉旨以御府真跡重刻于太清樓，則蔡京標(biāo)題，較著尤舛。淳熙中，奉旨以御府所藏，照淳化、元祐、大觀諸刻，續(xù)出善本，以見儲蓄之富，嘉惠藝林，頗見精妙，然總未若貞觀之初為極美備也?？继曝懹^元年，詔索官職司，舉嗜書者二十四人，入館習(xí)書，出禁中法書以授之，復(fù)置拓手三人，此館本之始也。開元六年，復(fù)命整理內(nèi)府鍾、王等墨跡，約一千五百十卷，視貞觀無增減，于斯為盛矣。宋時中外模本，有劉次莊戲魚堂帖，利州帖、尚書趙彥約星鳳樓帖、吳琚玉麟堂帖、曹之格寶晉齋帖、王曼慶百一帖、秦子明黔江帖、蔡州帖、彭州帖、武陵帖，則又好事者所鐫也。山陽有賜書堂帖，廬江有甲秀堂帖，侂胄有群玉堂帖，或存或否，世莫能辨。其每家舉行之書，則如歐陽詢之化度寺、皇甫君九成宮、虞世南之夫子廟堂、顏真卿之爭位稿、多寶寺塔銘、柳公權(quán)之玄秘塔銘、李太守之云麾、僧懷素之圣母、智永之千文五家、今止知真草二家。懷仁之集右軍書而成圣教，及金剛經(jīng)諸刻，各有專長，其傳而未著者多矣。衛(wèi)公李靖為布衣時，厭隋亂，奮欲有為，乃咨之西岳之神，名西岳碑。其書飄然有飛動之致，則又世所未及廣傳者。

——右碑刻略一則

夫?qū)W書之道，當(dāng)先用筆?？贾Y曰：士載言，史載筆。以為能述事而言，故謂之述。釋名又以為能畢舉萬物之形，故謂之畢。此言其義也。成公綏賦序曰：秦謂之筆，楚謂之聿，燕謂之弗，吳謂之不律。蓋九州之語不同，而其實一也。今人作字不如古人，固風(fēng)會使然，亦執(zhí)筆之互異。余乃采取前賢名論，為來哲楷法。秦李斯論用筆云：用筆之法，先急回，后疾下，如鷹望鵬逝，信之自然，不得重改。送腳若游魚得水，舞筆如景山興云，或卷或舒，乍輕乍重。善深思之，理當(dāng)自見矣。說見蒙恬筆經(jīng)。當(dāng)始皇時，丞相斯、將軍恬同朝共位，各掌機(jī)要。斯造小篆，恬造筆，而恬以斯論著之篇。想恬能造筆，定善書，惜至今僅傳李斯碑刻，而恬無聞焉。豈典兵在外，矯詔仰藥，沙漠遼遠(yuǎn)，無人為之掇拾耶？誠千古恨事也。然其論實為開山祖，故列于首。魏鍾繇論書云：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太傅持論，高深淵穆，蓋技而進(jìn)乎道矣。唐太宗筆法訣云：夫?qū)W書之時，當(dāng)收視反聽，絕慮凝神，心正氣和，則契于玄妙。心神不正，字則欹斜，志氣不和，書亦顛覆。其道同魯廟之器，虛則欹，滿則覆，中則正。正者，沖和之謂也。大抵腕豎則鋒正，鋒正則四面勢全。次實指，指實則節(jié)力均平。次虛掌，掌虛則運用便易。為點必收，貴緊而重；為畫必勒，貴澀而遲；為撇必掠，貴儉而勁；為豎必努，貴戰(zhàn)而雄；為戈必潤，貴遲疑而右顧；為環(huán)必郁，貴蹙鋒而總轉(zhuǎn)；為波必磔，貴三折而遣毫。側(cè)不得平其筆，勒不得臥其筆。須筆鋒先行，努不宜直，直則失力。趯須存其筆鋒，得勢而出，策須仰策而收。掠須筆鋒左出而利，啄須臥筆而疾罨，磔須戰(zhàn)筆發(fā)外，得意徐以出之，點須要棱角。忌員平，貴通變。合策處策，年字是也；合勒處勒，士字是也；合掠即掠，戶字是也；凡橫畫并，仰上覆收，天字是也；解磔，上平，中仰，下覆，春主字是也。形影字右邊三彡，不可一向為之，須背下一撇之。爻須上磔衄音忸鋒，下磔放出，不可雙出。多字四撇，一縮，二少縮，三亦縮，四須出鋒。巧在乎躪同藺躒，音歷，又音洛，言超絕也，又迅也。則古秀而意深；拙在乎輕浮，則薄俗而直置。采摭菁葩，芟薙蕪穢，庶近乎翰墨。脫專執(zhí)自賢，闕于師授，則眾病蜂起，衡鑒徒懸于暗矣。夫古帝王之善書者，代有其人，其最著者，漢章帝、梁武帝、唐太宗、宋高宗。而四君之中，惟太宗文德武功，照耀千古，雄才偉略，跨越一時，復(fù)掞天葩，宏垂宸翰，洵為臨池家作枕中之鴻寶，豈徒與染翰者設(shè)紙上之空談。較之永欣八法，大略相似，就中尤為詳備，而文筆簡深，又當(dāng)過之，故舍彼而取此焉。唐張懷瓘論用筆十法：一曰偃仰向背，謂兩字并為一字，須求點畫有偃仰離合之勢也。二曰陰陽相應(yīng)，謂斂筆為陰，展筆為陽，左右相應(yīng)也。三曰鱗羽參差，謂點畫編次，無使齊平，狀如鱗羽參差也。四曰峰巒起伏，謂起筆有如峰巒之狀，煞筆亦須存結(jié)也。五曰真草偏枯，謂兩字或三字，用真草合成一字，則是偏枯，此乃病也。六曰邪真失則，謂落筆結(jié)字，分寸點畫之法，須依位次，失則亦成病也。七曰遲澀飛動，謂須飛動，無凝滯之勢也。八曰射空玲瓏，謂煙感識等字，行草用筆不拘前后也。九曰尺寸規(guī)度，謂不可長有馀而短不足也。十曰隨字變轉(zhuǎn)，謂如蘭亭歲字，一筆作垂露，下年字，則變懸針也。以上十法，皆言用筆之奧?？紤循徳诋?dāng)時，蹴踏詞場，縱橫墨藪，夙號論斷家，此蓋其平生得力處，實足信今而傳后者也。善乎柳公權(quán)之對君曰：心正則筆正。史臣謂之筆諫，而執(zhí)筆之道，莫該乎此矣。古者射以觀德，大禮曰：內(nèi)志正，外體直，然后持弓矢審固。良有旨哉。文公朱子字銘曰：握管濡毫，信紙行墨，一在其中。點點畫畫，放意則荒，取妍則惑，必有事焉，神明厥德。希圣者之言，益非書家者流所能企及者矣。

