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不是他們哥兒倆這檔子事的中心,可是我得由這兒說起。
黑李是哥,白李是弟,哥比弟大著五歲。倆人都是我的同學(xué),雖然白李剛一入中學(xué),黑李和我就畢業(yè)了。黑李是我的好友,因?yàn)槌5剿胰ィ詫Π桌畹氖聝何乙猜灾欢?。五年是個長距離,在這個時代。這哥兒倆的不同正如他們的外號——黑,白。黑李要是古人,白李是現(xiàn)代的。他們倆并不因此打架吵嘴,可是對任何事的看法也不一致。黑李并不黑;只是在左眉上有個大黑痣。因此他是“黑李”;弟弟沒有那么個記號,所以是“白李”;這在給他們送外號的中學(xué)生們看,是很邏輯的。其實(shí)他倆的臉都很白,而且長得極相似。
他倆都追她——恕不道出姓名了——她說不清到底該愛誰,又不肯說誰也不愛。于是大家替他們弟兄捏著把汗。明知他倆不肯吵架,可是愛情這玩藝是不講交情的。
可是,黑李讓了。
我還記得清清楚楚:正是個初夏的晚間,落著點(diǎn)小雨,我去找他閑談,他獨(dú)自在屋里坐著呢,面前擺著四個紅魚細(xì)磁茶碗。我們倆是用不著客氣的,我坐下吸煙,他擺弄那四個碗。轉(zhuǎn)轉(zhuǎn)這個,轉(zhuǎn)轉(zhuǎn)那個,把紅魚要一點(diǎn)不差的朝著他。擺好,身子往后仰一仰,像畫家設(shè)完一層色那么退后看看。然后,又逐一的轉(zhuǎn)開,把另一面的魚們擺齊。又往后仰身端詳了一番,回過頭來向我笑了笑,笑得非常天真。
他愛弄這些小把戲。對什么也不精通,可是什么也愛動一動。他并不假充行家,只信這可以養(yǎng)性。不錯,他確是個好脾性的人。有點(diǎn)小玩藝,比如粘補(bǔ)舊書等等,他就能平安的銷磨半日。
叫了我一聲,他又笑了笑,“我把她讓給老四了”,按著大排行,白李是四爺,他們的伯父屋中還有弟兄呢?!安荒芤?yàn)閭€女子失了兄弟們的和氣?!?
“所以你不是現(xiàn)代人”,我打著哈哈說。
“不是;老狗熊學(xué)不會新玩藝了。三角戀愛,不得勁兒。我和她說了,不管她是愛誰,我從此不再和她來往。覺得很痛快!”
“沒看見過?這么講戀愛的?!?
“你沒看見過?我還不講了呢。干她的去,反正別和老四鬧翻了。趕明兒咱倆要來這么一出的話,希望不是你收兵,就是我讓了?!?
“于是天下就太平了?”
我們笑開了。
過了有十天吧,黑李找我來了。我會看,每逢他的腦門發(fā)暗,必定是有心事。每逢有心事,我倆必喝上半斤蓮花白。我趕緊把酒預(yù)備好,因?yàn)樗哪X門不大亮嗎。
喝到第二盅上,他的手有點(diǎn)哆嗦。這個人的心里存不住事。遇上點(diǎn)事,他極想鎮(zhèn)定,可是臉上還泄露出來。他太厚道。
“我剛從她那兒來”,他笑著,笑得無聊;可還是真的笑,因是要對個好友道出胸中的悶氣。這個人若沒有好朋友,是一天也活不了的。
我并不催促他;我倆說話用不著忙,感情都在話中間那些空子里流露出來呢。彼此對看著,一齊微笑,神氣和默中的領(lǐng)悟,都比言語更有分量。要不怎么白李一見我倆喝酒就叫我們“一對糟蛋”呢。
“老四跟我好鬧了一場”,他說。我明白這個“好”字——第一他不愿說兄弟間吵了架,第二不愿只說弟弟不對,即使弟弟真是不對。這個字帶出不愿說而又不能不說的曲折?!耙?yàn)樗?。我不好,太不明白女子心理。那天不是告訴我,我讓了嗎?我是居心無愧之好,她可出了花樣。她以為我是故意羞辱她。你說對了,我不是現(xiàn)代人,我把戀愛看成該怎樣就怎樣的事,敢情人家女子愿意‘大家’在后面追隨著。她恨上了我。這么報復(fù)一下——我放棄了她,她斷絕了老四。老四當(dāng)然跟我鬧了。所以今天又找她去,請罪。她罵我一頓,出出氣,或者還能和老四言歸于好。我這么希望。哼,她沒罵我。她還叫我和老四都作她的朋友。這個,我不能干,我并沒這么明對她講,我上這兒跟你說說。我不干,她自然也不再理老四。老四就得再跟我鬧?!?
