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作賢妻入林謝罪纏綿語知己指日為盟
舊式婦女,對于貞操兩個字,那是比生命看得還要重些的。縱然對她的丈夫,有若干的不滿意,可是她那片面的貞操,她依然認(rèn)為是很應(yīng)當(dāng)?shù)氖?。毛三嬸雖是很不喜歡毛三叔,可是她在另一方面所受到的社會教育,便是做女子的,以生平不二色為金科玉律,所以在她丈夫以外,她是不愿有第二個男子來接近她的。今天突然地被這馬家婆引誘到家里去,和一個男子見面,她真的認(rèn)為是一件奇恥大辱,而且是性命所關(guān)的事情。好容易逃出了虎口,心里只管砰砰亂跳,低頭尋思著,慢慢走回家去。心里可就想著,要不要和丈夫說呢?為了表白自己心胸坦白起見,那是應(yīng)當(dāng)對丈夫說的。不過他不信我的話,反而疑心起來,我就未免要上當(dāng)。何況他的脾氣很大的,設(shè)若他聽了這種話,打到人家家里去,那也是一件老大的笑話。與其說明白了,有許多的困難,卻是不如以不說為妙,因此她悄悄地走回家去,任何人也不曾驚動,依然照常做事。
到了這日晚上,毛三叔又是喝得醉醺醺地走了回來。見毛三嬸也不曾做事,手撐了頭坐在矮椅子上,這就瞇了一雙醉眼,向她笑道:“哼!今天你有錢了,能借一吊錢我用嗎?”毛三嬸依然將手撐了頭,默然不作一聲。毛三叔道:“你為什么不作聲?我也只想和你借一吊錢罷了,這有什么為難之處嗎?”毛三嬸道:“有什么為難?你真說得那樣輕巧,我會變錢出來嗎?”毛三叔道:“你說你不會變錢,你今天拿布上街賣來的錢呢?”毛三嬸道:“你問的這賣布的錢嗎?”毛三叔又瞇著眼睛笑起來了,因道:“我意你現(xiàn)在總也不等著用,你借一吊錢給我吧。半個月之內(nèi),我準(zhǔn)還你?!泵龐鸬溃骸拔业牟紱]有賣掉,我把什么錢來借給你?”毛三叔道:“怎么會沒有賣掉呢?”毛三嬸道:“人家出的價錢,頂多也不過一吊六百錢,我怎么能賣?”毛三叔道:“這就怪了,別人拿了布到街上去賣,都可以賣兩三吊錢,怎么到了你手里,就賣錢賣得這樣少呢?”毛三嬸兩手抱了大腿,撅著嘴道:“這個不能比,我沒有那種本領(lǐng)。”毛三叔道:“你這是什么屁話?同一樣的拿了布去賣錢,怎么到了你這里,就要少賣一些錢呢?你的布,也不比別人要缺少一塊!”毛三嬸道:“你追問這些廢話作什么?我有布人家不要,我有什么法子?”毛三叔道:“哪里是人家不要?分明是你賣了錢不肯給我。我今天要定了錢了,你不給我不行?!闭f著,身子晃蕩了兩下,走到了毛三嬸的面前來,那一種酒味,又帶了他身上那股汗臭,早就鉆進了毛三嬸的鼻子,讓毛三嬸不能不作兩番惡心。這樣的氣味,惹起了她那不良的印象,于是也就隨著怒從心起,便睜了雙眼向他道:“你走過來作什么?這個樣子,還想打我不成?”毛三叔橫睜了兩眼道:“我便打你,也算不得犯法!”毛三嬸挺著胸大聲喝道:“你不配!”這三個字在酒醉的毛三叔聽著,卻是過于言重了,頃刻之間,也不容他考量什么,伸出手來,照定了毛三嬸的臉上,便是一拳,打得三嬸臉上猶如火烤一樣。她哭起來道:“好哇!你真動手打我,我要你的命?!闭f時,兩只手同時舉起,向毛三叔臉上一陣亂抓,毛三叔是有力氣的人,她如何抓得著。而且毛三叔的酒氣,更向上洶涌起來了,卻不問毛三嬸是否經(jīng)受得起,伸出手去,一把將她的領(lǐng)子抓住,向懷里一拖,然后用勁一捺,毛三嬸兩腳站立不住,早被他摔在地上。他看到這樣子,更是一不作二不休,便兩手將她按住,騎了在她身上,兩只拳頭,猶如擂鼓一般,向她身上打去。到了這時,她不能再事抗?fàn)幜?,只得叫起來道:“打死人了,都來救命呀?!