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無力出力無錢出錢

在他們商量著改行有辦法之下，區(qū)亞雄脅下央著一個報紙包，有氣無力的走進堂屋來了。區(qū)老太爺對于這樣大年紀的兒子，依然還是舐犢情深，迎上前去問道：“今天又是字寫多了吧？”亞雄將那報紙卷兒放在桌上，深深的舒了一口氣道：“誰說不是？”說著在懷里一陣摸索，摸出來一小包皮絲煙。這時區(qū)大奶奶已看到丈夫回來，便左手抱著一個孩子，右手提了一只水煙袋，放在桌上，并且已經(jīng)燃好了一支紙煤夾在煙袋頭子縫里。亞雄接過水煙袋，將皮絲煙按上，就坐著接連吸了三四袋煙。西門德笑道：“我看大先生這番情形，煙癮得可以了。力亞雄道：可不是嗎？你看從上午八點鐘辦公事起，一直辦到這個時候為止，雖說是等因奉此的玩意兒，但一封公事，有一封公事的理由，這理由不能說得圓轉(zhuǎn)了，就不能交卷，頗也費點腦力?！蔽鏖T德道：“我是個外行，我就要發(fā)生疑問了。這公事稿子送到科長那里去，少不得要刪改一番的，你又何必作得那樣好？”亞雄笑道：“博士，你以為那是教授先生改學生的卷子嗎？科長看到你起草的公事，太不合口胃，他可以把你叫去申斥一頓之外，再罰你重寫?？茊T偷懶，是科員自找麻煩。”西門德道：“原來如此，我們總聽到公務(wù)員在公事房里不過是喝茶、抽煙、看報、擺龍門陣，照大先生如此說來，也不盡然了?！眮喰鄣溃骸澳阏f的那種人，不過是極少數(shù)，是戰(zhàn)前的事。如今是喝白開水，抽煙沒那回事，誰買得起紙煙？看報也不是人人可以到手的。談話呢，盡是訴苦，辦公室里簡直是座愁城?！?

西門德笑道：“這回你兩位令弟，都改行了，要不然，你也改一下行吧。”這句話引得亞雄興奮起來，將手拍了一下大腿道：博士，你可不可以找?guī)孜幻撕臀医榻B一下，我要走小碼頭行醫(yī)去了。力西門德道：“行醫(yī)？”亞雄道：

實不相瞞，我看過些中醫(yī)書，尤其《陳修園二十四種》，我看過一二十遍。我寫得出許多湯頭，雖不敢比名醫(yī)，但普通中醫(yī)所能的，我絕對能。在這個人口過剩的都市里，中醫(yī)自然也是過剩，用不著我來插進一腳?？墒莾?nèi)地小碼頭，就找不著一個普通醫(yī)生。尤其異鄉(xiāng)人疏散到內(nèi)地去，對于醫(yī)藥發(fā)生極大的恐慌，若有下江醫(yī)生，知道得他們的生活習慣，那是極歡迎的事。我就知道有一個醫(yī)生到內(nèi)地去行醫(yī)，單是每日門診，就要收到四五十元，出診是十元一次，轎子來，轎子去，又隨撈四五十元，也毫不費力，因之每日所得，總在百元上下。我相信我的醫(yī)道：“決不在他們以下。我若到內(nèi)地去找?guī)讉€知名之士，在報上登一則介紹廣告，一定行得通?！蔽鏖T德道：“這事我可以盡力，但大先生有這副本領(lǐng)，為什么不早早改行呢？”亞雄道：“這有兩個原因：其一呢，我覺得拿薪水過日子，雖是極少，也有個把握。多年的道行，不愿丟了，不要以短期的困難，改變了固定的職業(yè)。其二呢，我究不信任我的醫(yī)道高明，若有錯誤，是拿病人生命當兒戲的事?，F(xiàn)在第一個原因，已不存在了。第二個原因，我想臨診慎重一點，遇到疑難雜癥，讓病家另請高明……”大奶奶道：“另請高明？當醫(yī)生的人，可以隨便說這句話的嗎？你一說另請高明，病家以為是沒有了救星，要嚇一跳的?！眮喰埸c頭道：“果然，作醫(yī)生的人，謙遜不得，只有相當?shù)拿半U?！眮営⒌溃骸拔疫@西醫(yī)，雖不高明，但我相信對于病癥稍有困難，西醫(yī)是決不諱言棘手的?！?

西門德笑道：“中國社會上的傳統(tǒng)習慣，父詔兄勉，總是勸子弟作官，經(jīng)過這一番慘痛的教訓，以后就應該有人轉(zhuǎn)變了。”區(qū)老太爺笑道：“博士的意思，以后父詔兄勉，應該是教子弟作工?！蔽鏖T德抽著雪茄，昂頭想了一想，因道：“作工當然最好，反正只要謀生有術(shù)，有種專門技術(shù)就成了。”區(qū)老太爺將嘴里旱煙袋拖出來，先指著亞英，回頭又指著亞杰，笑道：“他兩人所學的只是半瓶醋罷了。若說專門技術(shù)，他們也未嘗不專門?！蔽鏖T德搔搔頭皮，點著頭笑道：“這是我錯了?！眮喰蹖⒆郎戏诺哪菆蠹埦泶蜷_，里面是信封信箋及一些公文稿紙。他一面清理著，一面說道：

“若論專門技術(shù)，我這套‘等因奉此’的學問，和一筆正楷字，難道還是極普通的本領(lǐng)不成？”大奶奶還抱了孩子站在門邊，便笑道：“你那專門技術(shù)，就是換些信紙信封回來?！眮喰蹖⑹峙牧伺膱蠹埦淼溃骸拔也幌駝e人，還真不糟蹋公家東西呢！我又沒有什么朋友書信來往，拿許多信紙信封回來作什么？因為科長有幾封私人信件，托我在家里辦一下，所以帶些信紙回來?！蔽鏖T德笑道：“你們科長的手段，也未免太慘酷了。你辦了一天的稿，回家來還不肯放松你?！眮喰鄣溃骸拔覀冞@位科長，還總算客氣的。對我說了一句請代辦一下。他若是硬派你寫，你也不敢違抗。你終日在他手下，若不受指揮，這事不能奈何你，他在別一件事人，找著你的錯處，盡量折磨你一下，你還是不能駁回一個字的。偷一次懶，可要受無窮的氣?！?

