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起順治戊子、止仁皇帝康熙二年癸卯

先是，崇禎中，川賊有姚天動、黃龍，聚黨劫掠，巡撫陳士奇及道臣陳其赤、葛征奇、郡守王行儉、巴令王錫、營將趙榮貴等，設(shè)奇夾擊，斬賊一千七百有奇，生擒渠魁馬超、一斗麻、代天王等二十余人，賊奔脫他徙，而沔縣人袁韜，因奸嬸事發(fā)，逃投響馬賊馬潮、胡九思等，繼踵姚、黃，日事掠殺，及獻入，遂乘勢據(jù)蓬州、儀隴、南部各地方，殺老幼，擄精壯，掘墓開墳，生死無得免者。數(shù)年間，烏合愈眾，分為十二大隊。時歲饑，賊以人為食。順治二年，我巡撫李國英大破諸賊于遂寧之曠虛壩，九思、潮等走死，韜以殘卒數(shù)百奔川東，歸樊一蘅。

諸賊或稱四家，或稱十三家，袁韜、武大定及夔州譚文、譚詣、譚宏、巫山劉體純、酆城胡明道、金城姚玉川、施州衛(wèi)王光興，皆甚著。其王有進、景果勒、張顯、劉惟靈、白蛟龍、楊炳英、李世杰等，莫可稽考，總所謂十三家賊也。

又獻忠未敗，李自成之眾先潰出關(guān)，袁宗第、賀珍之徒，偕郝?lián)u旗、李本榮、黨守素、李永亨等約結(jié)十三家，出入巴渠、巫峽間，則所謂西山寇也。

又各州縣亂民，號土暴子，以打衙蠹為名，凡胥吏之有聲者，糾眾擒之，或投之水，或畀諸火，甚則臠食其肉。官司束手，無可如何。而一時紳士家豪奴悍仆，戕滅其主，起而相應(yīng)，深山大谷中，豎寨柵，標旗幟，攻劫鄉(xiāng)里，以人為糧。其惡殆與獻等。其時川南、川北畏土暴子甚于流賊也。

戊子順治五年（明孽尚分據(jù)蜀）蜀大饑，人相食。先是，丙戌、丁亥，連歲洊饑，至是彌甚。赤地千里，糲米一斗價二十金，蕎麥一斗價七八金，久之亦無賣者。萵芹、木葉，取食殆盡。時有裹珍珠二升易一面不得而殆，有持數(shù)百金買一飽不得而死。于是，人皆相食，道路餓殍，剝?nèi)〈M，無所得，父子、兄弟、夫妻，轉(zhuǎn)相賊殺。其食人之法，亦有如下。羹羊、饒把、火和、骨爛等名目，雞肋篇所載云云也。

外王父遯庵先生云：往時避寇山中，經(jīng)過一茅屋，突煙騰起，疑為居人，直入，見釜中所煮皆入手掌腿足等物，駭愕失聲。時幸主者出外，不然難免。

家老仆云：宅外里許，有餓死于道者，某某謀夜定剝之，至則止存一頭，先為人所攫矣。余兒時見親故中，老叟數(shù)人，目黃如蠟，詢之，皆啖人肝所致者。

眉州民有陳大玉、劉尚等，居城南外五里賀家橋，有李三樹，熟而不取，計以誑行人，使之竊李，掩擒殺食，前后所食甚眾。庚寅年事定，被害民陳五春首于官，捕大玉等斬之，民始安枕。

其時瘟疫流行，有大頭瘟，頭發(fā)腫赤，大幾如斗；有馬眼睛，雙眸黃大，森然挺露；有馬蹄瘟，自膝至脛，青腫如一，狀似馬蹄。三病，中者不救。

又鬼魅白晝出見，與人爭道，夜則聚于室中，噪聒不休。其名夢魂魔者，人方就枕，隱隱有物，攝魂去，旁有覺者，疾呼可活，少頃難救。抹臉魔者，黃昏時面皮自脫若剝削，然不知所之。二物來時形影模糊，死者甚眾，蓋殺劫之余也（故老云：夢魂魔可以趕逐，而抹臉魔必明火震鼓以守之，最難防備）。

