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古今詩選小傳 作者:朱自清


謝靈運

《古詩箋》 靈運,陳郡人。以祖父并葬始興縣,遂移籍會稽。晉時,襲封康樂公,累遷黃門侍郎。時宋公位相國,以為從事中郎,遷世子左衛(wèi)率。及宋受禪,降爵為侯。起為散騎常侍,轉(zhuǎn)太子左衛(wèi)率。武帝崩,出為永嘉太守。在郡辭歸始寧。文帝登阼,征為秘書監(jiān),遷待中。未幾,復(fù)稱疾歸。好尋山陟險。會稽太守孟覬,表其有異志。帝惜其才,授臨川內(nèi)史。復(fù)為有司所糾,徙廣州,尋以事詔就廣州棄市。年四十九。

《詩品上》 宋臨川太守謝靈運。其源出于陳思,雜有景陽之體,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頗以繁蕪為累。嶸謂若人興多才高,寓目輒書,內(nèi)無乏思,外無遺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處處閑起,麗典新聲,絡(luò)繹奔會,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

初,錢塘杜明師夜夢東南有人來,入其館。是夕,即靈運生于會稽。旬日而謝玄亡,其家以子孫難得,送靈運于杜治養(yǎng)之。十五方還都,故名客兒。(原注治音稚,奉道之家靖室也)

《古詩選》 敖陶孫曰:“謝康樂如東海揚帆,風日流麗?!保惱[曾)《詩譜》曰:“以險為主,以自然為工,李、杜最深處取此。”祚按評謝詩者,惟《詩譜》語最當。

康樂情深于山水,故山游之作彌佳,他或不逮。抑亦登覽所及,吞納眾奇,故詩愈工乎?龍門足跡遍天下,乃能作《史記》,子瞻海外之文益奇。善游者以游為學可也。

康樂最善命題,每有古趣。

詳謝詩格調(diào),深得《三百篇》旨趣,取澤于《離騷·九歌》——江水,江楓,斫冰,積雪,是其所師也。間作理語,輒近《十九首》。然大抵多發(fā)天然,少規(guī)往則,稱性而出,達情務(wù)盡,鉤深索隱,窮態(tài)極研。陳思,景陽都非所屑;至于潘、陸,又何足云!千秋而下,播其馀緒者,少陵一人而已。

《古詩源》 前人評康樂詩,謂“東海揚帆,風日流利”,此不甚允。大約經(jīng)營慘淡,鉤深索隱,而一歸自然。山水閑適,時遇理趣;匠心獨運,少規(guī)往則。建安諸公,都非所屑,況士衡以下?

陶詩合下自然,不可及處,在真在厚。謝詩追琢而返于自然,不可及處,在新在俊。千古并稱,厥有由夫。

陶詩高處在不排,謝詩勝處在排,所以終遜一籌。

劉勰《明詩篇》曰:“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見游山水詩以康樂為最?!?

《說詩晬語》 詩至于宋,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詩運轉(zhuǎn)關(guān)也??禈飞窆つ\,明遠廉俊無前,允稱二妙。延年聲價雖高,雕鏤太過,不無沉悶;要其厚重處古意猶存。

《翁方綱重訂古詩選》 魏楚白云:“五古學漢魏者,此抵轉(zhuǎn)關(guān)必在大謝。唐之曲江(張九齡),明之北地(李夢陽),皆是如此”。方綱按此論于五言詩上下千古之脈,最得其實;但明之北地,尚未可同日語耳。又按此條極有會悟,然亦尚非“轉(zhuǎn)關(guān)”之謂也!必別啟一轍而后可云“轉(zhuǎn)關(guān)”耳。五言詩自漢魏已來,至是而居其正軌矣,非“轉(zhuǎn)關(guān)”也。彼云“轉(zhuǎn)關(guān)”者,即是漁洋先生目杜韓以下為變格之說,故謂由此可轉(zhuǎn)入唐人之路耳。此所以有“轉(zhuǎn)關(guān)”二字之品目,而不知其將千古通津劃作兩截也。

《八代詩菁華錄箋注》 康樂清曠似陶公,而氣之騫舉,詞之奔會,造化天全皆不逮。然出以雕縟,堅老凝重,實能別開一宗?!赌鲜贰分^縱橫駿發(fā),過顏延之,而深密不如。此非知言;謝公正自深密耳。

《藝概》 陶、謝用理語,各有勝境。鐘嶸《詩品》稱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平典似道德論”,此由乏理趣耳,夫豈尚理之過哉!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謂“靈運興會標舉,延年體裁明密”,所以示學兩家者當相濟有功,不必如惠休上人好分優(yōu)劣。

