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良人難舍身圖報(bào)復(fù)逞匹夫勇破釜種冤仇
李小秋在毛三嬸娘家坐著,本來也是覺得很拘束,不過坐下來之后,也就慢慢地安之若素。加之毛三嬸母親送茶送瓜子,跟著又送來米粉條煮雞蛋,在人家家里又吃又喝,就這樣一抹嘴走了,似乎不大妥當(dāng)。因之先陪著毛三嬸說了許多話,直等她母親也出來了,大家談了些閑話,才道謝告辭。馮婆婆年紀(jì)大了,就不曾送客,毛三嬸笑嘻嘻地送到大門外來,直見小秋走了一大截路了,還跟著在后面大聲喊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照你那個話辦?!毙∏锵蛩b著一個表示謝意的樣子,回頭向她彎了兩彎腰。自然,那臉上是帶著充分的笑容,笑臉看笑臉,恰好是一對兒了。李小秋去后,毛三嬸自己,懶洋洋地走回家去,將衣服后擺向上一掀,猛然地坐了下去,將那矮竹椅子,坐得吱嘎一聲響。嘆了一口氣道:“娘!你看看,這李少爺,不過因?yàn)槲医o他做了兩件事,人家還特意地這樣遠(yuǎn)來看我。那短命鬼明知道我回了娘家,他并不來一回?!?
馮婆婆道:“李少爺去對他說了,他就會來接你的。但是你爹和你兄弟都出門去了,要是有一個人在家,我也早送你回去了。夫妻無隔夜之仇,打架吵嘴,那都算不了什么。沒有見你這兩口子,吵了一回嘴,仇就種得這個樣子深?!泵龐鸬溃骸澳氵€說呢,都是你這兩位老人家千揀萬揀,揀了一個漏燈盞!憑我馮翠英這種人才,哪里就嫁不出去。偏是嫁了這樣一個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好賭、好酒的一個骯臟鬼。”
毛三嬸說到骯臟兩個字,就一彎腰,呸的一聲,向地面上吐了一口唾沫。馮婆婆在屋后面倒座子里做事,聽了這種聲調(diào),就不敢說話了。毛三嬸今天修飾得干干凈凈,本來想到村莊口上大塘里去洗衣服的。因?yàn)槟莻€地方,有家茶鋪,常是有些鄉(xiāng)下的閑人,在那里喝茶。可是自從李小秋來過之后,添了她無限的心事,她就不想再出門了。側(cè)了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住竹椅子背,只管撐了自己的頭,微閉了眼睛,放出那要睡不睡的樣子來。馮婆婆聽到堂屋里許久沒有聲音,也曾伸探出半張面孔,向堂屋里看看,見女兒已是在椅子上打瞌睡,自己就瞪了眼,咬著牙,點(diǎn)了那蒼白的頭,用右手那個伸不大直的食指,向毛三嬸連連指點(diǎn)了一番。這一種動作,是姑息呢?是恨呢?是無可奈何呢?這個只有那老太婆自己知道??墒敲龐鸬共焕頃瓦@樣地懶了一下午。
到了次日,毛三嬸依然還是穿得那樣整齊,而且在臉腮上撲了許多于粉。她那意思,算定了丈夫會來,故意做出這個樣子來,饞他一饞。等他看見了,故意裝出不在乎的樣子,不肯回去,他少不得要說許多好話,那個時候,自己端足了架子,才同他回去。她有了這樣一個妙計(jì)在心里,不想直等到太陽偏西,毛三叔也不曾來。她雖然很是失望,不過心里也轉(zhuǎn)念著,小秋昨天也許沒有回學(xué)堂去。若是今天他才回學(xué)堂去,那醉鬼起早就上了街,兩個人是見不著的。必得到了晚上他回去了,李少爺才可以見著他的,那么,這醉鬼要到明天才能來了。毛三嬸自己這樣解釋了一番,也就把這事暫時擱下。
到了次日,依然是安排香餌釣鰲魚,繼續(xù)地梳妝打扮。但是這日又到了太陽西下,毛三叔還不見來。到了這天晚上,毛三嬸就有些無名火起了。她想著,李少爺是個有情有意的人,在我面前說得明明白白,去叫醉鬼接我回去,他不至于不去的。他去了,醉鬼不來,分明是醉鬼瞧不起我。我才不稀罕你這醉鬼來接我呢。毛三嬸在床上想了一夜,也睡不著。想到后來,她又轉(zhuǎn)了一個念頭,那醉鬼決沒有那種志氣,不來接我。必是李少爺留在街上沒有回學(xué)堂去,所以把這件事擱下了。明天我不妨再到街上去看看,是哪個的錯,那就顯然了。想著,一掐手指頭,明天正是三湖街上趕集的日子,于是趁天不亮起來,就梳了一把頭。梳洗換衣完畢,方才天亮。
