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黃鶴

邀頓飯，主客都吃得很高興。飯后，李太太又特地煎了一壺咖啡來請客，大家圍坐夜話，亞杰在十點鐘打過，告辭走了。亞英因李狗子夫婦盛情，只好留下，到了一點鐘方才到客室里就寢。談話結(jié)論是亞英到香港以后，立刻就來航空信，不論謠言如何，李狗子買到飛機票就動身。自然，李太太也跟著去。

次日，亞英又上下城跑了一天。朋友之間雖是還有說太平洋難免有戰(zhàn)事的，可是他們的論斷根據(jù)，也無非是因為看到報上的新聞，這當(dāng)然不足介意。晚上，林宏業(yè)夫婦約著吃晚餃，在廣東館子里辟了一間雅座。彼此見面，宏業(yè)第一句話就笑道：“你這幾天忙得席不暇暖，湊了多少外匯？”亞英笑道：“我們是陽溝里蚯蚓發(fā)蛟，把全身力量用盡，那浪頭也有限?！?

二小姐是把堂房姐姐的身份放到一邊，在宏業(yè)衣袋里掏出那只扁平的銀煙盒子來，掀開盒子蓋，托著送到亞英面前來，笑道：“這是舶來品，請嘗一支?！焙陿I(yè)笑道：“不足為奇，一人家馬上到香港去享受天堂生活了。”亞英取過了一支煙，二小姐立刻又把打火機打著了火，送到他面前，含著笑給他點上了那支煙。亞英笑道：“二姐這樣客氣，直把我當(dāng)了一位客人來招待了?！倍〗阈Φ溃骸澳憧闯鰜砹耍揖屠蠈嵉母嬖V你，在銀錢上我需要你幫一點忙?！眮営⒈臼羌苤茸谏嘲l(fā)上的，聽了這話，很驚訝的站了起來，笑道：“你這句話我就有點不相信了。難道你還會差著錢用？”林宏業(yè)笑道：“雖然我們手頭比你松一點，也松不了多少。我要你在銀錢上幫點忙，那也是事實。我聽說，你這兩天跑港匯，跑得很有辦法，我希望你盡量跑，跑到多少是多少，你自己用不了的都讓給我?！眮営⑿Φ溃骸斑@不能不說是一件新聞。你們原來在香港賺的是港紙，用的也是港紙，如今跑到重慶來，反是要找港紙拿出去?！倍〗隳樕狭⒖态F(xiàn)出了一種憂郁的樣子，連連的搖頭道：“不用提，失敗失敗，我們是整個的失敗。在香港的時候，這個也說資金內(nèi)運，那個也說資金內(nèi)運，弄得我們大大的干上一下，把所有的錢都運進來了。原來什么辦農(nóng)場辦工廠的幻想，一樣也沒有成功。就是想弄一塊地皮蓋屋子，也沒有辦到，鬼混了這樣久，不知道都弄了些什么?！?

這時，茶房進來照例送給老主顧一張配菜的單子。二小姐接著看了一看，皺眉道：“總是這幾樣老菜，今天應(yīng)該配兩樣新鮮一點的菜給我們才好?！眮営⑿Φ溃骸半S便吧，你難道真把我當(dāng)客招待不成？”宏業(yè)笑道。“還有博士夫婦要來呢，我也應(yīng)當(dāng)給他餞行。”說著，把單子遞給茶房，說道：“不必再送來看，掉換著新鮮的就行?！辈璺咳チ?。二小姐笑道：“要說我們?yōu)榱诉\動你給我們多弄點外匯，也未嘗不可。兄弟之間，照樣是免不了什么條件問題的。我再說清楚一點，我們自比你手頭寬裕些，可是手頭寬裕，也不一定就可以買到外匯?！绷趾陿I(yè)坐在一邊銜了一支煙卷，微笑道：“我覺得天下最聰明的人是我們，而最混蛋的人也是我們。在香港住得很好，突然神經(jīng)過敏向重慶一跑，所有留在香港的最后一張港幣，也趕著換成法幣送進來了。可是到了重慶，又覺得樣樣都不好，還是回香港去好。打算把最后的一張法幣，又也要換回港幣。所以要這樣做的原故，原來怕是日本會進占香港，我們要變成俘虜，搬到這重山疊蟑的四川來，覺得是十分安全的?？墒堑搅怂拇ㄒ院螅故侨逄炀吐犞换鼐瘓?，雖然防空洞是安全的，可是每三五天就鬧這么一回虛驚，實在不舒服。回頭看看香港，不但一點事沒有，而且在重慶的人還是不斷的向香港跑。早知如此，真覺當(dāng)初神經(jīng)過敏得無聊。你們不紛紛的到香港去也就罷了，偏是你們都去香港，而且西門夫人還有在香港安居樂業(yè)的計劃，你這位令姊……”他說到這里，向二小姐指著時，二小姐立刻接了嘴道：“我怎么樣呢，我以前只說自己進來看一看，然后再作打算?？墒悄憔秃孟駭橙嗽诤笞分鴣砹艘粯樱B錢帶貨唏哩嘩啦，裝上那么多車子，就向重慶一跑。我可以不回香港，只是……”林宏業(yè)連連搖著手笑道：“不用下什么轉(zhuǎn)語了，我百分之百的服從，只要搭得上飛機，哪天我都可以走?！?

這句話剛是發(fā)表完畢，就聽到外面有人笑著接嘴道：“有了飛機就走，不要忘了我呀！”隨了這聲音走進來的，正是西門太太。后面跟著博士，身披大衣，口銜雪茄，拿了手杖和帽子，走進門就連連的拱著手笑道：“對不住，有勞久候。”西門太太脫著海勃絨的大衣，將手握住了二小姐的手，連連的搖撼著笑道：“我聽你的話，好像是馬上就要走定了。哪一天的飛機呢？”二小姐笑道：“我不過是這樣說，哪里就定好了飛機，我還打算等你有了飛機，向你揩油呢。”說時，她看西門太太的手，左手戴著鉆石戒指，右手戴著翡翠戒指，不必多看，就是她這兩只手，已經(jīng)充分帶著富貴氣象。西門太太很敏感，知道二小姐是在賞鑒她兩枚戒指，便笑道：“你看這翡翠怎么樣，不大綠吧？這兩天我很走了幾家拍賣行，像這樣的東西，倒還是不多有呢?！闭f著，就把手抬起來送給二小姐看。

西門德已脫下大衣和亞英同坐在一張長椅上，手拍了亞英的大腿，輕輕笑道：“趕快準(zhǔn)備吧，也許下個星期一我們可以走得了?！蔽鏖T太太聽到這話，突然回轉(zhuǎn)身來面向著博士說道：“你這話是真的嗎？怎么沒有和我提過呢？”亞英笑道：“老師和我開玩笑的，他以為我急著要走呢?！蔽鏖T太太不住的懸了一只腳顛動著皮鞋尖，卻向了博士作個沉吟的樣子，問道：“你是真話，還是開玩笑？”博士怕她在大庭廣眾之下生了氣，立刻站起來笑道：“當(dāng)然是真的。不過現(xiàn)在坐飛機，不把票子拿到手是不敢決定的。甚至就是把票子拿到了手，到了飛機場很可能還是給擠了下來。我怕人家給我約定的有點兒靠不住，回頭到了限期又不能兌現(xiàn)，那卻不是我自找……”他當(dāng)了許多人，不便把自己怕太太的實情說了出來，只好哈哈一笑。西門太太道：“就是這樣，你也該對我說明，我才好事先預(yù)備預(yù)備。”博士說：“至遲明天，我得了實信會告訴你的?，F(xiàn)在你知道了，在準(zhǔn)備上決不會晚的。向林太太請教請教吧，看我們出去，應(yīng)當(dāng)帶些什么東西送人？明天我們開始要去買了。”