右采取諸家用筆之說?；蛉d本文，或節(jié)刪字句，學(xué)者揣摹簡練，自能專門成家。唐徐季海曰：置筆于大指中節(jié)前，居轉(zhuǎn)動之際，以頭指齊中指，兼助為力，指自然實，掌自然虛。雖執(zhí)之使齊，必須用之自在。今人置筆當(dāng)節(jié)，礙其轉(zhuǎn)動，拳指塞掌，絕其力勢，況執(zhí)之愈急，愈滯不通，縱用以規(guī)矩，無以施為也。言執(zhí)筆者雖多，惟此最為明晰。史記言蒙恬筑長城，取中山兔毛造筆。而古今注以為恬用柘木為管，鹿毛為林，羊毛為被，非屬兔毛竹管，不知何據(jù)云然。晉王右軍用鼠須筆，故其書天然遒媚，如龍?zhí)⑴P。后來作者，或用羊毫兔毫，雖能意動絲牽，神游點畫之外，而風(fēng)骨遜前矣。余謂六代以前，大都皆用硬筆，魄力既雄，神明內(nèi)蘊(yùn)，鋒復(fù)藏而不露，此晉人之所以難幾也。唐代諸家，字取中鋒，而規(guī)矩端倪，顯豁呈露，其為硬筆無疑。至宋蘇、米諸公，全講流轉(zhuǎn)飛動，而其中正復(fù)骨力挺勁，然非純用硬筆矣。今人學(xué)蘇書，輒用爛羊毛筆，以為道在于是，徒成墨豬，〔原注〕言癡肥如豬也。奚啻去而萬里哉。若夫硯必端州、絳縣，墨必熊膽、松煙，紙必衍波、側(cè)理，此乃名流相尚，并非初學(xué)所宜，慎勿效尤，以致有損慧業(yè)。有宋黃山谷論用墨之法，作楷欲干，然不可太燥。行草則燥潤相兼，以潤取妍，以燥取險。墨濃則筆滯，滯則筆枯。旨哉斯言，簡而扼要，余故因論用筆而附及之。

通經(jīng)學(xué)古，適性閑情，其本也。書之為技，末之末也。胸?zé)o數(shù)百卷書，不能作筆。心無敬畏意，無真實體道意，雖筆畫結(jié)構(gòu)，精妙入神，其品可以不傳。管寧、華歆二子，同一見金，一揮而不顧，一顧而不取，相去幾何，然而歆不免為亂臣賊子之誅，寧之風(fēng)力，儼然為百世師表。寧別傳云：寧字畫若銀鉤。人但知其清節(jié)，而不知其銀鉤之敏。茅山碑。朱放唐人詩：銀鉤數(shù)字最為難。從此可想見其書法。而宣和之譜缺如，良足哂也。前輩作字多周詳，后生作字多缺略。曲審體勢，裝點停勻，一匠石技耳。即歐陽氏謂澄神靜慮，端己正容，秉筆思生，臨池志逸，亦僅傳意在筆先之趣。有志乎道者，各得夫性之所近，又當(dāng)識其所趨。趨于工整者，方圓中度，若有程式；趨于勁直者，陰陽仰覆，自為救應(yīng)；趨于瀟灑者，漫詡出塵；趨于姿媚者，未能免俗；趨于古異者，襲篆籀之偏旁，飾隸楷以自炫；趨于輕俊者，變筋力之重勢，學(xué)裊娜以矜奇；趨于放逸者，氣脈不相接續(xù)；趨于茍簡者，水墨難免合離；趨于欹削者，如使刀筆；趨于摹仿者，如學(xué)箕裘；趨于拖曳，左右纏繞，如鎮(zhèn)宅符；趨于樸素，態(tài)度湮沒，是氈裘氣；趨于枯燥，趨于癡肥，又其下者也。好事之家，創(chuàng)為新說，道宣州陳氏，家傳右軍與其祖求筆帖，柳公權(quán)求筆于陳，先與二管，遣其子進(jìn)之，曰：學(xué)士能書，當(dāng)留此筆，不爾當(dāng)退還。未幾，柳以不入用，別求之，遂與常筆，且曰：先與者，非右軍不能用。柳信與之遠(yuǎn)。嗚乎，柳公即不能書，陳氏子孫乃尚知右軍手法耶？且書之妙道，果筆之所能盡耶？心正則筆正，筆正乃可法，心為本而筆乃末矣。右軍為書中之圣，柳公直接心源，豈區(qū)區(qū)惟筆是求者耶？陳氏之說，見于墨藪，是何妄人，作此狡獪。昔人云：質(zhì)分高下，未必群妙攸歸，功有淺深，詎能美善咸盡。遂判為五等：曰正宗，曰大家，曰名家，曰正源，曰旁流，因是以定優(yōu)劣。所論未始不近，似皆舍本而言末者也。

——右論書以適性閑情為本一則

魏晉以來，學(xué)者類多通六書之理，而神化之妙不外是，當(dāng)自有不朽者焉。張伯高名旭以書酣身，名亞皇象。見抱樸子。王文秉亦稱逸老，名亞右軍?！材咸埔菔??！呈裰刈用?、榮咨道、〔山谷友?！掣呤?、潘岐，〔東坡客?！承帐匣騻骰虿粋鳌Ｌ朴胸愳`該、繆師愈、鄭預(yù)、胡英、〔李邕時人?！赤w彤、〔懷素師?！澄浔M禮、〔寧照寺鐘銘。〕賀蘭敏之、〔法門寺碑?！撤凯U妻高氏、崇徽公主，與漢之錦車馮夫人，〔名嫽，見西域傳?！趁慷嗌⒇?，是有幸有不幸焉爾。郭忠恕理會篆籀遺法，嘗有人于龍門得禹跡篆示之，忠恕一見輒誦，有若宿習(xí)，此所謂能通者矣。歐、虞諸公，當(dāng)文皇全盛時，君臣賡和，聲聞休暢。孫虔禮步趨不失，學(xué)既成而文皇晏駕，以此名出歐、虞下。然書譜一卷，與廟堂、醴泉等碑抗衡，乃知時數(shù)失權(quán)，物故有其真也。唐之靈飛經(jīng)，款稱大洞三景弟子玉真長公主奉敕檢校寫，世人以為鍾紹京書，未是。夫既奉敕寫經(jīng)，公主能自書無疑，且按唐書，長公主與金山公主皆為道士，愿去公主號，罷邑司歸之王府，是誠不以富貴累其心，超超有靈飛之想者，故其書亦飄然有不群之致。安得以公主之書，不少概見，目為鍾書以沒之？竊謂鍾之真跡，亦不足稱。鍾書中官楊思最之父碑，款稱義男。身為宰相，取媚閹人，至以義男事其父，何哉！顏魯公與郭英乂書，英乂為尚書右仆射，封定國襄郡王，陰事元戎、魚朝恩以固其權(quán)。時郭子儀大破吐蕃于長安，朝臣德之，為興道之會，英乂擠八座尚書，坐朝恩下，公移書糾正之。視鍾之以父事楊，尚可同日語乎！故爭座一帖，特草稿耳，蘇學(xué)士嘗稱信乎自然，比公他書尤為奇特。君子之學(xué)，以化工為師，以窮神為務(wù)，以正心誠意為始事焉。張旭之動心于喜怒窘窮，憂悲愉懌，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也，觀諸山川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也，日月星辰，風(fēng)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也。懷素之聞江聲，與可之觀蛇斗也，夫何取乎哉！亦自有心意存乎其間，不可以習(xí)聞習(xí)見遇，故取之浩博，求之離奇變怪，以庶幾其一遇。彼工一藝以求其神尚如是，而況學(xué)道者乎？求通六書之義者，知人論世，考古證今，亦云尚友焉耳。當(dāng)其一無所為，惺然不容昧，凜乎不敢越，內(nèi)有以存，而外有以止，與妄者日遠(yuǎn)，與真者日親，一念之起，足勝百邪，一紙之書，足垂千古。幸不幸自有其升沉，而至理要自不誣，非時數(shù)所得而限，亦非憑空擬議所得襲其真也。吾愿躬行心討者共凜斯言。