馮婆婆醒了,毛三嬸對她說:“回來這樣久,一個零錢沒有了,必得上街去,把這匹帶回來的布給賣了?!瘪T婆婆早就主張她把布賣了,多少可以分一點(diǎn)錢用。披衣起床,走到三嬸屋子來道:“賣了好,到了夏天,布是要跌價的。你若是脫了手,千萬給我?guī)б唤稃}回來,我想吃五香豆腐干,有錢可以帶個十塊十塊的?!泵龐饘⒛瞧ゲ紛A在脅下,一手還摸著剛梳的頭發(fā)呢,可就走出大門來,口里唧咕著道:“一匹布能值多少,帶這樣又要帶那樣,我知道,早就看中我這匹布了。我偏不稱你們的心,一個錢東西也想不著我的?!彼诶镞@樣唧咕了一陣,走上大路去了。馮婆婆跟著在后面來關(guān)大門,聽了一個有頭有尾,對于那匹布,也就不作什么指望了。
毛三嬸由村子上大路,走上了長堤,看到那些趕集的鄉(xiāng)下人肩挑手提,正也紛紛地向街上走。有個老頭子挑了兩罐子糯米酒糟,慢慢的走,二人正是不前不后。他說:“這位嫂子,你走錯路了。賣布的地方,在上街頭,你順了堤走,要到萬春宮下堤,那是下街頭了?!泵龐鸬溃骸袄先思遥嘀x你了。萬壽宮那里下堤,不是到厘金局子去的那個地方嗎?”
老人道:“正是那里,你若碰機(jī)會,碰到卡子上有人買布,那就是你的運(yùn)氣,他們都是掙大錢的人,多花幾個錢,毫不在乎?!泵龐鸬溃骸安贿^卡子上那些人,都不大老實(shí),我是不敢和他們做生意?!闭f著話,慢慢走到下堤的所在。她因?yàn)樾瑤ё铀闪?,就坐在青草上,來系鞋帶子,那老頭子挑了兩罐酒糟趕著走了幾步,下堤去了。
毛三嬸走了七八里路,也有些疲倦,坐在草上,休息著就舍不得起來。心里也就默想著,要是到李老爺家里去打聽李少爺?shù)南?,怕是人家疑心,這回要想個什么法子措詞才好。她正這樣的出神呢,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后生,穿了一身青洋緞的夾襖夾褲,漂白竹布襪子,青緞子鲇魚頭鞋,頭上打了一把京式松辮子,白凈的面皮,一根胡茬子也沒有。
毛三嬸一見,心里早就咯咯亂跳。這正是上次在馬婆婆家里,不懷好意的那個人,不想在這地方又遇到他了。不過這人雖是居心不善,但是他的相貌,卻不怎樣討厭。于是就向那一脧了一眼,依然低了頭去系自己的鞋帶子。在這時,看到那人一雙腳,已是慢慢地移了過來,本來自己想閃開的,忽然又轉(zhuǎn)了個念頭,在這大路頭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也不怕他會把我吃了。因之把左腳的鞋帶子系好,又把右腳并不曾散的鞋帶子,解了開來,重新系上??墒撬吹狡撞家m子青緞子鞋的那雙腳,已經(jīng)走到面前了。這時,就有一種很和緩的聲音,送到耳朵里來,他道:“這位大嫂子,你抱的這卷布,是上次那一卷呢,還是現(xiàn)在新織起來的呢?”毛三嬸也不敢抬頭,也不敢答應(yīng)。那人道:“不要緊的,做生意買賣,總要說說價錢。”
毛三嬸還是不作聲,不過她已經(jīng)扶了高坡,站了起來,手上拿了那匹布,在脅下夾著呢。那人卻還是笑嘻嘻的,一點(diǎn)沒有怒色,接著道:“布在嫂子手上,賣與不賣,這都在你,我也不能搶了過來,為什么不理我呢?”毛三嬸紅了臉,向他看了一眼,低著頭逕自走下堤去。那人在后面跟隨著,低聲道:“買賣不成仁義在,為什么這個樣子?這卷布若是肯賣給我,我就出五吊錢。這不算買布,不過表表我一點(diǎn)心意。大嫂子若是不睬我,我就當(dāng)了大嫂子的面,一把火把五吊票子燒了?!?