這句話她的確聽著感到了興趣，又回轉(zhuǎn)身來握了二小姐的手到一邊椅子上去坐談。二小姐在西門太太的言行上，很知道她手頭寬裕，便笑著問道：“買東西送人，那是小事，因為飛機上自己應(yīng)用的東西帶著也有限制，禮物的多少就沒有問題了。不過你打算在香港久住的話，在香港用的港幣必須在重慶買足，等著你到了香港，托人在重慶把法幣慢慢換了港幣送出去，那可是個麻煩。而且這一類的事，還總是自己親自辦理的好。”

西門太太聽說，把胸脯一挺，很興奮的向她笑道：“這事我完全明白，大概手續(xù)也辦完了。你對這件事怎么樣？”二小姐笑道：“我們也沒有多少錢可以買外匯呀！不過多少總是要辦一點的?！蔽鏖T太太道：“這事你可托二奶奶去找溫五爺，他們金融界的人，那總是可以想到法子的。難道你沒有和他說過嗎？”二小姐笑道：“當(dāng)然我不會忘了眼前這尊觀世音，可是為了她是觀世音，求的人就太多了。她就是這樣一尊佛，豈能八方普照？加之她自己也要預(yù)備大批的外匯，分給別人的，事實上不能太多。我是對她有這樣一個要求，至于給我多少，那就聽她的便。你想，在聽便情形之下，能得多少外匯？所以我又晝夜的四處想辦法，就是我們這位老弟，我也想到了?！闭f著，笑嘻嘻的向亞英一指。西門太太道：“他是有辦法的人，什么張經(jīng)理、李經(jīng)理、胡經(jīng)理都在替他幫忙，難道人家和他說的也是空話不成？”亞英站起來走到她面前，笑道：“師母，別和我開玩笑了。將來到香港去仰仗你的地方還很多呢。今天晚餐給你預(yù)備了很可口的菜，還有葡萄酒，就請入座吧?！?

說時，茶房先送進來兩只大碟子，一碟子是臘味拼盤，一碟子是鹵雞鴨翅膀。亞英把兩個碟子向上座的方面移了一移笑道：“你看如何？請坐！”于是他立刻在旁邊桌上取過一瓶葡萄酒，向上座的高腳杯子里把酒斟下去。二小姐覺得亞英的態(tài)度是有一點打趣人家，不住把眼向他看著，可是西門太太倒沒有什么感覺，向前把那酒杯移到圓桌側(cè)面，然后接著坐下去舉起酒杯來，向大家點著頭道：“請坐吧，飯后我們還是要過江的?！蔽鏖T德笑道：“宏業(yè)兄，我們是太不客氣了?！闭f著，舉起酒杯來道：“恭祝我們合作勝利”二小姐也舉了杯子，在杯子下面，將眼望了他笑問道：“這‘合作’兩個字是由重慶算超的嗎？”西門德道：“沒有問題，從吃這頓飯就算起！”

于是大家笑嘻嘻的同喝了一口酒，吃了幾樣菜。茶房卻引著一個穿短衣的人進來，向林宏業(yè)問道：“有一位西門先生在這里嗎？陸公館有人送信來?！蔽鏖T太太聽了這話，立刻搶著答應(yīng)道：“陸公館來的信？對的，我們就是?！蹦侨嗽谏砩咸统鲆环庑艁黼p手呈上，西門德接過來才將信封拆開，他太太眼明手快，已是在他身側(cè)，伸出一只手來將信抽了過去。博士當(dāng)了送信人的面，看看眼前的人，就點著頭笑道：“好的，請秘書長替我代拆代行吧?！?

西門太太也不理他，只顧看信，只見上面寫著：

德兄左右：

飛機票已購得三張，除賢伉儷外，兄所稱必須同往之友人亦有座位矣，機定于星期一晚十二時前后夜航。望明早九時過我一談，即候刻安。

陸神洲

西門太太看完，兩眉一揚，雙手把信舉了起來笑道：“好了好了，飛機票子有了，還多一張票子呢，在座哪位和我們同行呢？這真費著我們考量呀。你看這信，這不是說得很明白嗎？”說著，把信送到二小姐面前。

西門太太高興得將高跟皮鞋跳了兩跳。西門德看她這樣予，雖覺著是有點失態(tài)，可是當(dāng)了許多人的面，又不便攔阻她，只好旁顧左右而言他的向送信人道：“信我已經(jīng)收到了，我明早準(zhǔn)到?！闭f著，由身上掏出一張名片交給那人，連連說道：“多承你勞步了！”口雖說著，人也向前走了兩步，大有催著走的樣子。那人倒也明白博士的意思，鞠著一個躬走了。博士回轉(zhuǎn)身來見太太和二小姐擠在一處，放下筷子不吃飯，商量著怎樣的分配飛機座位。便笑道：“我的夫人，你覺得這事還有可商量的必要嗎？當(dāng)然是你我兩個位置，其余一個是久已約定了的區(qū)二先生的。就算亞英讓出來：是林先生坐了先走呢？還是林太太坐了先走呢？”二小姐笑道：“那倒不然，難道我們倆人還是什么拆不開的一對嗎？譬如這回到重慶來，我們就是一個坐飛機來，一個坐汽車來，根本就不是一時一路?！辈┦孔聛矶肆司票染疲騺営⑿Φ溃骸奥犚姏]有？你這個位子可以讓給林太太嗎？”亞英笑道：“有什么不可讓的？只是他們也不能空了手到香港去，總要帶了些外匯走呀。今天是星期五，只有明天一個星期六可以買外匯，就是讓她走，她也是不能走呀。”二小姐道：“你若是走了，我所希望的外匯，不又是落了空嗎！”亞英笑道：“難道說我答應(yīng)了你找外匯，我也不是財政部或中央銀行里管外匯的人，我能這樣隨便一句話就算是外匯嗎？”

西門太太正夾了一塊臘味送到嘴里咀嚼，聽了這話卻把筷子亂搖，一面咀嚼一面答道：“不要左一句外匯，右一句港幣，談得這樣討厭，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得這樣重！”林宏業(yè)不覺呀然一聲，把筷子放了下來，望了她笑道：“西門太太，你說得這樣容易，覺得不應(yīng)該看得這樣重嗎？你沒見在重慶那些忙外匯的人，今天托人，明天請客，都是有神經(jīng)病自找麻煩嗎？”不料西門太太對于這個問話，倒不覺得怎樣了不起，一面吃著東西，一面笑道：“這話，我也不承認(rèn)。請問重慶不斷到香港去的人，他們沒有買外匯，都是空著兩只手去的嗎？人家有辦法弄外匯去，我們也就有辦法去。林先生，你別忙。飛機座位我沒法子讓給你，外匯上面，我一定替你想一點法子?！?

二小姐聽說，就不肯失卻這個機會，立刻將面前杯子里斟滿了酒，向西門太太舉了一舉，笑道：“先干杯，我謝謝你的盛意?？墒恰蔽鏖T太太老早端起面前那杯酒一日喝千了，然后微笑著道：“不用下轉(zhuǎn)語了，既是我答應(yīng)了你，我就有辦法，喝吧！”說著，向二小姐照了一照杯。二小姐自然是很高興的喝了。林宏業(yè)也跟著喝了。這不但全席人奇怪，就是西門博士也奇怪，就憑她這大而化之的一位太太，在一日之間哪里去弄一筆外匯？若說去找二奶奶，二小姐不會找二奶奶嗎？他心里這樣想著，不免對太太連連看了幾眼，可是她飲食自若，并沒有對先生的注視加以注意。這時桌上的各位食客，不是為了飛機票，就是為了外匯發(fā)愁，現(xiàn)在飛機票和外匯，都有個相當(dāng)?shù)慕鉀Q，大家自是十分歡喜。這餐飯實可以說個盡歡而散。