“沒辦法”!我替他補(bǔ)上這一小句。待了會兒,“我找老四一趟,解釋一下?”
“也好?!彼酥浦牙懔藭海耙苍S沒用。反正我不再和她來往。老四再跟我鬧呢,我不言語就是了?!?
我們倆又談了些別的,他說這幾天正研究宗教。我知道他的讀書全憑興之所至,決不因?yàn)檎劦阶诮潭胨悬c(diǎn)厭世,或是精神上有什么大的變動。
哥哥走,弟弟來了。白李不常上我這兒來,這大概是有事。他在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可是看起來比黑李精明著許多。他這個人,叫你一看,你就覺得他應(yīng)當(dāng)?shù)教幾黝I(lǐng)袖。每一句話,他不是領(lǐng)導(dǎo)著你走上他所指出的路子,便是把你綁在斷頭臺上。他沒有客氣話,和他哥正相反。
我對他也不便太客氣了,省得他說我是糟蛋。
“老二當(dāng)然來過了?”他問;黑李是大排行行二?!耙伯?dāng)然跟你到談我們的事?”我自然不便急于回答,因?yàn)橛袃蓚€“當(dāng)然”在這里。果然,沒等我回答,他說了下去:“你知道,我是借題發(fā)揮?”
我不知道。
“你以為我真要那個女玩藝?”他笑了,笑得和他哥哥一樣,只是黑李的向來不帶著這不屑于對我笑的勁兒?!拔覍楹屠隙v亂,才和她來往;不然,誰有工夫招呼她?男與女的關(guān)系。從根兒上說,還不是獸欲的關(guān)系?為這個,我何必非她不行?老二以為這個獸欲的關(guān)系應(yīng)當(dāng)叫作神圣的,所以他鄭重的向她磕頭,及至磕了一鼻子灰,又以為我也應(yīng)當(dāng)去磕,對不起,我沒那個癮”!他哈哈的笑起來。
我沒笑,也不敢插嘴。我很留心聽他的話,更注意看他的臉。臉上處處像他哥哥,可是那股神氣又完全不像他的哥哥。這個,使我忽而覺得是和一個頂熟識的人說話,忽而又像和個生人對坐著。我有點(diǎn)不舒坦——看著個熟識的面貌,而找不到那點(diǎn)看慣了的神氣。
“你看,我不磕頭;得機(jī)會就吻她一下。她喜歡這個,至少比受幾個頭更過癮。不過,這不是正筆。正文是這個,你想我應(yīng)當(dāng)老和二爺在一塊兒嗎?”
我當(dāng)時回答不出。
他又笑了笑——大概心中是叫我糟蛋呢?!拔矣形业那巴荆业挠媱?;他有他的。頂好是各走各的路,是不是?”
“是;你有什么計劃?”我好容易想起這么一句;不然便太僵得慌了。
“計劃,先不告訴你。得先分家,以后你就明白我的計劃了。”
“因?yàn)橐志?,所以和老二吵;借題發(fā)揮?”我覺得自己很聰明似的。
他笑著點(diǎn)了頭,沒說什么,好像準(zhǔn)知道我還有一句呢。我確是有一句:“為什么不明說,而要吵呢?”