五吊錢在毛三嬸耳朵里聽著,這實(shí)在是個可驚的數(shù)目了。若是不賣布給他,他就把五吊票子燒了,這人真也算是慷慨,是個識貨的。我毛三嬸是不肯胡來,若是肯胡來,慢說五吊錢,就是五十吊錢,也有人肯花。憑我這副姿色,我才不稀罕那醉鬼呢。毛三嬸在極端害羞之下,聽了人家恭維的話兒,倒很有得色了。
那人見毛三嬸悄悄地走著,而且走在路邊上,步子開得很慢,并沒有抵抗的意思。便道:“好吧,你上街去賣吧,賣不到五吊錢,你不要脫手,不到半上午,我一定到財(cái)神廟前后來找你。過了下午,你再出賣就是了,我這都是好話,你仔細(xì)想想。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哪里不交朋友,何必那樣古板板的。若說到伺候女人,我們這樣的人,倒不如鄉(xiāng)巴佬哇?黃泥包腿的朋友,懂得什么?給他掙那口窮氣,真也是不值。”
他絮絮叨叨,說上這些無聊的話,好像是難聽,不過毛三嬸在惱恨毛三叔的時候,就覺得人家這些話,個個字都落在心坎上。因之走了幾步,卻回轉(zhuǎn)頭來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何緣故,看到他白凈的面皮,竟是情不自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她已經(jīng)沖破了那舊道德的藩籬,也就下了動員令開始來報(bào)復(fù)毛三叔的壓迫之仇了。那人在后面道:“你去吧,一會兒我就來。”毛三嬸聽說,心里又咚咚亂跳著,聽到后面的腳步,向別條路上走去,想是他已走了,這才回頭看了看,果然他是走上了別條路,大概是回卡子上去了。
毛三嬸慢慢地走著,心里慢慢地想著,若說一匹布可以賣五吊錢,這除了賣給這位卡局子里的大爺,可就找不出第二個主顧。只要我不失掉這個身子,就和這個男人來往來往,又要什么緊?春華大姑娘知書達(dá)理,還和李少爺攀相好呢,我是什么也比不上春華大姑娘的,我還去談個什么三貞九烈不成!她越想越是自己所做的越有理,于是挾了那匹布,向財(cái)神廟大街上去賣,不再到厘局里來找李小秋去了。
毛三嬸也想明白了,既是要把這布賣好價錢,就不要混到那些賣布的女人一塊兒去,免得和那些人來搶買賣。于是離著那些人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在人家一處階沿下坐著,將布匹放在。懷里,并不舉到手上來招主顧。因?yàn)樗辉鴮⒉寂e了出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并不怎樣去注意。所以她在人家屋檐下坐了一個時辰之久,也沒有人來問她的布價錢。她也正覺得有點(diǎn)為難呢,遠(yuǎn)遠(yuǎn)就,見到那少年在街兩邊逡巡著,直走到自己面前來。
