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暗藏入門驚艷福黃衫面約登閣動歸心
李小秋厚著臉皮,把實在的情形,都對他伯母說了,料著也無非受一頓申訴,所以也就靜靜地站在屋子里,并不離開。不想就在這個時候,聽到院子外一陣雜亂的步履聲,和那蒼老的咳嗽聲,分明是伯父仲圃回家來了,立刻臉上紅一陣青一陣,因為彼此見著了,是沒有回旋之余地的。那楊氏好像是猜透了他的心事,帶著微笑向他搖搖頭,那意思表示不要緊的樣子。果然,仲圃滿臉笑容進(jìn)來了。他擺著頭道:“今天在陶觀察公館里,是詩酒琴棋樣樣俱備,陶觀察真是個風(fēng)雅人物。我今天算是當(dāng)場出色了一次,凌子平兄授我兩子,他輸了六著,這是特出的事。陶觀察在旁邊觀場,一步都沒有離開,總算關(guān)心極了。他說,我的棋大有進(jìn)步,約了我明天到他公館里去對對子。這面子不小,將來去得熟了,那照應(yīng)就太多了。陶觀察南北兩京,都有很寬的路子,撫院里是必定要提拔他的?!敝倨赃M(jìn)得房門來,這一篇大套說話,簡直不理會到屋子里有侄子在這里,至于小秋的臉色如何,自然是更不注意。楊氏聽到丈夫在如此說,立刻放下水煙袋站起來,笑道:“那個凌子平不是圍棋國手嗎?你贏了他的棋,這可是一個面子。陶道臺坐在你們旁邊看棋都沒有離開嗎?”仲圃道:“是的,我也想不到的事,一個人在外面應(yīng)酬,總是個緣字,有了緣,什么事都好辦。哦!小秋也在屋子里。太太,你不該常找了孩子談天,你讓他多看點書,不久,他要去考陸軍學(xué)堂了?!睏钍舷蛐∏锟戳艘谎?,見他臉色紅紅的,便微笑道:“如今考學(xué)堂,全靠走路子,你給他多寫兩封八行,這事也就行了?!敝倨缘溃骸半m然那樣說,但是總要到考場里應(yīng)個景兒。卷子好,自然說話更容易。若是交了白卷子,終不能請學(xué)堂里教習(xí)給他代作一篇。”楊氏和仲圃說話,可是不住的向小秋身上打量著。見他垂手站在桌子角落里,有時伸出左腳,有時伸出右腳,簡直是全身都不得勁。便向他道:“你出去吧,聽你伯父的話,好好念書就是了,什么事,我都會替你安排的,比你娘還準(zhǔn)操心些呢?!毙∏锵虿改樕希彩谴蛄恐?,不曾移動腳。楊氏笑道:“去吧。伯父在這里你是怪拘束的。”小秋這就只好慢吞吞地走了出來。當(dāng)天在書房里看了幾小時的書,伯父并沒有說什么。
次日上午,伯父上院見撫臺去了,這倒是個機(jī)會,硬著頭皮向聽差留下一句話,說是到同學(xué)家里借書去,然后就跑到章江門外來會毛三叔。照著昨日的約會,在滕王閣斜對過一家茶館里去等著。在河岸的水閣子上,挑了一副靠欄干的座頭坐著。及至伙計泡上茶來,他問就是一位嗎?小秋答是等人。在這個等字說出口之后,忽然省悟,仿佛昨天和毛三叔約好,是今天下午的事,怎么自己卻是上午來了?茶也泡來了,決不能抽身就走,只得斜靠了欄干,看看河里行船。耽擱了半小時,出得茶館去??纯唇稚系赇伬飹斓溺姡€只有十一點鐘。這就不能不躊躇著。若是回家去,再要出來,恐怕伯父不許可。不回去,還有幾小時,卻是怎樣地消磨過去呢?背了手,只管在街上閑閑地踱著。由章江門到廣潤門,一條比較熱鬧一點的河街,都讓自己走過了。這樣一直的向前走,難道圍了南昌城的七門,走一個圈子不成。于是掉轉(zhuǎn)身由廣潤門向章江門再走回來,心里估計著,毛三叔無非是住在河街上客店里的,這樣的走來走去,也許可以將他碰到的。一面忖度著,一面向兩旁店鋪查看。