“他能明白我嗎?你能和他一答一和的說,我不行。我一說分家,他立刻就得落淚。然后,又是那一套——母親去世的時候,說什么來著?不是說咱倆老得和美嗎?他必定說這一套,好像活人得叫死人管著似的。還有一層,一聽說分家,他管保不肯,而愿把家產(chǎn)都給了我,我不想占便宜。他老拿我當(dāng)作‘弟弟’,老拿自己的感情限定住別人的舉止,老假裝他明白我,其實(shí)他是個時代落伍者。這個時代是我的,用不著他來操心管我?!彼哪樕虾鋈坏暮車?yán)重了。
看著他的臉,我心中慢慢的起了變化——白李不僅是看不起“兩糟蛋”的狂傲少年了,他確是要樹立住自己,我也明白過來,他要是和黑李慢慢的商量,必定要費(fèi)許多動感情的話,要講許多弟兄間的情義;即使他不講,黑李總要講的。與其這樣,還不如吵,省得拖泥帶水,他要一刀兩斷,各自奔前程。再說,慢慢的商議。老二決不肯干脆的答應(yīng)。老四先吵嚷出來,老二若還不干,便是顯著要霸占弟弟的財產(chǎn)了。猜到這里,我心中忽然一亮:
“你是不是叫我對老二去說?”
“一點(diǎn)不錯。省得再吵”。他又笑了。“不愿叫老二太難堪了,究竟是弟兄”。似乎他很不喜說這末后的兩個字——弟兄。
我答應(yīng)了給他辦。
“把話說得越堅(jiān)決越好。二十年內(nèi),我倆不能作弟兄”。他停了一會兒,嘴角上擠出點(diǎn)笑來?!耙步o老二想了,頂好趕快結(jié)婚,生個胖娃娃就容易把弟弟忘了。二十年后,我當(dāng)然也落伍了,那時候,假如還活著的話,好回家作叔叔。不過,告訴他,講戀愛的時候要多吻少磕頭,要死追,別死跪著”。他立起來,又想了想,“謝謝你呀”。他叫我明明的覺出來,這一句是特意為我說的,他并不負(fù)要說的責(zé)任。
為這件事,我天天找黑李去。天天他給我預(yù)備好蓮花白。吃完喝完說完,無結(jié)果而散。至少有半個多月的工夫是這樣。我說的,他都明白,而且愿意老四去創(chuàng)練創(chuàng)練??墒桥R完的一句老是“舍不得老四呀!”
“老四的計劃?計劃?”他走過來,走過去,這么念道。眉上的黑痣夾陷在腦門的皺紋里,看著好似縮小了些。“什么計劃呢?你問問他,問明白我就放心了?!?