彼锹曇?,叫得既高昂,而且又慘厲,早把四鄰都已驚動。便有幾個人搶了進來,將毛三嬸救起。毛三嬸被騎在地上,本來只有哭的分兒,現(xiàn)在看到有人進來了,膽子就大了,哪里肯起來?坐在地上,只管指手劃腳地哭著罵著。口里只說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毛三叔見她頭發(fā)披到肩上,滿身都是土渣,那滿臉的眼淚鼻涕,簡直變成了一張鬼臉。心里便也思忖著,這一頓飽打,大概是不輕,為了什么原因,要這樣的動手呢?等著自己要來追究自己的原因時,酒也就醒了一大半??墒撬膊豢狭r屈服,還指著毛三嬸罵道:“請各位看看她這樣潑辣,還是什么好女人?”毛三嬸也指著他罵道:“毛三伢仔,我不能這樣放了你,我們生死有一劫,你等著吧!”毛三叔聽了這話,又跳起來,指著毛三嬸罵道:“我非打死你這賤人不可!”毛三嬸兩只手在地下亂拍著,口里叫道:“你只管來,我怕你不是人!,'毛三叔再要撲上前去動手時,已經(jīng)有幾個人死拉活扯地拖出門去了。毛三叔走后,毛乏嬸也無非是哭著罵著鬧上一陣。經(jīng)大家再三的勸說,才將她引著進房去睡覺。當(dāng)她在吵鬧的時候,那還不見得怎樣的受累,只是在床上躺下來以后,周身的筋骨酸痛,心里慌亂著,不住地喘氣,簡直說不出話來。有那些向來和她要好的婦女們,就陪著她歇息,毛三叔被人拉出去了,也就不曾回來。
到了次日,毛三嬸雖然勉強起來做事,然而或坐或起,都覺得骨節(jié)處處作痛。她心里這就想著:作女人的,真是可憐,遇到了好丈夫,是這一輩子,遇到了壞丈夫,也是這一輩子,憑我這種姿色,在這姚家村里,不算第一也算第二,我就嫁這樣一個骯臟得要死的醉鬼?這樣大的人,被丈夫這一頓飽打,未免太無用了,哪里還有臉去見村子里的人哩?如此想著,縮在家里,就不好意思出來??墒敲迥?,也讓村子里人取笑了,說他無緣無故,打了毛三嬸一頓,這是虧理的事情,必定要回家去賠禮。要不然,毛三婚是位聰明伶俐的婦人,決不能夠輕易放過了他。毛三叔自負(fù)是個好漢,最忌人家說他怕老婆。事情既是做錯了,那就錯到底吧,因此白天到街上去,晚上只在學(xué)堂里狗子鋪上搭睡。毛三嬸是個女子,丈夫不回家,決沒有自己跑了出去找丈夫之理,也就只好不問。這樣僵持著,不覺有了三天之久,到了第四天上午,卻出了意外,毛三叔受了感冒,忽然地病了。狗子看了他夫妻二人這相持的情形誰也不肯轉(zhuǎn)圜,自己容留著毛三叔在這里住,倒好像有從中鼓動的嫌疑,于是就把這些話去告訴了姚廷棟。他把毛三叔叫到面前,問了一個詳細(xì),分明是毛三叔無理的成分居多,這就正了顏色向他道:“你男子漢大丈夫,怎么和婦人一般見識?你把她丟在家里不聞不問,叫她一個人,倚靠什么人做主?你病在我學(xué)堂里,這成什么話?趕快回去?!泵迓犃怂脑?,也沒有怎么的答復(fù),只是站在當(dāng)面哼著。等姚廷棟說完了,他就悄悄地由后面走出去,在桔子林下,找了一塊石頭,靠著樹干坐下了。狗子知道了,又把這事向姚廷棟說了。他聽了這話,心里忖思了一遍,也就恍然了。便告訴狗子道:“你就對毛三哥道,不要胡跑,就在那里等著吧,我自有個了斷?!庇谑亲约阂簿推鹕砘丶胰ィ娏四赣H姚老太太,笑著把毛三叔夫妻生氣的事,說了一遍。姚老太太笑道:“這是三嫂子的不對,把她叫了來,我和她說一說。”這時春華也在家里,就吩咐春華將毛三嬸去請了來。春華答應(yīng)著,走向毛三嬸家來,她捧了一盞茶,靠住屋檐下的柱子,正昂了頭向天上望著。柱子上釘著的天香小架子,上面插了有三柱香,約莫點過了一半。春華向毛三嬸笑道:“三嬸,吃了飯嗎?”毛三嬸笑道:“沒有吃呢。但是,我像害了一身重病一樣,哪里吃得下去?”說畢,昂著頭嘆了一口氣。