襆被易微資為人作嫁彈琴發(fā)妙論對我生財

原來洪士毅想得正得意的時候，卻忘了寫字，偶然一低頭，自己才發(fā)現(xiàn)了面前放了一張紙，沒有寫字呢？自己不是趕到會館來，預(yù)備寫上幾百字的嗎？這樣一想，把寫字的事忘記還不要緊，也不知是如何鬧的，卻在寫字的紙上，滴上好幾滴墨跡。抄寫經(jīng)卷，就要的是一個干凈，有了墨跡，這種東西就不能用了。唉！白糟蹋一張紙。今天上午是不能寫多少字的了，索性休息這半天，待到下午回來，再一心一意地寫上兩三千字吧。不必多，以后每天能寫兩三千字，也就不錯了。這兩三千字，合起來，一個月也可以收入八九塊錢，自己湊著用，固然是十分富足；就是分給小南去用，并非分去自己的正當(dāng)收入，她得了我這筆錢，那可了不得了。差不多她一家人的吃喝都夠了。據(jù)我想來，這并不是什么難事，只要每天能起早，晚上十一二點鐘就睡，身體既不勞累，精神也可以調(diào)和得過來。再說，無論如何痛苦，總比以前無事的時候，每天想在街上撿皮夾子的狀況好得多了。如此想著，自己突然地將桌子一拍，就站了起來。口里也喊出來道：“好！我就是這個樣子對付?！弊笥覂筛舯谖葑永锏娜耍犞@話，都嚇了一跳，以為這個人有了神經(jīng)病，都搶著跑出來，伸頭向他屋子里看著。他自己就猛然省悟起來，已把別人驚著了，于是笑道：“好大膽的耗子，青天白日，就當(dāng)了人的面上桌子來找東西吃?！比思乙詾樗攪樅淖?，就沒問什么，各自走了。

土毅手扶了桌子角，晃蕩了下幾，覺得腦筋有些脹得痛。剛才沉思的時候，自己鼓勵著自己，身上雖是有病，卻是不知道?，F(xiàn)在精神興奮過去了，因之病相也就慢慢地露出。人的腦力畢竟有限，是不能過分支取的，不要是這樣努力，真?zhèn)€把命都丟了。不如托長班向會里打個電話，今天告半天假吧。于是走到房門口，正待提高了嗓子，去叫會館長班，可是他第二個感想，就跟著來了。今天若是不到會里去，可不能不到常家去一趟！昨天對人家說找工作的話，今天應(yīng)該回復(fù)人家一個實的消息?？墒亲蛱旌屠祥T房沒有說定，今天又想著趕回來寫字，忘了和老門房再去打聽，回頭常家人問來，何辭以對呢？本來這種事，都是十分窮苦的人，才去干的，自然也論不到身份，所以會里搜羅這種人才，并不向上層的先生們?nèi)フ髑螅皇窃跁锕ひ蹆深惾死锶フ?，而先生們自己去介紹這種人的話，也有些嫌疑。并不曾聽到同事的先生們中，有人提到這話。自己在會里做事，本來就由代理門房職務(wù)升上來的，同事中言語之間，都是愛理不理。在這一點上，可以知道人家瞧自己不起，自己不負總干事那一番提攜，不可以一個錄事自小，正當(dāng)力爭上流，怎好向會里去介紹女工？這只有重托老房門，讓他去說，自己在內(nèi)幕牽線也就夠了。可是昨天沒有給老門房一個答復(fù)，也許人家以為我不愿介紹這事了。今天再不去和他說，恐怕會讓別人搶奪去了。他想到這里，無論如何，非到慈善會里去辦公不可！于是坐了下來，定了一定神，手撐著桌子，托住了頭，微閉了眼睛，靜靜地想著。他又是突然站了起來，將桌子一拍，隔壁屋子就有人問道“老洪，你屋子里又鬧耗子了嗎？”士毅聽說，倒暗笑起來了，答道：“可不是？真沒有法子。其實我們這屋子里，連人吃的都沒有，哪里還有耗子的份呢？”