博士因為第二天還要過江來見陸先生，飯后，便同太太回家，這位太太這時心曠神怡，臉上止不住的笑容，由江北岸到江南岸，在車上，在船上，或者在路上走，她卻是不住的向各處張望著，有時還不住的回頭看一處地方。博士到了家里，就向她問：“我看你要走了，對重慶好像又有一點戀戀不舍的樣子。”她道：“胡扯，我有什么戀戀不舍，我不是重慶人，重慶也沒有我什么親戚故舊。”博士道：“那為什么你老是四處張望著！”西門太太道：“我為什么老張望著呢。我想這次離開了重慶，那就不知道哪天會再來，也許一輩子都不來，為什么不多看看呢？”博士聽她這話，有點兒斷頭語氣，心里有些不高興，可是又不敢去點破。他進房之后，趕快脫下了皮鞋，踏著拖鞋，架起腳來斜靠在沙發(fā)上緩緩的吸著雪茄。西門太太卸裝已畢，也在博士對面椅子上坐著，不覺望了他問道：“你為什么這樣出神？”博士噴出一口煙來，微笑道：“我有一件事想了兩三個鐘頭，卻始終沒有猜得明白。你一口答應(yīng)了林太太，可以在明天和她弄一筆港匯，你憑著什么有這大的把握？”她笑道：“你真是連自己家里有多少下鍋米，你都會忙著不明白了。溫五爺給我們的那些外匯，我們不會分一部分給她嗎？”博士不覺身子一起，瞪了眼望著她道：“你讓給她，她到香港是有外匯用了，可是她給你的法幣，你還是由飛機上帶去香港入庫，還是存在重慶凍結(jié)起來？”她笑道：“你知道什么，我自然有我的打算，這房東有兩家親戚，他們住在香港一年多了，馬上就要進來，他們除了有一所房子而外，還有許多家具。他們計劃好了，在兩個禮拜之內(nèi)，就要搬進重慶來。已經(jīng)間接由房東那里，和我通了兩回信。他們愿意連房子帶家具，都作價讓給我們，叫我們把款子留在重慶。他在香港賣了房子，到重慶來用這筆錢，至于作價多少，等我們到香港看了房子再說。我們可以在香港開支票，讓他到重慶來拿錢。房東太太已經(jīng)和我向他親戚擔(dān)保，支票絕對可以兌現(xiàn)，我對這事倒十分愿意?，F(xiàn)在林太太要港幣，把她的款子，留在重慶好了。樂得一日氣答應(yīng)了作個人情?！蔽鏖T德點著頭道：“原來如此，有人要在香港賣房子到重慶來，就有人由重慶去要在香港買房子，有人……”她跳起來，跑過去，坐到博士那張沙發(fā)上，兩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亂搖了一陣道：“你說，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搖得博士前仰后合，連口角上的雪茄都落到樓板上。

博士站起來避開了她，皺著眉道：“我真不解什么原故，你對于到香港去這樣感到興趣。一提到香港，不但是眉飛色舞，而且喜歡得又蹦又跳?！彼Φ溃骸澳悴恢牢业钠鈫?？我心里想要做到的事，若是做到了，我就會喜歡得睡不著覺。”博士道：“若是做不到呢？”她道：“那也會憂愁得睡不著覺?！辈┦康溃骸澳氵@話倒是很坦白。不過照我的看法，我倒情愿你憂愁得睡不著覺，不愿你喜歡得睡不著黨。你憂愁得睡不著覺，那是你自己造成的，你不能怪人。你若是喜歡得睡不著覺，那就難說了?！?

西門太太一彎腰把樓板上那支雪茄，撿了起來，送到嘴邊吹了幾口灰，然后又把手指揩擦了一會，塞到他嘴里。笑嘻嘻地拿起噪上一盒火柴，擦了一支給他點上，笑道：“老德，我的確知道我有點神經(jīng)失常，可是你得可憐可憐我。我在重慶度過了兩三個轟炸季，實在嚇得身體疲弱多了。說是能到香港去，不必掛念警報，也不必掛念害了病買不到藥吃，在那里舒舒服服過下去，那為什么不高興呢？”說著話，她身子貼了博士站著，拖住他一只手，讓他摸自己的心口，接著道：“你看一提到警報，我心里就在跳。”西門博士笑道：“好吧好吧，一切依了你了。既然到香港去，還怕在那里買不到房子嗎？我真沒有想到在重慶吃榨菜開水泡飯的人，如今居然在香港買房子了?？偹阄覀儼境鲱^來了。”西門太太兩手握著博士的手，連連的跳了幾下，笑道：“老德，皇天不負(fù)苦心人哪！”博士隨了太太這番高興，只有嘻嘻的笑著了。關(guān)于到香港去的事情，雖然還有許多技術(shù)問題，有待討論，可是在重慶最難得的外匯，也輕輕易易的讓給了他人，其余的小節(jié)目，更不難一律答應(yīng)了夫人。夫人也是過子興奮，到很深夜方才睡穩(wěn)。

次日早晨她就起不來，睡意朦朧中，昕到有人在外面屋子里笑著叫道：“放警報了，還不起來！”她一個翻身坐了起來，首先向窗子上看了一看，見那玻璃顏色混混沌沌的，并沒有一點陽光，還是大霧天氣，心里首先安慰了一點，一面趕緊找了衣服在身上披著，一面伸腳在床下找拖鞋，問道：“別開玩笑，是真的是假的？這不是鬧著玩的。”區(qū)二小姐在外面笑道：“別害怕。是我鬧著玩的。大霧的天氣，哪來的警報！起來吧。我都在重慶遇到西門先生了?！蔽鏖T太太還是不放心，扒到窗子口向外看看，覺得一切平常，這才穿著衣服迎到外面屋子來。二小姐笑道：“我向來喜歡用警報來了這句話和人開玩笑，沒想到你是最怕這玩意兒的，對不起，對不起?！蔽鏖T太太道：“我實在有這點壞毛病，警報器一響，我就喪魂失魄死去半個人。也就為了這個，我急于要到香港去。我猜著你是為什么來的，性子也是很急呀?！闭f著，望了二小姐嘻嘻的一笑。二小姐道：“倒不是我性子急，日子沒有了，這筆外匯從何處去抓？”西門太太笑道：“你要多少港幣，你說吧?！倍〗愕溃骸爱?dāng)然，不能由我的想法，最好我是把重慶的法幣都變成港幣，可是哪能抓到許多。只要能夠掉換一部分，免得把錢全凍結(jié)在重慶。那就很可滿意了。”西門太太望了她笑著，然后將手一拍胸道：“全交給我吧?！倍〗阒浪@幾天神經(jīng)有點失常，對她臉上注意著看了一遍，笑著搖搖頭道：“不是玩笑？”她道：“這筆外匯若在人家手上，只要沒交到我手上，那都算是玩笑。老實告訴你，外匯已由我拿到，存在銀行里了，多了不行，我分二三十萬港幣給你還不成問題?，F(xiàn)在我去洗臉吧，換好衣服立刻和你過去拿錢，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二小姐道：“那么，是你的錢了？”她聳著鼻子哼了一聲，表示十分的得意，揚著眼皮微笑，然后點頭道：“寬坐一會吧?！闭f著她進臥室里洗臉去了。

二小姐對于她的話，倒是將信將疑，坐在椅子上，看到寫字臺上玻璃板下壓了一張自來水筆寫的稿子，一行一行列著好像是帳單。于是順手抽出來先看了看，那個筆跡容易認(rèn)出是西門太太的字，上面這樣寫著：彈簧鋼床一張，絨面沙發(fā)一套，細(xì)瓷碗碟全份，電氣冰箱一只，玻璃衣櫥兩只，大號電烙鐵一只。她看到這里，西門太太伸頭出來張望了一下笑道：“這是寫得鬧著玩的?！倍〗阋豢催@單子上的東西，由頭到尾橫列了三行大概總在二百樣以上，便笑道：“你這張單子，寫得有點不倫不類，上自彈簧鋼床，下到電烙鐵，都列在一處。現(xiàn)在還是冷天呢，你就要買下電汽冰箱了?！蔽鏖T太太道：“這有我的原因的。我是在重慶這幾年，用著不湊手的東西憋得夠了。到香港，我都得去買起來?！倍〗愕溃骸跋耠娖溥@類東西，你根本用不著買新的。你可以住在香港等機會，等著那回國的英國人或美國人，他們有整堂家具拍賣，你可花便宜錢買到好貨?！蔽鏖T太太一手拿著手鏡，一手拿著胭脂粉撲子，笑著跑出房門來道：“我就是這個辦法呀。我為什么有外匯讓給你呢？也就是要在香港買房子的錢。”二小姐道：“你算錯了帳吧？預(yù)備在香港買房子，為什么把外匯讓出來？”西門太太道：“我一點不錯，那房主要到重慶來，他們正想資金內(nèi)移。我這錢是預(yù)備留在重慶交給他的。去的去，來的還是來呀?！倍〗懵犃诉@話，心里倒不無影響，分明是香港消息依然不好，不然人家也不會賣了香港房子到重慶來拿錢，因道：“你怎么和香港這戶人家接洽的？”西門太太道：“那方面是房東的親戚，也許突然搬了來找不到房子，就住的是我這幾間房子，我們正好是換球門?！倍〗愕溃骸澳銢]有問他們?yōu)槭裁匆崃诉M來嗎？”西門太太不覺的把臉沉著，答道：“那有什么可問的，還不是一些杞人憂天之流?！彼龑τ谶@問題顯然是不愿意追究的，交代了這句話，又進房化妝去了。

