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以布衣改周之制,本天論,因人情,順時變,裁自圣心,雖游、夏不能贊一辭。然人情多安舊習(xí),難與圖始,驟予更革,鮮不驚疑。雖以帝王之力,變法之初,固莫不銜撅驚蹙者,況以一士之力,依托古先,創(chuàng)立新法者哉?后世尊用孔子之制,視為固然。吾考其時,雖高弟子猶徬徨有惑言,況時人耶?今略考當時事實,以著改制之難焉。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谷既沒,新谷既升,鉆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于女安乎?”曰:“安?!薄芭矂t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于其父母乎?”〔《論語·陽貨》〕
〔《論語》為天下功令之書,童習(xí)之千年,而此章滋疑,無有能斷者。三年之喪,若是《大周通禮》之制,豈有圣門高弟大賢,而惡薄若是,且敢攻難于圣師之前乎?近世雖有不肖子,假有大故,猶不敢公然短為期喪,衣冠猶緣飾藍白,豈有高弟大賢,日漸圣訓(xùn),而悖謬過之?若以宰我故陳此論以待圣誨,他事猶可,安有顯犯名教,冒不韙惡薄之名,而為此哉?蓋三年喪,為孔子新改定之制。期喪,蓋是舊俗。宰我故據(jù)舊制與孔子論之。今泰西自羅馬外,各國及日本服期,用宰我之說也?!队洝吩疲骸爸劣H以期斷。三年之喪,加隆焉爾?!币芽芍谑桥f俗,三年是孔子加隆??既曛畣?,自古實無定制。〕
子張問曰:“《書》云‘高宗三年不言,言乃讙?!兄T?”仲尼曰:“胡為其不然也?古者天子崩,王世子聽于冢宰三年?!薄病抖Y記·檀弓》〕
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于冢宰三年。”〔《論語·憲問》〕
〔高宗服三年喪,如后世晉武帝、周武帝、宋孝宗及國朝耳。子張通博,夫何不信而問其有諸?孔子云“古之人皆然”,而又別無所聞,蓋孔子所托也?!?
子張曰:“女子必漸乎二十而后嫁,何也?”孔子曰:“十五許嫁而后從夫,是陽動而陰應(yīng),男唱而女隨之義也。以為繢組抃織衽者,女子之所有事也,黼黻文章之義,婦人之所有大功也。必十五以往,漸乎二十,然后可以通乎此事;通乎此事,然后乃能上以孝于舅姑,下以事夫養(yǎng)子也?!薄病犊讌沧印ぜ窝浴贰?
〔孔子之道:造端夫婦?!对姟反妗陡瘃贰ⅰ短邑病?,言可許嫁。蓋婚姻以時,所以慎乎情欲之感也。若舊制尊男抑女,則有過時、不及時者矣。組紘織衽,黼黻文章,二十然后可通??鬃痈闹贫嘏畬W(xué)如此?!?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論語·雍也》〕
〔孔子立男女遠別之制,著于六經(jīng),與門人講論熟矣,而見南子。子路剛者,疑夫子言行之不合也,故夫子呼天以明之。蓋當時舊制,見國君必及其夫人,如今泰西諸國皆然。夫子雖改之,初猶未能遽行也?!?
子路曰:“衛(wèi)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薄病墩撜Z·子路》〕
〔考周末諸子并起創(chuàng)教,析言破律,名實混淆??鬃訍浩浜Φ溃闹曝揭哉麨橄取!洞呵铩氛?,《王制》誅亂作,咸著斯恉。于是荀子《正名》、董子《深察名號》,皆發(fā)明孔子大義,而惠施、公孫龍輩始不得以倍譎詭辨之言惑亂天下,蓋二千年之治,皆孔子名學(xué)治之也。子路不知,故謬相詰難耳?!?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論語·憲問》〕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弊釉唬骸肮苤傧嗷腹?,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同上〕
〔舊制論人,當如后世儒者責魏徵之于太宗,曹彬之于藝祖,薄其德而沒其功,而圣人論事,重功不重德,有能救世全民者則與之?!洞呵铩访例R桓存亡繼絕之功,而于管仲無貶辭,二子所由疑問歟?〕
公儀仲子之喪,檀弓免焉。仲子舍其孫而立其子。檀弓曰:“何居?我未之前聞也?!壁叾妥臃佑陂T右,曰:“仲子舍其孫而立其子,何也?”伯子曰:“仲子亦猶行古之道也?!弊佑螁栔T孔子??鬃釉唬骸胺瘢×O?!薄病抖Y記·檀弓》〕