毛三嬸心想,真和他搭起腔來,倒好像我們這婦道,沒有一點(diǎn)身分。而且在上次,他那樣調(diào)戲過我,現(xiàn)在要和他說話,也就是把上次他調(diào)戲我的事都忘了,這可就像不怕人家調(diào)戲似的,倒有點(diǎn)怪難為情。因是等那后生走到身邊的時候,就把頭低了下去。及至自己抬起頭來時,那后生卻已看不見了。這時,她倒很有點(diǎn)后悔,當(dāng)了街上這樣多人,和他說幾句話,要什么緊?若是賣布給別一個男人,不也要先說話,才能夠交成買賣嗎?剛才只要忍一點(diǎn)羞,五吊錢就到手了。
不過他既是找到街上來了,決不能就這樣空手回去,等一等,他或者再來,也說不定。因?yàn)檫@樣,她在原地方就沒有走,不過原是坐在階沿石上,現(xiàn)在可就靠了人家的墻壁站住了。她以為這樣地站起來,必可以容易讓人看到,這就好引著那后生再來了。自己覺得是站了好久,并沒有看到那后生的影子。先是靠了墻向兩邊張望,后來也就少不得走到街中心來向兩頭看著。
正在這時,忽然覺得身后面有人連連扯了兩下衣服,回頭看時,正是那馬家婆。只看她那尖削的臉,稀微帶上四五道皺紋,在她那要笑不笑的情形之下,眼角上掀起一道淺淺的魚尾紋,在她居心慈善的臉上,還帶有不少的陰險(xiǎn)意味在內(nèi)。毛三嬸看到,就情不自禁地輕輕地呵喲了一聲。馬家婆笑道:“你這一大清早就上街來,大概肚皮還是餓的吧?”毛三嬸道:“不餓,不餓!”說著,夾緊了那布,就作一個要走的樣子。馬家婆笑道:“你這人是怎么啦?我和你一樣,也是個女人,你怕些什么?你上次到我家去,我款待得不周,現(xiàn)在我請你去吃一頓包面(即餛飩),補(bǔ)你一個情吧。哪!這對面就是包面鋪,只兩步路,還不能走嗎?”毛三嬸道:“謝謝你了,可是我還要去賣布呢。”馬家婆道:“這樣的晴天,街上趕集的人,像螞蟻樣多,還怕一匹布賣不了嗎?”毛三嬸道:“賣是賣得了,隨便的賣,賣不上價錢。”
馬家婆用手拍了兩下胸道:“你的布要賣多少錢,不能要十吊吧?若是十吊以下,你肯賣了它,我總可以和你找出買主來。你還有什么話說呢?”她口里說著,手上牽了毛三嬸走。不解是何緣故,毛三嬸竟是一點(diǎn)抗拒的力量也沒有,就隨著她進(jìn)了包面店。馬家婆對于她,真是特別加敬,和她要了一碗包面,里面還加上兩個荷包蛋。既然進(jìn)了店,東西又要來了,毛三嬸怎好不吃,所以也只有多謝兩聲,不再說客氣話了。
馬家婆陪著她吃完了一碗包面,代會了賬,就向她道:“姚家大嫂子,我們現(xiàn)在很熟了,你覺得我不是一個壞人吧?九九八十一歸,你這匹布還是交給我去賣掉吧。你在這包面店里等我,好不好?”毛三嬸還不曾答復(fù)她這句話呢,馬家婆自己又笑了起來了,她道:“我和你的交情,還很淺呢,我把你的布拿走了,你怎樣能夠放心呢?還是你跟著我去,你同那買布的,一手交貨,一手交錢,你看好不好?”