“他不說”,我已經(jīng)這么回答過五十多次了。
“不說便是有危險性!我只有這么一個弟弟!叫他跟我吵吧,吵也是好的。從前他不這樣,就是近來和我吵。大概還是為那個女的!勸我結(jié)婚?沒結(jié)婚就鬧成這樣,還結(jié)婚!什么計劃呢?真!分家?他愛要什么拿什么好了。大概是我得罪了他,我雖不跟他吵,我知道我也有我的主張。什么計劃呢?他要怎樣就怎樣好了,何必分家……”
這樣來回磨,一磨就是一點(diǎn)多鐘。他的小玩藝也一天比一天增多:占課,打卦,測字,研究宗教……什么也沒能幫助他推測出老四的計劃,只添了不少小恐怖。這可并不是說,他顯著怎樣的慌張。不,他依舊是那么婆婆媽媽的。他的舉止動作好像老追不上他的感情,無論心中怎著急,他的動作是慢的,慢得仿佛是拿生命當(dāng)作玩藝兒似的逗弄著。
我說老四的計劃是指著將來的事業(yè)而言,不是現(xiàn)在有什么具體的辦法。他搖頭。
就這么耽延著,差不多又過了一個多月。
“你看”,我抓住了點(diǎn)理,“老四也不催我,顯然他說的是長久之計,不是馬上要干什么”。
他還是搖頭。
時間越長,他的故事越多。有一個禮拜天的早晨,我看見他進(jìn)了禮拜堂。也許是看朋友,我想。在外面等了他會兒。他沒出來。不便再等了,我一邊走一邊想:老李必是受了大的刺激——失戀,弟兄不和,或者還有別的。只就我知道的這兩件事說,大概他已經(jīng)支持不下去。他的動作仿佛是拿生命當(dāng)作小玩藝,那正是因他對任何小事都要慎重的考慮。茶碗上的花紋擺不齊都覺得不舒服。那一件小事也得在他心中擺好,擺得使良心上舒服。上禮拜堂去禱告,為是堅(jiān)定良心。良心是古圣先賢給他制備好了的,可是他又不愿將一切新事新精神一筆抹殺。結(jié)果,他“想”怎樣老不如“已是”怎樣來得現(xiàn)成,他不知怎樣才好。他大概是真愛她,可是為弟弟不能不放棄她,而且失戀是說不出口的。他常對我說,“咱們也坐一回飛機(jī)”。說完,他一笑,不是他笑呢,是“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笑呢。
過了晌午,我去找他。按說一見面就得談老四,在過去的一個多月都是這樣。這次他變了花樣,眼睛很亮,臉上有點(diǎn)極靜適的笑意,好像是又買著一冊善本的舊書。
“看見你了”,我先發(fā)了言。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笑了一下,“也很有意思”!
什么老事情被他頭次遇上,他總是說這句。對他講個鬧鬼的笑話,也是“很有意思”!他不和人家辯論鬼的有無,他信那個故事,“說不定世上還有比這更奇怪的事”。據(jù)他看,什么事都是可能的。因此,他接受的容易,可就沒有什么精到的見解。他不是不想多明白些,但是每每在該用腦子的時候,他用了感情。
“道理都是一樣的”,他說,“總是勸人為別人犧牲?!?
“你不是已經(jīng)犧牲了個愛人?”我愿多說些事實(shí)。
“那不算,那是消極的割舍,并非由自己身上拿出點(diǎn)什么來。這十來天,我已經(jīng)讀完‘四福音書’。我也想好了,我應(yīng)當(dāng)分擔(dān)老四的事,不應(yīng)當(dāng)只不準(zhǔn)他離開我。你想想吧,設(shè)若他真是專為分家產(chǎn),為什么不來跟我明說?”
“他怕你不干”,我回答。
“不是!這幾天我用心想過了,他必是真有個計劃,而且是有危險性的。所以他要一刀兩斷,以免連累了我。你以為他年青,一沖子性?他正是利用這個騙咱們;他實(shí)在是體諒我,不肯使我受屈。把我放在安全的地方,他好獨(dú)作獨(dú)當(dāng)?shù)娜ジ?。必定是這樣!我不能撒手他,我得為他犧牲!母親臨去世的時候——”他沒往下說,因?yàn)橹牢乙崖犑炝四且惶住?
我真沒想到這一層??墒沁€不深信他的話;焉知他不是受了點(diǎn)宗教的刺激而要充分的發(fā)泄感情呢?