子貢曰:“冕而親迎,不已重乎?”孔子曰:“合二姓之好,以繼萬世之后,何謂已重乎?”〔《穀梁》桓二年〕
〔子貢尚以親迎為已重,與宰我疑三年喪為已久,正同。蓋皆舉舊制以詰難孔子之新制者。〕
曾子撰斯問曰:“孝文乎駁不同,何?”子曰:“吾作《孝經(jīng)》,以素王無爵祿之賞,斧鉞之誅,故稱明王之道?!痹颖傧瘡?fù)坐。子曰:“居,吾語汝。順遜以避禍災(zāi),與先王以托權(quán)?!薄病缎⒔?jīng)緯鉤命訣》〕
〔孔子改制,托先王稱素王,此條最明。然驟改舊制,自然文駁不同。曾子親見之,故訝之如此。〕
——右孔子改制,弟子據(jù)舊制問難。
公曰:“寡人愿有言,然冕而親迎,不已重乎?”孔子愀然作色而對曰:“合二姓之好,以繼先圣之后,以為天地社稷宗廟之主,君何謂已重乎?”〔《大戴·哀公問于孔子》〕
〔親迎之禮,墨子《非儒》攻為娶妻親迎,“祇褍?nèi)羝汀薄Iw孔子創(chuàng)儒所改定之制也。俟堂俟著,實是舊俗,至今猶行之。孔子作《春秋》,于紀履緰來逆女,發(fā)明男下女之大義,譏不親迎,以為孔子所改定,故哀公疑其已重也。若大周舊制,服行有素,習(xí)而安之,俟堂無譏,何有已重之疑乎?〕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與?”孔子對曰:“丘少居魯,衣逢掖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丘聞之也,君子之學(xué)也博,其服也鄉(xiāng),丘不知儒服?!薄病抖Y記·儒行》〕
〔儒服是孔子改制,故哀公見而疑問??鬃舆d詞答之。然章甫縫掖實為從儒教者所服,〔見《孔子創(chuàng)儒篇》〕如僧之著僧伽犁然,故謂之儒冠、儒服也。〕
——右孔子改制,時人據(jù)舊制問難。
子路有姊之喪,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鬃釉唬骸昂胃コ??”子路曰:“吾寡兄弟而弗忍也?!笨鬃釉唬骸跋韧踔贫Y,行道之人皆弗忍也?!弊勇仿勚?,遂除之?!病抖Y記·檀弓》〕
〔孔子定姊妹出嫁,降服大功。子路不忍,欲同之昆弟也。當時孔子初改制,故門人隨其意之所欲如此?!?
伯魚之母死,期而猶哭。夫子聞之,曰:“誰與哭者?”門人曰:“鯉也?!狈蜃釉唬骸拔?,其甚也!”伯魚聞之,遂除之?!病抖Y記·檀弓》〕
〔孔子定母喪期,伯魚欲同之父。當時初改制,故如此?!?
——右弟子仍舊制,孔子以所改之制定之。
哀公問于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論語·顏淵》〕
〔徹是孔子改定之制,實皆什一。魯舊制什而取二,故哀公疑其不可行?!?
——右時人仍舊制,弟子以孔子所改之制告之。
曾子謂子思曰:“伋,吾執(zhí)親之喪也,水漿不入于口者七日?!弊铀荚唬骸跋韧踔贫Y也,過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故君子之執(zhí)親之喪也,水漿不入于口者三日,杖而后能起?!薄病抖Y記·檀弓》〕
〔孔子定制,親喪,水漿不入口者三日。曾子過之,故子思正之。〕
子思之母死于衛(wèi),赴于子思,哭于廟。門人至,曰:“庶氏之母死,何為哭于孔氏之廟乎?”子思曰:“吾過矣,吾過矣!”遂哭于他室?!病抖Y記·檀弓》〕
子上之母死,而不喪。門人問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喪出母乎?”曰:“然?!薄白又皇拱滓矄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無所失道,道隆則從而隆,道污則從而污。伋則安能?為伋也妻者是為白也母,不為伋也妻者是不為白也母?!惫士资现粏食瞿?,自子思始也?!餐稀?
〔喪出母是舊制,故孔氏先世行之??鬃痈闹?,不喪出母?!?
——右孔子改制后,弟子從之而舍舊制。
魯人有朝祥而莫歌者,子路笑之。夫子曰:“由,爾責于人,終無已夫?三年之喪,亦已久矣夫!”子路出。夫子曰:“又多乎哉!逾月則其善也?!薄病抖Y記·檀弓》〕
〔朝祥暮歌,義實未善。但制為新創(chuàng),魯人能從教已極難得,故孔子不復(fù)責之?!?