說著話，看看當(dāng)院的太陽影子，已經(jīng)是到上慈善會的時候了。既是決定了去，就不用得再猶豫什么，掙了命，立刻就走向慈善會來。首先見著了老門房，就把他拉到屋角邊，低低地向他道：“我托你的事怎么樣了？其實這個人，和我一點關(guān)系沒有，只是我看到他們家里人可憐，不能不幫他一點忙?！崩祥T房道：“早就說妥了，因為你沒有回我的信，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沒敢去問人家。”士毅道：“這個女人，現(xiàn)在她病在醫(yī)院里，讓她姑娘先來替十天半個月，行不行？”老門房道：“只要上頭答應(yīng)了，反正有一個人給工廠辦事，她娘也好，她閨女也好，那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請你把姑娘先帶來給我瞧瞧，讓我瞧瞧是成不成？”士毅覺得這種辦法，是沒有什么可以駁回的。

當(dāng)天下午辦完了公，就趕到常家來報告這一件事。常居士道：“有這樣好的事，那就好極了?？墒且粚樱疫@孩子身上的衣服，破爛是不必說，就是她撿煤核兒的那些成績，身上也就臟得可觀。人家不會說我們窮，倒一定要說我們臟懶?！毙∧弦苍谕饷娲钋坏溃骸斑@個樣子，我怎樣能去？我非換一件衣服，我不能去?！背＞邮康溃骸澳愠弥裉焱砩希涯羌幼?，脫下來洗上一洗，晾干了，明天就穿去得了。換一件，你哪有衣裳換呢？”小南鼓了嘴，靠了門框站著，眼睛望了天，卻只管不作聲。士毅站在院子里向她周身看看，見她穿的一件藍布短夾襖，前一個窟窿，后一個窟窿，有些窟窿，將白線來連綴起來，藍黑的衣服上，露出一道一道的白線跡，非常之難看。他估量了許久，不覺點了幾點頭。小南眼望了他一下，撅著嘴道：“你看這個樣子，怎好去見人呢？這個樣子我不去?！背＞邮柯犝f，在屋子里，就摸了出來，扶著小南的肩膀道：“你不要胡說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怎好不去？難道你跟我們餓到現(xiàn)在，還沒有餓怕嗎？”小南將身子一扭，依然撅了嘴道：“我不去，我不去。穿得破破爛爛地去了，人家只當(dāng)是要飯的來了，別說找事，人家看到，理也不會理我一聲呢。”士毅看了那個樣子，就隨便地答應(yīng)了一句道：“實在地說，換一件衣服去也好，我去想點法子吧。”小南笑道：“你要是能給我想個法子，借一件衣服來，勞你的駕，還給我借一雙鞋，一雙襪子?！闭f時，將腳抬了起來，讓士毅看。士毅見她腳上，雖然穿的一雙破鞋，可是扁扁的，平平的，窄窄的，乃是不到七寸長的一雙小腳。這也正和她的人一樣，嬌小玲瓏，在可愛之處，還令人有一種可憐之意。他看了，并不答復(fù)她的話，卻只是對了她的腳注意。小南放下腳來，又抬起另一只腳給他看看，笑道：“你看了，也應(yīng)該替我發(fā)愁吧？你看，鞋子口上，破了這樣一個大窟窿，腳趾頭都露出來了。”說畢，將腳趾頭在窟窿里勾了兩勾，方才放下。這種舉動，雖然是不大文明，可是在士毅眼里，依然覺得這是一片天真，就笑著點了點頭道：“我總要給你去想法子，把東西去借了來?！毙∧系溃骸澳俏艺娓屑つ憷?。衣服大小一點，湊合著穿，倒沒有什么關(guān)系。就是鞋子大了或是小了，那都不成！你在這兒給我?guī)€鞋樣子去，好嗎？”士毅道：“那就更好了。借不到，到天橋地攤子上，買也給你買一雙來?！背＞邮柯犃耸恳阏f話的所在，向他連連地搖了幾下手道：“要是說買的話，那可使不得！”士毅道：“我既是答應(yīng)了幫忙，我總要想法子把這件事周全起來，你盡管放心得了。老伯母的病，今天怎么樣？更見好了吧？”小南道：“我今天瞧我媽去的，她聽說你給她找了個事，高興得了不得，這病更見好了?？墒轻t(yī)院里大夫說，總得在里面休息個十天半月的才能出來。現(xiàn)在痢疾拉得遍數(shù)雖少些了，還是在拉，別的不說，人瘦得可說只剩一把骨頭了?！笔恳愕溃骸澳銊e焦急，你母親十天半月好不了，這件事就讓你干去。”小南道：“若是讓我干的話，更要穿的好好兒的去了?！闭f著，就在屋子里尋出一張鞋樣子交給了士毅，士毅道：“好辦，好辦！我在三天之內(nèi)，準可以給你們一個回信?！?