春華笑道:“說起來,都是我的不是。那天,我若是不托你上街去一趟,三叔也不至于說你賣了布和你要錢?!泵龐鸬溃骸拔胰舨粸槟愕氖拢惨辖秩サ?,怎么能夠隆你呢?”春華紅著臉,向她微微地笑道:“可是這一件事,你……”毛三嬸笑道:“我的小妹妹,你怎么把我看得那樣傻?這樣的事,性命攸關(guān),我也能亂說嗎?小妹妹,我想著,人生一世,草生一春,為什么自己不趁早打算?你的心事,那是對了的。”這樣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好像沒有說著春華什么??墒谴喝A聽了,心里跳個不住,立刻臉上通紅一陣,直紅到鬢發(fā)后面去。毛三嬸道:“大姑娘,你回去吧,我明白就是了。你只管在這里,也是會引起人家疑心的?!贝喝A被她越說著越害臊,匆匆忙忙地就走回家去了。到了家里,姚老太太問道:“毛三嫂子怎樣沒有來?”春華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去叫毛三嬸來的,怎么一個字也不曾提到呢?于是笑道:“喲!她還沒有來嗎?我再去促她?!闭f畢,掉轉(zhuǎn)身再向毛三嬸家走來。毛三嬸見她慌里慌張二次又跑了來,睜著眼望了她道:“大姑娘,怎么了?”春華回了頭望著,看到并沒有人,這才悄悄地笑道:“剛才是我祖母叫我來請你去的。我只顧和你說話,我就把為了什么來的這一件事忘了。你就跟了我一塊兒去吧。”毛三嬸道:“是老師母叫我嗎?”說著,就微笑著點了點頭道:“這少不得又要教訓(xùn)我一頓了。讓我那醉鬼無緣無故地打了我一頓,難道還是我的錯處嗎?”春華道:“不會的,我祖母也不過勸勸你罷了。我對祖母說,原來和你說好了,這回是來催你的,你若是不去,我分明是撒謊,我倒真要受教訓(xùn)了。”毛三嬸笑道:“這倒怪了,你為了叫我來的,怎么倒把這件事忘了呢?你真也是心不在焉了,你的心都放在什么事情上去了?”春華紅了臉,只管低頭笑著,可說不出什么來。毛三嬸隨著她身后,跟著到姚廷棟家來。
姚老太太和兒子兒媳婦,都在堂屋里坐著,看見了毛三嬸,姚廷棟正了面孔,只微笑著點了一點頭,姚老太太卻起身笑道:“三嫂子,我記掛你好幾天了,怎么要我們請你才肯來呢?”姚師母卻笑著斟了一盞茶,遞了過來,笑說請坐。姚老太太笑問道:“大概毛三哥還沒有回來吧?”毛三嬸偷眼看看姚廷棟面孔,卻是鐵板也似的,便微笑道:“你看,他把我打了一頓,倒反是發(fā)了氣不回來,這話從哪里說起?”姚老太太道:“夫妻打架,總是女人吃虧,本來女人就沒有男人的力大,哪有不吃虧的。俗言道:‘君為臣綱,夫為妻綱’,你就是讓他打了幾下,那也不算羞恥。”毛三嬸聽了這話,心中有些不服。但是姚老太太的兒子,是本族的相公,她養(yǎng)得出秀才的兒子,便是懂理的人,自己如何敢和她辯理,只答應(yīng)了一個是字。姚老太太道:“他這幾天,都在學(xué)堂里同狗子睡,大概著了涼了,今天病了呢,還在桔子林里坐著?!泵龐鸬溃骸拔矣譀]有關(guān)上大門不讓他回來,他愿意這樣子,我有什么法子呢?”姚老太太帶著笑容,正想駁她這句話呢,姚廷棟就先說了,他板了面孔道:“三嫂子,你是一位賢德的人,難道還愿意讓你丈夫在桔子林里躺下嗎?”姚老太太道:“是呀!夫妻無隔夜之仇,你還能夠記他一輩子的恨不成?毛三哥究竟是個丈夫,你屈就他一點,那不要緊。就是有人說毛三嬸怕丈夫,也是你賢慧。若是要他屈你,這話可不好聽。難道真要和那俗話,不怕老婆不發(fā)財嗎?”說著,老太太跟上了一笑。姚師母笑道:“我婆婆是個大仁大義的老人家,她說的話,都有見地的,你就依了她老人家的話,到桔林子去,對毛三哥陪服兩句,把他接回家來,也就完了。