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別字”說開去
自從議論寫別字以至現(xiàn)在的提倡手頭字,其間的經(jīng)過,恐怕也有一年多了,我記得自己并沒有說什么話。這些事情,我是不反對的,但也不熱心,因為我以為方塊字本身就是一個死癥,吃點人參,或者想一點什么方法,固然也許可以拖延一下,然而到底是無可挽救的,所以一向就不大注意這回事。
前幾天在《自由談》上看見陳友琴先生的《活字與死字》,才又記起了舊事來。他在那里提到北大招考,投考生寫了誤字,“劉半農(nóng)教授作打油詩去嘲弄他,固然不應該”,但我“曲為之辯,亦可不必”。那投考生的誤字,是以“倡明”為“昌明”,劉教授的打油詩,是解“倡”為“娼妓”,我的雜感,是說“倡”不必一定作“娼妓”解,自信還未必是“曲”說;至于“大可不必”之評,那是極有意思的,一個人的言行,從別人看來,“大可不必”之點多得很,要不然,全國的人們就好像是一個了。
我還沒有明目張膽的提倡過寫別字,假如我在做國文教員,學生寫了錯字,我是要給他改正的,但一面也知道這不過是治標之法。至于去年的指摘劉教授,卻和保護別字微有不同。(一)我以為既是學者或教授,年齡至少和學生差十年,不但飯菜多吃了萬來碗了,就是每天認一個字,也就要比學生多識三千六百個,比較的高明,是應該的,在考卷里發(fā)見幾個錯字,“大可不必”飄飄然生優(yōu)越之感,好像得了什么寶貝一樣。況且(二)現(xiàn)在的學校,科目繁多,和先前專攻八股的私塾,大不相同了,縱使文字不及從前,正也毫不足怪,先前的不寫錯字的書生,他知道五洲的所在,原質(zhì)的名目嗎?自然,如果精通科學,又擅文章,那也很不壞,但這不能含含胡胡,責之一般的學生,假使他要學的是工程,那么,他只要能筑堤造路,治河導淮就盡夠了,寫“昌明”為“倡明”,誤“留學”為“流學”,堤防決不會因此就倒塌的。如果說,別國的學生對于本國的文字,決不致鬧出這樣的大笑話,那自然可以歸罪于中國學生的偏偏不肯學,但也可以歸咎于先生的不善教,要不然,那就只能如我所說:方塊字本身就是一個死癥。
改白話以至提倡手頭字,其實也不過一點樟腦針,不能起死回生的,但這就又受著纏不清的障害,至今沒有完。還記得提倡白話的時候,保守者對于改革者的第一彈,是說改革者不識字,不通文,所以主張用白話。對于這些打著古文旗子的敵軍,是就用古書作“法寶”,這才打退的,以毒攻毒,反而證明了反對白話者自己的不識字,不通文。要不然,這古文旗子恐怕至今還不倒下。去年曹聚仁先生為別字辯護,戰(zhàn)法也是搬古書,弄得文人學士之自以為識得“正字”者,哭笑不得,因為那所謂“正字”就有許多是別字。這確是轟毀舊營壘的利器。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大有人來辯文的白不白——但“尋開心”者除外——字的別不別了,因為這會引到今文《尚書》,骨甲文字去,麻煩得很。這就是改革者的勝利——至于這改革的損益,自然又作別論。
陳友琴先生的《死字和活字》,便是在這決戰(zhàn)之后,重整陣容的最穩(wěn)的方法,他已經(jīng)不想從根本上斤斤計較字的錯不錯,即別不別了。他只問字的活不活;不活,就算錯。他引了一段何仲英先生的《中國文字學大綱》來做自己的代表——
“……古人用通借,也是寫別字,也是不該。不過積古相沿,一向通行,到如今沒有法子強人改正。假使個個字都能夠改正,是《易經(jīng)》里所說的‘幹父之蠱’??v使不能,豈可在古人寫的別字以外再加許多別字呢?古人寫的別字,通行到如今,全國相同,所以還可解得。今人若添寫許多別字,各處用各處的方音去寫,別省別縣的人,就不能懂得了,后來全國的文字,必定彼此不同,這不是一種大障礙么?……”
這頭幾句,恕我老實的說罷,是有些可笑的。假如我們先不問有沒有法子強人改正,自己先來改正一部古書試試罷,第一個問題是拿什么做“正字”,《說文》,金文,骨甲文,還是簡直用陳先生的所謂“活字”呢?縱使大家愿意依,主張者自己先就沒法改,不能“幹父之蠱”。所以陳先生的代表的接著的主張是已經(jīng)錯定了的,就一任他錯下去,但是錯不得添,以免將來破壞文字的統(tǒng)一。是非不談,專論利害,也并不算壞,但直白的說起來,卻只是維持現(xiàn)狀說而已。
維持現(xiàn)狀說是任何時候都有的,贊成者也不會少,然而在任何時候都沒有效,因為在實際上決定做不到。假使古時候用此法,就沒有今之現(xiàn)狀,今用此法,也就沒有將來的現(xiàn)狀,直至遼遠的將來,一切都和太古無異。以文字論,則未有文字之時,就不會象形以造“文”,更不會孳乳而成“字”,篆決不解散而為隸,隸更不簡單化為現(xiàn)在之所謂“真書”。文化的改革如長江大河的流行,無法遏止,假使能夠遏止,那就成為死水,縱不干涸,也必腐敗的。當然,在流行時,倘無弊害,豈不更是非常之好?然而在實際上,卻斷沒有這樣的事?;貜凸实赖氖率菦]有的,一定有遷移;維持現(xiàn)狀的事也是沒有的,一定有改變。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也是沒有的,只可權大小。況且我們的方塊字,古人寫了別字,今人也寫別字,可見要寫別字的病根,是在方塊字本身的,別字病將與方塊字本身并存,除了改革這方塊字之外,實在并沒有救濟的十全好方法。
復古是難了,何先生也承認。不過現(xiàn)狀卻也維持不下去,因為我們現(xiàn)在一般讀書人之所謂“正字”,其實不過是前清取士的規(guī)定,一切指示,都在薄薄的三本所謂“翰苑分書”的《字學舉隅》中,但二十年來,在不聲不響中又有了一點改變。從古訖今,什么都在改變,但必須在不聲不響中,倘一道破,就一定有窒礙,維持現(xiàn)狀說來了,復古說也來了。這些說頭自然也無效。但一時不失其為一種窒礙卻也是真的,它能夠使一部分的有志于改革者遲疑一下子,從招潮者變?yōu)槌顺闭摺?
我在這里,要說的只是維持現(xiàn)狀說聽去好像很穩(wěn)健,但實際上卻是行不通的,史實在不斷的證明著它只是一種“并無其事”:僅在這一些。
(三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