說畢，轉(zhuǎn)身向外走。小南在他身后跟了出來，只管隨了他走。士毅回過頭來道：“令尊大人還沒進屋去呢，你不用送我了?！毙∧峡戳怂⑽⒁恍?。停了一會，低了頭不肯抽身回去。士毅道：“哦！你還有什么話說嗎？”小南道：“你不是說今天還給我錢嗎？”士毅笑道：“你看我真是糊涂，我特意送錢來的，把這件事倒忘了?！闭f著，在身邊掏出四角錢來，笑道：“你先拿去用吧。若是不夠，我明天再給你?！毙∧蠈⑺膹埫苯釉谑种?，笑道：“你何必一天一天，零零碎碎把錢給我呢？一回多給我?guī)讉€，不好嗎？”士毅想了一想，笑著點點頭道：“好的，將來……將來總可以那樣辦。”小南將一個指頭銜到嘴里，向他望了微笑著道：“你真跟我去買衣服鞋子嗎？”士毅道：“當(dāng)然是真的，難道我還能夠騙你？你想，辦不到也不要緊的事，我何必騙你呢？”小南道：“可是你說了，三天之后，才給我的回信。三天之后，才有回信，幾天才把東西買了來呢？”士毅道：“我自然愿意辦得越快越好。我不敢說三天之內(nèi)準辦得到，所以才說三天之后回你的信?！毙∧闲Φ溃骸耙悄敲粗秃茫鲀簜€見?！闭f畢，她掉轉(zhuǎn)身，一跳一跳地回家去了。土毅只就加重了一層心事了，自己答應(yīng)了和人家辦衣裳鞋子的了，這衣裳和鞋子，就是到天橋去采辦，恐怕也要兩塊錢，這兩塊錢到哪里去籌劃？難道還靠寫字上面來出嗎？三天的工夫，無論怎樣，也籌不出來兩塊錢，而況小南今天還嫌零零碎碎的給錢不好，要自己每天多給她幾個錢呢？這怎么辦？他經(jīng)過了許多番的籌思，這天晚上，他在床上躺著的時候，忽然之間，得了一個主意，立刻將床一拍道：“我就是這樣子辦?！彼@樣突然地叫了起來，把左右前后幾間屋子里都驚醒了，隔壁屋子里住的人道：“老洪也不知道有了什么心事？睡到半夜里，會說起夢話來。”士毅這才知道把人家驚醒了，嚇得不敢作聲了。