區(qū)老太爺皺了眉道：“廢話！現(xiàn)在有工夫討論這一類的問題嗎？”亞雄笑著，在屋子里拿出筆硯來，因道：“我還要趕著把這信件寫起來，晚上要過江到司長公館里去一趟。”西門德笑道：“除了科長，又是司長有私人信札要你辦?！眮喰鄣溃骸敖裢硎强崎L、參事、秘書在司長那里開一個聚餐式的小組會議。”大奶奶插嘴笑道：“哦！你有一頓吃了?！眮喰蹖㈩^一擺，冷笑一聲道：“一張紙畫一個鼻子，好大的面子。司長公館里吃便飯，有我小科員的份？”大奶奶道：“那么，你趕著去干什么？”亞雄道：“算上司看得起我，約我去問問幾件老公事的成例?！贝竽棠痰溃?

“當然，既沒有飯吃，也不會有地方留你在那里過夜，到了深夜，你還要坐了白木船渡江回來……”亞雄皺了眉搖著手道：“嚕蘇些什么！在我沒有改行以前，我就得照著這樣千下去?！闭f著在桌上攤開筆硯，就要坐下去寫字。

亞杰道：“我們在這里擺龍門陣，會分了你的心思，你到我那小屋子里去寫吧。”亞雄也覺得是，便去搬文具。那大奶奶一手抱了孩子，也來幫他。西門德向區(qū)老太爺點頭道：“你們大先生，真是個忠厚人，我看他實在太苦。他果然要走小碼頭行醫(yī)的話，就由他去吧，我多少可以幫他一點忙。”區(qū)老太爺靜靜的吸著旱煙，然后搖了兩下頭道：“這事恐怕不那么簡單吧？登廣告要錢，印傳單要錢，出門川資要錢，到小碼頭去開碼頭租房子，布置家具，應酬應酬地方上人士，更要錢，豈是一個空身人所可去的嗎？至少也得一千元上下的資本?！眮喰塾赡切∥荽皯衾锷斐鲱^來道：“對呀！若有這一筆資本的話，我還困住在這里，等天上掉下餡兒餅來嗎？”西門德心想：一千元的數(shù)目，在今天某些人手上，真太不成問題。就像我，今日上午隨便兩句話，不就撈回一千六百元嗎？

他低頭沉思著，還沒有答復這句話，只見西門太太又打扮得年輕十余歲，臂上搭了夾呢大衣，手上拿了手提包，滿臉笑容，走下樓來。西門德道：“該吃晚飯了，又上街去？”西門太太抬起一只腳來道：“你看看我這皮鞋，還是老樣子的，走上街去，都不好意思，該買一雙新的了。力西門德心思：什么不好意思，分明是那十六張一百元的鈔票在作怪！太太見他沉思，便笑道：你能等我一會吃晚飯也好。我給你帶些熏魚鹵菜回來。”西門德道：“你吃了飯出去也可以呀。”太太笑著一扭脖子道：“不，我去吃回西餐去，老早我就想吃回西餐了?！闭f著她已很快的走了出去，遙遙聽到門外一片叫喊轎子的聲音。

西門德嘆了口氣道：“你看她錢燒得這樣難受，晚飯都來不及吃，就走了。”區(qū)老太爺笑道：“西門太太很天真！”西門德將腳在地上一頓道：“什么天真？簡直是混蛋！”亞英笑道：“博士自奉甚儉，賺了大批的錢來，不交給太太去花，在別人囤貨狂的日子，博士只管將整卷的鈔票存到銀行里去，也太無味。”西門德笑道：“你看我是能掙大批鈔票回家的人嗎？實不相瞞，今天我?guī)Я艘稽c錢回來，是代朋友作應酬用的，可是我在樓上聽到你們?yōu)樯疃鵁┰?，我就覺著我今天和你們是一個對比，所以我自動的愿意給你介紹工作。”亞英道：“那就好極了！博士出于正義感的行為，一定是誠懇的。我沒有別的話說，自當竭力圖報。”西門德口里銜了雪茄，站起來雙手拱了兩拱，笑道：“你要這么說，我就不好有所舉動了。我去看看晚飯預備到了什么程度，我今天糊里糊涂，忙了一天，還不曾正式吃著一頓飯呢?！闭f畢，就上樓去了。

亞英望了他的后影，倒有些后悔，彼此談得好好的，約他介紹職業(yè)一句謙遜的話，倒把事情弄僵了。亞杰看了他為難的樣子，扯扯他的衣襟，低聲道：“會演說的人，你相信許多作什么？今天晚上，我們東家和我餞行，約了我和幾位開長途車子的見見面，順便想替你找找機會，就是你閑住十天半月，也不要緊。家里有二百塊錢，又有兩斗米，每日開大門，暫無問題。你也不必過于焦慮?！闭f著向區(qū)老太爺?shù)溃?