——右論品格時地不同一則

李斯書骨氣豐勻，方圓絕妙。曹操書如金花細(xì)落，遍地玲瓏，荊玉分輝，瑤巖璀璨。衛(wèi)夫人書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又若紅蓮映水，碧沼浮霞?；阜蛉藭缈祚R入陣，屈伸隨人。傅玉書如項羽投戈，荊軻執(zhí)戟。王羲之書如壯士拔山，一作劍。壅水絕流。頭上安點，如高峰墜石；作一橫畫，如千里陣云；捺一偃波，若風(fēng)雷震駭；作一豎畫，如萬歲枯藤；立一倚竿，若虎臥鳳闕；自上揭竿，如龍躍天門。嵇康書如抱琴半醉，酣歌哀詠；一作詠物緩行。又若獨鶴歸林，群烏乍散。宋文帝書如葉里紅花，云間白日。陸柬之書仿佛堪觀，依稀可擬。王紹宗書下筆流利，快健難方，就看熟視，轉(zhuǎn)增美妙。程廣一作曠平。書如鴻鵠弄翅，翱翔頡頏?？琢諘趴v快健，筆勢流利，二王以后，難與比肩，但功夫虧少，故劣于羊欣。張越書如蓮花出水，明月開天，霧散金峰，云低玉嶺。虞世南書體段遒媚，舉止不凡，能中更能，妙中更妙。歐陽詢書若草里蛇驚，云間電發(fā)；又如金剛瞋目，力士揮拳。褚遂良書字里金生，行間玉潤，法則溫雅，美麗多方。薛稷書多攻褚體，亦有新奇。

右唐韋續(xù)書評一則。語有似處，有不似處，要是古人自有所見，無或差爽。能者會其意，不能者泥其辭。

右軍書每不同，以變格難儔。書樂毅論、太史箴，體皆正直，有忠臣烈士之象。告誓文、曹娥碑，其容憔悴，有孝子順孫之象。逍遙篇、孤云賦，跡遠(yuǎn)趣高，有拔俗抱素之象。畫像贊、洛神賦，姿儀雅麗，有矜莊嚴(yán)肅之象。皆有義以成字，非得意以獨妍。

右唐李嗣真評右軍書一則。出語自有特見。在作書者，固不知其然而然也。不知其然而然者，所謂自然之至。

篆隸古文，為體各異。秦漢以來，學(xué)者務(wù)極其能，于是有字書之學(xué)，崇文總目云爾。而昔之善為贊美者，言曹喜之書如金盤瀉珠，風(fēng)篁雜雨，八分玄妙，一字千金。此由九五至尊，懸之甲帳，故當(dāng)時推重如是。揚子曰：斷木為棋，梡革為鞠，亦皆有法，而況書乎？蘇氏曰：會稽父子書，存于世者，蓋一二數(shù)。唐人褚、薛之流，硬黃臨仿，亦足為貴。若唐玄度、僧夢英，要皆妄作耳。山谷非虛語也。米氏言書至隸興，大篆古法大壞矣。篆籀各隨字形大小，故知百物之狀，活動圓備，各各自足；隸乃始有展促之勢。此亦好古之情也。專取會意者，不可以了六書；離析偏旁者，不可以見全字。羲、獻(xiàn)、鍾、庾，歐、虞、顏、柳，為世俗通行之書，垂法宜民，后世有取焉。蓋自鍾繇有賀克捷表，備盡法度，為正書之祖。羲之作樂毅論、黃庭經(jīng)，一出于世，遂為今昔不貲之寶，雖有作者，詎能過之？隸法掃地，而真幾于拘，〔咸按：隸創(chuàng)于下邳隸人程邈，故云隸書。后人以?？谑?，更名楷書。又有真書正書之目，則隸即楷也。其說明矣。此云隸法掃地，而真幾于拘，極言隸法之壞，非隸真之分為二體也?！巢輲子诜?。介乎兩間者，行書有焉。西漢之末，潁川劉德昇實為此體。德昇而下，乃有鍾繇、胡昭者，同出于德之門，而繇獨得以行書顯。學(xué)士大夫，典司天子詞命，分掌內(nèi)外制誥，以繕寫為職，當(dāng)不若胥吏之徒，絕不知慎重之意，心正筆端，庶幾不污王言乎。唐時拜官之日，即給告身，宣麻誕告，鎖院演綸，事同一體，故告身必須名手書。顏魯公自書告身，后世奉為珍寶。朱巨川一人，而顏魯公、徐季海俱為之書，巨川實賴以此傳。至宋代當(dāng)制者，書字并真行，幸得歐、蘇之筆，愛重不勝，相傳為美談?wù)弑缺纫?。其忽玩不恭、朦徇滋戾者，概宜黜退矣?

——右論書以人重人以書傳一則

永禪師書，骨氣深穩(wěn)，體兼眾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覆不已，乃識其奇趣。歐陽率更書，妍緊拔群，尤工于小楷。高麗遣使購其書，高祖嘆曰：彼觀其書，以為魁梧奇?zhèn)ト艘?。此非知書者。凡書象其為人。率更貌寒寢，敏悟絕人，今觀其書，勁險刻厲，正稱其貌耳。褚河南書，清遠(yuǎn)蕭散，微雜隸體。〔咸按：隸即楷也。前人有以八分誤稱為隸者，故有此語，應(yīng)作微雜八分體為是?！彻胖摃?，兼論其生平，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河南固忠臣，但有譖殺劉洎一事，使人怏怏。然余嘗考其實，恐劉洎末年偏忿，實有伊霍之語，非譖也。若不然，馬周明其無此語，太宗獨誅洎而不問周，何哉？此殆天后朝許、李所誣，而史官不能辯也。張長史草書，頹然天放，〔下字妙?！陈杂悬c畫處，而意態(tài)自足，號稱神逸。今世稱善草者書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確喻奇喻?！澄从形茨苄辛⒍茏哒咭病＝耖L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yuǎn)，如晉宋間人。顏魯公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如杜子美詩，格力天縱，奄有漢魏晉宋以來風(fēng)流，后之作者，殆難復(fù)措手。柳少師書，本出于顏，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虛語也。其言心正則筆正者，非獨諷諫，理固然也。世之小人，書字雖工，而其神情終有睢盱側(cè)媚之態(tài)，不知人情隨想而見，如列子所謂竊斧者乎，抑真爾也。然至使人見其書猶憎之，則其人可知矣。余謫居黃州，唐林夫自湖口以書遺余，云吾家有此六人書，子為我略評之而書其后。林夫之書過我遠(yuǎn)矣，而反求于余，何哉？此又不可曉也。

右宋蘇軾唐六家書評一則。語語至當(dāng)。古人于舞劍器悟書法，余謂讀此書評，可以從書法中無所不悟。坡公立言，真如以土委地也。

僧智永書，雖氣骨清健，大小相雜，如十四五貴胄情性，方循繩墨，忽越規(guī)矩。褚遂良如熟馭戰(zhàn)馬，舉動從人意，而別有一種驕色。虞世南如學(xué)休糧道士，神宇雖清，而體氣疲爾。歐陽詢?nèi)缧吗∪?，顏色憔悴，舉動辛勤。柳公權(quán)如深山道士，修養(yǎng)已成，神氣清朗，無一點塵俗。顏真卿如項羽掛甲，樊噲排盾，硬弩欲張，鐵柱特立，昂然有不可犯之色。李邕如乍富小民，舉動崛強(qiáng)，禮節(jié)生疏。徐浩如蘊(yùn)德之士，動容溫厚，舉止端正?！惨槐居卸厣忻?jié)、體氣純白二句。〕沈傳師如龍游天表，虎踞溪傍，神情自若，骨法清虛。周越如輕薄少年舞劍，氣勢雄健而鋒刃交加。錢易如美丈夫，肌體充悅，神氣清秀。蔡襄如少年女子，訪云尋雨，體態(tài)嬌嬈，行步輕緩?！惨槐居卸囡椃比A句?！程K舜欽如五陵少年，駿馬青衫，醉眠芳草?！惨槐居锌窀柙郝渚?。〕張友直如宮女插花，嬪嬙對鏡，一本有端正自然句。別有一種嬌態(tài)。