我決定去找白李,萬一黑李猜得不錯呢!是,我不深信他的話,可也不敢要懸虛。
怎么找也找不到白李。學(xué)校,宿舍,圖書館,網(wǎng)球場,小飯鋪,都看到了,沒有他的影兒。和人們打聽,都說好幾天沒見著他。這又是白李之所以為白李;黑李要是離家?guī)滋欤B好朋友們他也要通知一聲。白李就這么人不知鬼不覺的不見了。我急出一個主意來——上“她”那里打聽打聽。
她也認(rèn)識我,因?yàn)槲页:秃诶钤谝粔K兒。她也好幾天沒見著白李。她似乎很不滿意李家兄弟,特別是對黑李。我和她打聽白李,她偏跟我談?wù)摵诶?。我看出來,她確是注意——假如不是愛——黑李。大概她是要圈住黑李,作個標(biāo)本。有比他強(qiáng)的呢,就把他免了職;始終找不到比他高明的呢,最后也許就跟了他。這么一想,雖然只是一想,我就沒乘這個機(jī)會給他和她再撮合一下;按理說應(yīng)當(dāng)這么辦,可是我太愛老李,總覺得他值得娶個天上的仙女。
從她那里出來,我心中打開了鼓。白李上哪兒去了呢?不能告訴黑李!一叫他知道了,他能立刻登報找弟弟,而且要在半夜里起來占課測字??墒?,不說吧,我心中又癢癢。干脆不找他去?也不行。
走到他的書房外邊,聽見他在里面哼唧呢。他非高興的時候不哼唧著玩??墒瞧饺账哌?,不是詩便是那句代表一切歌曲的“深閨內(nèi),端的是玉無瑕”。這次的哼唧不是這些。我細(xì)聽了聽,他是練習(xí)圣詩呢。他沒有音樂的耳朵,無論什么,到他耳中都是一個味兒。他唱出的時候,自然也還是一個味兒。無論怎樣吧,反正我知道他現(xiàn)在是很高興。為什么事高興呢?
我進(jìn)到屋中,他趕緊放下手中的圣詩集,非常的快活:“來得正好,正想找你去呢!老四剛走。跟我要了一千塊錢去。沒提分家的事,沒提!”
顯然他是沒問弟弟,那筆錢是干什么用。要不然他不能這么痛快。他必是只求弟弟和他同居,不再管弟弟的行動;好像即使弟弟有帶危險的計劃,自要不分家,便也沒什么可怕的了。我看明白了這點(diǎn)。
“禱告確是有效”,他鄭重的說。“這幾天我天天禱告,果然老四就不提那回事了。即使他把錢都扔了,反正我還落下個弟弟!”
我提議喝我們照例的一壺蓮花白。他笑著搖搖頭:“你喝吧,我陪著吃菜,我戒了酒。”
我也就沒喝,也沒敢告訴他,我怎么各處去找老四。老四既然回來了,何必再說?可是我又提起“她”來。他連接喳兒也沒接,只笑了笑。
對于老四和“她”,似乎全沒什么可說的了。他給我講了些圣經(jīng)上的故事。我一面聽著,一面心中嘀咕——老李對弟弟與愛人所取的態(tài)度似乎有點(diǎn)不大對;可是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我心中不十分安定,一直到回在家中還是這樣。
又過了四五天,這點(diǎn)事還在我心中懸著。有一天晚上,王五來了。他是在李家拉車,已經(jīng)有四年了。
王五是個誠實(shí)可靠的人,三十多歲,頭上有塊疤——據(jù)說是小時候被驢給啃了一口。除了有時候愛喝口酒,他沒有別的毛病。
他又喝多了點(diǎn),頭上的疤都有點(diǎn)發(fā)紅。
“干嗎來了,王五?”我和他的交情不錯,每逢我由李家回來得晚些,他總張羅把我拉回來,我自然也老給他點(diǎn)酒錢。
“來看看你,”說著便坐下了。
我知道他是來告訴我點(diǎn)什么?!皠偲闵系牟?,來碗?”
“那敢情好;我自己倒;還真有點(diǎn)渴!”
我給了他支煙卷,給他提了個頭兒:“有什么事吧?”