靠河的一家船行里,有人說著三湖口音的話,很覺動心,站住看時,一個穿淡藍(lán)竹布的后生,在那里談話,正是最得意的同學(xué)屈玉堅,不由叫起來道:“老屈,你怎么在這里?幸會幸會。”玉堅看到是他,也就跑出來,握住他的手。笑道:“我接到家里來信,說是你不在姚家村念書了,你的事我大概知道一點。你想不到今天會見著我的吧,我在這里進(jìn)了民立隆德學(xué)堂,不過暫時混混,下半年,我還是要考進(jìn)友立學(xué)堂去的。我有點事,要回三湖去一趟,今天特意到船行里來打聽上水船,竟是讓你先看見了我。我住……我住在學(xué)堂里,到我那里去談?wù)?,好不好?”小秋微微地?fù)u了兩搖頭,笑道:“我今天下午才進(jìn)城去呢?!庇駡苑隽怂绨?,對他耳朵道:“你不是找毛三叔嗎?我已經(jīng)會見他了,我們找個酒店飯館坐坐,開個字條把他叫來就是。難道你們的事,還打算回避我嗎?”他說著,就把小秋拉進(jìn)一條巷子里去。小秋想著,他不久要回三湖去的,也正好托他打聽春華的事,那就隨了他去吧。他表示勉強(qiáng)的樣子,跟了玉堅走,轉(zhuǎn)進(jìn)一間屋子,向個貨棧走了進(jìn)去。但是并非酒飯館,卻住著幾戶人家。小秋呆著站住了,不解是什么用意。
就在這時,旁邊廂房門簾一拉,一個穿舊底印藍(lán)竹葉花褂子的姑娘走了進(jìn)來。只看她前面長長的劉海發(fā)倒卷了一柄小牙梳,兩耳吊兩片銀質(zhì)秋葉耳環(huán)子,這是省城里最時髦的打扮??墒悄枪媚锖苎凼?,好像在那里見過?她見玉堅帶了人進(jìn)來,并不回避,竟是微微的一笑。玉堅拍了小秋的肩膀道:“怎么回事,你難道不認(rèn)得她嗎?”她這就開口了,笑道:“李少爺,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呀?!彼_口,競說的是一口三湖話,小秋哦了一聲,笑道:“你……”他突然又忍回去了,自己僅僅知道她在姚家莊上的時候,叫著大妹,那似乎是她的小名,現(xiàn)在怎樣好叫出來。玉堅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們是老朋友,你隨便叫她什么都可以?!彼烷W在一邊,向小秋點頭道:“李少爺請進(jìn)來坐?!毙∏锘仡^向玉堅看看,玉堅笑道:“請進(jìn)吧,這是我的家?!毙∏锩蜃煨χ?,點了兩點頭,走進(jìn)那屋子去,原來是前后兩間,前面擺了書案書架,卻也像個書房的樣子。通里面的房門,垂著淡紅色的門簾子,在門簾子縫里,看到最時新的寧波木架床,帶著雪白的夏布帳子,上面蓋了一道花帳簾子,在帳子里面隱隱約約地有一疊紅影子,似乎是紅被頭子。小秋坐下來,玉堅對大妹道:“有開水嗎?快泡茶吧。”大妹笑著答應(yīng)是,低頭去了。玉堅笑道:“到這里來,沒有什么好東西敬客,只是這澄清了的河水,是比城里人來得方便。”小秋笑道:“話是不用多問了,我全知道了。不過夫子有桑中之喜,又有家法之懼吧?我在三湖的時候,何以沒有聽到一點消息?”玉堅笑道:“桑中兩個字,我是不認(rèn)可的,她自己是有父母之命的了。