二小姐自也覺得求人家的外匯之時，太得著人家的幫忙了，總不便再掃人家的興，因此也就默然的坐著等侯，不再提什么問題。西門太太化妝完畢，出來見她靜靜的坐在這里，便笑道：“你在想著什么？你可以放心，吃過午飯我陪你過江，跑到銀行里去把港幣移交到你手上?！倍〗阈Φ溃骸拔以谶@里靜坐，是為著讓你從從容容去化妝，并不是為著我?！?

這時，西門太太總算將現(xiàn)代婦女的新武裝，完全配備妥當(dāng)，便嘆口氣笑道：“二小姐，我在你面前不必說什么假話，我現(xiàn)在實在是老了，不能不倚靠這點兒化妝的手術(shù)。你一定會說，難道多年的夫妻，還要用這樣的打扮去討好丈夫嗎？可是男人的心是難測的，在他沒有錢的時候那無所謂，等到他有了辦法了，他就會討厭家里的黃臉婆子的。當(dāng)然一個女人自己有辦法的話，不在丈夫的態(tài)度如何，他不喜歡我，我還不喜歡他呢。不過，我有點封建頭腦，覺得女人的丈夫，最好是不要換，在這個原則之下，我對老德就不能不采取屈服的態(tài)度，你見笑嗎？”二小姐道：“誰又不是一樣呢？那么，你主張到香港去，有沒有這一點因素在內(nèi)？”她笑道：“那倒是沒有。相反的，香港上海都是男女開放的地方，我倒多少有點不放心，因此我要加緊的控制老德?！倍〗阌X得她真是在高興頭上，竟是什么話都肯和人說了。便笑道：“你真是個直心眼子的人，二奶奶就常對我說，你這點實在可取，我們應(yīng)當(dāng)多跟著你學(xué)學(xué)。”西門太太笑道：“不用跟我學(xué)了，到了香港，你們多多教給我一點，那就很好了?！?

這時，樓廊上有人接嘴道：“現(xiàn)在是時時刻刻都聽到討論香港?！倍〗阈Φ溃骸皝営⒁彩沁@么一大早就過江來了，難道不是為了香港來的？”亞英笑嘻嘻的站在門口，取了帽子在手，向主人一點頭道：“老師走了？”西門太太笑道：“這可了不得，二先生現(xiàn)在正式叫老德做老師了。那是不敢當(dāng)?shù)?！”亞英道：“除非博士不屑于收我這么一個學(xué)生，怎么可以說不敢當(dāng)！”他一面說著，一面進屋來，且不坐下，向她又點了個頭笑道：“不管怎么樣，我今天是來服務(wù)的。有什么事盡管交給我做?！闭f著，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東西完全沒有開始收拾，來得及嗎？”西門太太笑道：“坐飛機就是這樣討厭，什么東西都不能帶，都留下了。這不能不托林先生他的車子，將來直放廣州灣的時候，請他給我?guī)У綇V州灣。二先生既是有這番好意來服務(wù)，我也非常之歡迎。我把鑰匙交給你，你開著箱子，把我的衣物給我開張單子，我好帶到香港去。”說時，她直走到屋子里去提出一把鑰匙叮當(dāng)?shù)捻懼?，向亞英懷里一拋。亞英接著鑰匙笑道：“這個任務(wù)太重大了，我知道你箱子里櫥子里收著些什么東西，你們的珍珠寶貝，重要文件……”西門太太道：“那不是笑話嗎？有珍珠寶貝我們還不帶走，留在重慶嗎？”亞英道：“我又知道哪樣帶走，哪樣不帶走呢？”西門太太道：“實不相瞞，要帶走的東西前四五天我們已經(jīng)收起來，歸并著在兩只手提箱里了。這箱子的鑰匙我在身上藏著呢，明白了嗎？這件開單子的事，我本打算今晚上連夜和老德合辦的?！倍〗愕溃骸伴_下了單子，東西都交給誰？”西門太太道：“都交給亞杰吧，他若是和朱小姐定在明春結(jié)婚，由臥室到廚房里的粗細(xì)用具全不用買。將來林先生上廣州灣，隨他的便，愿意給我們帶什么，就帶什么。”

亞英和二小姐都覺得她這話是過于慷慨，甚至于認(rèn)為她這話是有點反常。兩人看著相對一笑。亞英對著書架子上看了看，見上下三格西裝書線裝書，約莫也有三四百本，便問這書怎么辦呢？西門太太笑道：“老德無條件的送給他一個朋友了。我們走了，讓他連書架子搬了去?！眮営ξ葑又芩每戳艘槐椋Φ溃骸皩嵲诘恼f，假如我的生活得到解決，我就在這里住了下去，也未嘗不好。戰(zhàn)時大后方，找這么一個地方落腳，也是不容易的?！蔽鏖T太太一聽這話，就先有三分不愿意，便道：“你這是違心之論，你的生活有什么不能解決？你一個人吃飽了，就是一家人吃飽了。你既喜歡這屋子，我立刻就全盤相讓?！?

亞英知道這句無心的話，又觸動了她的怒，便笑道：“話雖如此，可是這抗戰(zhàn)是慢性肺病，知道哪一天結(jié)束？只管在這里住著，哪一天是出頭之日，能走的話自然是走的好。譬如一只鳥，它愿意住在大樹林子里，自己慢慢的去尋覓食物，決不愿意關(guān)在金鑲玉嵌的籠子里，坐享那一份食糧?！蔽鏖T太太笑著嘆了一口氣道：“什么話，都是你一個人包辦的說了。”二小姐笑道：“老二，你還是和師母少抬杠吧。將來在香港遇到了黃青萍，還得多多的請你師母幫忙呢。”亞英道：“難道說你就不幫忙嗎？”二小姐笑道：“我怎能不幫忙，我都和你們想好了，我在香港的那一所房子，雖然比不了重慶溫公館那樣寬大，可是有許多舶來品的建備，重慶也是找不到的，我那里樓上開著窗戶，可以看到屋子外半畝地的花園，可說終年不脫青色。那走廊下設(shè)有兩把細(xì)藤長椅，把黃青萍找了來，讓她和你在那里作個三天三夜的談判，必須讓她和你把問題解決。也許她喜歡我那地方，就讓她在我那里住下去吧。我能負(fù)責(zé)一切招待，以六十分以上為標(biāo)準(zhǔn)?！彼言捳f到這里，仿佛自己就神游香港故居了。坐在沙發(fā)上兩手十指交叉著抱著左大腿，微昂了頭，也微閉了眼睛，臉上不斷的發(fā)出微笑來。亞英心想這位太太，也是這樣眷戀香港的，自己也就笑笑不說話。西門太太卻笑道：“你看，這也就談到你心眼里去了吧？只要一說到姓黃的小姐，你就心癢難撓?！倍〗氵@才把回味香港的夢醒了過來，笑道：“實在的說，黃青萍是太美了，不是，太媚了。假如我是個男子，我也不能不追求她。”說著，大家都笑了。

大家在歡笑中計議，飯后，亞英是照著師母的吩咐在家里和她登記衣物，二小姐陪了西門太太過江去領(lǐng)取外匯。亞英原以為登記這件事簡單，沒有考慮的承受下來，殊不料一人將檢箱子，清理衣物，開單子三件事雙手包辦，卻是相當(dāng)?shù)睦廴?。到了下午四點多鐘，博士在門外就叫著“偏勞偏勞”，走進屋子來時，兩手抱著帽子，手杖連漣的拱了幾下。亞英正對了桌子面前一只敞開來的箱子，這就搖搖頭站起來道：“老師，這差事我真有點吃不消！”西門德笑道：“這事自然瑣碎，可是你也可以想到，我們依賴之深和信任之誠了?，F(xiàn)在我的事已經(jīng)大致辦妥，你的事情怎么樣了？”亞英笑道：“仰仗老師的攜帶，朋友們都一致的信任，得著李仙松的擔(dān)保，那位胡經(jīng)理已經(jīng)交給我三張香港的支票，而且這位李先生本人也交了我一批款子，事情辦得相當(dāng)順手。要不然，我也不會安心在這里當(dāng)帳房先生了?！?