又遭亂既久，城中雜樹蓊郁成林，人家遺犬，食賊所殺人肉，多鋸牙若猛獸，群聚為寨，利刀不能攻，為害滋甚。又多虎豹，形如魑魅饕餮，然穿屋顛，踰城樓而下，搜其人，必重傷，斃即棄去，不盡食也。白晝?nèi)氤鞘校z民數(shù)十家，日報為虎所害，有經(jīng)數(shù)日而一縣之人俱盡殘者。

諸將相攻。時全川未附諸將，據(jù)地自擅，故巡撫李干德者少遇異人，授天書，善占驗，諸將中惟許袁韜、武大定。韜故姚、黃余孽、大定則小紅狼別也。干德欲與就功，結(jié)二人為心腹。先是，李占春部將董子金有萬縣湖灘之戰(zhàn)，韜亦返斗，入佛圖關(guān)，規(guī)重慶為己功，長至大會，韜自以位高，踞李上，占春不平，心惡之。干德又陰為構(gòu)難，占春遂并惡干德。干德夜坐船屋，仰視星氣咄咄，謂今夕主急兵，徒步走匿崖谷。頃之，占春襲袁不克，搜干德船，無所得，取其孥以為質(zhì)。韜聞干德亡，大哭，既迎至，甚喜。占春是日亦歸其孥。袁、武遂居重慶。占春駐涪州之西平壩，四面阻水，結(jié)萬將營，賓客多歸之。于大海壁忠州花陵河，與李唇齒。遵義守將王祥忌于李之盛，而又欲為好于袁也，詐請占春議事，伏兵執(zhí)之，軍中守者懈，占春踰垣出，殺追者，一日夜歸其壩上營，祥尋與韜兩相責(zé)望，而楊展亦與祥有隙，遣子璟新攻之。璟新先襲殺馬應(yīng)試，與祥戰(zhàn)敗歸，因是諸將相惡。

袁韜、武大定歸楊展。袁、武久駐重慶，士卒饑，李干德遣人說展，與合兵，因其餉，展喜納之，誓為兄弟，徙韜屯犍為，大定屯青神，厚給其貲，共犄角以防賊。

己丑順治六年（是歲，明孽相圖，賊復(fù)自滇入蜀），朱容藩自稱楚世子，建行臺于夔州，稱制拜封。時楊喬然已進總督，范文光巡撫川南，呂大器以大學(xué)士來督師，皆惡容藩，共謀誅之。

李干德使降賊袁韜、武大定刺楊展。李占春素與展善，展以銀萬兩、米萬石饋之，袁、武不說，干德怨展遇己簡略，陰勸袁、武圖展，三人合謀。會展壽，詭稱介置宴于犍為請之，展坦然不疑，以一僮隨往，既至，三人益為恭謹，迭相酬勸，展連飛數(shù)十觥，大醉，舁之密室，令力士刺之。展起家武科，以進士第三人及第，智勇冠諸將。獻賊深畏之。川西東之起兵者，倚為長城，既死，人心解體，士無固志矣。是時已進爵華陽伯。

袁韜、武大定圍嘉定三月，陷之。袁、武賺殺展，以兵圍嘉定。展子璟新力拒之。三月，城陷，璟新以親丁三百騎逃出，其妻陳氏指袁、武罵曰：爾等窮來依我，我先人處以縣邑，資以多財，何負于爾，乃圖我家，真喪心犬彘也。袁、武殺之，悉并展之貲與眾，干德遂勸袁、武保據(jù)嘉定（景新，崇禎壬午武舉，展長子）。

時州生員帥正邦母馮氏守寡，有姿，袁、武強迫入贅，馮氏舉簪自刺死。

李占春聞?wù)贡缓?，率兵為展報仇，不勝。而歸。曹勛，與展刎頸交，時亦默然而阻。樊一蘅投書責(zé)干德曰：嘉陵、峨眉間，二三遺民，不與獻忠之難者，楊將軍力也。且背施忘好，而取人杯酒之間，天下其謂我何？干德笑以為救時大計，詎豎儒所能知耶！然蜀紳士無不切齒干德者。