在前一個月,她母親送她到外婆家去,這里就代替了她外婆家?!毙∏锏溃骸澳敲矗阕约耗??”玉堅搔搔頭,嘴里又吸了一口氣,笑道:“你看我這事怎樣向下做?我想著在家嚴(yán)面前罰跪兩個時辰,大概木已成舟,家嚴(yán)也就只好收留了。其實我還不愁的是將來,就以目前而論,把家里帶來的錢都已用光,今日會見你算我有了救星。”說著,大妹已經(jīng)提了一壺開水進(jìn)來,泡好了茶,而且在屋子里端出四個碟子來,是瓜子花生仁和干點心。她伸出白手來,抓了一把花生仁,放在小秋面前。小秋由花生仁看到大妹身上,更看到玉堅身上,捏著一粒花生仁,向二人微笑。大妹將茶杯斟了一杯茶,兩手捧著送到小秋面前,微笑低聲道:“李少爺,過去的事,都請你遮蓋一點。我自己都忘了吃花生仁的事,你倒記得。是呵!不是我家賣花生……”小秋紅了臉,站起來向大妹連作了兩個揖,笑道:“嫂子,你太多心了,我怎敢說這些話。嫂子……”大妹聽到他連叫兩聲嫂子,卟哧一笑,飄然一掀門簾子躲到屋子里面去了。小秋看看桌上的碟子,問道:“你家有客來嗎?”玉堅笑道:“有客,客現(xiàn)時在屋子里坐著?!毙∏镄Φ溃骸澳銈兊娜兆舆^得舒服,成了那句成語,東西是咄嗟可辦?!庇駡园櫫嗣碱^子道:“你還說那話?怎么我說見了你,就是救星到了呢?”
正說到這里,里面屋子里可就說了話了:“喂!你進(jìn)來,我有話同你說?!庇駡詥柫艘痪涫裁词?,人就走了進(jìn)去。他進(jìn)屋去以后,便聽到大妹喁喁地說上了一陣。玉堅笑著說:“那要什么緊,我的事瞞不了他,猶之乎他的事都瞞不了我?!庇致牭酱竺幂p輕地喝了一聲道:“自在一點,有客?!庇谑墙又男ι狭艘魂?。小秋聽著,伸手到碟子里去摸花生仁,忘記縮了回來,只管偏了頭,向里面聽著。但是手里有些濕粘粘的,回頭看時,倒是手在綠豆糕碟子里,把兩塊綠豆糕,捏得粉碎。自己趕快縮了回來,由袖籠子里掏出手絹來,將兩手亂擦。因為玉堅沒出來,便打量打量他的屋子:坐的這地方,是一張二開的贛州廣漆桌子,配上兩把圍椅,正中墻上,掛了一副《待月西廂圖》,兩邊配一副小小對聯(lián):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方桌上罩了一長條琴臺,上面放著膽瓶時鐘瓷屏果盤??看耙粡垥?,一方古硯一個筆洗,里面養(yǎng)一撮蒲草,一個筆筒。而最不倫的,有一面小鏡子,上面一個繡花套子套著。書桌右橫頭是兩個書架,堆滿了書,在書堆上面發(fā)現(xiàn)了兩本女子小學(xué)國文教科書,還有一本《繪圖新體女兒經(jīng)》。左頭有把小圍墻,上面放了一只圓的針線簸箕。便想到玉堅在那里看書的時候,大妹必是在那里做針線。在那窗戶格子上有兩個時裝美女紙模型。在紙和顏色方面,可以看出來,這是在印刷的廣告月份牌上用剪子剪下來的。兩個紙模型,正對了玉堅的座位,這好像在屋子里無事,就找些小孩子的事鬧著玩。
小秋只管是這樣的出神,便聽到了身邊哧哧的笑聲,回頭看時,玉堅被一只白手,推出了門簾子來。小秋笑道:“你們閨房之樂,甚于畫眉?!庇駡孕Φ溃骸八『⒆悠?,很不好對付?!毙∏镄Φ溃骸拔业昧艘粋€詩題了,見人由紅門簾內(nèi)推出來有感?!庇駡云^向屋里叫道:“喂!出來吧,我留李少爺在家吃午飯了,你也應(yīng)該做午飯去。”大妹隔了門道:“你不是說到飯館子里去叫菜嗎?”