“要我?guī)б稽c什么東西回來嗎？老太爺手扶了旱煙袋，搖著頭道：我不要什么。你不要喝醉了，早點回來吧?！眳^(qū)老太太接嘴道：“真是的，明天你又要到云南去，這樣山高水遠的地方！”亞杰笑道：“這樣大的兒子，你還要關(guān)在家里養(yǎng)著嗎？”他一面說著，一面向外面走去。

亞英回過頭來，見母親戴上了老花眼鏡，正在數(shù)著一疊鈔票，便笑問道：“老三倒真有辦法，車子沒開出去，米有了，錢也有了。這里我倒有些疑問：他那張開長途車的執(zhí)照，怎么會弄到手的？”老太爺?shù)溃骸八麜_車，為什么弄不到執(zhí)照？”亞英道：“我說的是他拿不出領(lǐng)執(zhí)照的那筆費用?！眳^(qū)老太爺?shù)溃骸笆畮讐K錢，難道那有錢的五金行東家不肯替他代墊！”亞英倒沒說什么，亞雄手上拿了正寫著字的筆，匆匆的由屋子里搶了出來，笑道：“我以為亞杰這事未必成功，說著聽聽而已?，F(xiàn)在真?zhèn)€要去，我倒也引為奇怪。你老人家知道這執(zhí)照費需要多少？”說著將筆在手掌心里寫了三個字伸給老太爺看道：“我就知道，有個熟人，弄到這樣一張執(zhí)照，人情世故，他雖然很深，還是花了這多錢?！崩咸珷旊m然是個極端莊重的人，看了這掌心里三個字，是“五千元”，也不由得將舌頭一伸，因道：“怎么要耗費這樣多的錢？戰(zhàn)前可以買一部好的汽車了！亞杰的東家雖然有同學關(guān)系，也不會幫這樣大的一個忙。等他回來，我倒要問問?！眮喰鄣溃骸八臇|家，果有此心，把那筆款子借給我們，我們來開個小百貨店，兼賣點日用品，那是很像樣的鋪子了?！?

正說著，亞男回來了，還不曾走過天井，手扶了大門框站著，就喘了一陣氣。區(qū)老太太見她臉紅紅的，手上拿了小手絹，當著扇子拂著，便道：“你這孩子也不聽話，有他兩個出去想辦法就是了，你又出去瞎忙些什么？”亞男笑道：

“在外面走起來，無所謂，一個地方不對，又跑一個地方，只是回到家來……”說著笑了一笑，脅下夾了一個報紙包兒，一跛一拐的走上堂屋來。老太爺?shù)溃骸澳菆蠹埌鼉豪锸鞘裁?？”亞男道：“什么？是募捐本子。我到會里去找秦先生，她是我們常?wù)理事，想托她找一點工作。秦先生看到我高興的了不得，說是現(xiàn)在婦女界獻金，分為十大隊募集，讓我作一個隊長。這是最光榮的職務(wù)，我自然得擔任下來?！崩咸溃骸澳敲?，你找工作的話，沒有和秦先生談起？”亞男道：“那我怎樣好意思談呢！我要說起來，倒好像我是推諉不肯干了。找工作的事，遲一兩個禮拜再說吧。”

區(qū)老太太疼愛兒子，尤其疼愛這個女兒，她走近前來，伸手代理著她的頭發(fā)，又替她牽牽衣領(lǐng)和衣襟，微笑道：“好，依著你的話再過一兩個星期。你愛國，出點兒小姐力吧?？墒沁@一兩個星期的米和錢，你打算出在哪里？”亞男道：“哥不是送米回來了嗎？”區(qū)老太太道：“算你飯有吃了。你成天在外面跑著募捐，難道身上一個零錢也不帶著，萬一……”黟亞男攔著道：“哪有什么萬一？在街上好好的走路，還會撞翻了人家的汽車不成！只要家里有米作飯，我吃飽了出去，就用不著花錢。力區(qū)大奶奶道：妹妹回來了，大家吃飯吧，飯都涼了?！彼f著話，左手抱孩子，右手端了一碗黃豆芽，送到桌上。亞英也幫忙，端了飯甑出來，放在旁邊木凳上，掀開甑蓋，兩手捧了一瓦缽子燒蘿卜放在桌上。那蘿卜的顏色，略帶微黃，上面夾雜了一些大蒜葉子。當這菜出甑的時候，倒有一股蒜葉香味。亞男伸頭看了一看，笑道：“這蘿卜很好，色、香、味三個條件都有了?！贝竽棠虒⑼敕旁诓鑾咨希v出不抱孩子的那只手，將木勺舀著飯到碗里去，一面笑道：“妹妹這話，有點兒俏皮吧，今天沒買醬油，蘿卜白燒，顏色就是白的。妹妹，你知道吃醬油可是奢侈行為，如今一斤好醬油的錢，三年前我在南京要辦一席雞肉魚蝦的便飯啦！”

區(qū)老太爺?shù)溃骸澳氵€看三年前的歷書！你若再往前數(shù)，我們年輕的時候，二兩八錢銀子，要吃一桌八大八小的席。”亞英道：“何必談你老人家青年時候，前十幾年，上海老半齋，徽州館子，三塊錢的一鍋鴨，就足夠四五個人吃。你老人家不是帶我去吃過一回嗎？”區(qū)老太爺是到了五十非肉不飽之年了，他對于這家常飯，真不感興趣，可是又不能不吃，手上拿了一碗飯，無精打彩的靠了桌子邊坐下，扶起筷子來，夾了兩根豆芽，放到嘴里慢慢的咀嚼著。區(qū)老太太也盛了飯，坐在對面吃，因道：“明天一大早，讓亞英去買點肉來給老太爺煨點湯喝吧。”老太爺笑道：“你是看到亞杰放下了二百元法幣，覺得手頭又寬余了。可是法幣有限，日子無限，十天之后，這二百元光了，你又打算怎辦？”亞男道：“我們的家用，要二十元一天？”她坐在老太爺手下，手扶了筷子碗，且不扒飯，偏頭望著父親。老太爺笑道：“這還是說有這兩斗米！”亞男聽了，心里便想著：我去教書，至多六十元的薪水，對家庭能有什么幫助？雖然說這種服務(wù)，也不過是掛一個名，并不用天天去，但沒有這筆收入，對家庭也不會有什么影響，那是可以斷言的。她想出了神，手扶筷子碗，好久不曾吃飯。

