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的命——并不像那些施舍稀粥的慈善家所想的——不是幾碗粥所能救活了的；有粥吃，不過多受幾天罪罷了，早晚還是死。我的履歷就跟這樣的粥差不多，它只能幫助我找上個小事，教我多受幾天罪；我還得去當(dāng)巡警。除了說我當(dāng)巡警，我還真沒法介紹自己呢！它就像顆不體面的痣或瘤子，永遠(yuǎn)跟著我。我懶得說當(dāng)過巡警，懶得再去當(dāng)巡警，可是不說不當(dāng)，還真連碗飯也吃不上，多么可惡呢！

歇了沒有好久，我由馮大人的介紹，到一座煤礦上去作衛(wèi)生處主任，后來又升為礦村的警察分所所長；這總算運氣不壞。在這里我很施展了些我的才干與學(xué)問：對村里的工人，我以二十年服務(wù)的經(jīng)驗，管理得真叫不錯。他們聚賭，斗毆，罷工，鬧事，醉酒，就憑我的一張嘴，就事論事，干脆了當(dāng)，我能把他們說得心服口服。對弟兄們呢，我得親自去訓(xùn)練。他們之中有的是由別處調(diào)來的，有的是由我約來幫忙的，都當(dāng)過巡警；這可就不容易訓(xùn)練，因為他們懂得一些警察的事兒，而想看我一手兒。我不怕，我當(dāng)過各樣的巡警，里里外外我全曉得；憑著這點經(jīng)驗，我算是沒被他們給撅了。對內(nèi)對外，我全有辦法，這一點也不瞎吹。

假若我能在這里混上幾年，我敢保說至少我可以積攢下個棺材本兒，因為我的餉銀差不多等于一個巡官的，而到年底還可以拿一筆獎金?？墒牵覄傋鞯桨肽?，把一切都布置得有個大概了，哼！我被人家頂下來了。我的罪過是年老與過于認(rèn)真辦事。弟兄們滿可以拿些私錢，假若我肯睜著一只閉著一只眼的話。我的兩眼都睜著，種下了毒。對外也是如此，我明白警察的一切，所以我要本著良心把此地的警務(wù)辦得完完全全，真像個樣兒。還是那句話，人民要不是真正的人民，辦警察是多此一舉，越辦得好越招人怨恨。自然，容我辦上幾年，大家也許能看出它的好處來?？墒牵思也坏绒k好，已經(jīng)把我踢開了。

在這個社會中辦事，現(xiàn)在才明白過來，就得像發(fā)給巡警們皮鞋似的。大點，活該！小點，擠腳？活該！什么事都能辦通了，你打算合大家的適，他們要不把鞋打在你臉上才怪。這次的失敗，因為我忘了那三個寶貝字——“湯兒事”，因此我又卷了鋪蓋。

這回，一閑就是半年多。從我學(xué)徒時候起，我無事也忙，永不懂得偷閑?，F(xiàn)在，雖然是奔五十的人了，我的精神氣力并不比那個年輕小伙子差多少。生讓我閑著，我怎么受呢？由早晨起來到日落，我沒有正經(jīng)事作，沒有希望，跟太陽一樣，就那么由東而西的轉(zhuǎn)過去；不過，太陽能照亮了世界，我呢，心中老是黑糊糊的。閑得起急，閑得要躁，閑得討厭自己，可就是摸不著點兒事作。想起過去的勞力與經(jīng)驗，并不能自慰，因為勞力與經(jīng)驗沒給我積攢下養(yǎng)老的錢，而我眼看著就是挨餓。我不愿人家養(yǎng)著我，我有自己的精神與本事，愿意自食其力的去掙飯吃。我的耳目好像作賊的那么尖，只要有個消息，便趕上前去，可是老空著手回來，把頭低得無可再低，真想一跤摔死，倒也爽快！還沒到死的時候，社會像要把我活埋了！晴天大日頭的，我覺得身子慢慢往土里陷；什么缺德的事也沒作過，可是受這么大的罪。一天到晚我叼著那根煙袋，里邊并沒有煙，只是那么叼著，算個“意思”而已。我活著也不過是那么個“意思”，好像專為給大家當(dāng)笑話看呢！

好容易，我弄到個事：到河南去當(dāng)鹽務(wù)緝私隊的隊兵。隊兵就隊兵吧，有飯吃就行呀！借了錢，打點行李，我把胡子剃得光光的上了“任”。

半年的工夫，我把債還清，而且升為排長。別人花倆，我花一個，好還債。別人走一步，我走兩步，所以升了排長。委屈并擋不住我的努力，我怕失業(yè)。一次失業(yè)，就多老上三年，不餓死，也憋悶死了。至于努力擋得住失業(yè)擋不住，那就難說了。