玉堅道:“但是筷子碗你是應(yīng)該預(yù)備吧?”大妹手理著鬢發(fā)低頭含笑走了出來,正要出房門去。小秋站起來道:“嫂子請轉(zhuǎn),我有話請教?!贝竺谜咀∧_,脧了一眼道:“我不要你那樣叫我?!毙∏锏溃骸澳俏以鯓咏蟹兀课艺獑柲銈?,何以這樣不開通,彼此還是叫喂?!庇駡缘溃骸八粋€內(nèi)地初出來的人,你叫她學(xué)時髦,那怎樣成?將來在省城里住得久了……”小秋搶著笑道:“我曉得,將來是‘小孩爹’,小孩娘。”大妹紅著臉道:“李少爺總不肯說好話。”說畢,一低頭就向外跑出去了。她跑出去之后,卻聽到她在外面又叫道:“喂!你出來,我有話和你說呢?!庇駡缘_道:“唁!人家正是在這里笑你叫‘喂’,你偏偏的還要叫‘喂’?!辈贿^他口里雖是這樣說著,人卻是依然走了出去。出去了好一會兒,玉堅才回來。小秋笑道:“在屋子里鬧著不算,你們還要鬧到天井里去?!庇駡孕Φ溃骸凹偈鼓且晃患蘖四悖隳情|閣風(fēng)光,豈不更勝這十倍嗎?”小秋這就收住了笑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皺了眉頭道:“我本來把這個人已置之度外去的了。不想她又叫毛三叔帶了一封信來,說她大大的病了一場。我是急于要知道個詳細(xì)。”玉堅笑道:“剛才她在外面低聲和我說的話,就是這個,已經(jīng)派人叫毛三叔去了。她是想得很周到,她說毛三叔來了,我要閃開一邊?!毙∏镎溃骸拔业氖拢遣荒懿m你的,說一句老套頭,總也是發(fā)乎情止乎禮?!庇駡詻]有說什么,坐下來嗑瓜子。
不多一會聽到毛三叔在外面道:“不想李少爺先來了?!闭f著,便笑了進(jìn)來。小秋笑道:“毛三叔,你的量真大,屈少爺把府上姑娘拐到省里來了,你倒一點不怪他?!泵迳ι︻^苦笑著,玉堅紅了臉道:“你這話太言重,其實她是她令堂送到省里來的。小秋拖了一張方凳子在桌子橫頭,拉了毛三叔坐下,笑道:“我是說笑話。其實你是個胸襟最寬大的人。”毛三叔道:“我現(xiàn)在栽過大肋頭,我就明白了。世上原要郎才女貌,才會沒事,茄子就只好配冬瓜。像我……”
玉堅抓了一把瓜子,塞到他手上,笑道:“不要說那些。李少爺?shù)戎銏蟾媲樾文?,你說吧?!庇駡哉f著,站了起來。小秋道:“你真要避開嗎?”玉堅道:“我也應(yīng)當(dāng)幫著她把飯搬出來吃,已經(jīng)快一點鐘了?!闭f畢,他還是走了。這里毛三叔嗑著瓜子,就把春華吐血,以及睡在五嫂子家里的話,詳詳細(xì)細(xì)說了。但是說那原因呢,不過管家來了兩個人,并沒有什么大事。小秋道:“她何以病在五嫂子家里呢?”毛三叔道:“我們大姑娘,為人是很斯文,心可是很窄,她要看到管家來的兩個人,會氣死過去的?!毙∏锏溃骸澳氵@話就不對。她既是現(xiàn)在連管家來的人都不愿意見面,將來要把她送到管家去,那還有人嗎?我想她病在五嫂子家里,一定還有別的原因,你何不對我實說?”毛三叔道:“咳!李少爺,我這就是什么話都對你實說了。當(dāng)我走的那一天早上,她讓五嫂子追出來,叫我對你說,病已經(jīng)好了,免得你著急?!毙∏锏溃骸澳銥槭裁床荒菢诱f呢?”毛三叔道:“可是五嫂子又對我說,還是實說吧。我也不明白,這是什么原故?!毙∏镎坏芈犞S久沒有答復(fù)。