到了次日清晨起來，他下得床來，將床上的被褥，一齊卷了起來，用繩子一捆，扛在肩上，就送到當(dāng)鋪里去。行李向柜上一拋，大聲指明了要三塊錢，少了不行。當(dāng)鋪的伙計看他這個樣子，大有孤注一擲的意味。一個人不等著錢用，也不能把鋪蓋不要，對于這種人的要求，卻也不可太拂逆了，于是就依了他的話，當(dāng)了三塊錢給他。士毅有了這三塊錢，膽子就壯了，午飯以后，立刻跑到天橋估衣攤子上去，左挑右選的，挑了一件女旗衫回來。又拿著小南給他的鞋樣子，在地攤上給她買了一雙鞋。他這樣一來，比有人送東西給他，還要高興多少倍。拿了衣服鞋子，一口氣就跑到常家來。小南正拿了一個毽子在院子里踢著，看到士毅手上拿了東西進來，她這一份喜歡，簡直不能用言語形容，她一跳上前，就拉著士毅的手道：“好極了，你給我把東西買來了嗎？”士毅笑著將東西遞到她手上，笑道：“你看我辦事情辦得錯不錯？”小南將疊招的一件衣服抖了開來，立刻就在身上比了一下。用腳踢起下擺看了一看，笑道：“好的，好的！”士毅道：“這樣那比脫了夾襖再穿的好？”小南笑道：“要那樣試試才行嗎？”于是她就在當(dāng)院子里將夾襖脫下，剩了里面一件破斷兩只袖子的舊汗衫。士毅突然地看到她穿了單薄的衣服，露出身上肌肉豐滿的部分來，不由得心里跳動了兩下。他就想著，這位女士的態(tài)度，真是能處處加以公開的。對于這樣的女子，若是加以欺騙的手段，未免于心不忍，我想，對她若是很真誠的，那必定比以欺詐的手段去接近她，要好得多。因之他立刻得了一種安慰。這種安慰，足以獎勵他當(dāng)了被褥來送禮的這股勇氣。就笑嘻嘻地向她道：“還有這雙鞋子呢？你不要試一試嗎？”說時，將手上報紙包著的一雙坤鞋拿了出來，向小南照了一照。小南一面扣衣服的紐扣，一面接了鞋子，看到屋檐下有一張矮凳子，她就坐了下來，拉脫了自己的鞋子，露出一雙沒有底子的襪子來。她兩手拿了襪子筒，只管向上兜，不料她用力過猛，唰的一聲，將襪子拉過了腳背，直到腿上面來，她將一只赤腳，抬起來給士毅看道：“你看這個樣子，配穿好鞋子嗎？”士毅道：“這個好辦，我索性去買一雙襪子來送你就是了?！毙∧下犃舜笙玻瑏聿患按┬?，光著腳站在地上給他鞠了躬道：“那真是好極了，你就好人做到底吧?！笔恳惝?dāng)被褥的錢，還只花去兩塊有零，要買線襪子的錢，身上有的是，立刻就走出大門去。常居士在屋子里聽到，連忙向外面攔著道：“洪先生，你不要客氣，你不要客氣，小孩子她不懂什么，你不能隨她的便。”士毅只說了一句不要緊，人已走遠了。等他買了線襪子回來的時候，小南依然在那矮凳子上坐著，穿了旗衫，光了腳，穿了那雙好的鞋子。眼巴巴地向著門外望著，正等著士毅回來呢。

士毅進門來，小南老早的就把手伸了出來，笑道：“怎么樣的襪子，快拿給我看看吧?！笔恳銓①I的一雙白線襪交給了她，她接著襪子看了看，笑道：“你干么給我買白襪子？”常居士在屋子里插嘴道：“這孩子真不知好歹，人家買了東西送你，你還要挑顏色？”士毅道：“不要緊，我拿了去掉換就是了。”小南笑道：“白的顏色就好，不過不經(jīng)臟，要弄得天天要洗的?！背＞邮康溃骸澳阏媸菓腥苏f懶話，為了懶得洗，不穿白襪子，可是穿了黑襪子，有了臟只圖人家看不出，自己腳上多臟，你就管不著了?！毙∧蠈⒁恢皇痔嶂粔K破布，一只手舀了一瓢涼水，來布上澆著。澆過之后，將光腳踏在凳子上，用澆了水的布來擦著，擦過之后，又擦那只，輪流地將腳擦光，就穿起襪子來。身上都收拾停當(dāng)了，然后向士毅站著，不住地整理她的衣襟。士毅笑道：“花錢不多，這樣子裝束就很好了。”小南抬了頭，先讓他看看領(lǐng)子，又掉轉(zhuǎn)身來，讓他看看后影，笑道：“這個樣子好嗎？”士毅道：“好的，兩個人了?！毙∧蠈⑹置{下的紐扣道：“就是還差一條掖著的手絹?！背＞邮吭谖葑永镉秩缕饋淼溃骸澳氵@孩子真是胡鬧，又打算向人家要什么東西？你再這樣亂討東西，我就急了?！笔恳銓ξ葑永镞B道：“不要緊，不要緊！”可是他眼望著小南，連連地點著頭，那意思就是說可以可以！他說著，向常居士告辭走了出去，卻向小南招招手。小南跟到大門外來，士毅悄悄地向她道：“你跟我來，我替你到洋貨店里去再買上一條就是了?！毙∧系溃骸拔也蝗ィ∪チ?，我爸爸叫起來，沒有人答應(yīng)，他又得瞎嚷嚷一陣?！笔恳愕溃骸耙唬阍陂T口站著，我替你去買了送來，你看好不好？”小南點著頭笑道：“這倒使得！你可快些來，別讓我老在這里等著?！笔恳阈Φ溃骸拔抑滥闶羌毙宰尤?，我一定很快回來的?！闭f畢，他就飛跑地走了。