“哼,又喝了兩壺,心里癢癢;本來是不應(yīng)當(dāng)說的事!”他用力吸了口煙。
“要是李家的事,你對我說了準(zhǔn)保沒錯。”
“我也這么想,”他又停頓了會兒,可是被酒氣催著,似乎不能不說:“我在李家四年零三十五天了!現(xiàn)在叫我很難。二爺待我不錯,四爺呢,簡直是我的朋友。所以不好辦。四爺?shù)氖拢粶?zhǔn)我告訴二爺;二爺又是那么傻好的人。對二爺說吧,又對不起四爺——我的朋友。心里別提多么為難了!論理說呢,我應(yīng)當(dāng)向著四爺。二爺是個好人,不錯;可究竟是個主人。多么好的主人也還是主人,不能肩膀齊為弟兄。他真待我不錯,比如說吧,在這老熱天,我拉二爺出去,他總設(shè)法在半道上躲擱會兒,什么買包洋火呀,什么看看書攤呀,為什么?為是叫我歇歇,喘喘氣。要不怎說,他是好主人呢,他好,咱也得敬重他,這叫作以好換好。久在街上混,還能不懂這個?”
我又讓了他碗茶,顯出我不是不懂“外面”的人。他喝完,用煙卷指著胸口說:“這兒,咱這兒可是愛四爺。怎么呢?四爺年青,不拿我當(dāng)個拉車的看。他們哥兒倆的勁兒——心里的勁兒——不一樣。二爺吧,一看天氣熱就多叫我歇會兒,四爺就不管這一套,多么熱的天也說拉著他飛跑??墒撬臓敽臀伊钠饋淼臅r候;他就說,證什么人應(yīng)當(dāng)拉著人呢?他是為我們拉車的——天下的拉車的都算在一塊兒——抱不平。二爺對‘我’不錯,可想不到大家伙兒。所以你看,二爺來的小,四爺來的大。四爺不管我的腿,可是管我的心;二爺是家長里短,可憐我的腿,可不管這兒”。他又指了指心口。
我曉得他還有話呢,直怕他的酒氣被釅茶給解去,所以又緊他一板:“往下說呀,王五!都說了吧,反正我還能拉老婆舌頭,把你擱里!”
他摸了摸頭上的疤,低頭想了會兒。然后把椅子往前拉了拉,聲音放得很低:“你知道,電車道快修完了?電車一開,我們拉車的全玩完!這可不是為我自個兒發(fā)愁,是為大家伙兒”。他看了我一眼。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四爺明白這個;要不怎么我倆是朋友呢。四爺說:王五,想個辦法呀!我說:四爺,我就有一個主意,揍!四爺說:王五,這就對了,揍!一來二去,我們可就商量好了。這我不能告訴你。我要說的是這個”,他把聲音放得很低了,“我看見了,偵探跟上了四爺!未必然是為這件事,可是叫偵探跟著總不妥當(dāng)。這就來到坐蠟的地方了:我要告訴二爺吧:對不起四爺;不告訴吧,又怕把二爺也饒?jiān)诶锩?。簡直的沒法兒!”
把王五支走,我自己琢磨開了。
黑李猜的不錯,白李確是有個帶危險性的計劃。計劃大概不一定就是打電車,他必定還有厲害的呢。所以要分家,省得把哥哥拉扯在內(nèi)。他當(dāng)然是不怕犧牲,也不怕犧牲別人,可是還不肯一聲不發(fā)的犧牲了哥哥——把黑李犧牲了并無濟(jì)于事。電車的事來到眼前,連哥哥也顧不得了。
我怎辦呢?警告黑李是適足以激起他的愛弟弟的熱情。勸白李,不但沒用,而且把王五擱在里邊。
事情越來越緊了,電車公司已宣布出開車的日子。我不能再耗著了,得告訴黑李去。
他沒在家,可是王五沒出去。
“二爺呢?”
“出去了?!?
“沒坐車?”
“好幾天了,天天出去不坐車?”
由王五的神氣,我猜著了:“王五,你告訴了他?”
王五頭上的疤都紫了:“又多喝了兩盅不由的就說了?!?
“他呢?”
“他直要落淚。”
“說什么來著?”