一會子工夫,玉堅引著飯館子里伙計,搬上飯菜來了,小秋也拉了毛三叔一塊吃飯,但是大妹搬了一個矮凳子在一邊坐著。捧了水煙袋在手,搭訕著學(xué)抽水煙。小秋笑道:“現(xiàn)時男女同席吃飯,在省城里已經(jīng)很平常了,為什么不同吃?而且我們也不算是外人?!庇駡孕Φ溃骸澳悴灰阉?dāng)時髦女子了,你越是這樣,讓她越難為情?!毙∏镄Φ溃骸澳阋詾槟銈冞€是一對老古套嗎?”玉堅不好答復(fù),只是低了頭吃飯。大妹也站起來,放下了水煙袋。小秋道:“不必回避了,我有話請教呢。我不再說笑話就是。”因把毛三叔的話,學(xué)說了一遍。向大妹道:“你和她是好姊妹,你總可以猜出來,她為什么偏病在五嫂子家里?”大妹坐在小矮凳子上,兩只手抱了右腿偏了頭一想,微笑道:“我是知道一點,怕現(xiàn)在并不為的是那件事。我不說,我不說,說給你聽了,你更要心急?!彼f著只管擺頭,將兩片秋葉耳環(huán),在臉上亂打著,真增加了許多嫵媚。她本來坐在玉堅身邊,玉堅回轉(zhuǎn)身去,將筷子頭,在她臉上輕輕地掏了一下,笑遭:“你說就說,不說就不說,這樣說著,不是有心撩人家嗎?”
大妹猛然將身子一扭,鼓了嘴道:“我娘家人在這里呢,你還要欺侮我嗎?”小秋放下筷子碗,站起來退后一步,向玉堅深深作兩個大揖笑道:“你心里很明白,我看到你們這樣子,又羨慕,又妒嫉的。你還故意的做出這些樣子來,這合了《六才子》上那句話:蘸著些兒麻上來?!庇駡孕Φ溃骸澳阕鲁燥?,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談話就是了。喂!你說吧。要不,他又說我們撩他?!贝竺脟@了一口氣道:“其實,女子不認(rèn)得字多好。他總勸我讀書寫字。春華姐就為了讀書寫字,心高氣傲,瞧不起那管家。李少爺還沒有到學(xué)堂里去讀書之時,她就鬧過好幾場。雖是借了別的原故,師母為人,是很精明的,她就看出來了。依著她的意思,不讓春華念書,就把她送到管家去當(dāng)童養(yǎng)媳。后來是相公說,兩家都是體面人家,這不大好。而且十個童養(yǎng)媳有九個是夫妻不和的,也犯不上那樣。師母也不能太違拗相公了,只好擱下。但是師母一到生氣的時候,就有這種心事的。我想管家有人到了相公家,師母倒愿意春華病在五嫂子家,那準(zhǔn)是又商量這件事?!彼f著,毛三叔回過頭來,連連的看了她幾回。小秋這就更覺得疑心,立刻顏色不定,把碗放了下來。玉堅道:“不會這樣辦的。就算真的這樣辦了,你又有什么法子?難道心里難過一陣,救苦救難觀世音,就會出現(xiàn)不成?”小秋道:“話不是那樣說。你怎么知道木已成舟了,別人是沒有法子的呢?果然木已成舟了,你想春華又有什么法子嗎?”毛三叔道:“目前,是不會有什么事的,因為大姑娘病著呢,還能把個病人,向管家抬了去嗎?將來可就難說?!庇駡孕Φ溃骸澳敲?,亡羊補(bǔ)牢,小秋就趕快地想法子吧?!毙∏锫犨^他這話,心里微微地動了一下,但是有許多話要說,可沒有說出來,卻沉靜著把飯吃了過去。