小南站在大門口，望著士毅的后影，以至于沒有。她心里可就在想著，我自從懂得人情世故以后，身上穿得整整齊齊的，大概這是頭一次了。今天穿了這樣好的衣服了，應(yīng)當(dāng)在門口站著，讓街坊來看上一看。于是手扶了門框，斜斜地靠了門站著。站著約摸有五分鐘的工夫。前面胡同里那個柳三爺，手里提了個黑漆的長盒子，一頭細，一頭兒大，很像一個長柄葫蘆的樣子，笑嘻嘻地從大門口經(jīng)過。他看見了小南，就站定了腳向她打量著。小南因為今天把衣服換了，正好讓人家看看，所以柳三爺注意著她時，她不但不閃避，反而笑嘻嘻地向人家點了一點頭。柳三爺笑道：“小南，你到哪里出份子去嗎？今天換了這樣一身新。”小南道：“你別瞧不起人，我們穿一件布衣服，都算是新鮮，你們家那些個姑娘，整年的穿綢著緞，那怎么辦？”正說著，有兩個姑娘走了來，約摸都有十七八歲。一個穿了粉紅色的長旗衫，一個穿了黑色的長旗衫，下面一律是米色的高跟皮鞋，白絲襪子，頭上的頭發(fā)，如一叢馬鬃似的，披到肩上。雖是穿了高跟鞋子，走路還不肯斯文，走起來，帶跳帶蹦著。他們見柳三爺向這里望著，也就站住了腳，笑嘻嘻地望著人。那柳三爺回過頭去，對那穿黑衣的人，不知道說了兩句什么，她就點點頭，因走向前對小南笑道：“咱們都是街坊，到我們那里去玩玩，好不好？”小南笑道：“叫我去干么呀？”那女子笑道：“什么也不干，我們那里有好些個姑娘，大家在一處玩玩，不好嗎？”

小南常是聽到柳家音樂齊奏，紅男綠女的進出，只恨著自己沒有那個資格可以和他們在一處混?，F(xiàn)在人家居然來過自己加入到他們一塊兒去玩，這樣的好機會，豈可失掉了？便笑道：“我全不認得，去跟你們玩作什么？”那黑衣女子笑道：“一回相交二回熟，不認得要什么緊？二回大家就認識了。”說著，她就伸手來拉小南的手。女孩子見了女孩子，總是親熱的，尤其是長得漂亮些的女子。因之小南被她一拉，就跟著走了。當(dāng)她只轉(zhuǎn)過墻角的時候，看到士毅手上拿了一條雪白的手絹，飛跑著來。她一想著，和這樣漂亮的小姐們一塊兒走著，若是和士毅如此衣衫襤褸的人說話，未免有些丟面子。因之只當(dāng)沒有看到他，很快地轉(zhuǎn)到墻那邊去。走著路和那兩個女子說著話，才知道穿黑衣服的叫楚歌，穿紅衣服的叫楊柳青，也只問過了姓名，就到了柳家了，柳三爺提了那個黑漆的長盒子，就在前面引路。轉(zhuǎn)進了兩個院子，首先就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靠在一個圓洞門邊吃糖塊。兩個人臉上，都是擦了胭脂粉的，但是吃了糖塊之后，那嘴角上，更加了一種黃色。那兩個女孩子，看到楚楊二人帶了小南進來，卻不免有些詫異的樣子。柳三爺將那個盒子，交給了那個大一些的姑娘，笑道：“一天到晚，你就吃不停口，又買了多少錢的糖？給一塊我吃吧。”小南看她，圓圓的臉，大大的烏眼睛，彎彎的兩道眉毛，只穿了一件半中半西敞領(lǐng)白花點子藍灰綢襖，系了一條紅領(lǐng)帶。褲子縮在夾襖里，已看不到，只看到肉色的絲襪，罩了一條長腿。她聽說柳三爺要吃糖，笑著將舌頭一伸，在舌尖上頂了一塊糖。柳三爺笑著，說了一句傻小子。楚歌笑道：“別鬧了，柳先生今天物色得了一個同志，我來給你介紹介紹，這是咱們鄰居常家姑娘?！庇谑抢诵∧系氖郑拖蚰呛⒆又钢溃骸斑@位是柳綿綿小姐，鼎鼎大名的歌舞明星?！毙∧喜恢裁唇卸ΧΥ竺恢裁唇懈栉杳餍?，只對了那位姑娘嘻嘻地笑了。