我想決沒有什么人來笑你,這也很算不了一回什么事。三從四德里面,不是說明了出嫁從夫嗎?”毛三嬸本來是坐著的,到了這時就站將起來。先向在座的人看看,然后便低下頭去,看那樣子像有萬分的委屈,只是不好說了出來。姚廷棟對他母親道:“話說多了,也沒有什么意思,我要教書去了?!彼蚰赣H說話的時候,臉色是很和平的,及至回過臉來,便把臉色向下沉著,將衣袖放下來,向后一擺,開著大步子走了出去。毛三嬸受了這全村崇拜相公的影響,她覺得是不能夠得罪的?,F(xiàn)在相公生著氣走了,恐怕不依他們的話去辦,就成了一個不賢德的女人,不賢德的女人,那是什么人都看不起的。這便向姚老太太道:“倒不是我不聽你老人家的話,我怕越跟他賠服,他越是長脾氣,回來喝醉了酒,又打我一頓呢!”姚老太太道:“要是那樣,我也不能夠依他,三嬸子,你是講三從四德的人,有什么想不開,你還要我多說嗎?”毛三嬸這種婦女,最喜歡人家說她聰明伶俐,同時又喜歡人家說她一聲三從四德,今天廷棟家里人左一聲三從四德,右一聲三從四德,只管向她勉勵著,鬧得她不能不跟了他們的話轉(zhuǎn),只好將心一橫,厚看臉皮,向桔子林里走了去。
前后找了許久,才看到毛三叔靠了樹干坐在石頭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心里就有了氣,一張雷公臉,又黃又黑,配上了那滿臉的兜腮胡子,哪里還有什么人樣,憑我這樣伶俐,哪一點配他不過,倒要挨他的打,我就不服這口氣,倒要跟他去賠罪?因之閃在一棵桔子樹后,站了一站。以為自己走來將就他了,他或者要起身相迎。那毛三叔倒并不是不知道她來了,抬頭看了一看,依然將頭低了下去。毛三嬸咬著牙頓了一頓,鼻子里又哼了一聲。結(jié)果,還是自己屈服了,就低了頭,正了面孔,緩緩地向前走去。同時自己又勸告著自己,既是和人家陪罪來了,索性死心踏地,自認(rèn)是個膿包,只圖他喜歡了,從此回心轉(zhuǎn)意,也就完了。胸中那一腔怒火,本來經(jīng)自己一番抑壓,落下去了不少,現(xiàn)在再加上一倍的壓制,臉上只管在不能笑的程度中,極力地顯出溫和的樣子來,走到了毛三叔面前,彎了腰向他低聲道:“我聽到說你病了?!泵宓溃骸翱刹皇菃?,就是讓你氣的。”毛三嬸將袖子掀得高高的,露出整條雪白胳臂來,噘了嘴道:“你看,打得我這個樣子?!泵咫m然生著氣,然而他的心也不是鐵打的,看到嬌妻這種樣子,實在也就不忍和人家為難了,于是也就“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當(dāng)他在笑的時候,在桔林子外面,也有一個人跟著在嘻嘻的一笑。
原來李小秋自那天得了毛三嬸的消息以后,就回到學(xué)堂來了,雖然和春華見面,東張西望的,不敢大膽接近了,但是兩個人心里,可就格外的親愛,小秋在屋子里念書至多念到三頁,必要伸著頭向外看看,若是不念書呢,那就只要是當(dāng)春華在學(xué)堂里的時候,決不離開了那窗戶。若有人經(jīng)過,他就是昂著頭看天色,沒有人經(jīng)過,就是呆站在那里,等候春華把臉露了出來??墒谴喝A的態(tài)度,卻變到了他的反面,她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不是一兩個人曉得。再要不收斂一點子,讓父親知道了挨打挨罵,那都是小事,就怕傳得滿村子里全知道了,自己卻沒有臉子去見人。因之心里頭只管時刻都念著李小秋,但是在形跡上,總是躲閃著。然而躲閃多了,又怕小秋會生出誤會來,所以在兩三小時之中,兩手高高地捧著書,擋了面孔念著,走到她的窗戶邊來看看,然后慢慢兒地將書向下移挪著,移挪得到了鼻子尖上,眼睛由書頭上向小秋這邊看來,猛然地將書放下,卻露出一笑,接著也就扭身走了。