老太太道：“在外面跑了一天，你勉強吃一點吧，我那窗戶臺上瓦罐子里，還有幾塊榨菜，你拿來吃吧。那東西又辣又咸，足可以刺激你的味神經(jīng)一下?！眮営⑿Φ溃骸跋氩坏侥赣H也會講一些理論了?！眳^(qū)老太太道：這都是在你們舌根下聽來的呀。以前每餐不斷葷鮮，沒聽到你們說什么。如今餐餐吃蘿卜豆芽了，吃飯的時候，就聽到你們說什么滋養(yǎng)料了，維他命了，脂肪了，蛋白質(zhì)了，蔥蒜殺菌了，辣椒刺激味神經(jīng)了。我也有兩只耳朵，我就不懂一點嗎？“亞男將筷子夾了一根黃豆芽，懸在空中，笑道：媽，我考你一考，這里面有些什么成份？”區(qū)老太太點點頭道：“有蛋白質(zhì)，也有脂肪，可以及格嗎？”這句話聽得老太爺也哈哈大笑。

在這歡愉聲中，大家把這頓蘿卜豆芽飯吃過了。老太爺泡泡蘿卜湯，僅僅吃了碗里所盛的那大半碗飯，彎了腰拿起靠在椅子背后的旱煙袋，正待休息，突然七八個童子軍，擁了進來。前面一個年紀大些的，向區(qū)老太爺行了個童子軍禮。

區(qū)老太爺點頭道：“有何事見教？”那童子軍經(jīng)他一說話，站著對他臉上注視了一下，笑道：“你是區(qū)老師，我叫蕭國楨，你認識我嗎？”區(qū)老太爺笑道：哦！你是南京自強中學附小的學生吧？他道：“是的，我們現(xiàn)在進中學了，今天學校里同學舉行義賣獻金，區(qū)老師銷我們一點什么？那些童子軍聽說這是蕭國楨的老師，有了辦法了，大家一擁而上，將老太爺包圍住?！?

老太爺點點頭道：“我一定買，一定買。但是我買點什么呢？”他說著向各位童子軍手上捧的義賣品打量著。有的是將磁托盆托了化妝品，有的是將木托盆盛了文具，有的是一只籃子裝橘柑。心想自己身上雖有二百元法幣，可憐，這是兒子省下來的川資，家庭數(shù)月來最大的一筆收入，至少要維持半月家用。以十元錢小菜一天計算，就還不夠，哪有力量義買？然而這些天真的青年，根本就不容拒絕，何況人家還叫了一聲老師？折衷辦法，出五元鈔票吧。如此想著，他作了一件生平不大作的小器舉動，不敢將鈔票全掏出來，只是伸手到袋里去摸索一陣，摸出一張鈔票來，偏偏摸出一看，不是五元的而是十元的。因拿了鈔票笑道：“我拿五元錢賣個橘柑吧，但這橘柑我也不要，依然奉贈各位再去賣給別人。”蕭國楨又行了個禮，笑道：“謝謝。”同陣的童子軍又道：“這是十元鈔票呀！我們剛走第二家，只賣了一塊五毛錢，找補不出來，怎么辦呢？”一個最小的女童子軍，將一枝毛筆伸到老太爺面前，笑道：“請再買我一枝筆吧，區(qū)老師。老師一定比我們學生還要熱心！”區(qū)老太爺笑道：“好，我接受你的要求，這十元鈔票你們拿去，毛筆我也不要，也捐給你們了?！庇谑峭榆娊舆^那十元鈔票，齊齊的行了個童子軍禮，拿旗子的童子軍奮勇爭先，帶了眾人轉(zhuǎn)過堂屋，蜂擁上樓去了。

區(qū)家人自去收拾飯后的桌椅，默然無人作聲，卻聽到樓上劉嫂子叫道：“作啥子？作啥子？先生太太都不在家！”接著樓上紛擾了一陣，才聽到西門德的聲音道：好啦，好啦！我出一塊錢就是了。我倒不一定買什么，你們就放下一個橘子吧！亞男聽了，有些不服氣，沉著臉道：“我們這位博士，成天在外面公開演講，勸人愛國，他出了一塊錢，還一定要吃人家一個橘子！”老太爺坐在旁邊椅子上微笑道：

“這么一來，你那出去募捐獻金的勇氣，應該也減低一點了吧？告訴你一點消息，你還要不平呢！他自己就表示過了，今天帶了一大批款子回來，比我們腰包里就充足多了?！闭f著，那群童子軍擁下樓來，老太爺向亞男搖搖手，叫她不必再提。偏是那群童子軍出門的時候，恰好一乘轎子歇在門口，正是西門德太太回來了，除了她兩只手都提了許多大小紙包而外，轎子上還有一只新藤籃，滿滿的裝了一籃東西。

她站在天井里，昂著頭向樓上叫道：“劉嫂，快下來拿東西上去！”區(qū)老太太道：“讓我們亞英替你送上去就是了?！蹦切┩榆娐犨@話音，知是樓上女主人，而且看到她買這樣大批的東西，定是有錢的人，于是將她又包圍著，請她義買一點東西。

西門太太道：“你們沒有上樓去義賣嗎？”童子軍道：

“賣了一個橘子，收入一塊錢?！蔽鏖T太太道：“那就是了?，F(xiàn)在的市價，頂好的橘子，一塊錢可以買到一二十個，我這就盡了一點義務(wù)了，請各位再走別家去吧！”那劉嫂被呼喊著下樓來了，在人叢中提著藤籃搶上了樓去。西門太太也就跟了后面一塊兒走去。當他們由堂屋里經(jīng)過的時候，一陣油雞香腸和水果的香味，襲入鼻端。那個年長的童子軍呆望了她后影道：“大大小小的，這些紙包，怕不要值一二百元，替國家盡了幾角錢義務(wù)……”區(qū)老太爺手捧了旱煙袋，向他們拱拱手，低聲道：“各位請吧！”

童子軍去遠了，那大奶奶才笑道：“一句區(qū)老師，叫去了我們一天的小菜錢?！眮喣械溃哼@也沒得抱怨的，我們就歇一天不吃小菜，吃一天白飯，也沒關(guān)系。前方將士打起猛烈的仗來，還不是幾日幾夜下不了火線，豈但是吃不到白飯？“大奶奶笑道：我不過自說一聲，并不抱怨。我們大小姐真是熱心，可是人世上就是這樣平均支配，給了你一顆熱心，就不給你一個銅板。那給了幾千萬家產(chǎn)的人，就不在他心上放出一點熱氣。”亞男笑道：“這真是文窮而后工，嫂嫂也會說幽默話了?！贝竽棠绦Φ溃骸拔抑肋@件事，老太太就十分不高興，可是一說出來，全家都要把國家大題目壓著她，她就受不了?！眳^(qū)老太太向他們笑道：“你們都愛國，只有老太太是涼血動物?！?

