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速戰(zhàn)速決

這個說話的女人，是亞英堂姐妹區(qū)二小姐，后面跟著一位穿長袍子，扶著手杖的老人，卻是區(qū)老太爺。西門太太喲，了一聲道：“老太爺來了。這是稀客呀！”老太爺將頭上的呢帽子取下來和手杖一把抓住，另一只手卻拿了手絹不住的去擦抹頭上的汗珠。亞英老遠看到父親，還有些氣喘喘的，必是過江來上這個坡子有些吃力，便奔下樓來直跑到院子里來，迎著父親笑問道：“你老人家什么時候進城來的？”老太爺?shù)闪藘芍谎劬ν傆兴奈宸昼娭?，然后微微的搖撼著頭道：“你這個孩子，哎！你這個孩子！”博士也迎下樓來了，笑道：“老太爺也沒有雇乘轎子上山來，請上樓休息休息吧。”老太爺和博士握了手，搖著頭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他斷章取義的就只說了這七個字。博士自覺得他感慨良深，但不知這感慨由何而起，當下很恭敬的將客人引到樓上客室里來。老太爺坐下只是打量屋子，笑著點頭說：“這地方很好?！敝魅酥鲖D忙著招待茶煙，用人們卻在隔壁屋子里送上了飯菜。二小姐和老太爺，雖是匆匆而來，但他們坐定了，倒并不作什么表示。西門太太卻是忍不住握了二小姐的手問道：“你們是找亞英來的吧？”她答道：“這事你自然明白的，我們是怕青年人太任性?，F(xiàn)在他既在這里，那就不必再說什么了?！蔽鏖T德聽了這一篇話，那就知道他們是為著什么事來的了。于是向老太爺點著頭笑道：“好在是極熟的人，大概說一句遇茶喝茶，遇飯吃飯，是不嫌怠慢的，先請吃便飯吧?！眳^(qū)老先生坐著喝了一杯茶，自己沒有把爬上山坡的這口氣和緩過來，因此也是默然的沒說什么。主人一請，他就將手巾擦著汗，緩緩的站了起來，笑道?！帮埖故遣幌氤?，請再給我一點開水?！?

亞英這已料著父親是追尋自己來了，但為什么這樣焦急著的追尋，還有點不明白。而老人家這樣驚惶未定，透著受了很大的刺激，于是站在一邊呆了，說不出話來。主人笑道：“不必喝茶，有很熱的雞湯。我看你老人家也是累了。”老太爺微微一笑，隨同著主人入席吃飯。在飯桌上，西門太太就問著為什么老伯不坐轎子上來。老太爺笑道：“我那一會子也是心不在焉，急于要和博士伉儷晤面一談，也就忘了坐轎子了。”西門太太偏著頭向二小姐道：“為什么這樣急呢？”二小姐笑答道：“說起來是一件笑話，事情過去了，也就不妨說出來。是青萍離開重慶的第二天，我曾寫一封信給伯父，同時這天報上登了一條新聞，說有個西服男子投江自殺。原因大概是為了失戀。這兩件事本來不能混為一談，可是就憑我們這位博古通今的伯父大人，竟認為這個投江的西服的男子，就是他?！闭f著，將筷子尖向亞英點了幾點。西門德笑道：“可能的，這在心理學(xué)上，是極可能的一種錯覺。在心理上受到新的刺激的人，隨時都可以發(fā)生的?！蔽鏖T太太笑道：“這我就明白了。二先生，為人還是要講一點孝道。你看作父母的人，是怎樣掛心他的兒女。”亞英只是微笑著吃飯，卻沒有說什么。西門德因笑道：“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亞英和青萍訂婚的那個時候，我們卻撞著去吃了一頓，答應(yīng)給他們作個見證人。到了現(xiàn)在，這個局面已是變得很壞。我們雖沒有那個力量，可以讓這個局面好轉(zhuǎn)，可也不能讓它再壞下去。老太爺你一見面說句‘可憐天下父母心’，真讓我受了很大的感動。我一定勸亞英去創(chuàng)造事業(yè)，把這個女子丟開，他也不是那樣沒出息的人，就為了女人拋棄他而自殺。我正有件事要和他商量，還沒有說出來，老太爺就來了。實不相瞞，陸神洲現(xiàn)在有一件文化事業(yè)委托我辦。我要到香港一趟。在重慶許多不能結(jié)束的事，我都想委托他呢?！庇谑前岩\西書到重慶來譯的話，說了一遍。

這件事自是搔著區(qū)老先生的癢處，連聲稱贊。二小姐也道：“我是神經(jīng)過敏，怕香港有事，匆匆忙忙飛進重慶來?，F(xiàn)在看到大家不斷的向香港跑，我也想再去一趟?！蔽鏖T太太吃得很高興，夾著紅燒雞塊送到嘴里去大嚼，眼睛可又望著端上桌來熱氣騰騰一碗蘿卜絲鮮魚湯。自西門德發(fā)了洋財回家，她神經(jīng)雖然有些失常，而每頓飯菜肴總是很好的。今天得了博士要帶她上香港去的消息，這頓飯更是吃得酣暢淋漓。這時她一日將嘴里的飯菜咽了下去，望著二小姐笑道：“去呀！最好我們能一路。我也不知道到香港去能遇到一些什么。你若是在那里，我就有個伴了。在重慶大轟炸之下，沒有炸死，是白撿著的一條命，應(yīng)該到香港去足足的玩上一陣?？v然香港有問題，反正撿來……”西門德皺了眉，望著她攔住了道：“得了得了，雖然我們是不講迷信的，可是憑了你這個思想出發(fā)點去香港，那也怪掃興的吧？”她笑道：怎么怪掃興，人要是想通了才肯盡情去找娛樂。老太爺也曾聽說自博士弄了一票錢回來，他太太頗有點神經(jīng)失常。北方人形容窮人發(fā)財?shù)脑?，“有點招架不住”。現(xiàn)在觀察她的言行，果然如此。這就聯(lián)帶想著博士，若是帶她到香港去，那真說不定會發(fā)生什么不幸的事情，當時也沒有說什么，倒想著要開導(dǎo)開導(dǎo)她。

飯后，西門德留著區(qū)老先生長談，沒有讓他們父子渡江。到了三四點鐘的時候，滿天的云霧下面，西邊透出一片紅霞，落山的太陽帶了七八分病態(tài)，將那雞子黃的陽光，偷偷看著山城的兩岸。博士就邀著他們父子二人，趁了晚晴出去散步。