《白話文學史》 劉宋一代(四二○—四七八)號稱文學盛世,但向來所謂元嘉(文帝年號,四二四—四五三)文學的代表者謝靈運與顏延之實在不很高明。顏延之是一個庸才,他的詩毫無詩意;鮑照說他的詩像“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鐘嶸說他“喜用古事彌見拘束”,都是很不錯的批評。謝靈運是一個佛教徒,喜歡游玩山水,故他的詩開“山水”的一派。劉勰說:

宋初文詠,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

但他受辭賦的影響太深了,用駢偶的句子來描寫山水,故他的成績并不算好……其實“山水”一派應(yīng)該以陶潛為開山祖師。謝靈運有意做山水詩,卻只能把自然界的景物硬裁割成駢儷的對子,遠不如陶潛真能欣賞自然的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才是“自然詩人”(Nature Poets)的大師。后來最著名的自然詩人如王維、孟浩然、陸游、范成大、楊萬里等都出于陶,而不出于謝。

《詩品中》《謝氏家錄》云,康樂每對惠連,輒得佳語,后來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常云,“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

《皎然詩評》 客有問予,謝公“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二句,優(yōu)劣奚若?予曰:“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明月照積雪”,旨冥句中。風力雖齊,取興各別——

《吟窗雜錄》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靈運坐此詩得罪,遂托以阿連夢中授此語。有客以請舒王……舒王曰:“權(quán)德輿已嘗評之?!闭b其略曰:“池塘者,泉州潴溉之地;今曰生春草,是王澤竭也。《豳詩》所紀,一蟲鳴則一候變,今曰變鳴禽者,候?qū)⒆円?。?

王若虛《滹南詩話》 謝靈運夢見惠連而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為神助?!妒衷娫挕吩疲骸笆蓝嗖唤獯苏Z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所能到?!崩潺S云:“古人意有所至,則見于情,詩句蓋寓也。謝公平生喜見惠連,而夢中得之,此當論意,不當泥句?!睆埦懦稍疲骸办`運平日好雕鐫,此句得之自然,故以為奇。”田承君云:“蓋是病起忽然見此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為貴?!庇柚^天生好語,不待主張;茍為不然,雖百說何益!李元膺以為“反覆求之,終不見此句之佳”,正與鄙意暗同。蓋謝氏之夸誕,猶存兩晉之遺風,后世惑于其言而不敢非,則宜其委曲之至是也!

顏延之

《古詩箋》 《宋書》:延之,字延年,瑯琊人。好讀書,無所不覽;文章之美,冠絕當時。吳國內(nèi)史劉押以為行軍參軍。后為秘書監(jiān)。太常,卒。

《詩品中》 宋光祿大夫顏延之。其源出于陸機。尚巧似,體裁綺密,情喻淵深;動無虛散,一句一字,皆致意焉。又喜用古事,彌見拘束。雖乖秀逸,是經(jīng)綸文雅才。雅才減若人,則蹈于困躓矣,湯惠休曰:“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彩鏤金?!鳖伣K身病之。

《古詩選》 《詩譜》曰:“辭氣重厚,有館閣之體,盛唐諸家應(yīng)制,多取此?!?

延年本有風藻,亦嫻古調(diào)?!段寰肺逶仯n秀高超;《秋胡》九章,流宕安雅。而束于時尚,填綴求工?!肚⒑蠛分?,誠擅密藻;其他繁似之作,間多滯響。就其所造,工琢未純。以望康樂,相去甚遠。豈獨若湯、鮑所喻哉!四言淺質(zhì),都無佳句,不足登選。

《古詩源》 顏詩惠休品為“鏤金錯彩”,然鏤刻太甚,填綴求工,轉(zhuǎn)傷真氣。中間如《五君詠》、《秋胡行》,皆清真高逸者也。

士衡長于敷陳,延之長于鏤刻,然亦緣此為累。詩云,“穆如清風”,是為雅音。

《藝概》 顏延年詩,體近方幅,然不失為正軌。以其字字稱量而出,無一茍下也。文中子稱之曰:“其文約以則,有君子之心。”蓋有以觀其深矣。

延年詩長于廊廟之體。然如《五君詠》,抑何善言林下風也!所蘊之富,亦可見矣。左太沖《詠史》似論體;顏延年《五君詠》似傳體。

《八代詩菁華錄箋注》 顏詩凝厚典質(zhì),力足氣完,差與大謝相埒。但功力有馀,天才不足;有海岳殿閣氣象,不善學之,但成死句。本傳,延之嘗問鮑照,己與謝優(yōu)劣?照曰:“謝如初日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縟滿眼?!?