洗過臉以后,小秋握著玉堅的手道:“這里不遠(yuǎn)就是滕王閣,我們上去看看,也好讓令正吃飯?!庇駡韵蛩纯矗阃叱鰜?。到了滕王閣,并沒有什么游人,閣下過庭里,有兩個提籃子的小販,在磚塊地上睡覺。轉(zhuǎn)過壁門,扶著板梯上閣子,撲棱一聲,幾只野鴿子由開的窗子里沖了出去。樓板上倒也不少的鴿子糞。小秋道:“這倒很好,連賣茶的都沒有了?!闭f著,走到窗檻邊,向外看去。這里正當(dāng)章貢二水合流之處,河岸邊的船,是非常之多。只因這純粹東方舊式的建筑,閣子的窗檻,就在下層屋瓦的上面,下層屋瓦,正把閣下的河岸擋住了,所以看不見船,只有那船上的帆桅,像樹林一般,伸入半空里來。對面小洲上,一叢楊柳,掩藏著幾戶竹籬笆人家。
在小洲以外,浩浩蕩蕩,就是章江的水色,斜流了過去。更遠(yuǎn),洲樹半帶了云霧,有點隱約。一帶青綠的西山影子,在天腳下,擋住了最遠(yuǎn)的視線。玉堅拍了窗檻道:“有人說,滕王閣是空有其名。我想,他一定是指這閣子上面而言,以為不過是平常一個高樓,并沒有什么花木亭臺之勝。其實這個地方,是叫人遠(yuǎn)望的,你看,這風(fēng)景多好,真是閣外青山閣下江,閣中無主自開窗……咦,小秋,你怎么了?”玉堅伸手將小秋的肩膀挽了過來。見他的眼眶子,卻是紅紅的。便道:“你也太作兒女之態(tài),為什么哭?”小秋揉著眼睛笑道:“我哭什么,我望呆了,有些出神。本來,你這一對年少夫妻,哪個看了不愛。你說,見了我是你的救星到了?,F(xiàn)在應(yīng)當(dāng)反過來,說你是我的救星來了。這里無人,我問你,你答應(yīng)我一句,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玉堅道:“我說你是救星,無非想和你借幾個錢而已。你教我怎樣的救你?”
小秋向上閣的樓口上看了一看,這才道:“你能這樣做,我就不能這樣做嗎?你不是打算回三湖去嗎?我想請你由五嫂子那條路,和她暗地里通個信,問她能不能像尊夫人一樣,跟我走。她如是肯的話,我就去接她?!庇駡缘溃骸澳悴恍泻?!我在省城里,可以另住,你怎樣可以另住呢?而且春華是不能和我那一位比的,人不見了,他家必追究,萬一敗露了,不但是你不得了,先生和令尊的交情,請問又怎樣處之?”小秋道:“這一層,當(dāng)然我是顧慮到的。你以為我還在江西住著嗎?我決定帶了她到開封去?;亻_封去,我家里還有很好的房子可住,在家鄉(xiāng)錢也總有得用。讀書,在開封進(jìn)學(xué)堂,我是本省人,也許比在南昌還要方便。到了開封以后,我再詳詳細(xì)細(xì)寫一封信給家嚴(yán),千里迢迢,也不跪也不用罰,家嚴(yán)也只好答應(yīng)了。只是對姚府上怎樣處置,現(xiàn)在還想不到。然而哪里顧得許多,只好走到哪里是哪里?!庇駡猿烈髦溃骸肮?,這樣做法,倒也是個路子,只是……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不過,我想著,天下總沒有這樣容易的事?!?