他們這莊屋后面，就是小條石板鋪的人行道。因為這里私有別墅多，不斷的有著竹和樹林，那石板路順著山崗，在竹樹陰里疊著坡子曲折前進，頗也有趣。區(qū)老太爺扶著手杖，走了一二十分鐘，遠遠看到這條路伸入一個山埡里去，便在大黃桷樹下一個小山神廟的石臺上坐著笑道：“再向前走，可不能安步當車了?！蔽鏖T德道：“在沒有開公路以前，川東一帶，恐怕根本就沒有車子。當車不當車那是說不上的。在四川散步，這樂趣倒是有相當?shù)南拗?。作個短程旅行，像我們這種腰腿欠缺功夫的人，就要坐轎子，旅行坐轎子，卻又減少興趣，所以我也很少下鄉(xiāng)。刀老太爺?shù)溃翰贿^根據(jù)人道說，坐轎子是不應(yīng)該的事。這不知道是哪一位大發(fā)明家發(fā)明的，把人當牛馬來用，‘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現(xiàn)在打仗的時候，大家喊著節(jié)省人力。大后方卻把大批壯丁，作為伺候有錢人的牛馬，這是一個極大的浪費。”西門德把老太爺?shù)脑捖犗氯?，昂起頭來向天上望著，嘆了一口氣道：“戰(zhàn)爭真是改變宇宙的東西。多少抬轎的，變成坐轎，又有多少坐轎的變成抬轎。刀西門德默然了有兩三分鐘，先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隨后笑道：老太爺回到我家去，煮一杯咖啡，慢慢談?wù)勥@一問題吧?！崩咸珷斂此那樾?，似乎這里面藏著一個問題，因道：“博士還有什么感慨嗎？我是個很知足的人。”說著話，三個人慢步向原路走了回來。大家順了石板路走，未曾分途走向西門的寓所，卻不大介意的踏上了江邊一條小街。因為是接近過江渡口，所以店鋪相當熱鬧。巷口一家吊樓茶館，鬧哄哄的坐著茶客。因為這很可引起行人的注意。西門德不免停腳，向里張望了一下，他原無意尋找哪一個人，卻在這時，有人高聲喊著“老師”。隨聲在茶座叢中站了起來。大家看時，是個穿西裝的小伙子。博士向他點了點頭，他迎著走到屋檐下來，又向老太爺鞠了半個躬，叫聲老先生。區(qū)老先生問他貴姓時，西門德道：“他叫李大成，到府上去過的呀！”這李大成三個字，卻由亞英耳朵里直打入心坎里去，原來就是他。順了這個念頭，向他再檢查一遍，見他身穿淡青帶暗條的西服，里面是米色的毛繩背心，拴了紫色白條領(lǐng)帶，手指上還帶了一枚金戒指呢。一個賣橘柑的小販，哪里來的這一身闊綽？很快的他就想到青萍代自己買衣物這件事上去。他心里一陣難過，把西門德和他談的話全沒有聽到。及至自己醒悟過來，前面兩個人已走開好幾丈遠了。李大成呢，也走回了茶座。

亞英站著想了一想，也就跟著走進茶館來。李大成占著的這個茶座，恰好并沒有他人，他徑直的走向這里。李大成見了他，立刻站起來點點頭，臉可漲得通紅說不出一句話來。亞英看他這情形，心里明白了問題的一半。但看他躊躇不安，卻又不忍給予他難堪，便微微的點頭道：“你認得我嗎？”大成道：“你是區(qū)二先生?！蹦锹曇舴浅５臀?。亞莢笑道：“沒事，我不過想和你談?wù)劊艺夷銉扇炝?。坐著坐著?！庇谑莾扇藢γ孀隆?

李大成叫著泡茶來，表示一番敬客的樣子。亞英且自由他，笑道：“你不要疑心，我找你兩三天并沒有什么和你為難之處。只是要向你打聽消息。你知道青萍到哪里去了嗎？”李大成道：“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在朋友那里得的消息，她坐飛機走了?！眮営⒌溃骸半y道說事先沒有告訴你一句，臨走你也不知道？”李大成道：“她臨走的那幾天，我只在街上碰到她一次。她說是忙得很，并沒有工夫和我在一處，叫我回南岸等著她。她會過江來找我。過了兩天，我到城里去，才知道她走了?！眮営⒌溃骸捌婀郑箾]有給你一封信？”

亞英望了他，見他面上的紅暈，并沒有退下，兩眼不定神，滿帶了恐懼的意味。因搖搖頭笑道：“不要害怕，我也犯不上和你為難，我們都是受騙的。”李大成默然，挑選面前一堆殘剩的葵花子，送到嘴里去咀嚼。茶房送著香煙火柴來了，他抽了一支煙敬客，并代擦著火柴，起身給客點煙。他自己雖然坐下，并不吸煙。亞英越發(fā)就不忍把言語逼他了。吸著煙沉思了一下，和緩的笑道：“你當然知道她和我訂了婚?？墒俏液茏鹬乇舜说娜烁竦?，小兄弟，你沾我的便宜不小哇。”李大成聽到這里，臉越發(fā)的紅了，紅暈直漲到耳朵根下去。他低聲道：“不，不！我決沒有沾二先生的便宜。她和我原是早已訂婚了的?！闭f著，他舉起手來，將那金戒指向亞英照了一照。亞英道：“什么？你們也已經(jīng)訂了婚的？”說著，睜眼望了他的臉色。大成臉色正了一正，似乎覺得理直氣壯，點點頭道：“訂婚很久了。不過她不許我告訴人。”亞英道：“你為仟么和她訂婚……”他這句話說出口之后，自己立刻也就覺得荒唐。他又為什么不能和青萍訂婚？姓區(qū)的憑什么可以問這一句話？男女之間，到了那個程度，自然要訂婚，訂婚上面根本沒有為什么。有之，就是要結(jié)婚了。

李大成先被他問得頗有點愕然，最后，只好傻笑笑。亞英接著笑道：“對不起，我是受的刺激太深，言語有點盂浪。你大概知道，她和我也已經(jīng)訂婚的了?！崩畲蟪珊退劻耸畞矸昼姷脑?，發(fā)覺他并沒有什么惡意，因捧起碗來喝了一日茶，接著道：“這件事，她一直是瞞著我。這用不著我說，二先生也會明白。她已經(jīng)和我訂婚在先，怎能又去和別人訂婚呢？后來我在西門老師那里得了消息，我非常奇怪?！眮営⒌溃骸澳銢]有質(zhì)問她嗎？”李大成又捧起碗來喝了口茶，而且把那盒紙煙在手上盤弄了一陣，眼望紙煙盒道：“我不能瞞你，我一家人都倚靠她挽救過的。起先我沒有那勇氣敢問她，不過在我的態(tài)度上，她也看出我有什么話要說似的。她倒先問我有什么話，到過西門老師那里沒有？我告訴她去過。她說：那我就明白了。他們告訴你，我已經(jīng)和區(qū)亞英訂婚了吧？那有什么關(guān)系，是假的呀。”

亞英聽了這話，臉色變了一下，但是他依然強自鎮(zhèn)定著，微笑了一笑，鼻子也哼了一聲。大成道：“你莫見怪，這是她說的，不是我說的?！眮営⑿Φ溃骸拔抑朗撬f的，我也不怪你?！闭f著，很從容的又取了一支紙煙吸著。笑道：“你盡管說，以后你怎樣問呢？”李大成道：“我就問她，怎會是假的呢？而且也有我老師師母作證人。她說的話更難聽了，她說：‘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并沒有留下什么證據(jù)呀。這不過教他三個人抬一頂蘭個頭的轎子我坐坐罷了。’我又問怎么是三個頭的轎子呢？她就說‘你不用問，事后自知?！叶谖遥@話不能對老師師母說，若是說了，彼此的婚約也取消，以后誰不管誰。我不知道什么原故，非常怕她，她這樣叮囑著，我就沒有告訴過第二個人。一直等她離開重慶了，才知道讓她騙了?？墒菓{良心說一句，我只有沾她的好處，她并沒有沾我的好處，她也不能算是騙我。不知她可騙了二先生什么沒有？力亞英淡笑道：她雖沒有騙去我什么，可是她讓我精神和名譽上受了莫大的損失。我再問你一句，你已經(jīng)和她同居了，這是真的嗎？”大成道：“沒有，不過彼此常常見面。”亞英道：“我已知道很清楚了，你們不是住在一個姓張的家里嗎？你們同居了多久？”大成道：“二先生當然知道，她是住在溫公館的?！眮営⒌溃骸暗袝r她也住在外面，當然那就是住在張家了?！贝蟪傻溃骸八男袆?，我向來不敢問。她寫信叫我到張家去等，我就去等。有時候空等一起，她也不來?！眮営⒌溃骸暗袝r你是等得著她的呀！”李大成沒有回答他的話，將茶碗蓋翻過來放在桌上，將茶倒在茶碗蓋里，紅著臉低頭不作聲。亞英發(fā)過脾氣之后，也是默然著，大家約莫沉靜了五分鐘，還是亞英先道：“我并沒有什么怪你之處，我不過向你打聽打聽消息?！崩畲蟪傻溃骸八贿^是玩弄我罷了。她哪里會向我說什么真心話，我想這一層二先生也是知道的?！眮営λ苌砜戳艘幌拢虻溃骸澳敲?，你已經(jīng)不想念她了?！崩畲蟪梢参⑿Φ溃骸澳遣皇强障胨龁?？她也不會嫁我這個窮小子?！眮営Ⅻc了點頭，又喝了口茶。