右宋米芾評十四家書一則。頓挫抑揚，大有深意，讀者自領(lǐng)之。

載觀史策，流覽興衰，三代而還，兩漢以降，卜世長久，莫如李唐。其聲明文物之盛，敻絕前古。文章則昌黎、柳州推為巨手，而駢麗之體卑矣；詩歌則青蓮、少陵號為鼻祖，而華靡之習(xí)汰矣。以云乎書，則名作如林，指不勝屈，要皆自成一子，不規(guī)規(guī)蹈襲前人。蓋天運人事，至此而別開一局，亦氣數(shù)之不得不然者也。武德初建，神堯受禪，〔咸按：《舊唐書》：高祖神堯皇帝，名淵，姓李氏，隴西人。父昭，有功于周，封唐公。于隋末起兵，受隋恭帝禪，改元武德?！程赂]后，書類高祖，人莫能辨，〔咸按：《天中記》：太穆竇皇后，其書酷類高祖，每代帝作敕，或批答，外人不辨?！彻虒m闈之盛事，亦開天之良佐也。天策置府，延攬文學(xué)，十八學(xué)士，回翔瀛洲，〔咸按：《通鑒》：唐主以秦王世民為天策上將，開天策府，置官屬。杜如晦、房玄齡、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李玄道、蔡允恭、薛元敬、顏相時、蘇勖、于志寧、蘇世長、薛收、李守素、陸德明、孔穎達(dá)、蓋文達(dá)、許敬宗等，號十八學(xué)士。得與其選者，時人謂之登瀛洲?！池懹^致治，〔咸按：通鑒：武德九年八月帝傳位太子，以明年為貞觀元年?！虫敲牢木?。萬幾之下，留神翰墨，登床示寬大之度，〔咸按：《書畫錄》：唐太宗宴群臣于玄武門，操筆作飛白書。眾臣乘酒就上手中競?cè)?，散騎常侍劉洎，登御床引手，然后得之。上笑曰：昔聞婕妤辭輦，今見常侍登床?！逞a(bǔ)戈見謙挹之衷?！蚕贪矗骸妒骂惡翔怠罚禾铺趯W(xué)虞監(jiān)隸，每難于戈法。一作戩字，召世南補(bǔ)寫其戈，以示魏鄭公。公曰：仰觀圣作，內(nèi)戩字戈法逼真。帝賞其鑒。〕時則秘監(jiān)虞世南，得大令之宏規(guī)，含五方之正色。〔咸按：《法書要錄》：虞監(jiān)書，得大令之宏規(guī)，含五方之正色，姿榮秀出，智勇在前。行草之際，尤所獨工。是則東南之美，會稽之竹箭也?！陈矢顨W陽詢，〔咸按：《書叢》曰：歐陽率更，未嘗擇筆而皆得佳趣。飛白冠絕，有龍蛇戰(zhàn)斗之象，云霧輕飄之勢。真行森森，若武庫之矛戟，能使智永奪氣，蓋絕詣也?！撑c之共掌臺閣。褚遂良位進(jìn)稍次，〔咸按：《書斷》：遂良少則服膺虞監(jiān)，長則祖述右軍。〕而先后鼎峙，不愧三賢。后人配以薛稷，〔咸按：《天中記》：薛稷后來書全用武后新制字，故得見寵幸，時人鄙之?！碁樘瞥跛募?。然稷阿附明空，今世傳稷書，多盛稱大周功德，筆跡雖工，亦許敬宗之流亞耳。乾陵始在東宮，〔咸按：唐高宗，名治，太宗九子，葬乾陵。圣教序所載皇帝在春宮述三藏圣教序，即高宗為太子時也。〕本以教令專美。永徽而后，〔咸按：永徽，高宗年號?！呈茉t寫書則裴行儉，〔咸按：《宣和書譜》曰：行儉工草隸，高宗嘗以絹素詔寫文選，書奏，上嘉賞?！晨私B家學(xué)則歐陽通。〔咸按：書藪：通，詢之子也，早孤，母夫人教之書，后遂與父名埒。〕則天以女主竊國，雖穢德彰聞，而頗進(jìn)文士。孫過庭書譜之著，鍾紹京有九鼎之銘?！蚕贪矗骸犊滋吩唬何浜髸r，以鍾紹京善書，命直鸞臺鳳閣，諸宮殿門額及九鼎銘，皆京所書也?！程谠^過庭小子，書亂二王。譜成于垂拱之世，〔咸按：孫過庭，字虔禮，太宗見其書曰：過庭小子，書亂二王。垂拱，則天年號也。〕蓋其晚歲所作。今世傳靈飛經(jīng)，謂為仙人書，或曰鍾紹京書也。開元初政，不讓前世，書法亦何減太宗，〔咸按：唐明皇善八分，御書孝經(jīng)刊石。開元，明皇年號?！骋粫r名流輩出，允為極盛。李北海邕，文章碑版，照耀寰宇，〔咸按：《書藪》曰：李邕長于文章，世以得其碑版為重。其書始變右軍行法，頓挫起伏，李陽冰謂為書中之仙?！橙~法善致攝其魂書之?！蚕贪矗骸稌嬍贰罚喝~法善欲求李北海書碑，北海為括蒼太守，不可強(qiáng)，乃攝其魂書之，今世所謂追魂碑是也?！撑c邕齊名者，有徐季海浩，世狀其書，如怒猊渴驥，〔咸按：《集事淵?！罚盒旌疲旨竞?。嘗書四十二幅屏，八體皆備。草隸尤工，世狀其法曰：怒猊抉石，渴驥奔泉。〕髯蘇詩贊其字外出力中藏棱者也。〔咸按：東坡《墨妙亭詩》：顏公變法出新意，細(xì)筋入骨如秋鷹。徐家父子亦秀絕，字外出力中藏棱?！秤跁r以小篆名者，有李陽冰。〔咸按：大唐遺事及天中記俱云陽冰初名潮，善小篆，自謂倉頡后身，時人謂之筆虎。后改名陽冰，字少溫?！骋圆輹?，有張旭、〔咸按：《集事淵?！罚簭埿袷染疲看笞?，呼叫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fù)得。杜甫飲中八仙歌云：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世人號為張顛。僧懷素。咸按：宣和書譜：懷素雖為僧，而疏放不拘細(xì)行，飲酒以養(yǎng)性，草書以暢志，酒酣興發(fā)，遇寺壁墻，靡不書之?！程K子美之論陽冰曰：周鼓秦山壞已久，下至唐室始有人。宗臣轉(zhuǎn)注得天法，質(zhì)雖渾厚氣乃振。鐵鎖關(guān)連玉鉤壯，曲處力可掛萬鈞。復(fù)疑蛟虬植爪角，隱入翠壁蟠未伸。工部之論張旭曰：悲風(fēng)生微綃，萬里有古色。鏘鏘鳴玉動，落落群松直。連山蟠其間，溟漲興筆力。太白之論懷素曰：恍恍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zhàn)。三公之持論，洵有味乎其言哉！〔咸按：蘇舜欽有李陽冰石篆詩，杜工部有殿中楊監(jiān)見示，張旭草書圖詩，李白有懷素草書歌行?！城宄碱伖媲洌伊x大節(jié)，貫金石而并日月，歷事玄、肅、代、德四宗，卒為盧杞所擠。其真書如端人正士，岳立淵停，草書如龍蛇騰擲，不可捉搦。蓋其浩然之氣，非凡恒所企及，所謂自篆籀分隸以下同為一律者，不誠然歟！〔咸按：《宣和書譜》：顏真卿，字清臣。其書點如墜石，畫如夏云，鉤如屈金，戈如發(fā)弩，自篆籀分隸而下同為一律。號為大雅，豈不宜哉?！称溻湃玎嶒ⅰ蚕贪矗禾祈f《續(xù)書品優(yōu)劣》曰：鄭虔書如風(fēng)送云收，霞催月上?！扯殴馔ァⅰ蚕贪矗盒蜁V曰：道士杜光庭，自錄所為詩文，字皆楷法，得煙霞?xì)馕?，非時俗所及。賀知章、咸按：書藪曰：學(xué)士賀知章，書品拔俗，遠(yuǎn)出塵表。今秦中石刻，有知章臨十七帖本?！忱罹皠t、許靜民、〔咸按：《書斷》曰：許靜民，善題宮額，其草稍乏筋骨，亦李景則之流也?！赤w兵曹、〔咸按：鄔彤，錢唐人，為金吾兵曹?！斗〞贰吩唬侯侓敼c懷素，同學(xué)草書于鄔兵曹?！稠n擇木、蔡有鄰、李潮、〔咸按：杜工部李潮小篆八分歌云：尚書韓擇木，騎曹蔡有鄰，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又合璧事類曰：唐明皇師事韓擇木，嘗以彩箋作八分賜張說?！承l(wèi)包、〔咸按：《宣和書譜》：衛(wèi)包八分小篆，點畫不妄發(fā)，落筆必左規(guī)右矩?！嘲拙右住ⅰ蚕贪矗核吸S伯思東觀馀論曰：唐人樂天，書不名世，然捉筆皆契繩矩，時有佳趣?！忱钌屉[、溫庭筠，〔咸按：宋米元章曰：唐李義山、溫飛卿，俱行十八，故時人號溫李體為三十六體。余曾見近世人集溫李詩為卷子，其書法俱佳甚，亦可謂三十六體也?！愁惤孕憬^一時。雖推巨擘，而有唐書人之后勁，其在柳氏公權(quán)乎！公權(quán)之言曰：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蚕贪矗骸缎绿茣罚耗伦谡露嗥В瑖L問柳公權(quán)曰：用筆何者盡善？對曰：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上改容，知其筆諫也。〕倚相祈招之諫，正復(fù)