小秋道:“你覺得難在哪里呢?”玉堅抬著頭望了天,只管用手搔著頭發(fā)。然后搖搖頭道:“我倒是想不出。”小秋道:“自從我到了你那藏嬌的金屋里,我就想到天下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為了人不肯拼命去干,我這回是拼命了?!闭f后把腳一頓。玉堅身靠窗檻,向他微笑。小秋道:“你不要說我這是玩笑,我是決定了這樣辦。你不能和我做一回黃衫客嗎?”玉堅笑道:“她倒有些像霍小玉。只是你非薄情的李益。老老實實把我比昆侖奴好了。”小秋皺了眉道:“我實在沒有心談典故。你到底干不干?”玉堅道:“我回三湖去,是想在家里弄點錢出來,自己看看,這事很為難,怕家嚴(yán)問我,何以出來這久,錢就用光了呢?遇見了你,想問你通融幾個,就不打算回去了。”
小秋道:“我若有錢,我自然會幫你的忙。但是你能在家里再弄幾文出來,錢多一點,那不是更好的事嗎?”玉堅雙手扶了窗檻,望了外面的風(fēng)景,許久不作聲,突然地轉(zhuǎn)臉向小秋微笑道:“錢呢,我是可以在家里弄一筆錢出來的。但是我怕弄到錢之后,傷了我父母的心,省城里或者也會站不住腳的?!毙∏锏溃骸澳且裁淳o?你可以跟著我,一塊兒到開封去玩玩。我家里的房屋多極了,現(xiàn)在全是傭人在那里住著。假如你不嫌棄,就是在我家住三年五載,我家也不在乎。家伯父和家父在江西候補(bǔ),都是十幾年不回去一次的人,準(zhǔn)保他們不會知道?!庇駡哉溃骸澳氵@都是真話?”小秋道:“我們也有半年的交情了,你看我騙過你一句話沒有?”玉堅突然興奮起來,跳腳笑道:“若是有這樣一個好地方藏身,我就可以放了手做事。那么,我們這事,什么時候動手?”
小秋道:“越快越好。最好你明天就坐夜行船走。同時我在省里也預(yù)備起來,只要她答應(yīng)一聲走我就包一只船,在三湖對岸永泰等著她。她上了船,順流而下,到了南昌,就停在這河街邊,你把人也接上了船,我們不要耽擱,立刻走吳城也好,走九江也好,上了大小輪船,他們到哪里去尋找我們。由漢口回開封,我走過一次的,一切我都在行,還有什么難處?”玉堅聽了這樣好的妙策,只覺滿心搔不著癢處,亂搔著頭發(fā)笑道:“若是真能辦到這個樣子,豈不是快活死人?我明天就走。只是她,一天沒有離開過我。不管了,毛三叔是她娘家人,讓他照應(yīng)幾天就是了。我去以后,最好你每天能來我家一次,我自然隨時有信來,得了確實消息,我立刻回省。大家不要錯過了機(jī)會?!毙∏锏溃骸澳亲匀?,機(jī)會一定有的。因為我既然走了,姚師母是不會提防她的。”兩人一商議之下,覺得這條計,面面俱到,對面笑著,非常之有趣。