兩人正沉默著，西門德卻由外面匆匆的跑了來。他老遠看到兩人正坐在茶桌上喝茶，很隨便的談話，便站在門口先掏出手絹擦了幾擦額頭上的汗，然后才慢慢的走了過來。這里兩人都站起來相迎。博士向亞英笑道：“一路走著，忽然把你丟了。老太爺大為驚異，但是我猜著你一定在這里，所以立刻回轉(zhuǎn)身來找你。”亞英笑道：我和這位李君談?wù)?，雖然……勞他笑著，看看李大成，可沒有把話繼續(xù)說下去。西門德道：“不用談了，你要談的話我知道，無非是越說下去越煩惱，走吧。”說著，他伸出一只手來拉了亞英就走。博士一面向李大成揮著手道：“茶錢就奉擾了。”亞英當然知道博士是什么意思，老遠的抬起手來，向大成叫著道：“朋友，再會了?！蔽鏖T德將他拉到街上，方放下手笑道：“你和他還是朋友嗎？你雖年輕，倒是胸襟闊大。連我是她的老師，她都順手玩弄了我一下。從此以后，你可以不必以她為念了。你的前程還遠大著啦?！?

大家回到西門公館，吃了一頓很好的晚餐。晚上，加入西門太太和二小姐圍坐夜話，大家都有點刺激。西門德夫婦是覺得陸先生的去香港的條件太優(yōu)厚。亞英覺得受青萍的玩弄太大，下不了臺，應(yīng)該離開重慶，運動西門老師，要求陸先生允許他到廣州灣去一趟，那樣他可以把他們運貨的車子押解進來。區(qū)老先生對于西門博士和陸神洲譯書的工作，也很贊成，認為如果自己也能加入，倒可以弄幾個譯書費。西門太太是為了能到香港去，贊成先生去和陸先生幫忙。只有區(qū)家二小姐是個事外之人，但是聽到大家正很起勁的要到香港去，大概那里是沒有問題，就是溫二奶奶也在重慶過得膩了，覺得一切不如香港，假使她愿意去的話，一路坐飛機去，也可以得到許多便利。于是她把這意思告訴了西門太太，西門太太立刻握著二小姐的手道：“那好極了，我十分贊成。我們明天一路去和二奶奶商量，到了香港，我們?nèi)齻€人又在一處，那是多么好呢？好在押運的那批車子，還在路上走，就是貨到了要脫手，總也要個相當?shù)娜兆印ｊ懮裰迣τ谶@件事，也沒有限定什么時間辦理，自不催著?！?

這晚談得很夜深，方始安睡。第二日早上，區(qū)莊正帶了亞英和二小姐，向西門德告別，一同渡江。這里所著急的，倒是西門太太，因為她約著區(qū)二小姐和溫二奶奶一商量，二奶奶游興勃發(fā)，慨然答應(yīng)著同走。那邊約好了這個快樂旅行，可是這方面是主體，倒沒有了日期。她又是苦惱起來。博士坐在椅子上，倒發(fā)了一陣呆。心想這位太太實在難于應(yīng)付，過窮日子她會瘋，有了錢，她也會瘋。雖然到了現(xiàn)在，生活有了個小小的辦法。一生一世得不著個美滿家庭，究竟也是乏味。

這天，匆匆吃過午飯，西門太太自換好了衣服，穿上了皮鞋，完全是個要出門的樣子。但她并不向西門德打一個招呼。博士自不須她吩咐，立刻穿上大衣，拿了手杖恭候在走廊上。就在這個時候，電報局里信差送著一封電報來了。博士一看電報封套上，寫著發(fā)電的地址是貴陽。便拿電稿向屋子里來，自言自語的道：“貴陽有誰給我來電報呢?！庇谑侨フ覉D章以便在收電回執(zhí)上蓋了，打發(fā)信差，偏是圖章放失了方向。十幾分鐘沒有找到。這時西門太太走到走廊上瞪了眼道：“懶驢上磨屎尿多，我一個人走?！蔽鏖T德來不及理會，自在抽屜里找到了圖章，將收電手續(xù)辦完，笑著跑出來道：“好消息，好消息！亞杰來電，由貴陽動身了。若是車子不拋錨，三四天之內(nèi)一定可到。”說著話看時，太太已不見人影了。追到大門外來，叫了幾遍，也不見有人答應(yīng)。

博士覺得太太脾氣太大，正經(jīng)事也不容人說理。反正她平常是不要先生陪著自己去游玩的。也就不去追她了。亞杰快到了，有些賣貨的事，須預(yù)為布置。趁著太太不在家，靜下心來寫好幾封接洽業(yè)務(wù)的信。一混天就昏黑了，獨自吃晚飯，料著太太又住在溫公館了，自也不必等侯?？墒沁@次出乎預(yù)料，只吃了半碗飯，便聽到她在樓下叫著女傭人的聲音問道：“先生在家嗎？”她的問話卻沒有人答應(yīng)，便快步走進屋子來。看到西門德坐著在吃飯，卻站定了喘過一口氣，但她的兩只眼睛依然滿屋張望。西門德笑道：“又有了什么問題呢？你不住的在找尋什么線索吧？”她慢慢的定了神，放下手皮包，脫下大衣，坐在桌子邊，紅著臉笑道：“我在電影院里看電影，看到那男主角丟了太太，私下逃走，我疑心你和那人一樣也逃走了?！蔽鏖T德放下筷子，哈哈大笑道：“你真是神經(jīng)過敏，怎么會把電影里那個男主角，和我聯(lián)想起來？怪不得你一進大門，就大聲喊問。你是怎樣妙想天開的就想到這上面來了呢？”她道：“妙想天開嗎？我出門的時候，有封電報來了，我想是亞杰由昆明或者貴陽打來的電報，叫你去接貨，你接了貨，還怕賣不到錢嗎？有了那大批的錢，你就好去香港?！蔽鏖T德笑道：“你七猜八猜，居然猜著一點線索，那電報果然是亞杰由貴陽發(fā)來的。”她搶著道：“他約你到貴陽去，拿電報我看?！闭f著，伸出手來。西門德不敢再逗引她，就在衣袋里掏出電報來給她看。

她見電稿譯著現(xiàn)在的，“一車貨平安抵筑，即來渝，杰?！蔽鏖T德笑道：“這可放心了吧，他并沒有約我去。吃飯吧，菜冷了?！彼弥姼暹t疑了一會道：“也許這是密碼電報，譯出來的全不是這一回事。”西門德笑道：“真是笑話了。這電文是電報局里代譯的，又不是我譯的，難道我串通了電報局來欺騙你？你如再不信，桌子抽屜里有電報本，你自己校對一下?！?