這也許是她的小孩子脾氣,鬧著好玩的。然而小秋看到,卻為這個態(tài)度,最富于詩味,更是看到眼里,心癢癢的。有時春華有經(jīng)過這邊窗戶口上來,來了必定輕輕咳嗽兩聲,等小秋伸出頭來,她便將一個字紙團子拋了進去。這字紙團子,并不是寫給小秋的書柬,不過是春華平常練習(xí)小楷的格子紙,寫著半頁,或幾行字,小秋初看到,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她不能毫無意味地扔了這個紙團給我,這里面必然另有文章,不要忽略過了。因之倒到床上,放下帳子,展開那字紙,慢慢地研究。好在不過一二百個字,橫直倒順,看了無數(shù)遍,到了最后,他居然看出來了,便是這稿子里的字,寫得格外清瘦些的,那便是通信的字句。聯(lián)綴起來,就可以成為一句話或兩三句話。小秋既然是把這個辦法發(fā)明了,因之他也就如法炮制,向春華回了信去。
這日上午,春華由家中吃了早飯出來,就向小秋窗子里拋進一個紙團來,字中間夾了幾個字,寫著毛三嬸向毛三叔陪禮,快到樹林里去看。小秋看到,這也不過春華小孩子脾氣,要多這一回事。但是她既寫了字來通知了,就應(yīng)當(dāng)前去看看,要不然,不信她的話,未免就開罪于她了。因之也不管事實如何,立刻就跑到了樹林子里去,遠(yuǎn)遠(yuǎn)地張望著。他看到毛三叔這種人也敵不過婦女們那攻心為上的戰(zhàn)法,于是也就跟著他們,一塊兒笑起來了。正當(dāng)他這樣笑的時候,卻有一只手落在背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回頭看時,正是春華瞇著一雙秀眼,對了他,只管微笑。小秋正想張口說什么,春華拉了他的衣服,就讓他走開,而且還向他夾了一夾眼睛。小秋看了這樣子,只好帶著笑容,走開來了。由這桔子林穿過去,上了人行大道,更越過人行大道,直向風(fēng)雨亭子后面走去。先是春華在前面走,后來變作小秋在前面,兩人相隔著,約莫有四五丈路,到了風(fēng)雨亭子后面,春華站住了腳,老遠(yuǎn)地連連招了幾下手道:“喂!你要跑到哪里去?!毙∏镞@才笑著回轉(zhuǎn)身道:“我走過的,穿了這樹林子直走過去,就是河邊?!贝喝A笑道:“你要帶我去投河嗎?”小秋笑道:“對了,你可舍得死?”春華道:“哼!有那么一天吧?!毙∏镏酪鹚环悟}來了,便笑道:“說正經(jīng)話。我因為第一次是在渡口上遇到了你,我每次遇那渡口,總要站著,想想那回的事情,覺得很是有味,仿佛你就穿了那件花衣服,手上拿臘梅花走了過來。”春華道:“你這不是活見鬼嗎?我現(xiàn)時正在你當(dāng)面站著呢,你倒去捉摸那個鬼影子?!毙∏锏溃骸澳銥槭裁蠢险f這樣喪氣的話?”春華靠了一棵樹干,將鞋尖去撥動腳邊的長草,低了頭道:“我為什么這樣,你應(yīng)該知道嗎?!毙∏锏溃骸澳阈⌒∧昙o(jì),為什么總是這樣發(fā)愁,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贝喝A道:“假如我一天看得到你,我一天就不死?!彼诶镎f著話,抬起手來,扯了一枝樹丫枝到面前,將鼻尖去聞那樹葉子的氣味。小秋也靠了一棵樹站定,向她望著,正色道:“你這一番好意,我是感激的,可是你生的這個地方不好,老早地就把婚姻定了。我若是不理會你,心里不過意。我若是理你,將來人家知道了,對你飛短流長,怕是你受不了。”春華將手一松,那丫枝向空中一跳,沉著臉道:“以后你不用理我就是了?!毙∏锏溃骸澳憧?,我的話沒有說完,你就著急了。