毛三嬸道:“我還要到你家里去嗎?我在街上等著,你把那個買布的人帶了來就是了。”馬家婆聽了這話,倒也不置可否,卻望著毛三嬸的臉,沉靜了許久,才道:“你這位嫂子說話,可有點(diǎn)要受人家的褒貶了。你想,我不過看到你初到街上趕集,什么事也不大在行,我是一番好意,給你引引路子,你為什么倒疑心我。我這樣一大把年紀(jì),你要我跑來跑去,那也心里過不去。”
這幾句話,倒鬧得毛三嬸有口難辯,只好說不是這意思。馬家婆也不多說話,將她放在桌子上的布卷,拿起來夾在脅下,提腳便走。向她點(diǎn)點(diǎn)頭道:“跟我來吧。”毛三嬸吃了人家的東西,自是不便在人家手上把布奪了下來。若是讓她拿去,并不跟隨,又怕那匹布會落空。沒有法子,只好在這馬家婆后面,一路走去。
走出了大街,馬家婆就和她談話了。便道:“姚家大嫂子,不是我現(xiàn)在夸獎你一句,你這樣的人才,應(yīng)當(dāng)嫁一個街上人才對,你怎么嫁在鄉(xiāng)下,也是落得趕集賣布呢?你們老板,大概對你不大好吧?”毛三嬸聽提到了丈夫,就不由怒從心起。只是對生人,說不了許多委屈,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馬家婆道:“男人懂得好歹的很少,像你這樣花枝樣的大娘,要你趕集賣布,他倒好坐在家里分你的錢。不過好的男人也有,你是沒有遇到過。你也不要自己太作踐了,自己可以去找自己的快活?!泵龐鹨膊蛔髀?,只跟了馬家婆向前走,不知不覺,走到她家里,進(jìn)了那籬笆,又走到堂屋里去。
這是半中午,天氣漸熱,怕熱的人,就要把身上的衣服減少。在這堂屋里板壁釘子上,掛著一件青洋緞的對襟短夾襖。毛三嬸忽然心里一動,馬家婆家里并無男人,哪有男子的衣服掛在這里。這件短夾襖,倒好像是厘金局里那后生穿的。她手扶了堂屋門邊一把椅子站定,正望著猶豫呢,馬家婆一手夾了布,一手挽了她的手臂,笑道:“到我屋里來吧,買主等著你講價錢呢?”說著,于是把三嬸挽進(jìn)房里去了。
她們進(jìn)房以后,約莫有半小時,馬家婆先退出來了。她掩上了房門,放下了門簾,自己可就端了一把椅子,攔住堂屋門坐著。約莫有一個半小時,毛三嬸才開了房門出來,一手撫摸著鬢發(fā),一手扯著衣襟,可是她那面孔上直由肌肉里面透射出紅色來。她見了馬家婆雖然勉強(qiáng)還帶了笑容,可是要讓她哭,她立刻也可以哭得出來的。馬家婆倒是很能體諒她的心事,走上前一步,迎著握住了她的手道:“這要什么緊?年紀(jì)輕的人誰不是這樣的,不過沒有人知道罷了。”毛三嬸低聲道:“這事千萬求你不要對人說?!?
馬家婆搖撼了她幾下手道:“這個你放心,我也擔(dān)著千斤重的擔(dān)子呢。錢你收好了嗎?”毛三嬸點(diǎn)了兩點(diǎn)頭。馬家婆道:“下回趕集,你再來就是了,你回去吧。”毛三嬸低了頭走出馬家,好像自己失落了一件什么東西一樣。就是眼睛所看的景致,都好像不像平常,但是也說不出來是怎樣的不像平常。這也不去管它了,匆匆地跑到街上去,買了一斤鹽和十塊五香豆腐干,這是母親所叮囑的。那還不算,又買了一斤夾肥夾瘦的肉,帶回去給老娘煨湯喝。自己呢,也買了些鞋面布和鞋帶子,又買了五根油條,帶回去和老娘同吃。統(tǒng)共買了一只小篾籃子提了回去。
到了家里,一樣樣地?fù)炝顺鰜?,馮家婆連念了兩聲佛,問道:“一匹布賣多少錢,花得不少吧?”毛三嬸突然走回家門的時候,見了母親,臉上可有點(diǎn)紅,而且臉上的皮膚,似乎也有點(diǎn)收縮?,F(xiàn)在母親開口說話,似乎平常的態(tài)度一樣,于是自己就安定了許多。因笑道:“今日也望賣布,明日也望賣布,現(xiàn)在真把布賣掉了,總應(yīng)該買一點(diǎn)東西嘗嘗。”馮家婆且不問這些,先把東西一樣樣的送到廚房竹櫥子里去,把櫥門子關(guān)妥了,右手是抓過油條來,便將五個指頭,輪流的送到嘴里去吮,這才很高興的走到堂屋里來。見毛三嬸坐在矮椅子上,兩只手繃了幾圍鞋帶子,伸出來,繃成個長圈圈,兩手一緊一松,頭可昂起來,望了門外的天,只管出神??茨菢幼硬贿^想什么心事,倒并不是生氣。這就向毛三嬸笑道:“你一回來,亂忙一陣,我倒把正經(jīng)事忘了告訴你了。你去了不多久的時候,你丈夫來了,說是來接你回去。直等到吃午飯,見你沒有回來,等得有些不高興,自己到街上找你去了?!?