她這才算是放下了心，笑道：“我見黃青萍不聲不響的就飛走了，覺得人心難測?！蔽鏖T德笑著，連說“是了”。便起身拿了碗筷來替太太盛飯，又叫劉嫂將湯拿去熱。她吃著飯笑道：“老德，你待我總算不錯，不過男子們有了錢就會作怪的。你現(xiàn)在可算是有了錢了，以后你無論到哪里去，我都得跟著你。你說可以嗎？”西門德笑道：“豈但是可以，簡直非這樣辦不可，你不放心我，我還不放心你呢。你是越來越年少，而且越漂亮了?！彼χ吡艘宦暤溃骸胺凑淠闩涞眠^?！闭f時，將筷子頭指點了自己的鼻子尖。博士也就笑了。

第二日，安靜的過去。到了第三日，她就有點忍耐不住。到了第四日，她根據(jù)博士所說，三天半的時間，認為這日下午車子一定可到，兩三次催著他到海棠溪去看看。西門德明知這日下午車子未必能到的，可是太太卻是實心實意的期望著，若要不去的話，也許會急出太太的病來。吃過午飯，就走向海棠溪。到了這里，當然也就在停車的地方探視一番。雖是沒有車子的蹤影，依然不敢回去，在小茶館里直坐到四點鐘，方才回家。還在山坡下，老遠的就看到太太倚靠著樓欄桿在張望，自己倒笑了。自言自語的搖著頭道：“對付這位太太，真是沒辦法。”還只走到樓下呢，她老遠的就向下喊著道：“車子來了嗎？”博士走上樓來才笑道：“我說你又不相信，讓我白去候了半天?！碧林樀溃骸澳愀墒裁词?，都是這樣慢條斯理的！”博士笑道：“這真是冤枉了，車子不來，我特別加快也是無用?！彼溃骸拔沂钦f你答復(fù)得太慢了。你在院子里，我就問?？墒悄阋欢ㄒ狭藰遣糯饛?fù)我。”西門德聳著肩膀，只是架腿坐著吸雪茄，太太望了他道：“你是存心氣我，你不知道我是個急性子的人嗎？你既然去等車子，你就該多等一會兒，這么一大早的就回來，也許你剛剛一走，車子就到了?！辈┦靠此钦嫔鷼猓簿筒桓以俸退_玩笑了。

但今天這關(guān)雖已過去，料著她明天一大早又是要催著去的。若是一大早就上海棠溪，到了下午五六點鐘方才回家，這一天的工夫怎樣經(jīng)受得了。因之預(yù)先撒了個謊道：“到了明天，你可別忙呀！他們跑進出口的人，有個不可解的迷信。就是上午不到站，縱然開到了，也要在離站幾公里的地方停下車子來，挨到下午方才開到站頭。所以我們要去接車子還是下午去?！碧溃骸澳鞘鞘裁丛誓?！”博士道：“就是這樣不可解了。我根本不迷信這個原則，我也沒有去打聽，大概是由昆明的市場，習(xí)慣傳染下來的。昆明照例上午無市?！蔽鏖T太太自沒有料到這是謊話，也就沒有追究。

次日上午，她因為知道車子不到站，卻也照常過活。到了十一點鐘，就催開飯，吃過飯，不到十二點鐘，她已化妝換衣服，穿皮鞋，一切辦得整齊了。問博士道：“今天我們不去接車子嗎？”博士笑道：“海棠溪可沒有什么地方讓你去休息，你不嫌去得早一點嗎？”她已把手皮包拿在手上，看看手表道：“已是十二點半了，可算是下午了。假使亞杰上午就到了，停在幾公里外的地方，我們到了海棠溪他也就到了。博士暗叫了一百聲搿豈有此理”，可是嘴里不敢說出來，只好帶了微笑，跟著她一路走。下得山坡，雇了兩乘滑竿，坐到海棠溪。博士知道這位夫人，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脾氣，空言勸說不生效力。下得滑竿，就徑直帶她到海棠溪車站上來。短短的小鎮(zhèn)市是幾家酒飯館，雜貨店，馬路上空蕩蕩的，倒不見有什么車輛進口。這一帶有幾爿進出口的聯(lián)絡(luò)站，亞杰那爿五金西藥店，也有個不懸招牌的聯(lián)絡(luò)站。博士帶著她到了那里，先問過了一遍，車子并沒有到，話是當面問人的，當然她沒有什么不信。先讓她安下了這顆心，然后帶了她在附近一家茶館里，找一個臨街的茶座坐了，而且還請她上座，讓她面對了大街。這樣過來任何一輛車子，她都可以看見了。

西門太太理想中的海棠溪，以為也是儲奇門、都郵街這樣的大街，又以為他們的聯(lián)絡(luò)站，也是個字號。殊不料這個碼頭上根本沒有街，要走一兩華里，才有一截市面，而問信的那個聯(lián)絡(luò)站，也是黃土墻矮房子，里面并無處可以落腳。這樣博士引她來坐小茶館，那就無可推辭了。小茶館她是看見多了，也是覺得不堪領(lǐng)教，根本沒有坐過?，F(xiàn)在靠住一張黑漆漆的桌子，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凳上，決沒有在咖啡座上那樣舒服。面前放著一蓋碗沱茶，喝起來自沒有龍井香片那個滋味，也沒有紅茶那個滋味。她喝一口，根本就感到有一點兒澀嘴。茶兌過一回開水，變成了陳葡萄酒的顏色。這是她自己甘愿來的，不便有所怨尤。卻向博士笑道：“我在溫公館也喝過沱茶，可不是這個味道?！辈┦啃Φ溃骸笆裁礀|西能拿溫公館打比呢？狗吃三頓飯，也會比普通人士高上一籌。他們喝的沱茶，自然是精選的。溫公館里的沱茶，小茶館里也有，那也不成其為溫公館了?！?

西門德心里可就想著，我這位太太，這兩天逼得我也太苦，我應(yīng)當懲罰她一下，于是出了茶館，帶著她順了公路走去。羅家壩這一帶，恰是窮山惡水，兩邊毫無樹木的黃土山下面，洼下去一道帶梯田的深谷。順流著一條臭水溝，溝兩邊有些民房，不是夾壁小矮屋，就是草棚，還有些土饅頭似的墳?zāi)?，亂堆著在對面黃土山頭。博士道：“過去十八公里可以到南溫泉去洗個溫泉澡。此外是沒有什么可游玩的地方了?！?

她今天恰穿的是一雙半高跟鞋，走著這遍體露出骨頭的公路，自不怎樣的舒服，慢慢地感到前腳板有點兒擠夾難受，身子也就隨著有點前仰后合，于是離開路中心，就在路邊有干草皮的路邊沿上走。博士道：“太太，你是不慣抗戰(zhàn)生活，在路邊草地上坐一會子吧。等著空手回頭滑竿，抬了你回去吧?！彼拐媸怯羞@點意思，但是她最不愛聽人家說她無用，便扭著身子望了他道：“你就那樣小看了我，這兩年在重慶住家，你出門不是坐轎就是坐車，走路的能力你就比我差得遠?！闭f著，她拔腳就向羅家壩走去，一口氣真走了一公里多路，到了原來的那家小茶館。她無須博士要求，就在茶座上坐下了。

西門德隨后跟了來，左手揭起呢帽，右手掏出衣袋里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走到茶館門口站住?？戳颂⑿?，她兩道眉毛一揚，笑道：“你看還是誰不行？博士點著頭道：我不行就不行，我決不勉強充好漢?！闭f著，在桌子一邊坐下，笑道：“太太，坐在這種地方等車子，你知道不是生意經(jīng)了。休息一會子，我們坐滑竿回去吧。你受不了這個罪。”她笑道：“你以為我是勉強充好漢嗎？”博士笑著沒有把話再向下說。她自然也不跟著再向下說。第二次各泡了一碗沱茶。西門太太便覺得不是像初次那樣難喝，口渴了喝過半碗茶，再喝半碗，接連就兌上了兩次開水。這樣的枯坐了半小時，西門德就去買了些瓜子花生糖果之類，放在茶桌上，笑道：枯坐無聊，我們抬抬杠吧。力她道：“這是什么話？”說著，一賭氣站起來，借了這賭氣的一個姿勢，就走出了茶館去。西門德趕快會了茶帳由后面跟著來，追到向黃桷埡的分路口上，幾個抬滑竿的轎夫子，正圍了她講價錢。