兩人談得高興，他家里的老傭人劉嫂卻呆呆的站在門外聽。亞英一回頭看到她，笑問道：“你們主人要走了，你有點舍不得吧？”劉嫂道。“現(xiàn)在你們好了，不逃警報了?！眮営⑿Φ溃骸澳愕囊馑迹X得在重慶除了逃警報，就沒有什么苦處嗎？”劉嫂道：“下江有沒有重慶好耍？”西門德笑向亞英道：“我們這位管家，和我們太太最說得來的一點，就是什么地方好耍，什么時候好耍?！眮営⑿Φ溃骸皠⑸?，你和我們一路到下江去吧。我保險比重慶好耍?！眲⑸┑溃骸拔覀儙腿说?，也趕不到飛機?！蔽鏖T德聽到這里，忽然哈哈大笑。亞英道：“老師和師母一樣，遇事都高興?！蔽鏖T德他道：“我想起了北平一句俗話：‘老婆兒坐飛機，抖起來了?！缃襁@時代，似乎已進行到這一階段。不過我們這個家還達(dá)不到這地步罷了。你看我們劉嫂大有愿意和我們一起走的意思。其實就讓她搭坐到廣州灣的貨車，由海道到香港，倒也未嘗不可?！眮営⒌溃骸拔业瓜騺聿恢浪募沂馈Ｋ睦习宄稣魅チ藛?？”劉嫂道：“破腦殼的保長，為了和我們借三擔(dān)谷子，沒有借到，半夜里跳進屋來，一索子把他捆起走了，硬說他中了簽。啥子叫簽嗎，不用說抽簽，看都沒有看見過這個簽，也不曉得朗格中的。拉去之后，在啥子昌喲，來過一封信，兩年多了，沒得消息。曉得有沒有人羅！算了，我也不想了。――先生，飯好了，要不要消夜？”她隨說著，隨就把問題拋開。看那樣子，倒并不怎樣介意似的。

亞英低聲道：“我倒有點替她黯然。”西門德?lián)u搖頭笑道：“你替她黯然作什么？我太太除了給她大批的錢而外，還有木器家具，鍋盆碗盞鋪蓋行李，給了她個全，她可以去組織小家庭了?！眮営⒌溃骸澳敲?，是她另有良圖了?！蔽鏖T德道：“這是抗戰(zhàn)中不平事件之一罷了。所以我們男子，對于女子過于忠實，也是不好的?！眮営⑿Φ溃骸澳隳芟嘈盼遥粫榱苏尹S青萍到香港去吧？而且不見得她就在香港?！蔽鏖T德笑道：“中國人總還要靠中國人吃飯?？v然她暫時跑出國境去，也不會離開飛機能到重慶，輪船能到上海的范圍。為什么呢？這兩處是她這種人最有辦法的所在。她是功利社會上的一種典型，那么，她不在香港在哪里？你覺得我的話不對嗎？”亞英笑道：“老師的話太對了。倘若她竟是我們所料想的，那她的前途是太黑暗了。這個人似乎也就值不得怎樣的去憐惜她。我有點廢然思返了。”說著，微微的搖了兩搖頭。西門德笑道：“你不是說著你并非為她到香港去嗎？”亞英笑道：“香港我自然是要去的?！蔽鏖T德笑道：“好了，有這句話就夠了。你不要下轉(zhuǎn)語。假如我太太在當(dāng)面，一下轉(zhuǎn)語，她又不高興了?！眮営⒙犃讼胝f句什么，可是他微微的笑了一笑，把話又忍回去了。

西門德自知道他是要說著什么，就打著岔道：“過江去吃晚飯吧。大家把要走前的雜事處決一下，明天和朋友辭辭行，下午就可以預(yù)備走。現(xiàn)在的飛機是沒有一定的時間的，我們是要在重慶等著的?！眮営⒋掖业膶⒉┦康囊孪涫帐傲?，就和他一路過江。不過博士最后一句話，讓他心里有點蕩漾，雖然辭行這種俗套是不必要的，可是這次走得很勉強，家庭并沒有完全同意，乘星期一的班機走，也并沒有告訴家庭，那似乎也不妥。當(dāng)然是要下鄉(xiāng)去見父母一面，時間確又來不及。今天夜深了，明天還得向李狗子、胡天民兩處分別商洽一次，后日至多有半天工夫，空出來，那也就什么事不能辦。他這樣的打著主意，過江以后就打算給亞杰一個電話，讓他代向家里去報告一聲?？墒撬麄兊搅思s會的飯館里，溫五爺派了一個人在等候，說是有重要事情商量，改在溫公館晚飯。亞英原不想去，西門德一定拉著，只好同行到了溫公館。老遠(yuǎn)就看到電燈通明的窗戶里，有著西門太太的笑聲。溫五爺也就接了出來，笑嘻嘻的一一握著手，博士一介紹亞英，他就贊了一聲：“果然是一位英俊人物！”亞英頗覺有點言中帶刺，無法用什么話來謙遜，只是笑笑。

到了客廳，見宏業(yè)夫婦，西門太太，二奶奶，全在座。西門太太很高興的向他笑道：“我們走得熱鬧得很，所有在座的人都坐了這架飛機走，這實在是難得的事?！蔽鏖T德倒有些茫然，看看林氏夫婦，臉上帶了幾分笑容，彼此，相望著，看那情形倒像是真的，宏業(yè)起身讓他同坐了，因笑道：“這完全是五爺?shù)牧α?。事情有這樣湊巧，定了這架飛機走的人，有三個人退票。改為下班飛機走。這三個座位，就讓給我們了。二奶奶覺得這件事十分合意，高興之余，特意在家里請客。”溫五爺笑道：“不能算是她請客，應(yīng)該算是我餞行吧。另外呢，我有點小事相求。”他坐在西門德和亞英斜對面，很快的將眼光對兩人掃射了一下。亞英心里立刻就跳動了一下。心想他不要當(dāng)面提到黃青萍吧。溫五爺笑道：“也并不是十分困難的事，就是我太太到了香港，容易忘了重慶，假如一個月內(nèi)我不能去的話，希望各位催她早點回來?！蔽鏖T太太笑道：“一個月的限期太短了，我希望留著二奶奶過了轟炸季再回來。五爺若是離不開太太的話，那就應(yīng)該自向香港去伴駕。你要知道，太太在香港看報，看到重慶天天有空襲的時候，她也是很不放心的?！睖匚鍫斝Φ溃骸霸谥貞c的人，難道就不掛念香港的人嗎？”西門太太笑道：“五爺就是這樣愛替別人發(fā)愁，為什么我們家在重慶的人，這樣放不下心去！萬一有點風(fēng)聲，幾個鐘點的航程，不會坐了飛機走嗎？五爺若是為了怕香港有事，不敢去陪太太，那就……那就……”她說到這里，不肯下結(jié)語，嘻嘻的笑了一笑。