——右孔子改制后,時人從之而舍舊制。
滕定公薨,世子謂然友曰:“昔者孟子嘗與我言于宋,于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問于孟子,然后行事?!比挥阎u,問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xué)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肸粥之食,自天子達于庶人,三代共之?!比挥逊疵?,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喪祭從先祖’?!痹唬骸拔嵊兴苤??!敝^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xué)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于大事。子為我問孟子?!比挥褟?fù)之鄒,問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薄病睹献印る摹贰?
〔三年喪若是大周通禮,則魯如今兗州知府,滕如今滕縣知縣,安有自伯禽至悼公,自叔繡至文公未行之理?李賢、張居正奪情一事,羅倫、趙用賢、艾中行之流,紛紛彈劾。豈有魯為周公之國,秉禮之邦,而化外若是乎?至于父兄百官不欲,則又自親郡王至宗室九卿科道會議無以為然者。如三年喪為周制,何至盈廷悖謬,爭議大禮,至于短喪如此?至于引《志》曰,則又援據(jù)典文律例,云受之先祖,則又篤守祖宗成法,驚疑違駁如此。必非周制可知。合宰我短喪考之,蓋為孔子改制而孟子傳教,至易明矣。〕
齊宣王欲短喪。公孫丑曰:“為期之喪,猶愈于已乎?”孟子曰:“是猶或紾其兄之臂。子謂之姑徐徐云爾,亦教之孝弟而已矣?!蓖踝佑衅淠杆勒?,其傅為之請數(shù)月之喪。公孫丑曰:“若此者何如也?”曰:“是欲終之而不可得也,雖加一日愈于已。謂夫莫之禁而弗為者也?!薄病睹献印けM心》〕
〔如公孫丑言,宣王蓋服期,與宰我所請短為期喪合。蓋孔子既加隆為三年,自以期為短喪矣。然當時自無定制,與漢人同。王修服喪六年,趙宣二十六年,翟方進三十六日。今泰西亦然。然泰西雖無定制,厚薄聽人,然服期為多。故公孫丑以為愈也?!?
齊宣王謂田過曰:“吾聞儒者親喪三年。君與父孰重?”田過對曰:“殆不如父重?!蓖醴奕辉唬骸瓣聻槭咳ビH而事君?”對曰:“非君之土地,無以處吾親;非君之祿,無以養(yǎng)吾親;非君之爵,無以尊顯吾親。受之于君,致之于親,凡事君以為親也。”宣王悒然?!病俄n詩外傳》〕
〔孔子改制,惟親喪三年,儒者行之,故宣王怪而問之?!?
戴盈之曰:“什一,去關(guān)市之征,今茲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然后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后已?!缰浞橇x,斯速已矣,何待來年?”〔《孟子·滕文》〕
〔什一是孔子改定之制,當時實未能行。孟子傳教發(fā)明之,戴盈之欲行此制而未能,故先稍輕,待來年乃行之也。〕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潘寡砸?,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娶也?!薄病睹献印とf章》〕
〔魯季姬遇鄫子于防,使鄫子來請己。可知古娶妻無媒,不待告父母。孔子改定此制,托之于《詩》,故萬章疑之?!?
任人有問屋廬子曰:“禮與食孰重?”曰:“禮重?!薄吧c禮孰重?”曰:“禮重?!痹唬骸耙远Y食,則饑而死,不以禮食則得食,必以禮乎?親迎則不得妻,不親迎則得妻,必親迎乎?”屋廬子不能對。明日之鄒,以告孟子。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樓。金重于羽者,豈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謂哉?取食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與禮之輕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應(yīng)之曰:紾兄之臂而奪之食,則得食,不紾則不得食,則將紾之乎?逾東家墻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則將摟之乎?”〔《孟子·告子》〕
〔儒教至戰(zhàn)國既大行,而時人猶多據(jù)舊制以攻孔子之制者。三年喪、親迎,尤為數(shù)見。可見改制之難?!?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痹唬骸叭羰瞧浯蠛??”曰:“民猶以為小也?!痹唬骸肮讶酥蠓剿氖铮癃q以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問國之大禁然后敢入。臣聞郊關(guān)之內(nèi),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于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孟子·梁惠》〕
〔孔子所定民之公囿,孟子傳教發(fā)明之。故齊宣王疑之。〕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痹唬骸俺紡s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
〔湯、武革命,順天應(yīng)人。圣人上奉天,下愛民,豈其使一人肆于民上?《春秋》義,失民則不君。孟子述其大義,故以為誅殘賊。齊宣王駭此異義,故疑問之。〕
——右時人惑舊制,后學(xué)以孔子所改之制辟之。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痹唬骸胺蚝盐骞炔簧┦蛏?。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飧,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于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薄病睹献印じ孀印贰?
〔什一是孔子改定之制,孔子托之堯、舜者,白圭更欲加而上之。
右時人別創(chuàng)新制,后學(xué)以孔子所改之制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