西門德看到，臉上透出了一點得意的微笑。她立刻就很快的揮著手道：過去過去，我們不坐滑竿。力西門德淡淡的笑道：“還是坐了去吧，到家得有幾里路呢，而且路也不好走?！彼溃骸拔曳凑盏媚氵^，笑話，我走不回去？再走兩遍我也不在乎?！蔽鏖T德道：“那么，我不送你了，我過江去一趟?！闭f著，果然立刻轉(zhuǎn)身走去。她始而還不信博士真走了，站著遲疑了一會子，約莫有五分鐘，然后出了一筆高價的價錢，坐著一乘滑竿走了。西門德不免在羅家壩兜上半個圈子，也就坐了滑竿回家。到家時屋子里靜悄悄的，推開房門一看，太太已是和衣在床上睡著了。博士心里暗喜，覺得不怕這位夫人難于對付，只要稍微肯用一點腦筋，那就勝利了。

到了次日早上，她自是醒得最早，而西門德卻痛快的多睡了兩小時，不像過去兩日受到情不能堪的聒噪。醒來之后，自自在在的吸煙喝茶看報，太太不再要他到海棠溪接車子了。午飯以后，太太還是不提什么，西門德口里銜著雪茄，架了腿坐在沙發(fā)上，故意的向太太道：“家里還有啡啡吧，熬一點喝可以嗎？今天我的興致很好，我想看幾貫書?！彼溃骸鞍究Х饶愫瓤梢缘?，可是你今天下午，總也應(yīng)當?shù)胶Ｌ南ヒ惶搜?。”西門德還沒有答言，門外卻有人接嘴道：“不用去接我，我自己會來報到的。”隨著這話，區(qū)亞杰走進了屋子來。他上身穿著一件麂皮甲克，下套長腳青呢褲，不過周身都帶了灰塵，臉上的健康顏色，也是浮出一片黃黝的汗光，充分的表示一種風(fēng)塵之色。他手上拿了一頂灰呢的鴨舌帽，見著主人翁夫婦各鞠了一個躬，很誠懇的執(zhí)著晚輩晉見的禮節(jié)。

西門德立刻迎上前執(zhí)著他的手道：“辛苦辛苦，我們接你三天都沒有接到，今天不接你，偏是你又來了。”西門太太正也是有許多話要說，然而在亞杰后面緊隨著有一個跑碼頭的孩子，他將小扁擔挑了一擔東西進來。前面是兩只火腿，另外一個小籃子，籃子里面有許多大小紙包。后面是兩簍廣柑也附著一個小籃子。這些東西在樓板上放下，亞杰掏錢將小孩子打發(fā)走了，才笑道：“這和押運的貨無關(guān)，是我個人沿路買的一些土產(chǎn)，請博士和師母的。”西門太太笑道：“我們也要出門坐飛機了，哪里帶得了許多東西。”亞杰愕然的，望著問道：“你們要出門到哪里去呢？”她笑道：“我們要到香港去住家了?！蔽鏖T德皺了眉笑道：“達消息雖是你所急于要宣布的，也不要這樣太急，人家遠道而來，還沒有坐下呢。她道。我哪里是急于宣布這消息，也不過因話答話罷了?！?

博士不再和她辯論，一面叫傭工和亞杰送來茶水洗臉喝茶，一面陪他談話。亞杰告訴他：一路都還順利，只是過路的特別交際費，多用了一點，有帳可查。也就因為這樣，路上沒有什么留難，不然可能在最近的一個關(guān)口耽誤個三五天。找了一點機會，昨日下午闖過來，今天上午九點多鐘，就到了海棠溪。

西門太太靜靜的坐在一邊聽著，這就插嘴道：“亞杰，你只管要趕到碼頭，忌諱都不顧了嗎？”亞杰道：“什么忌諱？我倒沒有想到?！彼??！澳銈兊囊?guī)矩，不是在上午不許到站的嗎？我還是昨天才知道這規(guī)矩的?！眮喗苄Φ溃骸皼]有這話?！辈┦恐还芟騺喗芤阅渴疽?，要攔阻這話，可是已來不及了。她望了博士道：“好哇！你又是騙我的！”西門德起身向她欠了一欠腰，然后笑道?！半m然是撒謊，也完全是善意的。假如不說這話，也許你上午就要去接他，那你就更要受累了?！眮喗芤蚕蛩分碜有Φ溃骸耙獛熌溉ソ游?，那真是不敢當。西門太太笑道。老實告訴你，我是個性子急的人，聽說有機會要到香港去，我恨不得立刻就動身。可是你沒有回來，我們這一筆帳沒有了結(jié)，怎么走得了呢？我要走，我就盼你來，所以我就來接你。”亞杰道那真是抱歉得很，師母也不打個電報給我，我怎么會知道你到碼頭去接我？西門德道。就是打個電報給你，你也不能不分晝夜的走。她未嘗不曉得你自然會來，不去接你也并沒有關(guān)系，可是她心理作用，能在海棠溪接著你，她心里兢可先安慰幾小時。亞杰笑道：“現(xiàn)在師母可以去籌備一切了，車子同貨全到了，貨也好脫手。只要我們不太貪圖多得錢的話，很快就可以脫手。這個年頭你還怕有貨變不到錢嗎？人家只怕是有錢買不到貨。”西門太太便回轉(zhuǎn)頭來向博士道?！拔覀円膊豢窟@一次發(fā)財，就靠了天，我想能掙幾個錢，我們就脫手賣了它吧?！蔽鏖T德笑道。豈但是能掙幾個錢我們就脫手，少蝕幾個錢的本，我也肯脫手。

亞杰倒吃了一驚，望著他道：“怎么回事？時局有什么急遽的變化嗎？”博士笑道：“時局沒有什么急遽變化，難道我們心理也沒有什么急遽變化嗎？我們現(xiàn)在急于要到香港去，不違背這個原則之下，我們是無論什么都可以犧牲的?！蔽鏖T太太聽了這話，不覺得把眉毛一揚，因道：“你老說這些俏皮話千什么？那么，你一個人到香港去，我不去！”她正坐著在喝茶，把茶杯放了下來，撲篤一聲碰著茶幾響，站起身來就向臥室里去了。

亞杰自知西門太太的個性，就不放在心上，向西門德報告了一番路程的經(jīng)過，將昆明貴陽的物價情形，也略說了一說，就在衣袋里掏出一張單子，交給博士。博士看了一看，輕輕拍著他的肩膀笑道：“你當年在中學(xué)里面當教員，哪里會有這樣一番見識，我們走是走定了，我們走了之后，你打算怎么樣？你令兄看到我們跑進出口，他也紅了眼，要跟著我們學(xué)，你看怎么樣？”亞杰笑道：“那也好。不過我也是青年，覺得大家都沉迷在見錢就掙的主義下不大妥當。亞英他為了生活，在郊外一度作小販子，這是可以原諒的?，F(xiàn)在家庭生活不會像以前困難，最好還是讓他去學(xué)醫(yī)，錢的方面，我可以幫助他。兄弟三人犧牲我一個人夠了，他何必也要作這種游擊商人去？西門老師該勸勸他?！蔽鏖T德笑道：“勸他？能勸他的只一個黃青萍，可是她又走了，失戀的痛苦，讓他更急于要去發(fā)一筆財，以便掙回這口氣。他對于你很欣慕，他說你現(xiàn)在發(fā)了財，那朱小姐又時常的打聽你的行蹤，這一個對比讓他……”亞杰搖著手道：“老師，我們談生意經(jīng)吧?，F(xiàn)在我們就到海棠溪去，以便把貨運過河來?！蔽鏖T德道：“讓它在堆棧里放幾天吧?！蔽鏖T太太卻在隔壁房間里高聲插嘴道：“對了，讓它堆在貨棧里過上一年吧。囤積居奇，怕不會再漲個十倍。真是報上說的發(fā)國難財?shù)娜耍瘴冈匠栽酱??！蔽鏖T德聽了不作聲，向亞杰微微的一笑。兩人都知道她急的是為了什么，也沒有和她辯駁，只是繼續(xù)的把生意經(jīng)談下去。

約莫有十來分鐘，只見西門太太衣服穿得很整齊的，手上拿著皮包走了出來。她站住了腳向博士伸著手道：“你剛才收下的貨單子，交給我看看?！蔽鏖T德還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自然把那貨單交出來。她接過單子，一句話沒有說，打開皮包向里一塞，徑自出門向樓下走去了。