毛三嬸道:“是嗎?怎么我沒有碰到他呢?”馮家婆道:“大概他是由小路去的,今天他遇不著你,少不得明天還要來的。他今天來說的話,倒也不錯,他說,并沒有怎樣的得罪你,你一生氣就跑了,叫他也沒有法子?!泵龐鸨亲永锖吡艘宦暎湫Φ溃骸八构郧刹贿^呢,現(xiàn)在要我回去了,所以說這些好話。我不能受他的騙,我不回去?!瘪T家婆道:“噦!你就是這樣脾氣不好,心里沒有什么,總是口頭上得罪人。明天他來了,你可不能這樣說話?!泵龐鸬溃骸八诋?dāng)面,我是這樣說,背后我也是這樣說,我是不能回去的。”馮家婆道:“這可奇怪了,這兩天,你時時刻刻都望他來接你,怎么他真來接你了,你倒不愿意去呢?”毛三嬸兩手抱了胸,皺了眉道:“噦哩噦嗦,只管說這些話作什么?我不愛聽?!瘪T家婆向自己女兒呆望了,倒猜不出女兒這種態(tài)度,是什么原因,莫非她嫌丈夫接她來晚了一點(diǎn)。她在娘家住了這些日子呢,遲一天走,早一天走,那有什么要緊?不過偷看女兒的樣子,她實(shí)在是生氣了,這也就不敢跟著向下說什么。
過了一天,似乎昨日的事應(yīng)該都忘了,不料毛三嬸一早起床,就出門去了。馮家婆明知道她是躲開丈夫去了,在毛三叔未來之先,也不能先將她先行留在屋子里來等著,所以也只好讓她走了。馮家婆所猜的,那是對了,太陽約莫有兩三丈高的時候,毛三叔一頭高興,腳板一路響了進(jìn)來,在老遠(yuǎn)地就喊著姆媽。馮家婆聽了這聲音,心里就先喊了一聲慚愧,明明知道姑爺要回來,卻讓姑娘避了開去。雖然作丈母娘的,對于姑爺并沒有壞意,但是不管閑事的嫌疑,那可免不了。于是迎到堂屋門口來,向毛三叔笑道:“你何必起這樣大早的來,吃了飯來也不晚啦。這個時候,大概是肚皮餓了,我先煮一碗米粉你吃吧?!?
毛三叔走進(jìn)門來時,眼睛先向各處張望了一遍,并不看到毛三嬸,心想,怪不得這家伙愿意住在娘家,到了這個時候,她還睡著沒有起來呢。于是向著毛三嬸住房的對過,扶著一把椅子坐下了,用手摸摸臉,又理了兩下辮子,向馮家婆望了,只管笑著。好像他有話要說,卻又不敢說了出來,于是再摸摸臉,又再理理辮子。馮家婆心里,今日也感到特別地不安,想要到廚房里燒茶,可又把姑爺一個人丟在這里。陪著姑爺在這里坐吧,人家一早上跑了一二十里路,連口茶也弄不著喝。因之她坐在板凳上,掀起衣襟擺來揩揩手,卻又扯扯衣襟,向姑爺?shù)α藘上隆?