她正如此想著，有個穿墨綠色西裝的少年，走了出來了。只看他頭發(fā)梳得光光滑滑，香水幾乎可以滴得下來。他那西服的領(lǐng)子上，系了一根黑帶子，黑帶子拴了一朵大花，涌到白領(lǐng)子外面來。他看到了小南，好像極是驚異的樣子，往后一退，問柳三爺?shù)溃骸斑@是新找來的學(xué)生嗎？”柳三爺望了他微笑，嘰哩咕嚕，卻說了一大串子外國語。那個人似乎懂得了，也就望了柳三爺微微地點著頭。柳三爺向他笑著，又向著小南微笑道：“你瞧，我們這里，不比什么地方都好玩得多嗎？有好些個姑娘，說著笑著，你愛個什么玩藝兒都由你來?！闭f著，他就在前面引路，引到正北三間屋子里來。這屋子里，四周都糊了藍色的紙，墻上的電燈，用紅紗罩著，屋子中間，也吊著幾盞紗燈，他們窗戶的玻璃格子，都罩上了細紗幔子，屋子里沒有什么光線，白天還點電燈，屋子里帶了那醉人之色。挺大一間的屋子，拆得軒敞起來，那地板擦得又光又滑。中間一架大屏風(fēng)，在屏風(fēng)斜角邊，放了一只極大的烏木箱子。掀開了箱子蓋，有許多白色的棍子，也不知是什么玩藝兒。此外有些白鋼架子，小喇叭，大鼓之類，好像是樂器一類的東西。有七八個大大小小的女孩子，穿了短衣服，都在屋子中間，蹦蹦跳跳，看到小南進來，大家一擁上前，將她圍住了。柳三爺在人叢中亂搖著手道：“別鬧別鬧！”這一來，把小南鬧得愣住了，見了人說不出話來。柳三爺向她又招招手道：“你別和他們鬧，我引著你去見一見我們太太……”

正說著，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走出來，她穿了黑衣服，臉上淡淡地敷了一些粉，兩耳垂了兩片長翠環(huán)子，走著一閃一閃。她一笑，露了滿口的白牙齒，伸手攜了小南的手道：“咱們是街坊，倒少見。”柳三爺就笑著介紹道：“這是我們太太?！毙∧显诿涸焉希蛽烀汉说狗x土的人，都敢相打相罵。在街上走起路來，真可以說是什么人也不怕?，F(xiàn)在到了女兒國來了，倒叫她一點辦法沒有。柳太太似乎看出她的情形來，就向許多女孩子道：“你們出去玩一會兒，我們在這里有話說。”那幾個女孩子聽說，一窩蜂似地散了。柳太太指了邊旁一張凳子，讓她坐下，因笑道：“今天怎么有工夫到我們這里來玩玩？”小南只是一笑，并不說什么。柳太太笑道：“你別瞧我這些學(xué)生都是花蝴蝶子似的，她們初來，也像你這樣，你也加入我們學(xué)校里，一塊兒來玩玩好不好？”小南這就有話了，笑道：“我還念書啦？”柳太太笑道：“我們這里不用念書，只是跳舞唱歌。有一天，我在后面開窗子，聽到你在家里先唱《毛毛雨》，后又唱《麻雀和小孩》，唱得好極了?！绷隣斦驹谝慌?，微笑道：“不但如此，她很有些健康美。”小南也不知道什么叫健康美，只是看柳三爺說著，有很高興的樣子，這一定是說自己好。當(dāng)時雖不能說什么，可是也就禁不住微笑著，心里想著，到了這種地方來，人家還說我長得美，我一定是長得真美，若不是長得真美，柳三爺肯夸獎我嗎？柳三爺見她微笑著，以為她是愿意了，他就在那個大箱子邊坐著，他手按了那箱子上的白棍子，打得咚咚的響，小南這才明白，原來那是一樣樂器。他彈了兩下，回轉(zhuǎn)頭向小南道：“你聽見沒有？這就是我們吃飯的家伙，你看有趣不有趣？”小南沒甚可說的，抿了嘴微笑。這時，就有老媽子出來倒茶，柳太太問她道：“你把抽屜里那一盒子點心拿出來?！?