“問了我一句——老五,你怎樣?我說,王五聽四爺?shù)?。他說了聲,好。別的沒說,天天出去,也不坐車?!?
我足足的等了三點(diǎn)鐘,天已大黑,他才回來。
“怎樣?”我用這兩個字問到了一切。
他笑了笑,“不怎樣?!?
決沒想到他這么回答我。我無須再問了,他已決定了辦法。我覺得非喝點(diǎn)酒不可,但是獨(dú)自喝有什么味呢。我只好走吧。臨別的時候,我題了句:“跟我出去玩幾天,好不好?”
“過兩天再說吧?!彼麤]說別的。
感情到了最熱的時候是會最冷的。想不到他會這樣對待我。
電車開車的頭天晚上,我又去看他。他沒在家,直等到半夜,他還沒回來。大概是故意的躲我。
王五回來了,向我笑了笑,“明天!”
“二爺呢?”
“不知道。那天你走后,他用了不知什么東西,把眉毛上的黑五子燒去了,對著鏡子直出神?!?
完了,沒了黑痣,便是沒有了黑李。不必再等他了。
我已經(jīng)走出大門,王五把我叫住:“明天我要是—”他摸了摸頭上的疤,“你可照應(yīng)著點(diǎn)我的老娘!”
約摸五點(diǎn)多鐘吧,王五跑進(jìn)來,跑得連褲子都濕了?!叭崃耍 彼僖舱f不出話來。直喘了不知有多大工夫,他才緩過氣來,抄起茶壺對著嘴喝了一氣?!鞍?!全揍了!馬隊(duì)沖下來,我們才散。小馬六叫他們拿去了,看得真真的。我們吃虧沒有家伙,專仗著磚頭哪行!小馬六要玩完”。
“四爺呢?”我問。
“沒看見?!彼е齑较肓讼耄昂?,事鬧得不?。∫悄玫脑捬?,準(zhǔn)保是拿四爺。他是頭目。可也別說,四爺并不傻,別看他青年。小馬六要玩完,四爺也許不能。”
“也沒看見二爺?”
“他昨天就沒回家?!彼窒肓讼?,“我得在這兒藏兩天?!?
“那行?!?
第二天早晨,報紙上登出——砸車暴徒首領(lǐng)李——當(dāng)場被獲一同被獲的還有一個學(xué)生,五個車夫。
王五看著紙上那些字只認(rèn)得一個“李”字,“四爺玩完了!四爺玩完了!”低著頭假裝抓那塊疤,淚落在報上。
消息傳遍了全城,槍斃李——和小馬六,游街示眾。
毒花花的太陽,把路上的石子曬得燙腳,街上可是還擠滿了人。一輛敞車上坐著兩個人,手在背后捆著。土黃制服的巡警,灰色制服的兵,前后押著,刀光在陽光下發(fā)著冷氣。車越走越近了,兩個白招子隨著車輕輕的顫動。前面坐著的那個,閉著眼,額上有點(diǎn)汗,嘴唇微動,像是禱告呢。離我不遠(yuǎn),他在我頭前坐著擺動過去。我的淚迷住了我的心。等車過去半天,我才醒了過來,一直跟著車走到行刑場。他一路上連頭也沒抬一次。
他的眉皺著點(diǎn),嘴微張著,胸上汪著血,好像死的時候還正在禱告。我收了他的尸。
過了幾個月,我在上海遇見了白李,要不是我招呼他,他一定就跑過去了。
“老四!”我喊了他一聲。
“?。俊彼坪跏芰艘惑@?!皣I,你?我當(dāng)是老二復(fù)活了呢?!?
大概我叫得很像黑李的聲調(diào),并非有意的,或者是在我心中活著的黑李替我叫了一聲。
白李顯著老了一些,更像他的哥哥了。我們兩并沒說多少話,他好似不大愿意和我多談。只記得他的這么兩句:
“老二大概是進(jìn)了天堂,他在那里頂合適了;我還在這兒砸地獄的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