右統(tǒng)論唐代諸名家書一則。按唐人李約竭產(chǎn)求得子云蕭字，作精舍置其中，朝夕玩之，作贊云：崩云委地，游霧縈空，想其飛白，定臻神妙。惜今世不傳。宣和書譜：唐玄度作九經(jīng)字樣辨證，又為十體，網(wǎng)羅古今繩墨，蓋亦無遺。事詞類言曰：唐陸希聲得書法，凡五字，曰擫、押、鉤、格、抵，用筆雙鉤，則點畫遒勁，謂之撥鐙法。后江南李后主復(fù)增二字，曰導(dǎo)、送。所惜僅存其說，不能多見其書。又書法苑曰：無惑，同安人，善小篆，為翰林待詔。其書勁健端妙，士夫家藏以為寶。則并姓亦無可考矣。更有異者，唐人僧詩頗多名作，而以書名者亦夥。智永之嗣有辨才，太宗時已老，猶能書。而劉涇作書詁，以懷素比玉，甦光比珠，高閑比金，貫休比玻璃，亞棲比水晶?？丈Ｊ现?，何其英流輩出耶！

論書于趙宋，其盛有三：太平、端拱〔咸按：俱太宗年號。〕之際，一盛也；咸平〔真宗年號?！骋灾林纹剑踩首谀晏??！秤忠皇⒁玻辉S、〔神宗年號。〕元祐〔哲宗年號。〕之間，斯極盛矣。然其前代，書學(xué)盛而國運亦盛，及其后世，書學(xué)盛而國運反衰。儒者讀書，首先稽古，夫豈沾沾焉徒論書人之優(yōu)劣為哉。吾實有慨于一代之氣數(shù)矣。夫太祖龍興，陳橋攬轡，承旨陶穀，出禪詔于袖中，〔咸按：通鑒：周使太祖率師御漢，至陳橋兵變，自立而還。召百官，脯時班定，猶未有禪詔，翰林承旨陶穀出之袖中，遂用之?！畴m取巧一時，而穀終身不獲大用，縱擅絕技，不足多也?！蚕贪矗合嫔揭颁洠禾辗Y為人雋辯，書詞俱擅絕技。及進(jìn)禪文，太祖甚薄之，終身不獲大用?！程谒梦?，〔咸按：太祖弟，諱炅，初名匡義，改賜光義，封晉王。太祖崩，即位。〕收羅文苑，侍書則王著，〔咸按：談苑曰：蜀人王著，善草隸，獨步一時。太宗召為侍書。初以紙一番令書八字，又令書六字，至一字，皆極遒勁。自是書體一變，粲然可觀?！畴p鉤則唐希雅?！蚕贪矗禾熘杏浽唬禾葡Ｑ烹p鉤精妙，效李后主金錯刀書，有一筆三過之法，雖若甚瘦，而豐神有馀?！巢扇A瑤林，刻石秘閣，〔咸按：宋稗類抄：太宗留意字書，淳化中，集古帖為十卷，刻石于秘閣，世傳為閣帖。后大內(nèi)災(zāi)，石燼，絳人潘師旦取閣本摹藏于家，為絳本。慶歷間，僧希白摹刻于潭州，為潭本。〕金薤琳瑯，遂為千古閣帖之祖。傳至真宗、〔咸按：真宗，諱恒，太宗第三子。初封襄王，后即位。在位二十五年。仁宗、咸按：仁宗諱禎，真宗第六子，在位四十三年。英宗，咸按：英宗，諱曙，濮安懿王允恭第十三子，仁宗立為皇太子，在位四年?！忱矍⒅匚?，修文偃武。大臣舂容臺閣，若文正王公旦、正獻(xiàn)杜公衍、〔咸按：宋范致能跋司馬溫公帖曰：世傳字書，似其為人，亦未必皆然。王文正之沉毅，而筆意灑落，欹側(cè)有態(tài)。杜正獻(xiàn)之嚴(yán)整，而好作草圣，豈皆似其人哉?！澄闹覛W陽公修，〔咸按：宋稗類抄曰：歐文忠公，文章為天下宗匠，詩亦別開生面，至其書法，正復(fù)幽秀挺拔。似其詩文?！辰杂袝６潭嗣飨?，〔咸按：宋史：蔡襄，字君謨，書為當(dāng)代第一。仁宗尤愛之，制元舅隴西王碑文，命書之。及令書溫后父碑，則曰：此待詔職耳。不奉詔。又潛確類書曰：蔡端明，以散筆作草書，謂之散草，亦曰飛草。〕其最著者也。其窮而在下者，若蘇子美舜欽、〔咸按：談苑曰：蘇舜欽，字子美，性豪邁不羈，能文章，善草書，得張顛、懷素法?！硰堊右跋取ⅰ蚕贪矗簹W公張子野墓志銘云：好學(xué)自力，善筆札?！承煨⒆臃e，〔咸按：談苑曰：徐積，性至孝，以父名石，生平不履石，不蓄石器。學(xué)者私謚為節(jié)孝先生。先生未嘗以書名，而觀其遺跡，殆端明學(xué)士一流也?！扯溲幽?，〔咸按：天中記曰：石曼卿，正書入妙品。尤善題筆，不擇紙筆。嘗艤舟于泗州之龜山寺，僧請題殿榜，乃狂飲劇醉，卷氈而書，一揮而三榜成，見者莫不驚嘆叫絕。又范文正公祭石曼卿文云：曼卿之筆，顏筋柳骨，散落人間，寶為神物?！称渥钪咭?。有待詔李唐卿者，撰飛白三百點以進(jìn)，仁宗又別為清凈二字以賜之?！蚕贪矗荷褡陲w白，尤為神妙。至和中，有待詔李唐卿撰飛白三百點以進(jìn)，上頗嘉之，乃特為清凈二字以賜之。其六點尤奇絕，更出三百點之外。〕君臣遇合，允為美談，而仁宗〔咸按：仁宗，英宗長子，諱頊。初封潁王，在位十八年?！筹w白之妙，不概可見哉。神宗中葉，新法既行，斥貶多士，〔咸按：熙寧二年，以王安石參知政事，議行新法。凡朝士言新法不便者，盡受貶斥。〕哲宗咸按：哲宗，神宗第六子，諱煦，在位十五年。親政，奸黨論起，〔咸按：哲宗幼沖嗣位，太皇太后高氏臨朝，號為女中堯舜。及帝親政，信用熙豐黨人紹述之說，改元紹圣，追貶元祐正人殆無虛日。至徽宗崇寧元年，蔡京籍元祐、元符末宰執(zhí)侍從司馬光、蘇軾等百二十人，謂之奸黨，刻石端禮門外。竄逐清流，〕一時若文正司馬公光、〔咸按：宋馬永卿懶真子曰：溫公私第中有隸華齋、賜書閣、巫咸榭諸處，其榜額皆公自題，字大尺許，俱染指書，古所未有。且其字體端嚴(yán)整肅，有垂紳委佩之象，用筆者不逮也。文忠蘇公軾，咸按：黃山谷曰：東坡居士書，初出入于徐季海、李北海之間，繼學(xué)顏魯公，晚兼顛、素之勝。其尺牘狎書，紆徐婉轉(zhuǎn)，纚纚如抽繭之絲，恐學(xué)者即刻意摹之，所未能到也。〕或罷居田間，或遠(yuǎn)放海外。其游于蘇門而并斥者，則黃山谷庭堅、〔咸按：宋張安國跋山谷帖云：豫章先生，孝友文章，師表一世，咳唾之間，皆成珠玉，能令閱者興起。況其書又入神品，宜其與東坡居士并雄一代而寶傳百世也。〕秦太虛觀，〔咸按：宋稗類抄曰：秦學(xué)士少游，對客揮毫，言語妙天下，而書亦居能品，知與不知，莫不艷稱之也。〕而山谷與東坡居士同以書名宇內(nèi)者也。