博士這倒不能不有點詫異，立刻由后面跟著追出來，連連問道：“你這是干什么？那單子我要拿著和人去接洽事情哩。”她已走到樓下院子里了，回過頭來道：“你不會讓亞杰再給你抄上一張嗎？這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她說著話，越走越遠，竟自出了大門。亞杰也追到樓欄桿邊上來了，自覺得西門太太的行動有些出乎常軌，問道：“師母為什么突然走了？老師是心理學(xué)家，你難道還摸不著師母的脾氣？”西門德站著想了一想，笑道：“你猜她到哪里去了？她是拿了那貨單子，去見她們那一圈子里經(jīng)濟學(xué)大師溫二奶奶。可是二奶奶拿了這貨單，她會有什么辦法，至多是告訴我們太太一些道聽途說的行市，那是絲毫無補實際的。她想早點去香港，還得向我求教，賣掉這批貨。別理她這神經(jīng)病人?！眮喗芟胫彩遣⒉唤橐?，可是博士只猜著了這趨勢的一半。

西門太太過了江，上車子就坐到溫公館，二奶奶正在小飯廳里吃午飯。恰好溫五爺今日無事，在家中和二奶奶共餐。西門太太在飯廳外就叫道：“好幾天沒有吃溫公館的飯，趕上了這……”她一腳跨進門，只見是夫妻兩人，并無第三人伴食的，笑著“喲”了一聲，縮著腳未曾上前。溫五爺立刻站起來笑道?！拔覀円彩莿傋?，不嫌欠恭敬，就請上坐?！倍棠绦Φ溃骸拔鍫斠彩菢O熟的人，你還避嫌嗎？”西門太太笑道：“我是說笑話的，二位請用飯吧。五爺在家我正要請教，我在一邊等著吧。我是吃過飯來的?！睖厥戏驄D謙讓了一會，西門太太笑道：“五爺，我是你府上的?？?，還會客氣嗎？我們這幾天的中飯?zhí)貏e早，為了是吃過飯，好去海棠溪?！?

溫二奶奶便不勉強，讓她在一旁坐著，笑道：“我早知道，你們還有一大批貨，連著車子進來，現(xiàn)在是貨也好，車子也好，全是暢銷的，你們又要發(fā)一大筆財了。在重慶你忙著收錢進口袋吧，還是打算到香港去花呢？”西門太太笑道：“我忙著到海棠溪接車子，干什么？不就盼著貨物來了我好走嗎？現(xiàn)在車子貨全來了，我搶著賣了，就可以走了。五爺，你說我這話對嗎！”她是面對了溫五爺遠遠坐著的，就望了他笑著，希望有個答復(fù)。五爺并沒有考慮，吃著飯點點頭道：“那沒有問題，你只要一松口，上午放出風(fēng)去，下午就可以賣光。”西門太太道：“真的嗎？我很愿意速戰(zhàn)速決。只要能掙幾個錢，什么我們都賣了它。你看這是我們一張貨物單子?！闭f著就打開皮包，將那張單子遞了過去。

溫五爺把那張單子放在桌沿上，自捧了碗吃飯，將單子一行行的看下去。看了幾行，他臉上似乎有點驚異的樣子，手捧了碗筷，呆著不曾動作，口里卻輕輕的“啊”了一聲。西門太太笑問道：“東西都是好銷的嗎？”溫五爺向她點著頭道：“凡是搶運進來的貨，當然都是后方所缺乏的東西，但究竟時間是生意經(jīng)的第一因素。”他說了這樣一句含混的話，西門太太卻是不解，望了他還不曾再問呢，他笑道：“你讓我詳細把單子看看。”

西門太太看他那樣子，又像有點愿承受這些貨，這倒心里大喜。她想溫五爺是銀錢上極有調(diào)動手法的人，只要他肯承受下來，馬上就可以得著錢坐飛機了。于是很安靜的坐著等他們吃飯。飯后溫五爺接過女傭人送上的熱手巾把，一面擦著臉，一面向她點著頭道：“請到隔壁客廳里坐?！蔽鏖T太太看他這樣子，倒是把事情看得很鄭重似的，也許他會提出一個很好的建議，便隨著他走過來。溫五爺說了聲請坐，先在一張沙發(fā)上坐下，架起腿來把那張貨單子由衣袋掏出來，又重新的看著。西門太太倒沒有留意，是什么時候，在吃飯之間，他已把單子揣到身上來了。穿著青藍標準布的青年大娘，衣服外罩著白圍裙，雙手洗得雪白，給男主人送上一只黃色彩花瓷杯，里面是精致的香茶。隨后又是一盒雪茄捧到主人面前。溫五爺取了一支在手，咬去煙頭，那大娘立刻取了火柴盒來擦著火，給主人點煙。

西門太太雖常在溫公館來往，可是很少和他在一處周旋，見他當了太太的面，這樣享受，卻是第一次。這位大娘，皮膚雖不怎樣白嫩，倒也五官端正，立刻生了個念頭，自己對于丈夫就不能這樣的大方。西門德以博士的身份，為了養(yǎng)家，只好去和市儈為伍，那倒是委屈了他了。她只顧暗想，卻忘了理會主人，忽然聽得他叫了聲“西門太太”，坐在對面椅子上看他時，見他左手夾了雪茄，在茶幾煙灰碟子里彈著灰，右手捧了貨單子沉吟的看著，問道：“西門先生把這些東西，都定下了價錢嗎？”西門太太道：“沒有，他也是剛剛看見單子，還沒有一樣一樣的去打聽行市呢?！睖匚鍫?shù)溃骸澳敲矗鏖T太太拿這單子來，也是打聽行市的了?！彼Φ?。“我沒有那本領(lǐng)，可以去滿街問行市，我的原意就是托二奶奶轉(zhuǎn)問五爺，這些東西有人要沒有？不想來得正巧，就遇到了五爺。五爺剛才說是不成問題，說出話去就有人要，我高興的不得了?？墒乾F(xiàn)在看五爺?shù)那樾?，又像是還有點問題?！睖匚鍫斘艘蝗昭┣?，噴出一日煙來，笑道：“西門太太知道，我一班朋友們里面，也有吸收進口貨的。但我自己對這個沒有興趣，我知道有人要，但不曉得人家出什么價錢。要據(jù)西門太太說，只要能掙幾個錢就脫手，這話就好辦，現(xiàn)在作生意的人，都是知己知彼的，豈能不把買貨人的利益打出來？你肯少收利益，他們自然樂于接受?！?

西門太太聽了這話，忘其所以的站了起來，兩手抱了拳頭，連作了幾個揖，笑道：“那就好極了，一切拜托五爺?！闭f到這里，二奶奶也走過來了。她手里端了一杯茶，一面走著一面喝，笑問道：“為什么你先生的事，要你這樣的努力？”西門太太笑答道：“還不是那句話，賣掉這些牽手牽腳的東西，我們好到香港玩玩去呀?！睖匚鍫斘⑿χc了點頭，然后向她道：“雖然如此，這事最好能請博士作了數(shù)目上的決定。我才好向他方面接洽。其次，這些貨不能恰好有那么一個人愿意完全接受，必得加以挑選?？墒菫榱朔衔鏖T太太的要求，我不妨找一個大手筆的人完全承受下來，只是完全承受，人家就把挑選的權(quán)利犧牲了。恐怕在價目上要有個折扣……”