我想——哼！我又想了！——我既能當(dāng)上排長，就能當(dāng)上隊長，不又是個希望嗎？這回我留了神，看人家怎作，我也怎作。人家要私錢，我也要，我別再為良心而壞了事；良心在這年月并不值錢。假若我在隊上混個隊長，連公帶私，有幾年的工夫，我不是又可以剩下個棺材本兒嗎？我簡直的沒了大志向，只求腿腳能動便去勞動；多喒動不了窩，好，能有個棺材把我裝上，不至于教野狗們把我嚼了。我一眼看著天，一眼看著地。我對得起天，再求我能靜靜的躺在地下。并非我倚老賣老；我才五十來歲；不過，過去的努力既是那么白干一場，我怎能不把眼睛放低一些，只看著我將來的墳頭呢！我心里是這么想，我的志愿既這么小，難道老天爺還不睜開點眼嗎？

來家信，說我得了孫子。我要說我不喜歡，那簡直不近人情?？墒牵乙脖氐谜f出來：喜歡完了，我心里涼了那么一下，不由的自言自語的嘀咕：“哼！又來個小巡警吧！”一個作祖父的，按說，哪有給孫子說喪氣話的，可是誰要是看過我前邊所說的一大片，大概誰也會原諒我吧？有錢人家的兒女是希望，沒錢人家的兒女是累贅；自己的肚中空虛，還能顧得子孫萬代，和什么“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嗎？

我的小煙袋鍋兒里又有了煙葉，叼著煙袋，我咂摸著將來的事兒。有了孫子，我的責(zé)任還不止于剩個棺材本兒了；兒子還是三等警，怎能養(yǎng)家呢？我不管他們夫婦，還不管孫子嗎？這教我心中忽然非常的亂，自己一年比一年的老，而家中的嘴越來越多，哪個嘴不得用窩窩頭填上呢！我深深的打了幾個嗝兒，胸中仿佛橫著一口氣。算了吧，我還是少思索吧，沒頭兒，說不盡！個人的壽數(shù)是有限的，困難可是世襲的呢！子子孫孫，萬年永實用，窩窩頭！

風(fēng)雨要是都按著天氣預(yù)測那么來，就無所謂狂風(fēng)暴雨了。困難若是都按著咱們心中所思慮的一步一步慢慢的來，也就沒有把人急瘋了這一說了。我正盤算著孫子的事兒，我的兒子死了！

他還并沒死在家里呀！我還得去運靈。

福海，自從成家以后，很知道要強(qiáng)。雖然他的本事有限，可是他懂得了怎樣盡自己的力量去作事。我到鹽務(wù)緝私隊上來的時候，他很愿意和我一同來，相信在外邊可以多一些發(fā)展的機(jī)會。我攔住了他，因為怕事情不穩(wěn)，一下子再教父子同時失業(yè)，如何得了。可是，我前腳離開了家，他緊隨著也上了威海衛(wèi)。他在那里多掙兩塊錢。獨自在外，多掙兩塊就和不多掙一樣，可是窮人想要強(qiáng)，就往往只看見了錢，而不多合計合計。到那里，他就病了；舍不得吃藥。及至他躺下了，藥可也就沒了用。

把靈運回來，我手中連一個錢也沒有了。兒媳婦成了年輕的寡婦，帶著個吃奶的小孩，我怎么辦呢？我沒法再出外去作事，在家鄉(xiāng)我又連個三等巡警也當(dāng)不上，我才五十歲，已走到了絕路。我羨慕福海，早早的死了，一閉眼三不知；假若他活到我這個歲數(shù)，至好也不過和我一樣，多一半還許不如我呢！兒媳婦哭，哭得死去活來，我沒有淚，哭不出來，我只能滿屋里打轉(zhuǎn)，偶爾的冷笑一聲。

以前的力氣都白賣了。現(xiàn)在我還得拿出全套的本事，去給小孩子找點粥吃。我去看守空房；我去幫著人家賣菜；我去作泥水匠的小工子活；我去給人家搬家……除了拉洋車，我什么都作過了。無論作什么，我還都賣著最大的力氣，留著十分的小心。五十多了，我出的是二十歲的小伙子的力氣，肚子里可是只有點稀粥與窩窩頭，身上到冬天沒有一件厚實的棉襖，我不求人白給點什么，還講仗著力氣與本事掙飯吃，豪橫了一輩子，到死我還不能輸這口氣。時常我挨一天的餓，時常我沒有煤上火，時常我找不到一撮兒煙葉，可是我決不說什么；我給公家賣過力氣了，我對得住一切的人，我心里沒毛病，還說什么呢？我等著餓死，死后必定沒有棺材，兒媳婦和孫子也得跟著餓死，那只好就這樣吧！誰教我是巡警呢！我的眼前時常發(fā)黑，我仿佛已摸到了死，哼！我還笑，笑我這一輩的聰明本事，笑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聲，這世界就換個樣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