與蘇、黃并駕齊驅(qū)者則米南宮芾，〔咸按：《潛確類書》：米南宮豪情飆發(fā)，逸思云來，其正草書，與蘇學(xué)士并驅(qū)中原?！辰袢朔钜宰放涠嗣?，號為宋四大家，洵不愧耳。南宮在卑位，未與蔡京忤，故獨承徽廟之寵?！蚕贪矗骸端伟揞惓吩唬夯栈事劽总烙凶謱W(xué)，一日于瑤林殿張絹圖，方廣二丈馀，設(shè)瑪瑙硯、李廷珪墨、牙管筆、玉鎮(zhèn)紙、金硯匣、通天犀水滴，召米書之。上映簾觀賞。芾反系袍袖，跳躍便捷，落筆如龍蛇飛舞。又曰：上與蔡京論書于艮岳，召米芾至，令書一大屏。上指御案間寶研使就用之，書成，捧硯跪而請曰：此硯經(jīng)賜臣芾染翰，不堪復(fù)以進(jìn)御。上大笑，因以硯賜之。〕其子友仁，亦有能書名，〔咸按：米友仁，元章子。書法繪事皆承家學(xué)，時人號為小米。高宗重之，每進(jìn)御名跡，輒令鑒定?！炒c蘇過咸按：〔過，東坡次子，字學(xué)具有師承，更能別出新意?！辰钥死^家聲云。余以謂神宗、哲宗之朝，理學(xué)大明，而書學(xué)亦號稱極盛。使當(dāng)日者君實無永興之行，子瞻罷儋耳之命，〔咸按：《廣輿記》：蘇軾以別駕安置儋州。初至，僦官舍以居，有司謂不可，遂買地筑室。儋州之人，運石畚土以助之。既成，與子過讀書自娛。時負(fù)大瓢，行歌田間。有馌婦年已七十，謂曰：內(nèi)翰昔日榮貴，一場春夢耶？軾大然之，因呼為春夢婆?！撑c諸君子回翔兩省，出入三省，更番而當(dāng)制，濡毫灑墨，導(dǎo)揚王休，豈惟媲美至和，且可懾伏耶律。奈何棄之如敝屣，令其偕田夫野老，弄筆墨以抒幽憤，豈不惜哉。又其甚者，進(jìn)御卷軸，蘇黃手跡，概行割棄。迨至金人入寇，內(nèi)府所貯，悉輦北行，而二公之書，獨得流傳人間。君子于此益嘆古人之幸，正國家之不幸也。自是以降，能書者亦漸少焉。高宗南度，偏安臨安，〔咸按：高宗，徽宗第九子，名構(gòu)，初封康王。及二帝北狩，元祐孟后降于手書告中外曰：歷年二百，人不知兵，傳序九君，世無失德，雖舉族有北轅之釁，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賢王，越居舊服。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xiàn)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茲乃天意，夫豈人謀。王遂即位于南京，遷都臨安。在位三十六年。〕酷好蘭亭，日臨數(shù)本?！蚕贪矗?

右統(tǒng)論宋代諸名家一則。按宣和書譜曰：皇叔益端獻(xiàn)王，留意翰墨，效唐玄度夢英作篆籀十八體，復(fù)出眾體之外，別作八體，一時學(xué)者多宗之。又嘗盡六幅絹作一字，筆力神俊，覽者莫不驚嘆。宋史列傳曰：宗室克繼，工篆隸。仁宗親臨試，令臨蔡邕古文法，寫論語詩書，復(fù)詔與朝士分隸石經(jīng)，皆足為天潢生色。又陳后山集云：徐清，字靜之，蓬萊女官也。書效黃魯直，妍妙可喜。陳無己詩云：蓬萊仙子補(bǔ)天手，筆妙詩情萬世功?？蠈W(xué)黃家元祐腳，信知人厄非天窮。又宋稗類抄曰：東坡守徐州，時有馬盼者，營妓也，甚慧麗，東坡極喜之。坡公嘗書黃樓賦未畢，盼竊效作山川開合四字。公睨而笑，即略為潤色，不復(fù)易之，是亦粉黛中韻事也。有釋氏文楚者，所書千文，落筆輕清，無一點塵埃氣，飄飄若飛云之映素月，使人一見，泠然有物外興。事見高僧傳中。宋時詩僧甚多，而以書名者絕少，得此亦不落寞矣。又沈括筆談云：章惇善書，自謂墨禪。惇與坡公善，后一意傾之，坡遠(yuǎn)貶，惇力為多，真僉人也。又蔡京，深得右軍筆意，自名一家，尤擅大字，莊重遒勁，巍巍若巨鰲之載昆侖，翩翩如大鵬之翻溟海，稱為一時巨觀。所可恨者，奸黨碑乃其親書，又進(jìn)豐亨裕大之說，以致二帝北狩，京之首禍奚辭。至賈似道，亦擅書名，謬矜風(fēng)雅。今世傳名人書畫，多著悅生小印，大都出半閑堂珍玩無疑。而美人雙陸，竟使神州陸沉，罪更浮于京矣。故篇中概不列入，亦皮里春秋意也。又有山人蒲云者，作正字甚古，嘗以雙鉤字寫河上公注道德經(jīng)，筆墨精細(xì)，若游絲縈漢，孤煙裊風(fēng)。章孝規(guī)者，不知何許人，嘗為路魯瞻書木夾，字體蘊(yùn)藉有馀。事皆載宣和書譜，故并錄之。更考王魏公、杜祁公神道碑，皆歐陽公撰，皆不言能書。惟蔡端明志中有云工書畫而已。至石曼卿，書名重當(dāng)世，歐公與曼卿又為平生交，而公為曼卿作墓志，并未及其書法。豈宋時士大夫以為曲學(xué)末藝而忽之歟！若夫遼耶律氏，立國沙漠，文章藻采，遠(yuǎn)勝大金，余故采取金史及元遺山中州集所載，備列于后。吳激，米元章婿也，工詩能文，字畫俊逸，得芾筆意。趙沨，正書體兼顏、蘇，行草超放，又似楊凝式，當(dāng)置蘇、黃伯仲間。王庭筠，書學(xué)米芾，與趙沨、趙秉文〔字周臣?！尘阋悦摇Ｕ贋閼?yīng)奉翰林文字，命與秘書郎張汝方品第法書名畫。麻九疇，七歲能草書，作大字有及數(shù)尺者。王競，字無競。善草隸，工大字，兩都宮殿榜額皆競所題，士林推為第一，仕至翰林學(xué)士。以上見金史。黨懷英，篆籀入神，世寶其書，以為李陽冰后一人也。趙秉文，富才藻，工書翰，字體有晉魏風(fēng)致，而草尤警絕。王中立，好作擘窠大字，往往瞑目為之，筆意縱放，勢若飛動。來都下，館于閑閑趙公家。一日就公索墨水一槃，明旦不告而去。啟視，留龜鶴二字，廣長一丈，而墨水具在，不知以何物書之也。以上見中州集。又有司馬樸者，本宋兵部侍郎，使金見留。工書翰，有晉人筆意。興陵萬機(jī)之暇，每購其遺墨，愛而學(xué)之，則真楚材而晉用者矣。