初，王應(yīng)熊既歿，兵部尚書呂大器奉永明王命來川，至涪州，與將軍李占春深相結(jié)，楊展及于大海、胡云鳳、袁韜、武大定、譚宏、譚詣、譚文以下皆受約束。大器因歷遍諸鎮(zhèn)，謂監(jiān)軍道陳計長曰：楊展志大而疏，袁韜、武大定忍而好殺，王祥庸懦不足仗，事尚可為乎？后忽于石砫司夜遁，走黔之獨山州，郁郁疽發(fā)背卒。

庚寅順治七年（賊與明孽各分據(jù)蜀），朱容藩敗死滎陽。容藩據(jù)夔府，自稱天下兵馬副元帥，呂大器檄李占春、于大海討之，容藩窘，乃北依二譚兵，以攻石砫。占春來援，容藩兵敗，走死滎陽。

秋九月，孫可望復(fù)遣兵圖蜀。可望在滇，聞袁韜、武大定賊害楊展，將圖蜀，乃上書永明王，為展訟冤，使王自奇將兵向川南，而別遣劉文秀、白文選取遵義。

劉文秀攻王祥于烏江，祥敗，自刎死。文秀、文選等以兵至烏江，王祥力戰(zhàn)，不勝，自刎死。文秀降其眾二十萬，盡收遵義地。初，獻入蜀，畏祥不敢窺遵義，前后拒守凡八年。至是敗死，聞?wù)呦е?。時已晉爵綦江伯。

劉文秀渡金沙江，攻建昌。原任長沙知縣高明死之。文秀遣別將盧名臣，取重慶，而己引兵渡金沙江，攻建昌。高明集士民拒于焦家屯，賊兵勢眾，力不敵。嘆曰：我受朝廷官，豈可從賊乎？遂盡室自焚死。

劉文秀攻陷越雋?？芄コ?，指揮王自敏、妻周氏知不免，謂所親唐氏曰：前后等死耳。他日恐其遲也，遂挽唐氏合室自焚。同時王氏、俞氏、宋氏、唐氏俱赴火死，皆受聘于人而未嫁者。

劉文秀攻黎州，土于戶馬亭、李華宇等戰(zhàn)死。初，亭、華宇及楊起泰等，佐馬京破賊于龍觀川，賊敗去沈黎，不被寇者數(shù)年，京卒，亭襲為千戶。文秀至，竭力拒守，被執(zhí)，不屈死。華宇苦戰(zhàn)，為賊擒，剮之。時年八十四。指揮丁應(yīng)選亦以年老亡于陣，前共起兵富莊姜、黃、李、奈、蔡、包、張七姓子弟頭人俱戰(zhàn)死，無一降者（起泰亦先以老病卒）。

劉文秀攻陷榮經(jīng)，知縣黃儒死之。儒，福建舉人，城陷，巷戰(zhàn)，被獲，不屈，賊磔于縣之開善寺。

劉文秀襲曹勛于雅州，取之。勛，初敗賊于雅州，保據(jù)其境，與楊展相聲援。展死，勛勢孤，而劉道貞先以病卒，范文光因惡李干德殺展，入山不視事，勛左右無人，文秀突至，出勛不意，取之。

劉文秀屯兵于天生城，城在洪雅花溪口，賊至踞之。時余飛單騎出覘，為賊所圍，力殺十數(shù)人，死陣中。

辛卯順治八年（明孽與賊尚分據(jù)蜀），文秀大敗袁韜、武大定于嘉定，降之。初，王自奇兵至川南，袁、武拒之，及聞文秀至，撤兵還戰(zhàn)，六戰(zhàn)六勝，有輕賊心，俄而文秀以大兵壓其前，自奇從后泝流尾擊，一戰(zhàn)，韜與大定大敗，悉就擒，降于賊，賊遂取嘉定。

李干德被執(zhí)，載舟中，不食者數(shù)日，屆月波澤，語弟升德曰：吾父死于獻也，吾不可以再辱，遂偕升德并合家人俱赴水死。干德殺楊展，蜀人惡之，其死也，無稱之者。且曰：賊復(fù)入川，實彼召之，雖死能蔽其辜乎？