西門太太還是站著的，這就繼續(xù)抱著拳頭拱了兩下，搶著攔住了道?！鞍萃邪萃小＿@一切都好說。”溫五爺看到她站著，也不能不站立起來，笑道：“要像西門太太這樣速戰(zhàn)速決的辦法，那只能在利益上看薄一點，反正不會蝕本。不過最好能請西門博士過江的時候和我談?wù)劇！蔽鏖T太太伸手輕輕的拍了兩拍胸脯道：“不要緊，我可以全權(quán)辦理，不信請你問一問二奶奶。我這話是可以負責(zé)的。”說著，伸手拍了拍二奶奶的肩膀，笑道：“請問你們太太，我的話，我們那位博士，倒是不能怎樣反對?！倍棠绦Φ溃骸笆堑氖堑?，西門先生乃是標準丈夫，誰都像我這位五爺，遇事都別扭，為了教他怎樣作標準丈夫，我倒也希望博士能和他談?wù)??！蔽鏖T太太聽了這話倒不向是玩笑是真話，反正這是作太太的人有面子的事，因笑道：“好的，今天我回去，明天一大早讓他到公館里來拜訪五爺?！睖匚鍫?shù)溃骸拔乙欢ㄔ诩依锖蚪?，倒不一定要一大早，九十點鐘也可以，我會吩咐廚房里作幾樣可口的菜，請西門先生來吃頓便飯。”西門太太道：“不必客氣，還是讓他一大早來?！闭f著，偏頭想了一想，接著道：“再不就讓他今天晚上來吧，我馬上回去。五爺今天晚上在家嗎？”

二奶奶笑道：“假使博士今天晚上能來的話，我為著讓他受點良好的教訓(xùn)，一定教他在家里等著。”溫五爺也在這時感到了高興，向二奶奶鞠了半個躬，深深的說了個“是”字。西門太太道：“好的，就是這樣辦，回去我通知他，讓他今晚七點鐘來。”她說著，把放在飯廳里的大衣穿起，手里夾著皮包，就有個要走的樣子。

二奶奶笑道：“也不忙在這一會子，老遠的跑了來，你也應(yīng)當休息休息。要不，下午我們?nèi)タ磮鲭娪埃阍倩丶?，還是請你兩口子，明天到我這里來吃午飯吧?！蔽鏖T太太道：“看電影改為明天吧。”說著，她已向外走去。剛剛跨過失客廳的走廊，又回身向里走，笑道：“我還得問五爺一句話。”二奶奶笑道：“你放心，我保證他會幫你一個忙的?！蔽鏖T太太并不理會這個保證，直走到小客廳里來，見五爺正向內(nèi)室方面走，便笑道：“對不起，我還要問一句話?！睖匚鍫斠捤辈降淖呋貋?，倒有點愕然，望著她等她問話。她笑道：“五爺，你能再幫一點忙，可以請買主給我們在香港劃款嗎？若能夠讓我們在香港拿錢，我們在價錢上可以再讓步一點?！?

溫五爺根本就沒有聽到她初次讓步是個什么數(shù)目字，覺得她這個說法有點平空而來。更也沒想到她急于回來問的是這樣一句話，笑道：“那也許可以辦到，但我沒有把握。”西門太太凝神了一會，懸起一只右腳將皮鞋尖在地板上點動了一陣，隨后笑道：“只要五爺說出‘也許’兩個字，那就是有辦法的，好好好，我去把話告訴老德，他一定會來的。”說著話，人已走了出去。

主人夫婦全在后面送她，她都沒有加以理會，她的心已完全放在見到博士的面，如何把這個消息告訴他。連坐車坐轎過輪渡，不到一小時她把這旅程搶著過去了趕到家里，在樓下就笑嘻嘻的叫了一聲“老德”?！袄系隆边@個稱呼，向來是她對博士一種欣喜的稱謂。她今天在溫公館看到五爺?shù)南硎?，對于博士之未能享受，引起一種同情心，而且要博士依了自己的主張速戰(zhàn)速決，也覺得非給他些好感不可。所以她這樣的喊著欣喜之詞，打算一直的把所見所聞告訴他，更給予他一些溫暖。料著博士聽到這一聲“老德”，一定是會迎到樓梯口上來的。然而不然，喊出去之后，一點反響沒有。她心想博士一定因為自己早晨當亞杰的面發(fā)脾氣，使他太難堪了，所以任她怎樣喊叫，也不理她。這是自己過分了，也許他還生著氣呢。便笑著走上樓來，在樓廊上笑道：“老德，你別誤會，我出去沒有打你的招呼，那是像亞杰一樣，不聲不響的給你辦好一件事，讓你驚異一下子。你猜怎么著，這件事……”她說著話，先走進半充客室、半充書房的屋子，沒有人，便向外高叫著劉嫂。女傭人進來了，西門太太問道：“先生不在家嗎？房門都沒有鎖，怎么回事？”劉嫂道：“先生和區(qū)先生說話，說了很久，大根是到河邊去了。他沒有吩咐我鎖門?！蔽鏖T太太道：“去了好久呢？”劉嫂道：“不到一點鐘。”她一想，大概是上江邊去了，要不然，他也不會不鎖門，于是斟了一杯茶坐在書房里等著。

可是由二十分鐘到三十分鐘，由一小時到兩小時，看著天色快黑了，而西門博士還不曾回來。她時而在屋子里坐著發(fā)悶，時而站在樓廊上靠了欄桿眺望，可是博士始終沒有消息。她口里不住的罵著，“豈有此理！”她心想原約著溫五爺，今晚七時會面，耽誤到現(xiàn)在，這個約會是不能實行了。她急了一下午，不免影響到她的胃神經(jīng)，因之她晚飯也不曾吃，就上床睡覺去了。朦朧中倒是聽到隔壁屋子有博士說話的聲音，一個翻身爬了起來，將長衣披在身上，扶了房門就沖將出來。博士看了她披了頭發(fā)，滿臉兇氣，不由得嚇了一跳。還不曾開口呢，她就瞪了跟道：“你是無處不和我搗亂，這樣的日子，叫人活不下去了，我們只有拆開各干備的！”博士望了她道：“什么事你又大發(fā)神經(jīng)？”她將手一拍桌子，咯的一響，把桌上的茶壺茶杯都震動了，喝道?！澳悴糯蟀l(fā)神經(jīng)呢！房門也不鎖就走了，讓我等你這一下午?！辈┦康溃骸熬褪菫檫@個事嗎？劉嫂是我們所信任的，有時候不都是教她給鎖門嗎？”她一直沖到博士面前來，挺了胸道：“我不為的是這個。我為著替你們銷貨，特意跑過江去，把主顧都接洽好了，約了今天晚上七點鐘作最后決定。你看，這時候才回來，把很好的一件事吹了，真是可惜?！闭f著，把腳連連的在樓板上頓了兩下。

博士雖看到她這樣著急，可是對她所說的還是莫名其妙，因道：“你沒頭沒腦的生我的氣，我始終是不知道原由何在，你別忙，穿好了衣服，慢慢的告訴我。天氣涼，別凍著，若是生了病，那會耽誤到香港去的行程的?！边@兩句話倒是她聽得進的，就扣起衣服，再加上一件大衣，坐在書房里，把和溫五爺所說的話告訴了博士。他笑道：“原來如此。就是我們明天早上去，也不算晚呀。這又不是坐公共汽車，搶著買前面幾張票。”她道：“難道我這么大人說話不算話嗎？約好了今天七點鐘……”博士想到和她辯論，是毫無用處的，便陪著笑臉道：“我已經(jīng)誤了你的約會，就是你發(fā)我一陣子氣，那也無補于事，明天早上我陪你去特訪溫先生就是。再就生意經(jīng)說，我們今天不去也好，免得他揣測我們除了他就沒有法子銷貨?！蔽鏖T太太道：“你這才是胡說呢！人家為了我去相求，無條件幫忙。他要經(jīng)營的是幾千萬幾萬萬的大買賣，你這點東西，他根本不看在眼里。你還以為他要貪你的便宜呢。”博士實在也想得著一點休息，就忍受了她幾句罵，沒有多說。而太太還是顧慮到今天失了約，怕明天早上過江，溫先生不會等候，一宿都不曾安心。

