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業(yè)的朋友談起好銷的書,總說翻譯的長篇小說第一,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第二;短篇小說和散文,似乎顧主很少,加上戲劇也重多幕劇,詩也提倡長詩(雖然詩的銷路并不佳),都可見近年讀書的風氣。這些都只是文學書。這兩三年出版的書,文學書占第一位,已有人討論(見《大公報》);文學書里,讀者偏愛長篇小說,翻譯的和創(chuàng)作的,這一層好像還少有人討論。本文想略述鄙見。
有人說這是因為錢多,有人說這是因為書少。錢多,購買力強,買得起大部頭的書;而買這些書的并不一定去讀,他們也許只為了裝飾,就像從前人買《二十四史》陳列在書架上一樣。書少,短篇一讀即盡,不過癮,不如長篇可以消磨時日。這兩種解釋都有幾分真理,但顯然不充分,何以都只愿花在長篇小說上?再說買這類書的多半是青年,也有些中年。他們還在就學或服務,一般的沒有定居;在那一間半間的屋子里還能發(fā)生裝飾或炫耀的興趣的,大概不太多。他們買這類書,大概是為了讀。至于書少,誠然。但也不一定因此就專愛讀起長篇小說來,況且短篇集也可以很長,也可以消磨時日,為什么卻少人過問呢?
主要的原因怕是喜歡故事。故事沒有理論的艱深,也不會惹起麻煩,卻有趣味,長篇故事里悲歡離合,層折錯綜,更容易引起濃厚的趣味,這種對于趣味的要求,其實是一種消遣心理。至于翻譯的長篇故事更受歡迎,恐怕多少是電影的影響。電影普遍對于男女青年的影響有多大,一般人都覺得出;現(xiàn)在青年的步法、歌聲,以至于趣味和思想,或多或少都在電影化??箲?zhàn)以來看電影的更是滿坑滿谷,這就普遍化了故事的趣味(話劇的發(fā)達,也和電影有關,這里不能詳論)。我們這個民族本不注重說故事,第一次從印度學習,就是從翻譯的佛典學習(聞一多先生說);現(xiàn)在是從西洋學習。學生暫時自然還趕不上老師,所以一般讀者喜愛翻譯的長篇小說,更甚于創(chuàng)作者。當然,現(xiàn)在的譯筆注重流暢而不注重風格,使讀者不致勞苦,而現(xiàn)在的一般讀者從電影的對話里也漸漸習慣了西洋人怎樣造句和措辭,才能達到這地步。
現(xiàn)在中國文學里,小說最為發(fā)達,進步最快,原已暗示讀者對于故事的愛好。但這個傾向直到近年來讀者群的擴大才顯明可見。讀者群的擴大,指的是學生之外加上了青年和中年的公務人員和商人。這些人在小學或中學時代的讀物里接觸了現(xiàn)代中國文學,所以會有這種愛好。讀者群的擴大不免暫時降低文學的標準,減少嚴肅性而增加消遣作用?,F(xiàn)代中國文學開始的時候,強調嚴肅性,指斥消遣態(tài)度,這是對的。當時注重短篇小說,后來注重小品散文,多少也是為了訓練讀者吟味那嚴肅的意義,欣賞那經(jīng)濟的技巧。這些是文學的基本條件。但將欣賞和消遣分作兩橛,使文學的讀者老得正襟危坐著,也未免苦點兒。長篇小說的流行,卻讓一般讀者只去欣賞故事或情節(jié),忽略意義和技巧,而得到娛樂;娛樂就是消遣作用,但這不足憂,普及與提高本相因依。普及之后盡可漸漸提高,趣味跟知識都是可以進步的。況且現(xiàn)在中國文學原只占據(jù)了偏小的一角,普及起來才能與公眾生活密切聯(lián)系,才能有堅實的基礎,取舊的傳統(tǒng)文學和民間文學而代之。
文學不妨見仁見智,完美的作品盡可以讓嚴肅的看成嚴肅,消遣的看成消遣,而無害于它的本來的價值。這本來的價值卻不但得靠嚴肅的研究,并且得靠消遣的研究,才能抉發(fā)出來。這是書評家和批評家的職責,而所謂書評和批評包括介紹而言,我們現(xiàn)時缺乏書評(有些只是戲臺里喝彩,只是廣告,不能算數(shù)),更缺乏完美的公正的批評。前者跟著戰(zhàn)區(qū)的恢復,出版的增進,應該就可以發(fā)達起來,后者似乎還需較長時期的學習與培養(yǎng)。有了好的書評家和批評家,才能提高讀者群的趣味,促進文學平衡的發(fā)展;那時不論短長書,該都有能欣賞的公眾。但就現(xiàn)階段而論,前文所說的傾向卻是必然的,并且也是健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