玉堅正色道:“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我先說明,一路的用費,我們兩個人共攤。就是到了開封,住在你府上,我也應(yīng)當(dāng)出房租?!毙∏锱闹绨虻溃骸拔覀兪枪不茧y的朋友,你何必計較這些?!庇駡缘溃骸澳愀喜皇怯袀蛉藛幔课蚁氲搅碎_封,不像在南昌,什么地方是生疏的,總還要你吩咐傭人,遇事多幫一點忙。自然,我們也不能叫人家白白地做事,每月我可以給點錢他們打酒喝?!毙∏锏溃骸斑@倒不必客氣,我家的傭人,都是作事多年的,他們在開封和我看守老家,也和我家里人一樣,我吩咐他們招待客人,他們怎好不管?要如此分彼此,以后的事,倒不好辦了。”說著說著,玉堅又伸手搔起頭發(fā)來了,笑道:“我是無所謂的。就不知道她,服水土不服水土,不過她們有一對姊妹在一處就好辦了。我想,江西的瓷器夏布還有茶葉,都應(yīng)當(dāng)預(yù)備一點,好去送人?!毙∏锏溃耗阍谀抢铮瑳]有一個熟人,帶土產(chǎn)送人作什么?”玉堅笑道:“往后你的故鄉(xiāng)人,就會有我的朋友了,我應(yīng)當(dāng)預(yù)備的。想不到我居然有到中原去看看的機(jī)會,第一是長江,不用說,馬上可以要飽游一番了。就是黃河之水天上來,我也要看看是怎樣的來法?”小秋向他看看,見他在閣子上走來走去,滿臉都是笑容,自己也就想再和他討論一些北去的事。無如事不湊巧,竟有七八個游人,一擁上樓,有說有笑。兩人對望著,覺得不好再談心,只得相率下樓。
玉堅走得很快,三步兩步,就跑回家里。不曾進(jìn)得屋子,在門外就拍了手道:“好了,好了,什么事情都有了著落了?!贝竺糜眠^飯后,和毛三叔在談著家常,覺得小秋這人很多情,無如春華又太薄命,兩人偏偏讓他遇到,正嘆著氣呢,玉堅這樣地叫了進(jìn)來,她倒有些愕然,站了起來,向門口望著。玉堅跳了進(jìn)來,又向她一拍手笑道:“這太好了,我們可以到北方去看看了?!闭f著就扯了大妹的衣袖道:“你愿不愿出遠(yuǎn)門?對你實說,我們要出遠(yuǎn)門了?!贝竺每纯此?,又看看他身后站的小秋,只是微笑。便道:“你們怎么這樣的高興,在哪里撿著米票子回來了嗎?”玉堅先跑到里面屋子里去,一手掀著門簾,一手向她亂招著。而且還笑著點點頭道:“你進(jìn)來,我有要緊的事和你說呢。”
大妹脧了他一眼道:“你這是怎么了?人家正在笑我們,你還要做出這種樣子來?!庇駡孕Φ溃骸安?,這次我們是正大光明的事,并非鬧著玩?!贝竺眉t了臉道:“哪個又和你鬧著玩過呢?!闭f著,身子一扭,將頭偏了過去。小秋笑道:“老屈,就因為你們笑笑鬧鬧,我才急出這三十六計來。你還要這樣鬧,我非立刻跳河不可!”玉堅笑道:“我就是這樣說兩句私情話,你何至于跳河?人家整日成雙作對的,你看了,不要立刻就氣昏了嗎?”小秋道:“雖然是正當(dāng)?shù)氖?,可是你不該做出那樣子來說話?!泵搴鋈徊遄斓溃骸袄钌贍?,我要出家去做和尚了?!毙∏锏拐×?,問道:“你不用忙,我們的事有了辦法,你的事,自然也會有辦法?!泵鍝u搖頭道:“不,不,不關(guān)我的事。我現(xiàn)在想明白了,這個世界,是你們的世界,我們還在紅塵混什么?自己的老婆,都混到別人家里去了。我越看你們年輕人你恩我愛,我心里越明白了。”他說畢,一陣哈哈大笑。他笑得很厲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