二奶奶手上端了一只茶杯，臉上帶著微笑，只是喝茶。她穿著一件墨綠色的呢袍子，周圍滾著大紅緞子沿邊，頭發(fā)長長的，黑黑的，挽了個如意髻，耳邊微微的兩個薄蟬翼，斜插了一枝水紅梅花，臉上薄施著脂粉，極端的帶著徐娘美。亞英這就聯(lián)帶的想著，這樣漂亮的太太，溫五爺放著她單獨的到香港去，這有點不近情理。二奶奶也就這樣坦然的走著，這也未免太任性一點?？墒强纯炊棠痰膽B(tài)度毫無顧忌，架起一只右腿在左腿上，將一只平底白緞子繡花便鞋，輕輕幾的顛動著。溫五爺看看二奶奶就笑道：“不必是我，我看天下的男子全是一樣吧？誰肯和太太分開來住著，人生自然是太太至上，可是沒有事業(yè)，就無法養(yǎng)得起太太，事業(yè)把我捆住在重慶，我也就沒有法子不住下去?！倍棠谭畔卤诱玖似饋硇Φ溃骸半m然輿論在制裁著你，可是我并沒有說你什么。你是為了事業(yè)要留在重慶，我也不是為了好玩去香港。”溫五爺點了點頭笑道：“對對對，大家都餓了，去吃飯吧。”于是大家魚貫的走入餐廳。西門太太特別高興，和滿桌的人鬧酒。這頓飯吃下來，又熬了一壺普洱茶，品茗閑談，到了晚上十一點鐘方才散席。

亞英原來想今晚上去找老三談話，帶了三分酒意，就不能再去了。他回李家一宿好睡，次晨九點鐘去會著亞杰，把自己的意思對他說了。亞杰道：“我倒不知道你們這樣快，這幾天美日談判的形勢很緊張，我倒主張你看兩天風(fēng)色。”亞莢一擺頭道：“到了現(xiàn)在，根本無考量之余地了，就是香港大炮在響，我也要去。”亞杰道：“你告訴了大哥沒有？”亞英笑道：“他那種脾氣，比父親還要固執(zhí)一些，以不告訴他為妙，可以省了許多口舌。我想臨行的時候，和他通一個電話吧?！?

亞杰望了二哥，嘆著一日無聲的氣，看看表已十點多鐘，也不能和他多辯，立刻奔上汽車站。到了鄉(xiāng)下已是下午三點鐘。他知道老太爺照例是坐茶館下棋的，且不回家，先走向茶館來。區(qū)老太爺躺在布睡椅上，架上老花眼鏡，正捧了一本英文雜志在看。他一回頭看到亞杰，問道：“你今天怎么有工夫回來？我聽說，這些時候有汽車的人，正在搶運東西?！眮喗艿溃骸斑@種情形差不多過去了。原來大家猜著怕是太平洋會發(fā)生戰(zhàn)事，向里面搶運貨物，現(xiàn)在大家麻木下來了，又恢復(fù)了正常的狀態(tài)?！崩咸珷攲⒀坨R取下，揣入衣袋里，卻把這本雜志伸到他面前道：“這就是香港來的一本美國雜志，人家都說，日本人已把炸藥的引線拿在手上了。那就是說日本人愛什么時候把戰(zhàn)爭爆發(fā)，就是什么時候爆發(fā)。”亞杰接過雜志來一看，因道：“這是上個月的雜志呢?！崩咸珷?shù)溃骸白聛砗韧氩璋桑瑸槭裁催@樣匆忙，臨時起意下鄉(xiāng)的嗎？”

亞杰聽聽父親的口氣，正是和亞英的趣味相反，覺得這消息還是慢慢說出來的好，幺師泡了一碗茶送在茶幾上，他端起來喝了一日道：“各人的觀察不同，有些人認(rèn)為日本人外強中干，他不敢和英美真打起來的，所以有些人愿意到香港上海去的，還是繼續(xù)的去。”老先生淡笑了一聲道：“自然是有，蒼蠅還不是照常到刀口上去舔血吃嗎？”亞杰心想這話音嚴(yán)重得很，在茶館里把父親說僵了不大好，于是默然的坐了一會才道：“爸爸，我們回去談吧，有幾句話回去和母親一同商量?！闭f時，他臉上帶了一點微微的笑意。老先生道：“哦，這兩天你看到朱小姐嗎？這孩子大體說得過去?！眮喗艿溃骸翱吹降?，但并沒有說什么?！崩咸珷斘⑿Φ溃骸拔液湍慊厝ピ僬f，家庭就是這樣一個半新不舊的家庭?！眮喗苈牳赣H這話，一直是誤會著，也不好立刻給予他一個更正。

老太爺會了茶帳，起身向家里走。亞杰跟在后面經(jīng)過平原上一條人行路的時候，父子說著閑話，老先生問道：“你二哥到香港去的那個計劃，已經(jīng)取消了嗎？”亞杰道：“我正為此事而來?！崩舷壬溃骸霸趺礃?，他不肯接受勸告？”亞杰道：“他們男女一行六個人，定好了明天的飛機走?！崩咸珷斖蝗坏幕剞D(zhuǎn)身來，站著望了他道：“什么！他們明天就要走了？亞英怕回來我會攔著，他所以讓你回來代為通知。”亞杰道：“那倒不是，他這兩天忙著在各處湊齊款子，分不開身來。”老先生道：“現(xiàn)在幾點鐘了？大概進城的班車沒有了吧？”亞杰道：“爸爸要和亞英談?wù)劦脑?，明天一早進城也來得及，到香港的飛機，照例是晚上起飛的?！崩舷壬鷩@了口氣，并不再說什么。緩緩的走回家去。

到了家里，亞杰一談這事，全家人都不贊成，覺得這樣走實在是太突然。亞杰雖不同意亞英的舉動，可是這已不能挽回的，說多了也是徒然，因此只是默然。次日早起，同著亞男和老太爺一路進城，預(yù)備和亞英面談，可是碰巧了這天公路局貼出布告來，今天因酒精沒有運到，暫不售票，等酒精運到再臨時決定。于是三人商量一遍，只好趕上前面大站，坐馬車走。殊不知馬車也為了沒有汽車，擁擠的了不得。等了兩小時之久還挨不到他們。于是又改了走一截路，坐一截路的人力車，耽誤再耽誤，到了重慶市區(qū)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鐘了。

亞杰陪著父親先在小茶館里休息休息，卻讓亞男到溫公館里去打聽，看走的人是否在那里齊集。不到半小時亞男匆匆的來了，她首先道：“我們徑直到飛機場去吧。他們已經(jīng)走了。我們早到十分鐘就看見了他們，他們原是在溫公館齊集的?！崩咸珷?shù)溃骸帮w機不是晚上起飛的嗎？”亞杰道：“到香港的飛機要經(jīng)過一大截淪陷區(qū)，航空公司看情形，隨時有變化的?！崩舷壬徽f了一聲“走吧”，就由茶座上站起身來，大家奔向珊瑚壩飛機場。連坐車帶走路到了飛機場時，又是一小時以后了。大家先到那席篷候機室，卻是空洞洞的沒有人。一個茶房由旁邊迎了出來道：“飛機快要起飛了，客人都上了飛機了。”老先生向亞杰苦笑道：“你看，到哪里都趕不上?！眮喗艿溃骸按蟾牌痫w還有一下，你不看送客的人都還在飛機旁邊環(huán)繞著。”他說著，就是首先一個向飛機跑道上走去，大家自也不能停住。那一架民航機，這時正打開了艙門，在一旁架著梯子，送客的人都圍了飛機站著。區(qū)老太爺走向前時，亞雄由人叢中走了出來道：“爸爸還由鄉(xiāng)下趕了來，他們部已上飛機了。我和亞英也只說了幾句話?！?