到了次日七點多鐘，就催著博士起來，他雖明知是太早，料到一推諉，就要引起夫人的不快。終于在九點鐘就到了溫公館。西門太太向傭人一打聽，五爺還不曾出門，心里才放下了一塊石頭。由于她之內(nèi)外奔走，引著博士在小客廳里和溫五爺相見，大家謙虛了幾句。主人說佩服客人的學(xué)問，客人又多謝太太常在此打攪。隨后又談點時局情形。西門太太坐在一邊旁聽，倒忍不住了，便插嘴道：“五爺，關(guān)于昨日所說那批貨的事，我們在家里商量過了，為了免除麻煩，若有人承受，我們一齊賣了它。”五爺便向博士笑道：“環(huán)境逼得你們讀書種子，也不能不講生意經(jīng)，這實在是可嘆息的事。自然，你們書生就不愿意像市儈一樣顛斤播兩，兄弟也曾代闖過幾個朋友，大概沒有什么問題。只要博士給我一個概括的數(shù)目字，我就可以在最短期內(nèi)答復(fù)?！蔽鏖T太太不等丈夫開口，她又在旁邊插了一句，“好極了?！辈┦啃Φ溃骸澳且磺杏袆跍叵壬鷰兔?。不過有一句話要聲明的，那單子是朋友開給我看的，把車子也開在里面。這車子是替一家機關(guān)代辦的，車子不在其內(nèi)?！睖匚鍫斅犃诉@話，臉上表示了失望，輕輕地“哦”了一聲。西門太太道：“這里面我們自己有三輛車子，可以賣的?！?

溫五爺聽她說著，倒覺得這位太太是過分的將就，成了北方巴結(jié)人的話“要星星不敢給月亮”。一個賣主這樣的將就主顧，作主顧的再要挑剔，那便有點過分苛求，便笑向西門德道：“我雖是個中間人，但是必須問得清清楚楚的，方好和對方接洽，當然一般上飯館子里吃飯的人，不能把人家筷子碗都買了去?！蔽鏖T德笑了一笑，還沒有開口，他太太又搶著接嘴道：“我們等于一家飯館子出倒，不但是筷子碗，連鍋灶我們都是愿意倒出去的?！蔽鍫斢X得她的發(fā)急，真有些情見乎詞，也就隨著哈哈大笑。

所幸這個時候，二奶奶也漱洗化妝已畢，出來見客，大家周旋一陣，把這話暫時擱置了。要不然，博士坐在這里，真有點啼笑皆非，不知道怎樣措詞才好。大家繼續(xù)商談，結(jié)果溫五爺就約著西門夫婦當天晚餐，就在那個時候先作一個答復(fù)。西門德無所謂，他太太卻十分的滿意。臨別的時候，還向主人再作一個讓步的伏筆，她道：“只要是五爺和我們計劃的，一切都好商量?！敝魅税言挿旁谛睦铮樕弦簿椭皇潜硎疽稽c笑容。

他們約的是六點半鐘晚餐，溫五爺?shù)搅c鐘才回家，來到了內(nèi)室，見著太太，先問請客的菜都預(yù)備好了沒有。二奶奶道：“這個不用你煩心，不過你答應(yīng)西門夫婦，今天給人家一個答復(fù)，我倒疑心你未必就找著那一個適當?shù)闹黝櫋！睖匚鍫斠娢葑永锊]有第三個人，低聲笑道：“我哪里就那樣下三濫，給他夫妻去當跑街?！倍棠淘亲模@就站了起來，望著他的臉，“呀”了一聲道：“你可別開玩笑，那西門太太真是求佛求一尊，你若是完全把她所托的事打消，她大大的失望之下，會急出病來的。她雖然有點神經(jīng)，倒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平常和我跑腿很多，可不能鬧著玩，我不愿對不超人家?！蔽鍫斝Φ溃骸澳惴判模也荒荛_罪你的好朋友。我已經(jīng)給她找著主顧了。她倒店就有人頂她這個店開，那還不行嗎？”二奶奶道：“據(jù)你說，你又沒有和他們?nèi)ザ禂垼浅惺艿氖钦l呢？”五爺笑道：“不用得兜攬，現(xiàn)成的一個坐莊客人收下。此人非他，就是區(qū)區(qū)?！彼f著，帶右手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二奶奶笑道：“怪不得了，我看你見了她那貨單子，見神見鬼的做出各種表情?！蔽鍫斝Φ溃骸拔冶緛聿灰欢ㄒI她的，我看這位太太要急于跑香港，恨不得把這些貨一腳踢出去。我若不要，也不過好了別人發(fā)一筆小財。肥水不落外人田，我就收下來吧。反正天公地道，我也讓她弄幾文。話放在你心里，回頭見機行事吧?！倍棠讨浪麤Q不會吃虧，自也不必多問了。

到了六點半鐘，西門德夫婦按著時間雙雙的到了。溫氏夫婦在客廳里見著，先是滿面笑容，這第一個印象給西門太太就很好。她今天也是特別的親熱，走向前雙手握了二奶奶的手，連連的搖撼了幾下，笑道：“一直打攪著，今天又要特別打攪了?！倍棠讨浪莻€急性的人，不等她開口便笑道：“我們總算不負朋友所托，一切都接洽好了，款子由我們負責(zé)。你在重慶要也好，你在香港要也好，隨時可以支用?！蔽鏖T太太聽了這話，向博士笑道：“那太好了，真應(yīng)當謝謝溫五爺。不說別的，這省掉我們多少事呢?！蔽鏖T德聽說這事如此容易解決，也有點詫異。在溫先生還沒有宣布價錢多少，先就向人家道謝，似乎也欠著考慮?？墒翘呀?jīng)這樣說了，又不便置之不理，便握著溫五爺?shù)氖值溃骸耙磺卸紵┥窳??！?

大家坐下來，主人夫婦感到發(fā)了一筆小財喜，自是高興。西門太太速戰(zhàn)速決的計劃成功了，也是滿身輕松。博士雖不見得有別人那般高興，可是也沒有什么相反的情緒。因之，大家談得很融洽。到了向飯廳吃飯的時候，一切飲食品都是特殊而珍貴的，博士也就感到主人這番招待，決非出于敷衍。關(guān)于貨物所談的價錢，連考慮的態(tài)度，也不使發(fā)表出來，因為凡是主人所說的話，西門太太是滿口子的說好，實在不容許他另外還說什么話。飯后，溫五爺特別客氣，把自己的座車將二人送到江邊。

西門夫婦回到家里，博士如釋重負，以為可不受太太的逼迫了?？墒翘痔岢龅诙€問題出來了，她說現(xiàn)在貨脫了手了，還有兩件事你得趕快去辦，第一件事把車子交給虞先生，不要放久了，車子出什么毛病，會脫不了手。第二件事，應(yīng)當去見陸先生，把飛機票子把握到手。西門德大為后悔，大不該告訴太太有這個到香港去的機會，被她逼得坐立不安。事已至此，爭執(zhí)也是徒勞唇舌，只有把她送到香港去了再說。因之他沒有駁回太太的話，次日一早就過江向虞先生辦公處打聽，恰好是虞先生下鄉(xiāng)探望老太爺去了，他想著這筆買賣，是老太爺介紹的買賣成功了，下鄉(xiāng)去看看老太爺，就說現(xiàn)在算是這趟路沒有白跑，可以提幾萬元作為工讀學(xué)校資金。當然數(shù)目太少，還要跑兩三趟，這樣作法，雖不十分周到，頗也能自圓其說。順便將車輛的事接洽一下，倒也一功兩德。他出了那辦公處，看著表還只十點鐘，趕上午的班車，還來得及，于是就直奔汽車站。

到了下午四點鐘，博士回家向太太報告一切進行順利，收拾行李，準備上香港吧。西門太太所盼望著到世外桃源的機會，終于來到，也是喜歡得樂不可支。不過到了第二天，卻有點小小的掃興事情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