老媽答應(yīng)著去了，一會子工夫，她就端著一個暗綠色的紙盒子來。只看那盒子蓋上，印著裸體的美人，活靈活現(xiàn)，就會覺得這里面的東西，一定是很精致。掀開了盒子蓋，那里面還有一層透明的花紙，圍了四周，那里面的點心，方的一塊，圓的一塊，有點心上堆了白的夾層，砌了紅的花，綠的葉，更是好看。那柳太太就用兩個雪白的指頭箝了一塊，交到她手上，笑道：“挺新鮮的，吃一塊吧?！毙∧弦膊恢朗鞘裁礀|西，手里托著，如捧了一塊棉絮在手上一般。柳太太看到她只出神，以為她不好意思吃，便笑道：“你吃吧，我們這里有的是呢?！蹦橇隣攲⑹畟€手指頭，不住地在那白棍子上彈著，口里唱喊著道：“對我生財，對我生財?！背獣r，他的身子，兩邊不住在晃蕩著。小南看到他那種情形，卻不由得噗嗤笑了。柳三爺停了唱，反轉(zhuǎn)臉來問道：“你笑什么？”小南更是低著頭笑了，說不出原因。柳三爺笑道：“我倒明白，是不是說對我生財這四個字，你聽得有些耳熟？”小南又噗嗤一聲笑了。柳三爺笑道：“對這鋼琴說話，應(yīng)該這樣，對我生財，對我生財。你想，我要不對了它，還生得了財嗎？這話可說回來了，我口里唱著，那又是什么意思呢？這不是說鋼琴對我生財，在場的人，個個都可以對我生財。常姑娘，你信不信我的話？你若信的話，就可以對我生財?！?

柳太太見她將手上一塊乳油蛋糕，已經(jīng)吃完了，于是又夾了一塊乳油蛋糕，送到她手上去。笑道：“你瞧，我們這地方，不很好玩嗎？你若是愿意在我們這里當(dāng)學(xué)生，吃我們的，穿我們的，每月還可以拿些零用的錢。多的時候，可以拿二三十塊錢，少的時候，也可以拿八九上十塊錢?！毙∧系共涣袭?dāng)學(xué)生還有這樣的好處，便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句道：“我這個樣子也成嗎？”柳三爺?shù)溃骸爱?dāng)然成！若是不成，我會請了你來商量嗎？咱們作街坊多年，誰也不能瞞誰，你家困難，我是知道的，你若在我這里當(dāng)學(xué)生，就沒有困難了。你不是老早就要我給你幫忙的嗎？”柳太太道：“你可別瞎說，人家又什么時候要求過咱們幫忙呢？”柳三爺笑道：“怎么沒有？咱們的后墻，不是對著她的大門嗎？她們家在過年的時候，就在我們墻上貼著對我生財?shù)淖謼l呢。不是說沖著咱們家她就可以發(fā)財嗎？現(xiàn)在咱們真沖著她讓她發(fā)財，她為什么不干呢？姑娘，你把那字條貼在我后墻上不算，應(yīng)當(dāng)貼在我額頭上。那末，你瞧見我也好，我瞧見你也好，就會生財，豈不是好？”這一說，連柳太太也跟著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