你想,府上是個詩禮的人家,毛三嬸讓丈夫打了一頓,先生還勸著她去陪禮,在這里,你可以知道,府上是勸人要怎樣地守婦道。你是黃花閨女,恐怕還要加倍的嚴(yán)禁吧?”春華這卻無法可說了,只是低了頭。許久才答道:“這實在叫毛三嬸難過。她有什么事對那醉鬼不住,打了一頓,還要人家陪禮。我若是毛三嬸,就不陪禮,這總不犯七出之條,就是犯了七出之條,也心甘情愿,比這樣委屈死了,總好受些?!毙∏锏溃骸澳撬筒慌率廊诵αR于她嗎?哪個不會這樣想,總也不過是怕人議論罷了?!贝喝A低了頭,不住地用腳來撥動長草,然后慢慢地嘆了一口氣道:“這就叫沒有法子?!毙∏锏溃骸斑@就是我所說的那句話了,世人要是對你飛短流長起來,你怎樣受得了?”春華道:“所以我也就說,有一天看不到你了,我受罪的日子也就到了。若是像毛三嬸這種日子,我是一天也過不了,你不用替我發(fā)愁,到了那個日子,我便有個了斷?!毙∏锩髦@話的用意,卻故意問道:“有個了斷嗎?你有個什么了斷呢?”春華道:“士為知己者死,這句話,我早就放在心里頭了?!毙∏镉X得她這話是有些言之過重,卻又故意打岔道:“底下一句呢?”春華道:“就是女為悅己者容了,這里也沒有第三個人,我有什么不敢說的?!彼前辶四樥f這幾句話的,說到這里,眼珠轉(zhuǎn)著,也就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秋皺了眉道:“我料想不到在這地方念書會碰到了你。我現(xiàn)在是又要躲你,又要想你?!贝喝A聽了他說上一個想字,臉又紅了,抿了嘴笑著,向他看上一眼。小秋道:“你覺得我這話有些言之過分嗎?”春華道:“倒并不過……”說著,她又笑了。小秋看了她那月圓如玉的面孑L,再加上這一道羞暈,只覺十分地嫵媚,就慢慢地走著靠近了她,她靠了樹干j將頭不住地低了下去,眼睛看著小秋的腳走近了。小秋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抬了起來,剛要再拿那只手,去再握她另一只手時,她猛可地縮著,人向樹后一閃。紅著臉道:“你不要這樣吧,我……我……我怎么能夠胡來呢?我是一個清白身體。”小秋在握她手的時候,只覺周身熱血沸騰,心跳到口里。及至她這樣一躲閃,熱血不沸騰了,心房也不跳了,自然臉也是紅的,這就向春華低聲道:“對不住對不住,我魯莽了一點!但是……”春華正色道:“這也沒有什么魯莽,倘若我不是父母做主了,我就把這個身子給你,只是要那樣,就死得更快。你若是我的知己,你就當(dāng)原諒我?!闭f著,她忽然地喉嚨梗著,兩行眼淚水,直滾下來。小秋指著太陽道:“太陽高照在頭頂上,我就是今天這一次,以后我決計規(guī)規(guī)矩矩的,我若不規(guī)矩再來冒犯你,我就不得好死。”春華連連搖著頭道:“你何必發(fā)誓呢?我是不得已。你這人有些口不應(yīng)心,剛才還說要不理我呢,一會子工夫,就不老實起來?!闭f著一笑。小秋道:“我知道你是不得已。我若不發(fā)誓,怕你疑心我,以后就不理我了,所以我也可以說是不得已。至于口不應(yīng)心,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春華回頭看著,掀起衣襟來,揉擦著眼睛,又笑向小秋說道:“這里不是談話的地方,我也不應(yīng)當(dāng)同了你來。不過有了今天這些話,你知道我的心事了,我的心是你的了。我說這句話,我也可指著太陽起誓?!闭f時,也就抬起手來。小秋正是一個多情少年,聽了這種話,他那靜止了的熱血,又沸騰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