西門德這時由機艙門里伸出半截身子來點著頭，第二個窗戶里露著亞英的面孔，他正是一起身作個敬禮的樣子，看他那面色似乎有點感動，分明是感到老父親自己由鄉(xiāng)下來送別，實在是老人家的慈愛可感，臉上就透出了幾分尷尬的情形?？墒菂^(qū)老先生只一轉(zhuǎn)眼，見飛機艙門已經(jīng)合上了，圍著飛機的送客者紛紛向后退走。老先生和他三個兒女，也只好向后退。飛機前的螺旋槳向大家開始搖著手，好像是說“別了別了”。本來由重慶去香港算不得什么離別，只是這次老先生對于第二個兒子的走，有一百個勉強在內(nèi)，偏是老遠(yuǎn)的趕來飛機場，又沒有說到半句話，實在是心里留下了個大疙瘩，眼望著飛機在螺旋槳的響聲里，向前奔跑，離地飛上了空中，全場送客的人都昂起頭來向空中看。

亞男卻牽了牽老先生的衣襟，低聲道：“溫先生和你打招呼呢?！崩舷壬换仡^見個穿灰鼠皮袍的人，揭起了頭上的呢帽，料著這是鼎鼎大名的溫五爺了。便迎向前拱拱手道：“一向久仰，孩子們又常在府上打攪，只是無緣拜會。”溫五爺笑道：“我曾屢次托二小姐向老先生致意的。老先生的清高品格，我是敬仰的，不是都來送人，還不知道何日會面。令郎都是干才?！崩舷壬⑽@了口氣道：“他們這些作風(fēng)，也全非兄弟的本意?！睖匚鍫斝Φ溃骸跋愀垡矡o所謂，你老先生可以放心?！?

機場上自也不便多說什么，大家微微一笑，再抬頭看那飛機時，已經(jīng)飛向很遠(yuǎn)的長空上成了個小黑點了。溫五爺笑道：“該回去了，我坡上有車子，老先生到哪里？兄弟可以恭送一程。”區(qū)老太爺?shù)搅诉@個時候，倒有點悵悵不知所之，便笑著道?！拔疑掀戮偷搅?，改天再來奉看?！蔽鍫斪砸膊幻銖?，上了坡各自分手。亞男問道：“爸爸說上坡就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老太爺笑道：“這是我順口推托之辭罷了，實在的，我還不知道今天在哪里落腳，干脆我爺兒倆去住旅館，我也不打算去打攬哪一個。我在城里打算住兩三天，看看許多好久沒有見面的朋友?！眮喰坌值軅兌贾栏赣H有一種不可言宣的情緒，留著他在城里玩幾天，讓他心里舒適一下也好。亞杰是跑五金生意的人，這些消費的地方絕對有辦法，于是在高等旅館里，找好兩間房間，大房間安頓父親，小房間安頓妹妹。晚上留亞雄在一處吃了一頓小館子，又看了一場話劇。

老太爺在城里混了兩天要下鄉(xiāng)了，帶著亞男在街上閑溜，打算買點應(yīng)用東西。才出旅館大門，忽然看到背朝旅舍兩個報童，夾了一小卷報紙在脅下，手里高舉一張，口里狂喊著：“號外，號外！美國英國和日本宣戰(zhàn)！”街上的人，成群的跟著那報童叫買號外。

亞男奔了過去，買了一張，忙著看。老太爺迎著她問道“什么消息？”亞男道：“日本四面八方都在動手，一邊在偷襲珍珠港，一面在進攻新加坡。”老太爺?shù)溃骸跋愀墼趺礃?？我看我看。”說著，在她手上，把號外扯了過來?？墒堑戎柾饽玫绞稚系臅r候，他才想起沒有帶眼鏡，便把號外依然交到她手上道：“你念給我聽吧，香港怎么樣？”亞男道：“這上面的消息，說得很簡單，只是說日本飛機已在香港開始轟炸了。我們分途去打聽消息吧。我到溫公館去看看，五爺有一位太太在香港，他總不能不想點法子。只是博士夫婦，恐怕要淪陷在香港了?！崩咸珷斅牭竭@里，突然重聲道：“西門太太，真禍水也！”亞男看到父親有生氣的樣子，笑道：“這回大家上香港，還是我家二姐和溫家二奶奶的罪過。她們總是說香港好，把這位神經(jīng)病勾引動了?！眳^(qū)老太爺?shù)溃骸斑@一班只講享解放權(quán)利，而不盡解放義務(wù)的女人，反正都是禍水，發(fā)牢騷也是無用，我贊成你到溫家去打聽打聽?！?

亞男走了，老太爺也不想再回屋子里去休息，就分頭去看朋友。當(dāng)然大家見面都是談到日本和英美開火這件事。談起香港上海，都說活該，我們在后方這樣受苦，在香港上海的人還過著快活日子，不到后方來，這次應(yīng)該讓他們受一點罪了。這樣老太爺?shù)共缓梅耆烁嬖V苦衷，晚間回到旅館，亞雄、亞杰、亞男同開著一個家庭談話會，都認(rèn)為亞英為人很機警，應(yīng)該有辦法保護自己的安全。亞男的報告卻相當(dāng)樂觀，據(jù)溫五爺表示，二奶奶在香港人地很熟，航空公司也有熟人，也許可以擠上飛機飛了出來。他估計著今晚上可以得一個電報。

次日早上，區(qū)老太爺就到溫公館去探訪溫五爺，那時不過八點半鐘，他竟是在書房里看報了?？梢娝抢显缇推饋砹说?，也許一宿都沒睡。他聽說區(qū)老先生來訪，迎到院子里來，搶上前兩步握著他的手道：“歡迎，歡迎！”老太爺?shù)溃骸拔襾淼锰缌?，不打攪五爺嗎？”溫五爺將客引到客廳里，笑道：“實不相瞞，彼此都有同感。老先生你當(dāng)然知道我所謂有同感的是哪一件事了?！闭f著，主客相對各苦笑了一下。老太爺?shù)溃骸罢撜f呢，這事也并非意外。”溫五爺將雪茄在煙灰碟上輕輕敲著灰道：“這算什么意外，簡直是在意中。不過我這位太太個性甚強，她既要走，我也沒有法子?！崩咸珷?shù)溃骸艾F(xiàn)在渝港電訊還通嗎？”他沉吟著道；“電訊雖說是通，可是我并沒有收到一個字的電報。至于發(fā)出去的呢，是否定到也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她或者會自行設(shè)法坐了飛機回來。據(jù)我所知，我們內(nèi)地有飛機去搶運人出來。她當(dāng)然不夠被搶運的資格，可是中國一切，都是人事問題，她也許和被搶運的人熟識，聯(lián)帶的被搶運了出來。今天我四處打著朋友的電話，去探聽飛機到重慶的消息。只要飛機有確實消息，我就到飛機場上去等著，接不著自己的人，香港來的人總是接得著的。在這些人口里我看可以得著一些準(zhǔn)確的情形?！崩咸珷?shù)溃骸澳呛芎?，我就敬候著五爺?shù)南?。不過五爺是公忙的人，我在什么地方打聽為宜呢？”五爺笑道：“什么地方都可以，家里，銀行里，公司里，你隨便向哪處打電話都可以。”他說著話時，把雪茄煙深深的吸了兩口，似乎又已引起他滿腹的愁緒。老太爺自己也是坐立不安，既向五爺問不著什么消息，也不愿多坐，告別了溫五爺，復(fù)回到旅館里來。

亞男老遠(yuǎn)的就迎接著，搶了問道：“爸爸，消息怎么樣？香港打得不算厲害嗎？”老太爺也沒作聲，坐到椅子上搖了兩搖頭，吟著兩句詩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悠悠者，我心也?！眮喣械溃骸拔抑腊职质欠判牟幌碌?，媽在鄉(xiāng)下得著這消息，更會急得了不得。我想我先回去吧?！崩咸珷斈贸鲆麓锏难┣押突鸩?，擦了火默然的吸著煙，又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屋子里來回的踱著步子。最后坐下來嘆口氣道：“‘自作孽，不可活’，隨他去。我們明天下午回鄉(xiāng)。溫五爺既約著和我通消息，我應(yīng)當(dāng)在明早上給他一個電話?！?