重慶復(fù)陷于賊。文秀既取嘉定，舉兵東下，而前破遵義時所遣別將盧名臣者入涪州，李占春逆戰(zhàn)于群豬寺口而敗。于大海在忠州力不支，遂共放舟出夔門，走荊楚，降于王師。諸將盡散，無一人敢應(yīng)敵者。譚宏、譚詣、譚文皆降文秀。

壬辰順治九年（是歲，王師征蜀，川南平）正月，劉文秀復(fù)還云南。文秀還云南，令白文選守嘉定，劉鎮(zhèn)國守雅州。

三月，王師南征，下嘉定。我?guī)熤粒?zhèn)國、文選俱敗，挾曹勛走，巡撫川南范文光賦詩一章，仰藥死。時安綿道詹天顏兵敗被執(zhí)，亦死之。文光，內(nèi)江舉人，先官南京戶部員外天顏，龍巖人，起家選貢生。

先是，師至眉州，向成功有眾五千，據(jù)守石佛棧，大兵攻之，破其柵，成功中流矢死，眉州平。

秋九月，樊一蘅卒。一蘅初以戶、兵二部尚書加太子太傅，督諸文武，恢復(fù)全川，及諸將相攻，令多不行，而袁、武殺楊展，王祥敗死烏江，列鎮(zhèn)兵多散，所保惟敘州一郡，不得志，遂謝事居山中。再聞范文光、詹天顏、朱化龍相繼死，憂郁遘疾卒。

癸巳順治十年（是歲，王師破賊，川北平），王師大破賊將劉文秀于保寧。文秀及白文選率兵來攻，大兵奮擊，破其象陣，文秀等大敗，遁去。

王師平蜀。自甲午以后，蜀地漸歸版圖，而諸賊之負固者，猶出入重夔、巴峽間。及順治十六年己亥，譚宏、譚詣共殺譚文，文安之率劉體純、袁宗第、李來亨等十六營，由水道襲重慶，聞之欲討，宏、詣二人懼，率所部來降。未幾，大兵取重慶敘州、馬湖等屬，時三郡為賊將盧名臣所據(jù)，我梅勒章京葛朝忠、總兵陳德、楊正泰，水陸并進，攻破佛圖關(guān)，直抵賊巢，擒斬?zé)o數(shù)。降牟勝，赦而用之，獻孽之擾蜀者盡矣。

初，闖賊余孽李赤心，竄死廣西南寧間，其子來亨代領(lǐng)其眾，走川東，分據(jù)川湖間，耕田自給，而先潰出關(guān)之郝?lián)u旗（名永忠）、袁宗第及劉二虎等，共依結(jié)之。時獻黨雖盡，永忠等尚據(jù)巴東?？滴踉耆梢?，我總督李國英奉旨，統(tǒng)秦、豫、廣三省兵將會四川進剿，師駐萬縣，賊棄夔州。國英兵至夔，道路榛莽，伐山開徑以入。二年癸卯元日，進奪羊耳山，宗第遁入深箐，我?guī)熗推呃飰?，宗第屯茶園坪，山勢陡絕，諸將攀藤而上。宗第敗走巴東，大兵追及巫山，遂據(jù)其城。眾議移守夔門，督師計巫山地勢卑狹，雖馳驟不便，可利固守。于是深溝堅壘，具炮石，城下樹梅花樁，樁外挑品字坑，賊至不得進。又于城外高處，立敵樓以防偵探，具甫備，郝永忠、劉體純合數(shù)萬眾攻巫山甚急，我兵出戰(zhàn)，體純等敗走。適陜西會剿兵至陳家坡，奪老木寨，體純自縊，大兵乘勝追至黃草坪，永忠、宗第皆授首。惟李來亨居茅麓山，高險難攻。我兵四面圍之，來亨出入地，名通梁，路徑懸絕，我?guī)熋伸F直上，遂奪通梁。來亨力窮勢迫，八月初六日焚其妻子，自縊。茅麓山破，馬騰云、拓天寶、王光興俱納款投誠。至是，闖孽之在蜀所謂中山寇者，悉盡。全蜀收入版圖，一統(tǒng)萬世，蜀人始獲享升平之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