鮑照(參看《七言詩》卷二)

《古詩箋》 照,字明遠。文辭贍逸。世祖時,照為中書舍人。上好為文章,自謂物不能及。照悟其旨,為文多鄙言累句。當時咸謂照才盡,實不然也。臨海王子頊為荊州,照為前軍掌書記。子頊敗,為亂兵所殺。

《詩品中》 宋參軍鮑照,其源出于二張,善制形狀寫物之詞;得景陽之諔詭,含茂先之靡嫚。骨節(jié)強于謝混,驅(qū)邁疾于顏延??偹募叶妹?,跨兩代而孤出。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然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diào);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

《古詩選》 鮑參軍既懷雄渾之姿,復(fù)挾沈摯之性。其性沉摯,故即景命詞,必鉤深索異,不欲猶人。其姿雄渾,故抗音吐懷,每獨成亮節(jié),自得于已。樂府則弘響者多,古詩則幽尋者眾。然弘響之中,或多拙率;幽尋之內(nèi),生澀病焉。二弊交呈,每傷氣格。要須觀過知仁,即瑕見美;則以雖拙率而不近,雖生澀而不凡,音節(jié)定遒,句調(diào)必健。少陵所詣,深悟于茲,固超俗之上篇,軼群之貴術(shù)也。所微嫌者識解未深,寄托亦淺。感歲華之淹謝,悼遭逢之岑寂,惟此二柄,布在諸篇??v古人托興,率亦同然;而百首等情,烏睹殊解?無煩詮釋,莫足耽思。

夫詩惟情與辭,情辭合而成聲,鮑之雄渾在聲,沈摯在辭,而于情反傷淺近,不及子山,乃以是故。然當其會心得意,含咀宮商,高揖機、云,遠符操、植,則又非子山所能競爽也。要之,自宋以后,此兩家洵稱人杰。鮑境異于庾,故情遜之;庾時后于鮑,故聲遜之,不究此二家之蘊,即不知少陵取法何自。古今作者,沿沂有因,至于格調(diào)之殊,易地則合,固不可強加軒輊耳。

《古詩源》 明遠樂府,如五丁鑿山,開人世所未有。后太白往往效之。五言古亦在顏、謝之間。

抗音吐懷,每成亮節(jié),其高處遠軼機、云,上追操、植。五言古雕琢與謝公相似,自然處不及。

《藝概》 明遠長句,慷慨任氣,磊落使才,在當時不可無一,不能有二。杜少陵《簡薛華醉歌》云:“近來海內(nèi)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何、劉、沈、謝力未工,才兼鮑照愁絕倒?!贝穗m意重推薛,然亦見鮑之長句,何、劉、沈、謝均莫及也。

《八代詩菁華錄箋注》 李、杜皆推服明遠,稱曰“俊逸”。明遠字字煉,步步留,以澀為厚。凡太煉則傷氣,明遠俊逸,又時出奇警,所以獨步千秋,衣被百世。

鮑詩于去陳言之法尤嚴,只一熟字不用。又取真境,沉響驚奇,無平緩實弱鈍懈之筆,杜、韓常師其句格,如“霞石觸峰起”,“窮跨負天石”,句法峭秀,杜公所擬也。

《白話文學史》 當時的最大詩人不是謝與顏,乃是鮑照,鮑照是一個有絕高天才的人;他二十歲時作《行路難》十八首,才氣縱橫,上無古人,下開百代。他的成就應(yīng)該很大??上谀莻€纖弱的時代,矮人隊里不容長人出頭,他終于不能不壓抑他的天才,不能不委屈遷就當時文學界的風尚。史家說,那時宋文帝方以文章自高,頗多忌,故鮑照的作品不敢盡其才。鐘嶸也說:“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鐘嶸又引羊曜璠的話,說顏延之“忌鮑之文故立休、鮑之論”。休是惠休,本是和尚,文帝叫他還俗,復(fù)姓湯。顏延之瞧不起惠休的詩,說“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謠耳”。顏延之這樣輕視惠休,卻又把鮑照比他,可見鮑照在當日受一班傳統(tǒng)文人的妒忌與排擠。鐘嶸也說他“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diào)。故言險俗者,多以附照”。鮑照的天才不但“取湮當代”,到了身后,還蒙“險俗”的批評。

其實“險”只是說他才氣放逸,“俗”只是說他不避白話,近于“委巷中歌謠”。古代民歌有建安正始時期已發(fā)生了一點影響,只為辭賦的權(quán)威太大,曹氏父子兄弟多不能充分地民歌化。鮑照受樂府民歌的影響最大,故他的少年作品多顯出模仿樂府歌行的痕跡。他模仿樂府歌辭,竟能“巧似”,故當時的文人嫌他“頗傷清雅”,說他“險俗”。直到三百年后,樂府民歌的影響已充分地感覺到了,才有李白、杜甫一班人出來發(fā)揚光大鮑照開辟的風氣。杜甫說“俊逸鮑參軍”。三百年的光景,“險俗”竟變成了“俊逸”了。這可見鮑照是個開風氣的先鋒;他在當時不受人的賞識,這正是他的偉大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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