正說著，西門太太下樓來了，撅著嘴道：“這些小孩子瞎胡鬧，隨便打發(fā)他們走了就是了。國家用錢，要都等著他們這些小孩子出來設(shè)法，那還了得！老太爺，這東西送你下酒。”她手上端了一只磁盤子，放在茶幾上。老太爺看時，里面是腌板鴨與鹵雞，另外還有一條熏鯽魚。老太爺“呵喲”了一聲，站起來道：“留著博士吃吧！這一盤子菜，還了得！比起我們?nèi)乙惶煨〔怂眠€要多得多吧？”西門太太笑道：“管它呢，花吧，有錢留在手上，也不能在這流亡的時候蓋座高樓大廈。”老太爺笑道：“菜是很好，不瞞你說，我還得花一元錢……”正說著，西門德一手拿了茅臺酒的瓦瓶子，一手拿了玻璃杯子，下樓來了，笑道：“老太爺，真茅臺，喝一杯，喝一杯?！闭f著，向杯子里倒?jié)M一杯送到茶幾上來。區(qū)老太爺本來在心里想著，無端的喝好酒吃好菜，生活程度這樣貴，未免……他只想到這里，而玻璃杯子送來的茅臺酒，已有一種強烈的香味，噴放出來，這也只好接著杯，索性送到鼻尖聞了一聞，笑道：“果然，是上好的茅臺，現(xiàn)在是什么價錢了？”西門德道：“棍子不怕貴，只要口味對。喝！不要問價錢！我上樓喝去了。”說著，他拿了酒瓶子走去。西門太太笑道：“你看他，我說是上街去買點東西，他就嫌花錢。如今把東西買回來了，他也要吃要喝了。只要可以買得到，哪個又不愿去買呢？”她說話時，兩個手指頭，夾了個鹵鴨翅膀，送到口里去咀嚼。又向老太爺?shù)溃骸熬七€多著呢，喝完了，再上樓來倒?！闭f著，笑著去了。

亞男等她上樓去了以后，才瞪了一眼，低聲道：“他們這一頓吃，若是幫助那童子軍一把，這數(shù)目就大有可觀了！”區(qū)老太爺笑道：“你倒沒有忘記募捐征款這一類得意的杰作。你既領(lǐng)了那一疊子捐冊來了，就該慢慢的去跑路了?！崩咸吹接芯朴胁耍呀?jīng)取了一雙筷子，放在桌上，回轉(zhuǎn)頭來向老太爺笑道：“可以坐下來舒服一下子了。他們公事也好，私事也好，你暫時……”亞英站在一邊發(fā)呆得久了。

這時將兩只手在衣襟上磨擦，望著老太爺?shù)溃骸拔矣幸痪湓捪肓撕镁?，不好意思說出來，可是我終于要說出來了。那二百元法幣，我倒想向你老人家募捐若干，再出門去想點辦法。可是老三省下來作家用的錢，我又不好意思……”老太爺正端玻璃杯子喝著一口茅臺酒，他便放下了杯子，伸手在衣袋里摸出那疊鈔票，分了兩張交給他道：“你盡管拿去用吧。不下食，也釣不到魚?！眮営⒔又X，見亞男望著他，便笑道：“是十元，不是二十元。”說著將鈔票一揚。亞男紅了臉道：“二哥，不是過于多心么？我也并沒有說什么，而況我雖沒有拿三哥的錢用，三哥拿回來的米，我吃了，三哥的錢買小菜，我又吃了，我又怎敢笑二哥用了他的錢呢？亞英道：好了，我一定……”他在“一定”之下，也沒加著什么斷語，揣起那十元鈔票徑自走了。亞男見把哥哥氣走了，也沒有說什么，到屋子里去梳梳頭發(fā)，帶了捐薄出去募捐。

區(qū)老太爺?shù)故恰叭f事不如杯在手”，很自在的端了杯子抿酒。他這大半杯茅臺，快要干了。卻見西門德拿了酒瓶子，笑嘻嘻的走下樓，舉起瓶子道：“老太爺，再來一點，不用發(fā)愁，天下也決不會餓死多少人。你們亞英的事，交給我了。我在三天之內(nèi)，一定替他找一個相當?shù)穆殬I(yè)?！闭f著，撈過他那只玻璃杯，便要向里面注酒。老太爺?shù)溃骸拔也缓攘?，今天晚上，我還要寫兩封家信給我老弟?！蔽鏖T德道：“寫兩封家信，也是平常的事，值得老太爺連酒都不敢喝?！崩咸珷?shù)溃骸艾F(xiàn)在我們寫家信，不同往常了，連家中院子里長的幾棵樹，最近盛茂不盛茂，我們都愛問上一問。同時，在這邊的生活情形，也都詳詳細細的寫著。老弟兄多年不見面，我們只好借了紙筆來談家常了。”西門德笑道：“原來如此，我想這一類家書，必定很可流露些性情中語的?！眳^(qū)老太爺搖搖頭道：“那倒不然。我不打自招，我們常在信上撒著謊，除了說大家平安之外，還要說一套生活安定，兒輩都有相當職業(yè)的話。因為不如此，徒讓家中人為我們掛念，事實上又絲毫無補，倒不如不把在這里受罪的情形告訴他們?yōu)槊??！蔽鏖T德笑道：“你又為孩子們的職業(yè)擔憂了。我不是說了給亞英介紹一個職業(yè)嗎？晚上他回來了，你讓他到樓上來和我談?wù)?。你家再有一個人掙到二三百元，就可以敷衍了。”他說著話，把那玻璃杯子又斟上了大半杯酒，放到茶幾上，扭轉(zhuǎn)身要上樓去。