毛三叔究竟是老于世故的人,他看到丈母娘那樣全身不得勁的樣子,再看到許久的時候毛三嬸還沒有出來,這里面不能沒有原因,于是問她道:“姆媽,你這早上,還有許多事要做吧?我又不是外人,你在這里坐著陪我作什么?”馮家婆道:“好,我去燒茶你喝,你可以到門口去望望,今年我們這里莊稼不壞?!闭f到這里,毛三叔有個問話的機(jī)會了,便道:“燒茶,讓她去燒吧,怎么不看見她,難道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沒有起來嗎?”馮家婆只是自己不好開口,既是姑爺問起來了,她也無隱瞞之必要,因道:“你要發(fā)財(cái)了,我姑娘現(xiàn)在十分勤快,每日天不亮就起來了。今天不知道是到本村子里哪一家牽紗上機(jī)去了。我又不知道是哪一家,要知道,我就去替你把她找了回來?!?
毛三叔聽了這個消息,心里立刻高高地跳了一下。他想,這幾句話,分明有些顛倒,丈母娘既然知道她是和人家牽紗上機(jī)去了,怎么又不知道是哪一家呢?便笑道:“我也曉得。一定是昨天上街賣布,有了錢了,回家來,晚上到別人家打紙牌去了,大概打了一個通宵的牌,這個時候,還沒有回家呢?!瘪T家婆兩只手同時搖了起來,擺著頭道:“不是不是!她的確是今天一早出去的。在你家里,她賭個十天八晚,我也管不了,那是你的事。到了我這里來,我就要替你管她,她要到外面去熬夜打牌,那怎樣能夠?”毛三叔道:“你老人家能替我管管她,那就更好。她現(xiàn)在比我兇得多,我是沒奈何她了?!瘪T家婆道:“你男子漢大丈夫?yàn)槭裁凑f這樣無出息的話,她比你年紀(jì)小些,有不到的地方,你應(yīng)當(dāng)照顧照顧她,指點(diǎn)指點(diǎn)她,動不動,兩個人就大鬧一場,東跑西蕩,那總不是個了局呀。我年輕的時候……”
毛三叔這就有些不高興了,向她搖搖手道:“我說的昨夜的事,你老人家何必又從你年紀(jì)輕的時候來說起呢?我不喝茶,多謝你。你去把她找了來,讓我?guī)丶胰グ?。”他說到這里,就不由得把面孔板了起來。馮家婆因?yàn)楣脿敯阉脑掝^子攔了,先就不高興?,F(xiàn)在姑爺?shù)芍鴥芍粠Ъt絲的眼睛,又皺起兩道濃眉毛,未免令人難堪,自己也就有幾分不高興,也道:“姑爺,為什么說著說著,你就急起來?!泵宕舐暤溃骸斑@話就憑你馮府上有面子的人來講一講吧,我老婆在娘家躲開了我,整夜不回家來,我還不該急嗎?我是個小人,你不要惹我小人生氣,把我的老婆交給我,我?guī)Щ厝??!闭f著將巴掌伸了出來,顛了幾下。馮家婆將頭一偏道:“你不要血口噴人,怎么是整夜不回來?”毛三叔道:“我來得這樣早,她就不在家,那一定是昨夜里就出去了的。”馮家婆指著毛三叔道:“你這畜牲!跑到我家里來,就說這些個冤枉話,在你家里,不知道你怎樣地欺侮她了!怪不得她要逃回娘家來。”毛三叔兩腳同時一頓,人直跳了起來,叫道:“你說這冤枉話,將來到陰間里去,要拔舌頭的。老實(shí)對你說,我昨天到街上去打聽,你女兒就沒有到賣布的地方去,你說她昨天上街去賣布的,我很有些疑心。今天這樣早跑了來,她又不在家,能說這里頭沒有一點(diǎn)原故嗎?”