父女二人默然相對的坐了半小時，亞杰卻匆匆的走了進來，臉上紅紅的出著汗，他脅下夾著一個大皮包，里面是盛著包鼓鼓的。老太爺問道：“看你這樣子，你又是在外面忙著和老板作生意吧?！眮喗芊畔缕ぐ鼉墒终拼炅藘纱辏坪跤悬c躊躇的樣子，然后帶了笑容道：“我給爸爸一個報告，爸爸一定不贊成的，可是我又不能不說。我們那經(jīng)理十分的敏感，他說太平洋戰(zhàn)事一起，五金西藥的來源要完全仰賴緬甸了。在這種情形下，仰光的東西一定要漲價，我打算立刻動身到仰光去搶運一些東西進來?！崩咸珷?shù)σ宦?。亞杰道：“他走的還是真急，打算明天和我一路走，到仰光去總還是平安的一條路，爸爸可以放心?！崩咸珷斍也淮饛?fù)這話，反向他問道：“大概你們貴經(jīng)理有這種意思，你們第一天把貨辦好了。第二天開車回國，第三天日本人就向仰光進攻，然后你們這一車貨，是斷絕路線前的最后一車，這貨運到中國大后方來，就利市十倍了?！眮喗芸苛宋葑诱凶雷诱局?，兩手插在西服褲袋里默然的站著，將他的皮鞋尖不住的打著地板。

老太爺昂起頭來嘆了口氣道：“我很遺憾我所見之不廣。從前我說，一個人不能弄政治，這玩意到了利害沖突點是六親不認(rèn)的?，F(xiàn)在看起來，經(jīng)商的人也未嘗不是這樣。在可以賺錢的時候，也是六親不認(rèn)。你想，在亞英失陷香港的時候，我且不說你為了手足之情，就是一個普通朋友吧，也不該這樣漠不關(guān)心?！眮喗艿溃骸拔耶?dāng)然為了他著急。但是我既不能駕飛機把他接出來，一切著急也是徒然。行里的經(jīng)理，要我和他一路走，我的職務(wù)是開車跑路，我沒有法子可以說不去。至于說仰光會出問題，那或者不會是最短期內(nèi)的事?！崩咸珷旤c點頭道：“我不過白說一聲，你要走盡管走，留你在重慶你也不能替我分憂?！?

亞男將茶幾上的茶壺斟了兩杯茶，將一杯茶交給父親，又將一杯茶交給哥哥，因笑道：“新泡的好茶，喝一杯慢慢的談吧。”亞杰端了一杯茶坐在旁邊椅子上沉吟著道：“我不去也可以的，不過要把五金行里的事辭了?！崩咸珷敽韧炅四潜瑁植林鹄^續(xù)的吸煙，搖了頭道：“那不必，我說的是一個道德問題，事實上，留你在重慶并無用處。今天哪家影院的片子好，亞男找一份報來，看看影院廣告。”亞男覺得父親這是個反常，但也只得找了日報來，挑了兩家好一點的電影。午飯前，去看一場。午飯后，又看一場。這大半天，亞杰都是陪著的。

電影院里下午散場出來，老太爺微笑道：“你不必跟著我了，你明天動身，今天應(yīng)該去料理料理你的事了?！眮喗艿?，“爸爸晚上什么時候回旅館呢？”老太爺?shù)溃骸巴砩衔疫€想去看一場京戲，再樂上幾小時。明天就下鄉(xiāng)了?！眮喗芨S著走了一截路，才悄悄的說了一句道：“我明天一大早來吧?！崩咸珷?shù)溃骸澳忝δ?，就不必來了?！眮喗茉诟赣H身后向妹妹丟了一個眼色，然后走去。老太爺聽到他腳步走遠(yuǎn)了，卻又轉(zhuǎn)身招招手把他叫了回來道：“你明天早上能來一趟也好，我今晚上一定要給溫五爺打個電話，把香港情形探問個究竟。你能得著一點準(zhǔn)確消息，在路上不便放心一點嗎？”說時，他把朦朧的老眼，對挺立在面前的這位青年從頭到腳都看了一下。亞杰答應(yīng)著一定來。老太爺?shù)溃骸澳闳グ?，路上?yīng)用的東西預(yù)備得充足一點，我今晚上不到哪里去了。”說畢，他把那蒼老的聲音連連的咳嗽了幾聲，然后手摸了兩下短胡樁子，微微擺了幾下頭向旅館而去。走不到幾步路，身后有輛汽車悠然的走過來，在人行道邊停住，車開了門，卻是溫五爺走出車來。他道：“老先生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明天一早有飛機自韶關(guān)來。應(yīng)該有人可接了。說不定內(nèi)人就坐那飛機來?！崩咸珷攩柕溃骸坝须妶髞砹藛?？”溫五爺?shù)溃骸爸苯与妶蟛]有，間接的得著一個電訊。讓我明天一大早去飛機場接人。我所得的這個間接的消息，是比較的可靠的，或者就是我們那位剛飛去的太太又飛回來了。如其不然，人家也就不必打我這個招呼了。這樣，我相信就可以給老先生一點好消息了?！崩咸珷斝Φ溃骸拔夷莻€孩子，他也沒有那樣大造化，可以坐接人的飛機回來！能得著他一點消息就很滿意了。明天降落的地方，是不是珊瑚壩呢？”溫五爺點頭道：“準(zhǔn)是珊瑚壩，誰能回來，誰不能回來，那很難說。今天就有人由香港帶兩條狗來呢。人的造化還不如狗嗎？老先生等消息吧。”因為這是大街頭上說話，到這里為止，溫五爺上車去了。

老太爺沒有得著他一個結(jié)論，是到飛機場去接二奶奶呢，還是在旅館里等消息呢？和亞男一商量，她道：“還是到飛機場去接一接吧。我們在旅館里，人家怎好和我們通消息呢？”這一晚父女兩人在旅館里都不曾好睡。

次日老太爺起來，恰好是云稀霧散，黃黃的太陽，照到屋脊上，他匆匆的漱洗著，亞男已走進房來了，笑道：“我們?nèi)ワw機場吧，人事是不可料的，也許二哥他有法子坐了飛機回來的?！崩咸珷斝Φ溃骸昂⒆釉挘貞c缺少他這么一個人，要用飛機把他由香港搶回來？不過飛機場我是愿意去的，接不著熟人，站在一邊聽聽飛機上下來的人說話，也有準(zhǔn)確的消息?！眮喣惺潜雀赣H還急，他把老人的帽子手杖，都拿在手上，站在房門口等著。老太爺擦干了臉，接過手杖帽子，就一道出門到南紀(jì)門外江岸。俯看江心珊瑚壩上，正停有一架銀色的民航機，由飛機上下來的和歡迎的人，步行的，坐著轎子的，正牽著一條長線，由兩三百級的江岸上來。

于是二人沒有下去，就在江岸石欄桿邊等著，亞男眼睛明亮，扯了父親一下低聲道：“爸爸，躲開吧，躲開吧?！崩咸珷斠娝f得這樣急，就和她避到側(cè)面一家豆?jié){店里去。低聲問道：“你看到誰了？”亞男沒作聲，把嘴向外一努。老太爺看時，江岸停著十幾輛接人的小轎車，溫五爺正扶著一位摩登女郎，走上一輛流線型的淺藍(lán)色汽車。那女郎穿著海勃絨大衣，夾著銀色皮包，一張鵝蛋臉，她抬起一只帶鉆石戒指的嫩手撫摸鬢發(fā)，她年紀(jì)很輕，并不是二奶奶，而正是自己未婚的第二兒媳黃青萍小姐。兒子沒回來，這個已失的兒媳卻回來了。他不免怔了一怔。但是這時間很短，青萍上車了，溫五爺也上車了，立刻喇叭嗚一響，很快的在店面前街上掠過。就在這一掠時，還可以看到她那張粉紅色的面孔，轉(zhuǎn)動著靈活的眼珠，向迎接的溫五爺笑嘻嘻的說話。

接人的車子都去了，老太爺并不喝豆?jié){，站在江岸石欄桿邊，望望南岸高山外的青天，又望望滾滾不息的一江冬水。亞男走過來道：“用些早點，我們回去吧。爸爸，還等什么？”老太爺?shù)溃骸拔也坏仁裁?，人這樣的來，人又那樣的去，這就是重慶這一群牛馬，白玷辱了這抗戰(zhàn)司令臺畔一片江山?！闭f畢，長長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