夫作書之道，先講用筆，次求結(jié)字。元韓性曰：書，心畫也。短長肥瘦，人體各殊，蓋聚一以成形，形質(zhì)既具，性情見焉。異者其體，同者其理也。然盡其理，斯可以為則矣。此言其理也。宋李訓(xùn)曰：學(xué)書先須識點畫去處名字，然后集其筆法，則結(jié)束得所，變通有憑。畫不變，喻排算子；點不變，如若布棋。方不變成斗，圓不變成鉤，斯則病之甚。此言其病也。唐歐陽詢曰：如高峰之墜石，如長空之新月，一若千里之陣云，如萬歲之枯藤，乙如嶺松倒折，落掛石崖，如萬鈞之弩發(fā)，如利劍截斷之角，如一波常三過筆。此言其象也。孫虔禮曰：篆籀草章，功用多變，濟(jì)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隸尚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wù)險而便。然后凜之以豐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此言其體也。又曰：初學(xué)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復(fù)追險絕；既能險絕，復(fù)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微，人書俱老。此言其漸進(jìn)也。宋姜夔曰：真多用折，草多用轉(zhuǎn)。折欲少駐，駐則有力；轉(zhuǎn)不欲滯，滯則不遒。然真以轉(zhuǎn)而后遒，草以折而后勁。又曰：不欲太肥，肥則形濁；不欲太瘦，瘦則形枯。不欲多露鋒芒，露則意不持重；不欲深藏圭角，藏則體不精神。不欲前多后少，左高右低，上大下小。此言其功用也。唐敬元曰：法成之后，字體各有管束。一字管兩字，兩字管三字，三字管一行，一行管兩行，兩行管三行，三行管一紙。此言其章法也。蘇軾曰：世之所貴，必貴其難。真書難于飄忽，草書難于嚴(yán)重，大字難于結(jié)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馀。此言其難易也。又曰：真生行，行生草。真書如立，行書如行，草書如走，未有人能立能行而不能走者也。此言其次序也。姜夔曰：凡真書以點畫為形質(zhì)，使轉(zhuǎn)為性情；草書以點畫為性情，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v橫牽掣謂之使，鉤環(huán)盤紆謂之轉(zhuǎn)，向背得宜謂之點畫。此言其情形也。宋米芾曰：字形在紙，筆法在手，筆意在心。小心布置，大膽落筆，然后心手相應(yīng)。此言其布置也。永字八法曰：側(cè)、勒、努、趯、策、掠、啄、磔，八者精能，然后為書。此言其筆法也。米芾曰：凡大字要如小字，小字要如大字。褚遂良小字如大字，顏真卿大字如小字。后來作者能造其妙，吾未之見也。此言其大小合一也。鮮于伯機(jī)曰：偶寫一字不成，須于眾碑中求之，不可輕易率然而作，松雪翁所謂必求古人佳樣是也。此言其結(jié)構(gòu)必合于古也。孫虔禮曰：眾妙攸歸，務(wù)存骨氣，氣骨存矣，而遒潤加之。若遒潤居優(yōu)，骨氣轉(zhuǎn)劣。此言其氣骨也。姜夔曰：長者如秀整之士，短者如精悍之徒，瘦者如山澤之癯，肥者如貴游之子，勁者如武夫，媚者如美女，欹斜如醉仙，端楷如賢士。此言其風(fēng)神也。孟堅曰：學(xué)唐不如學(xué)晉，人皆言之，夫豈知晉不易學(xué)，學(xué)唐不失規(guī)矩，學(xué)晉而不從唐入手，多見其不知量也。此言其不可躐等也。梁武帝觀鍾繇書法曰：平直均密，鋒力輕快，補(bǔ)損巧稱。此言其意也。海岳名言曰：學(xué)書須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境。別有一好縈之，便不工也。此言其趣也。唐李嗣真曰：章草，古隸之變也。行草，今隸之變也。芝旭草，又行草之變也。此言其變也。趙松雪曰：張顛酒徒，以頭濡墨，元章席上，行酒作書，昔賢多豪氣，故其書亦豪宕。此言其豪也。蘇東坡曰：禪人悟入，在剎那頃，惟書亦然。張長史見擔(dān)夫爭道，又觀蛇斗，而筆法頓進(jìn)。蓋心力專注，故隨感觸而悟入也。此言其悟也。宋趙德麟曰：東坡題魯直草書云：魯直以真實心出游戲書，以平等觀作欹側(cè)字，以磊落人錄細(xì)碎書，亦三反也。此言其書與人相反也。唐蔡希綜曰：先作者，主也，后為者，客也。必須舉措合則，起發(fā)相承，輕醲似云霧往來，舒卷如林花閑吐。紙有重字，亦須字字意殊。此言其主客也。宋李之儀曰：楊文公運筆如飛，東坡握管近下而行之遲，蓋熟則生之，生則熟之，貴乎無所滯閡耳。此言其生熟也。李后主曰：壯歲書亦壯，猶嫖姚十八從軍；老來書亦老，猶武侯董戎，朱歔音查，取也。接敵。壯老不同，功用則異。此言其與年俱進(jìn)也。郝臨川曰：心正則氣定，氣定則腕活，腕活則筆端，筆端則墨注，墨注則神凝，神凝則象滋。無意而皆意，不法而皆法。此言其精能之至、無所不可也。漢酇侯曰：書法猶若登陣，變通并在腕前，文武遺于筆下，前后須有倚伏，開闔藉于陰陽。每欲書字，喻如下營。此以兵法論書法，佛氏所謂正法眼藏也。夫書之為道，不師古難以信今。蘇氏曰：近人作篆，故為奇特，全不師古。書至今日，豈獨一篆哉！然一意師古而泥于古，則衛(wèi)夫人所謂學(xué)我者俗、似我者死而已。山谷贈邱十四詩曰：隨人作計真后塵，自成一家始逼真。彼欲竿頭進(jìn)步者，尚無忽于斯言歟！

右節(jié)采諸名家論書一則。世傳右軍筆勢論，其文體較之蘭亭詩序、誓墓辭世等作大相徑庭，孫過庭詆為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詳其旨趣，殊非右軍。誠哉是言也。至子敬奏御之章，尤屬荒誕不經(jīng)，更為可駭。中云：有飛鳥左手持紙，右手持筆，惠臣五百七十九字。試問既鳥矣，安得有左右手乎！子敬雖狂，其對君斷不如是，此與筆勢論皆為偽托無疑，故篇中概不采錄。若孫過庭書譜，章法謹(jǐn)嚴(yán)，辭意精妙。歐陽率更三十六法，紀(jì)律凜如，步伐森若。二公持論，閫奧盡泄矣。顧篇章繁重，難于全載，且家有其本，故俱割愛不錄云。