區(qū)老太爺忙道：“若是靠拿死薪水過日子，‘敷衍’這兩個字，那是談不上的。我們總是這樣，上半個月列的預算表，到了下半個月就要全盤推翻。我是反正在家里閑著的，把家事想著想著，就不覺得拿起紙筆列起預算表來?？墒沁@總是白費精力，物價差不多天天在漲，從何處去預算起？”西門德笑道：“我家向來不作預算，連決算也從來不辦，每月到底用了多少錢，只有從這月收入多少錢都花光了一層上去推算出來。可是我們也沒有餓死，這好在我有一位……”這時西門太太由樓上正走下來，他只好將話停止了。

西門太太道：“老太爺，你們家三先生明天就要到昆明去嗎？”老太爺?shù)溃骸按蟾攀敲骱筇熳甙伞，F(xiàn)在是吃飯要緊，我也不反對他改行了?！蔽鏖T太太笑道：“他真走，我倒有點事托他，我想托他在仰光和我買兩件衣料，買兩三磅毛繩，順便也可以帶點化妝品?！蔽鏖T德哈哈笑了一聲道：

“人家是運貨，可不是販貨，哪有許多錢和你墊上！”西門太太道：“不用他墊啦，我這里先付幾百塊錢就是了?！蔽鏖T德站在一邊，只管用眼睛向太太望著，意思是想阻止她向下說，可是她已經(jīng)說出來了，也無從隱瞞，只好向區(qū)老太爺笑道：“女人永久是女人，無論在什么環(huán)境之下，也忘不了她的衣料和化妝品。若是亞杰不感到什么困難的話，就請他給我們帶一點來吧。我們雖沒有多余的錢，太太一定要辦的話，我便借債也要完成這個責任。”區(qū)老太爺?shù)溃骸按蟾刨I些化妝品的錢他墊得出，用不著先付款。”西門太太撩起長旗袍，露出裹腿的長統(tǒng)絲襪，伸手在襪統(tǒng)子里一抽，便抽出一小疊百元額鈔票，先數(shù)了三張，交給老太爺?shù)溃骸跋却嬉徊糠衷谀氵@兒吧。你們?nèi)壬粠ё?，留在家里作家用也好?！蔽鏖T德苦笑道：“看我太太這種手筆，襪統(tǒng)一抽，就是好幾百元，好像我們有多大的家產(chǎn)似的。其實我全家的家產(chǎn)，大概是都在太太襪統(tǒng)子里。真有的人，可是就不這樣干的?！蔽鏖T太太算是懂得這意思了，笑道：“我們的家產(chǎn)，可不就是全在襪統(tǒng)子里嗎？老太爺，你不知道，現(xiàn)在女人的衣服沒有小襟，安不上口袋，有幾個錢只好放在襪統(tǒng)里了。不知道的，倒以為我們有了用不完的錢呢！”老太爺自知他夫婦兩人這般說話的用意，只是向他們微笑著，并沒有接著向下說，至于愿否帶東西回來，這是亞杰的事，等他回來再定妥，便收了那錢道：“我先暖一暖腰吧，化妝品不成問題，也許衣料不大好帶呢！”西門太太道：“無論如何，毛繩是非托三先生和我?guī)砂醪豢傻摹Ｈ羰侨壬魈煲辉缇妥叩脑?，也許我們碰不著頭，就請老太爺多多轉(zhuǎn)托他了?！彼宦范谥臀鏖T德同回上樓去。老太爺少不得又有些新感慨，好在杯子里還有茅臺酒，且坐下來慢慢呷著酒，想著心事。

這時，天色已大黑了，在偏僻的街道上，四周多是田園，很帶些鄉(xiāng)村意味，已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市聲。區(qū)家小伙子們出去了，亞雄在里面屋子趕著寫那幾封代筆信，好去過江交卷。老太爺在堂屋里品酒，屋里也沒有什么聲息，除了聽到樓上博士夫婦笑嘻嘻的低聲談話而外，卻聽哄咚哄咚遙遠地有一種筑地聲送了來。后來這聲音，越來越近，連屋宇都仿佛有些震撼。老太爺手扶了酒杯，偏頭聽了一陣，自言自語的道：“什么？這晚上還有人大興土木！”亞雄放了筆，也由屋子里跑出來，向四周張望著，自言自語的道：

“果然的，有人大興土木，我出去看看，吵得我頭痛，簡直沒有法子寫信了！”說著走向大門外去。老太爺還在品他的酒，并沒有理會這些。不多一會，亞雄走回來，后面跟著兩個穿破爛短衣服的人，他們走到堂屋里，在燈光下向人點著頭，叫道：“老太爺，宵夜？老太爺看他們上身穿了藍布短夾襖，敞了胸口衣襟，那短夾襖前后各破有五六個窟窿，下面穿了短的青布單褲，都露出了兩條黃泥巴腿，赤著雙腳。而他們頭上又恰是圍繞了一圈窄窄的白布，這表示著他們是十足的當?shù)厝?。還未曾問他們的話，亞雄道：他們工作得口渴了，要向我們討口茶喝。”老太爺?shù)溃骸斑@外面打得哄咚哄咚作響的，就是他們嗎？亞雄道：可不是？我原來以為他們是什么大戶人家要蓋洋樓過冬，其實不是，他們只是幾個窮苦勞動工人替朋友幫忙。我只好不說他們了。尤其是這兩個人臉上都帶著病容呢！”老太爺站起身來，向這兩個人臉上看看，可不是就像涂了一層黃蠟一樣嗎？他們長長的脖頸子，尖削著兩腮，都表現(xiàn)他們瘦到相當程度，因問道：“你們是泥瓦匠嗎？怎么這深夜還在動工？”其中一個人道。“老太爺，哪里是呀？我們都是賣力氣的人。這一程子，天氣不好，打擺子，轎子抬不動，家私也搬不動，在家里歇梢?！崩咸珷?shù)溃骸凹热皇切菹ⅲ瑸槭裁从謥碜鞴?？”他皺了眉道：“老太爺，沒有法子嘛！保長太婆兒過生日，沒有送他的禮，保長不高興，我們脾氣又不好，和保長吵過架的。保上有了事，當攤我自然是攤我，不當攤我也是攤我。你要說是生病在家里歇梢，那更好，請你去出一身汗，病就好了?！?