馮家婆兩手扶了椅子靠,渾身抖顫著,罵道:“天殺的!說這樣滅良心的話。好!我去把她找了來,回你一個實(shí)實(shí)在在的話。你不要走?!彼诶镎f著,人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出大門去。
毛三叔坐在椅子上眼看她走了,一動也不動。心想,她回家來了,我倒要問她一個仔仔細(xì)細(xì),這樣一清早就不在家,我看她把什么話回答我。毛三叔如此想著,就掉轉(zhuǎn)身來向毛三嬸屋子里去看看。只見床上被窩亂翻著,未曾疊齊,倒像是床上昨晚曾有人睡過,隨手將枕頭挪了一挪,卻在枕頭下面發(fā)現(xiàn)了一方抽紗的花紋手絹,拿起來聞聞,有很濃的花露水氣味。這種東西,不但毛三嬸不會用,就是鄉(xiāng)下普通婦女也不見有什么人用過。拿了那手絹捏在手心里出了一會神,這就向床面前冷笑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我就知道靠不住。于是將那條手絹揣在身上,復(fù)跑到堂屋里來攔門坐著。他心里想,只要毛三嬸進(jìn)門,迎頭就給她一個烏臉蓋,乘她不備,猛可地一詐,就可以把她的話詐出來的。他心里悶住了這一個啞謎,滿等了毛三嬸回來發(fā)難。不想這毛三嬸比他的態(tài)度還要強(qiáng)硬,馮家婆高一腳低一腳走了進(jìn)來,指著毛三叔道:“誰教你發(fā)脾氣?我把話告訴她了,她怕和你見了面,你會打她的,她不肯回去。”
毛三叔跳起來道:“她在哪里?叫她當(dāng)面來和我說。”馮家婆因?yàn)樽约号畠翰豢锨皝?,顯著自己理短,也不便再和姑爺較量,就軟化下來。柔聲道:“你不要急,誰都有個脾氣。我做點(diǎn)東西你吃,你今天先回去,明后天你再來接她就是了?!闭f著就向廚房里走,毛三叔跟著后面走了進(jìn)來,叫道:“不吃不吃,我要人,你交人給我就是了。”馮家婆道:“人在這村子里,又沒有人把她吃了?!泵迨址鲋T,叫道:“既然在村子里,為什么不來見我?不見我就能了事嗎?”他說著話,用力將門向前一推。那門樞紐恰是多年被煙火熏得有些焦枯,當(dāng)著毛三叔這樣大力一推,樞紐破裂,門就向前倒了下來。像馮家婆這樣小戶人家,當(dāng)然不用土灶煮飯,是江西特制的一種缸灶,下面仿佛是口小缸,挖了一個灶口,上面嵌著鍋。這鍋和灶,都是外表膨脹,里面空虛的,被這很猛地壓力一打,當(dāng)然砸個粉碎。鍋灶被人砸碎,這是老太婆最忌諱的事,這就指了毛三叔跳了腳叫罵道:“砍頭的短命鬼!老娘有什么錯處讓你捉到了嗎?你為什么打我的鍋?你家倒絕八代!”
毛三叔猛然看到砸了鍋,倒也是一怔。及至丈母娘亂罵亂叫,可也引起怒火來,便道:“我這是無心的,你把這件事賴我,就可以把女兒藏了起來嗎?”馮家婆年紀(jì)雖老,一發(fā)脾氣,還是很有勁,聽了這話,拿起一把飯勺子,向毛三叔砸了去。這一下子沒砸在毛三叔頭上,卻直砸在碗架子里去,嘩啦一下砸碎了好幾個碗。馮家婆心痛上加著心痛,向地下一賴,盤腿坐著,兩手亂打著地,叫著老天爺,哭將起來。這一來,把四鄰都吵來了,幾十位男女,擁到她家里來。他們這種聚族而居的村莊,家族觀念極深。若是有人和他同族的人鬧,他并不管你們所鬧的對不對,他們絕對是幫同族的人。馮家婆在廚房地下哭著鬧著,哪里有毛三叔分辯的機(jī)會。只聽到有個人喊道:“好畜牲,追到丈母娘家來,打破丈母娘的鍋,還有王法嗎?太瞧不起我們馮家村子了!一個毛雜種敢打到我們村子里來?打!打!打死了這雜種!”立刻人聲潮涌起來,于是乎慘劇就在這里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