自字學(xué)書品，分為二事，漢之蔡邕，晉之羲、獻(xiàn)，皆以能書擅名于當(dāng)代。實皆不善六書，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者，往往而是，徒齗齗八法之辯，而體制都疏，不知者稱之為別體，又美其名曰帖體，崇奉者千百年。后之君子，有能振興六書，得其意指而分別之，體裁勿失，加以八法精良，不亦洵美矣乎！吾聞其語，未見其人，跂而望之，引領(lǐng)而思之。六書雖小學(xué)，與文史相出入，是世間一大缺陷事，莫以為瑣屑而忽之也。就其中評騭古今，相為傳播者，可得而歷歷詳之。唐以前勿具論。富陽孫虔禮，字過庭，作書譜，張懷瓘極稱之。瓘之書斷，張彥遠(yuǎn)極契之。瓘與瑰為昆季，并美書翰。彥遠(yuǎn)為宰相嘉貞之玄孫，世有顯達(dá)。法書要錄，集古人論書之語，起東漢，迄元和，中間如羲之教子敬筆論一篇，不錄原文，僅存其目，頗見識力。然采摭繁富，不免豪家子弟氣習(xí)。后則韋續(xù)之墨藪，筆陣圖、筆勢傳，俱以逸少稱。朱長文之墨池編，寶藏器用，托名人佳話以傳者，又其雜也。宋高宗有翰墨志，亦書品與文房并列，于唐以上，獨引重鍾、王，于宋代多所不滿。內(nèi)稱徽宗留意書法，立學(xué)養(yǎng)士，惟得杜唐稽一人，今亦無傳，豈士之有幸有不幸歟？米家書史及待訪錄，俱其所精鑒，始自西晉，迄五代，于一時士大夫藏弆之物，頗見詳備。海岳名言，則平日論書之語，其言大而夸，開后生之誕妄，毀前人之名跡，過矣。以歐、柳為丑怪惡札之祖，謂徐浩肥俗，更無氣骨，薛稷大字用筆如蒸餅，顏魯公真字便入俗品。一何荒謬若是！其一時對君之言，于蔡襄、黃庭堅、蘇軾極意詆訶，直與蔡京、蔡卞無異，是不分人品之高下，不知學(xué)術(shù)之是非，放言肆志，又何以為古今楷則！且其自稱曰：吾于書取諸家之長，總而成之，見者不知以何為祖。嗚呼！米家風(fēng)力，赫赫在人耳目，而所傳之言語如斯，其信然耶？吾亦未之深許矣，豈好事者為之耶？昔人云：米氏長于辨別，宣和書譜是元章審定居多，其詮次之精，殆不誣也。若廣川董氏雖有書跋，可無傳焉。咸按：董逌曾受張邦昌偽職，謂其人品不作傳，非謂其書跋之不足存也。

——右評論古今評書諸家一則

耐軒學(xué)士為余言：前朝文士以歌曲詞章，負(fù)高才重望，卓卓為一代典型，雖蘊(yùn)藉風(fēng)流，亦自天性中出。和順之積，英華外發(fā)，固村樸鄙夫所不能道其只字。然美其名曰樂章，而標(biāo)其勝則曰傳奇而已，有志者多嘉遁焉。其間神采岸異，衣冠整肅，優(yōu)游于翰墨之場，灑落如神仙中人，志不屈物，才不見試，皎然名足千古者，數(shù)君子而外，不概見矣。廉夫楊公〔維楨，〕風(fēng)度沖淡，無一芥縈懷。遇天朗氣清，恣情遐眺，戴華陽巾，披羽衣，泛舟三泖，橫鐵笛吹之，潛溪稱為謫仙，殆不可及也。梅花道人仲圭吳公鎮(zhèn)，嘉興人，從學(xué)毗陵柳氏，尤邃于易。書法甦光，〔咸按：釋甦光，字登封，永嘉吳姓。受五指撥鐙訣于陸希聲。工詩，善草隸。唐昭宗曾詔對御榻前書?！钞嫀煻蓿袷H臻妙品，辭翰亦精。將沒之先，命置短碣冢上，曰梅花和尚之塔。勝國兵起，所至椎冢，惟先生以碣所署，疑為緇流，士卒舍之。元鎮(zhèn)倪公〔瓚，〕所居有清閟閣、云林堂、蕭閑館。閣前有梧桐，日令人拂拭之。閣中列三代珍異，漢唐圖籍。最奇重者，有高辛盤螭、太康玉辟邪、文王大小三鼎、二王真跡六七卷，有優(yōu)劣，無真贗。若圖畫，則如鴻門夜宴、四皓來歸、目送歸鴻等圖，以百數(shù)卷，半是宣和秘物。元鎮(zhèn)書師大令，畫師北苑，晚乃自成一家。吳興叔明王公〔蒙〕，隱于仁和之黃鶴山，號黃鶴山樵，則與倪迂詩畫齊名者也。數(shù)君子品詣大略相似，而仲圭、云林，尤以貞潔自高。仲圭忍貧孤隱，云林輕財好義，其篝燈木榻，蕭然宴坐，固相若也。黃冠野服，混跡江湖，各有以自拔乎其萃，而無輕世肆志之心，故與人無忤。仲圭昔與盛子昭〔懋〕比門而居，四方以金帛求盛畫者甚眾。仲圭之門闃然，其妻頗笑之。仲圭曰：二十年后不復(fù)爾。果如其言?！不Y音盞，竹器，可容三四斗?！辰鹄郯伲S手散施，親朋尤重之。仲圭遺墨，高者其值百千，而子昭紙本廢格不行，非人情好尚不同，精神煥發(fā)，元氣淋漓，積久而后論定耳。張士誠弟子信，使人持絹縑侑以幣求元鎮(zhèn)筆，元鎮(zhèn)揮之去。一日士信與諸文士游，聞小舟有異香，榜舟近之，乃云林也。士信欲手刃之，文士力勸得免，命左右加箠辱。當(dāng)撻時，噤不發(fā)聲，亦如子久黃公之仇，幾于無所逃命，而卒以獲免。迄于今，諸君子以筆墨為世宗尚，士信輩或肆市朝，或填坑塹。天之報施，信不爽哉！先是有杜伯原者，名本，清江人，隱居武夷。元文宗素聞其名，征之不起。至正三年，右丞相脫脫以隱士薦，召入翰林，稱疾固辭。伯原湛靜寡欲，書冊未嘗去手。尤工篆隸。姑蘇陸友仁，名友，亦工隸楷，博及群物，與南村陶九成宗儀皆勝朝逸士，精于鑒賞者。其所作多不讓古人。學(xué)者胸?zé)o心得，自信高人數(shù)籌，縱有天仙化人，指示玄妙，不知感激砥礪，偶有所得，不為己有，都成剽竊，且不能為自家作用，譬如貧家，柴米告絕，必將衣服典鬻去也。筆墨事，元氣不足，精神鮮少，加以意格不工，不如焚筆硯矣。不讀書，不虛心，將學(xué)問二字俱廢卻，有退無進(jìn)，徒知天地間云物陰晴，色色具足，山輝川媚，變態(tài)萬狀，亦差謂能領(lǐng)其趣，望而未見魯論力不足之辭，若人其殆庶幾。如是而欲肩隨諸君子項背不可得，與飽食終日相去曾無一間，能無愧乎。

右近代名家書畫兼美者，約略記取，非以備遺忘，聊以云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