亞雄拿了一壺茶兩只飯碗來放到桌上，笑向他們道：

“你們喝吧。我并不賣你們的錢。”這兩人只管將茶倒了，兩手捧了飯碗來喝。那個更瘦的人手里捧著碗，顯然有些抖顫，口里喝了茶下去，呵出氣來哈哈有聲。老太爺看他越發(fā)抖得厲害，便問道：“你這是怎么了？”另一個工人端了碗茶喝，冷眼看了他，淡淡的向老太爺答道：“還不是脾寒又發(fā)了？夜擺子，硬是老火得很。”老太爺?shù)溃骸斑@個樣子，怎樣作工？你們保上有什么公事，我來和保長講個情?！辈」と祟澲曇舻溃骸安挥谜f情，老太爺，謝謝你，這個日子，有啥子活頭？病死了算了吧！倒不是公事喲！”老太爺?shù)溃骸斑@就奇了，不是公事，你這樣拚命去掙錢作什么？”那個不生病的工人道：“哪里是啊？保長開的小店，地基坍了，每甲派兩個人幫他忙，好把這地基平起來，明天一大早就要完工，免得耽誤保長家里作生意。我們是甲長派了來的，不完工就回去，連甲長保長一下都得罪了。公事倒好說情，你不作，再派一個人來補缺?，F(xiàn)在是作人情，怎好意思說情？說情就是不講交情了?！彼麅扇苏f著話，竟把一壺熱茶喝個干凈。那病人點了頭道：“謝謝?！庇谑歉谀莻€沒病的人后面走了。

區(qū)老太爺看了這情形，不免激起一片側(cè)隱之心，便放下了杯筷，跟在他們后面走走，要看一個究竟。亞雄也跟了出去。出門一轉(zhuǎn)彎，只在小巷子口上，見有一爿小雜貨店，半截在平地上，半截木架支起，懸著屋腳立在陡坡上。正因為這陡坡崩潰了一塊，以致支架這吊樓的木柱，有兩根不能著地，于是有七八個工人拾石墊土，在柱子四周趕筑著地基。

那吊樓旁邊正是倒垃圾所住，不但臭氣熏人，而且踏著泥土亂滾，借著巷子口上一盞路燈的光，看有兩個人影，遠遠的走進了這屋架下，這大概就是他們的工作地了，雜貨店隔壁是一爿小茶館，保長辦公處向來就在這茶館里面。這證明剛才那病人并非說假話。老先生慢慢的移步向前，看那些人工作十分緊張，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雖然屋檐下有人看熱鬧，也沒有理會。

這時，在巷子對面來了個人，操著純粹的土腔說：“一天好幾道公事，都是叫當保長的去作，作得好，說是應當?shù)模习傩漳膫€道謝過一聲嗎？個老子，叫保上老百姓辦公，好像是替我保長辦公，別個天天跑機關(guān)，見上司，磕頭作揖，說好話，沒得人看見，也沒得人聽見，老子真是冤枉！若是作壞了事，就是當保長的碰釘子，吃自己的飯，替公家作事，有啥子好處？跑壞了草鞋，也要論塊錢一雙?！彼诶锪_哩羅蘇的說著，慢慢來到路燈光下，看他穿了嶄新的陰丹士林藍布長衫，不知里面罩著長衣，還是短衣，下面卻打了一雙赤腳。他似乎也嫌這垃圾堆和臭水溝會臟了他的腳，走到這里，就沒有向前走，遠遠的由上風頭吹來一陣酒氣。大概是這位保長剛由酒店里消遣回來，把酒店里的氣味都帶到這垃圾堆邊來了。

他叫道?！皸罾乡蹃砹藳]得”在人叢里有人答道：

“來倒是來了，他又在打擺子?！庇谑怯袀€人迎上前，走到保長面前笑道：“宗保長，我病了，不生關(guān)系，活路我還是作嘛！”那宗保長舉起手上的手電筒，向楊老幺臉上照了一照，區(qū)老太爺一看，正是剛才去討茶喝的那個人。他哼了一聲道：“有活路，你還是作！你知道不知道，有好幾回攤你作事，你都沒有來。要是中國人都像你這樣，還打啥子國仗？你們不讀書，又沒有一點常識，這些話和你說，一輩子也說不清。后天本保要派十個人到仁壽場去，你也在內(nèi)，你再不能推辭了！”楊老幺道?！安『昧?，我自然會去。”宗保長道：“你有啥子??？你是懶??！我告訴你，自己預備帶一雙筷子，一只碗，一床草席?！?

楊老幺站在他面前，躊躇了一會，并沒有作聲，可是他也不肯離開，似乎他有什么話要問保長似的。宗保長道：

“你有啥話說？”楊老幺道：“到仁壽場要去好久？”宗保長道：“我知道好久！又不是上前線，你管他要好久！”這楊老幺幾乎是每問一句話，都要碰釘子，本待不向下問，而事關(guān)自己本身利害，又不能放下，因又躊躇了一會子，才道：“不是別的，我身上的病實在沒有好，若是去了，恐怕不會轉(zhuǎn)來了?！弊诒ｉL喝了一聲道：“你把死嚇哪個！我是奉有公事的，不怕你嚇?！睏罾乡鄣溃骸白诒ｉL，你不要生氣，你聽我說，真是病了，有醫(yī)生的證明書，不就可以請?zhí)婀?？”那宗保長聽了這話，倒不問他有無證明書，卻把手電筒打著亮向他周身又照了一遍，因問道：“你有錢請?zhí)婀?？”楊老幺道：“所以我問保長要去好久，若是不過兩三天的話，我想法子也要尋幾個錢來找替工，日子久了，恐怕我就擔負不起?！弊诒ｉL道：“就是兩三天你也擔負不起。你在我面前少弄些花樣！你這是作啥子？越作越像！”他在說話時，這個楊老幺已是支持不住，便坐在地上了。宗保長道：“現(xiàn)在又不要你走，為啥子立馬就裝出這樣子來？我這里的活路，不在乎你一個人，你愿作就作，不愿作你趕快回家去打瞌睡！”那楊老幺聽了他這番話，竟是不能答言，只坐在地上哼著。那宗保長突然扭轉(zhuǎn)身來，一面走著一面罵道：“這都是些空話！”

亞雄在一邊看得久了，實在忍耐不住了，便迎著叫了一聲“宗保長”。宗保長在電燈底下朦朧著兩只醉眼，倒有點認得他。因為每次在家門左右遇著他時，總可以看到他胸前掛了一塊證章，無論如何，他的身份比保長高得多。這種人叫他一聲保長，立刻便讓他胸里的酒意，先減低了兩三分。

因此站定了腳向他點著頭道：“區(qū)先生，宵了夜了？”亞雄笑道：“彼此鄰居，我倒向來沒有請托過你。我現(xiàn)在有點事相商?！弊诒ｉL道：“好說，好說！有啥事，請指教?！眮喰鄣溃骸拔铱催@個楊老幺實在是病了。他說要請個替工，倒不是假話。不過宗保長體諒他，說他請不起替工，那也是真情。不知道要請幾天替工？這筆款子我們倒可以幫他一點小忙?！弊诒ｉL笑道：“那倒用不著喲！”

區(qū)老太爺在那路燈下，也看得久了，因道：“亞雄，你什么時候來的？你不是說寫了信要趕過江北去嗎？怎么也跑出來了？”亞雄道：“你看這路上黑得伸手難辨，我怕你老摔倒?！眳^(qū)老太爺笑道：“你不要太不知足，我空手走路，你還怕我摔倒，我相信在那吊樓下給宗保長幫忙的人，就有比我年紀還大的呢！――宗保長，我要問一句不懂人事的話，這些保下的老百姓，都是你隨時可以集合的了，要他們替你幫忙，白夭不是一樣嗎？為什么要這樣亮著燈火在黑夜里摸索著工作呢？”

宗保長見這賢喬梓雙雙追著來問，酒意又減退了兩三分，因笑道：“這是各位朋友的好意，他們要替我?guī)兔?，我也沒有法子。白天他們都有活路作，要賣力氣吃飯，所以只好晚上來給我?guī)兔??！崩咸珷數(shù)溃骸澳俏疫€是不大懂得。白天呢，他們要賣力氣混飯吃，晚上呢，他們又要替保長幫忙，他們也不是什么三頭六臂的人，怎么可以不分日夜的出氣力？”宗保長聽了這話，越發(fā)加了一層更深的誤會，笑道：“說得是嘛！我就不愿意他們這樣辛苦?！闭f到這里，便聽到楊老幺蹲在地上重重的“哼”了幾聲。亞雄道：“還是依著我的提議，和這姓楊的講個情，今天晚上讓他先回去養(yǎng)病，明天有事要攤他去作的話，我們替他出這請?zhí)婀さ腻X。若沒有這個例子，我們不敢多事，既有這個例子，大家圓通圓通，也未嘗不是助人助已的事?！弊诒ｉL連連說著“要得，要得”，也沒有別的話了。

區(qū)老太爺看到身邊正有一乘空轎子經(jīng)過，便將轎夫喊住，停在楊老幺身邊，給了轎夫兩塊錢，請他作點好事，把楊老幺抬走。有一個轎夫正認得楊老幺，將手上紙燈籠提起，對他臉上照了一照。楊老幺在地面上哼著道：“老程，你作好事吧，有這位老爺出錢。你就把我抬了回去吧！”那老程依然將燈籠在他臉上照了一照，因道：“你臉色都變了，是不能作活路了。我送你回去就是。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你病了抬一抬你，要啥子錢？這位老太爺給我的錢，轉(zhuǎn)送給你買藥吃吧！”說著，把錢塞到楊老幺懷里去，然后攙著他起來，半抱半扶的將他送到轎子里面去。當抬起轎子來時，還代病人說了一聲：“老太爺，多謝你。”這不但是區(qū)家父子看著呆了一呆，便是那位宗保長，一時也說不上一句話來。區(qū)老太爺嘆了口氣道：“唉！禮失而求諸野了?！眮喰鄣溃骸拔乙憷先思一厝グ伞Ｋ鹃L還等著我呢，天色不早了，我還得趕過江北?！?

區(qū)老太爺這又添了不少的感慨，隨著亞雄一路回來。那宗保長的酒意，差不多完全消失，還跟在后面道：“我照了老太爺回去吧?！彼戳耸蛛娡苍趨^(qū)家父子面前放著光。亞雄道：“不必客氣，保長請便吧！”他笑道：“江北哪個師長的公館，是川軍師長，還是外省師長？”亞雄這才恍然他特別恭維之故，笑道：姓李的師長，他是打過仗升起來的。你宗保長若肯到前方去從軍的話，一樣可以升到那位置上去的宗保長不知怎樣謙遜著才好，只是失驚的“呵喲”了一聲。也唯其如此，他一直打著手電筒將區(qū)家父子送到大門口，方才回去。亞雄等他去遠了，笑道：“宗保長雖然有個長字頭銜，但是最怕看長字上的官銜?！眳^(qū)老太爺?shù)溃骸澳阌趾螄L不怕？不然，這樣星月無光之夜，你還趕著渡江去嗎？”亞雄聽了，也只好一笑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