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后飛符曲終人不見夜深籌策酒熟客初來
金子原直把劉小姐送出了館子門,連招了兩下手,就有一位司機(jī)迎了上來。金子原道:“你送這位劉小姐回家去,回頭就接了她和老太太到戲館子里去,然后……”張丕誠笑道:“不用多吩咐了。老陳,你對我的司機(jī)老王說,今天晚上,我的車子交給劉小姐用。等劉小姐說不用了,再開回家去。”那老陳對劉小姐看了一眼,見是個年輕貌美的小姐,他就點了頭道:“好,張先生,你全交給我吧。劉小姐,張先生的車子在前面,我來引你去?!闭f著,就在前面引路。金子原直看到她上了汽車,方才回身向館子里走。張丕誠趕上了他,低聲道:“專員對這位劉小姐的批評如何?”金子原點點頭道:“七分溫柔,三分大方,是將來賢妻良母的坯子?!睆堌д\也只笑著點了頭,陪他回雅座里去。
這時,來賓一陣亂,都說‘盜魂鈴’上場早,馬上到戲館子里去吧,說著,紛紛向張丕誠道謝。張丕誠笑道:“謝倒不用謝?;仡^田小姐作到好的地方,你們一齊鼓掌就成。鼓掌也要恰到好處,像那小戲館子里,坤角飲場也叫好,吐口水也叫好,那不但人家不歡迎,還會討厭的。你們知道這不是捧田寶珍的場,這是給專員作面子,可別鬧出笑話來呀?!贝蠹叶夹χ?,連說“知道知道”。在哄笑聲里作鳥獸散。
金子原笑著拍了拍掌道:“今天這次捧場,一定是夠熱鬧的。以后小田見了我們,要格外客氣些了?!眲⒉Φ溃骸八娢覀兛蜌馀c否,我們倒在所不計。不過她見著專座,以后要聽指揮才好。”楊露珠剛剛穿好大衣,預(yù)備向外走,聽了這話,兩手插在衣袋里,扭轉(zhuǎn)身來,卻向他瞪了一眼,微笑道:“人家是唱戲的,可不是敵偽方面辦交代的,怎么會要聽接收專員的指揮呢?”劉伯同明白,她正有一肚子骯臟氣,要找一個地方發(fā)泄,自己可就當(dāng)了她泄氣的對象了。他伸了伸舌頭,又笑著扛了兩下肩膀。金子原道:“這是館子里,不要提這個了。其實就讓我去指揮指揮她,我倒是不嫌麻煩的?!彼f話時,也已穿好了大衣,伸著手,挾了楊露珠的一只膀子,偏了頭向她低聲笑道:“來點醬油吧,別盡吃醋了。”說著,就向外走。露珠因金子原表示著親近,也就不說什么,跟著一同上汽車去。他們并沒有等候別的什么人,徑直就向戲館里去。楊露珠坐在車廂里,打開手提包,在里面取出一張名片來,放在腿上,抽了胸襟上的自來水筆,伏著寫了六個字:“你別到后臺去”。寫畢,將名片放在金子原手上。金子原看了,倒沒說什么,卻是放開喉嚨,一陣呵呵大笑。連司機(jī)都被笑聲引動了,不免回轉(zhuǎn)頭來看了一看。楊露珠斜飄了他一眼,問道:“你怎么啦?”金子原笑道:“我不怎么。遵辦?!彼犃诉@兩個字,自是高興,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他們到了戲館子門口,就有人搶步向前,替他們開了車門。在門口見有兩個人都戴著皮帽,披著大衣,似乎已在門口等了很久的樣子了。見了金子原,就是深深一鞠躬。同時還伸手將頭上的帽子抓了下來。金子原并不認(rèn)得他們,看他們這情形,分明是歡迎的人物,大概是戲館子方面的了。于是愛理不理的,向他們也回點了點頭。其中一個年紀(jì)大些的黑胖子,手上兀自抓著帽子,堆著笑臉迎向前來道:“專員是三號包廂,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我來引路?!闭f著就在前面走著。在走向水泥盤梯的時候,那人將身子閃到一邊,回轉(zhuǎn)頭來向楊露珠笑道:“這戲館子的梯子顯得陡一點,夫人請好走?!边@一個耳生的稱呼,金子原還是很少聽見過,不由得笑了一笑。但楊露珠是個世家女子出身,她倒明白,這是北平社會對女子超級的稱呼。這位引導(dǎo)員有點年紀(jì),他認(rèn)為接收專員身邊的女人,一定就是他的夫人。楊露珠卻很為難,承認(rèn)有點難為情;不承認(rèn),又覺得不識抬舉。那不是自己正盼望著的地位嗎?她也只是撩著眼皮看了人家一眼,鼻子里哼了一聲,徑自走著。三個人同到了包廂座里,那里四把椅子,只有前面的兩把椅子鋪上了椅墊,似乎就沒有預(yù)備兩排椅子坐人。在包廂的欄桿上,除了擺著茶壺、茶杯、紙煙、火柴以外,還有四個高裝玻璃碟子,里面全擺了水果、糖果一類的東西。金子原道:“這是誰預(yù)備的?”那個引導(dǎo)的人鞠著躬說道:“是田小姐預(yù)備的,專員和夫人,隨便用一點吧。專員還有什么事嗎?”金子原道:“沒什么事了,你請便吧?!蹦侨擞贮c了點頭,并向楊露珠道:“金夫人,我跟你告?zhèn)€假?!比缓蟮雇藘刹?,方才走去。
楊露珠望了他的后影,低聲道:“這家伙逢迎得有些過分。左一句夫人,右一句夫人,聽了真是肉麻。”金子原笑道:“那么,你為什么不當(dāng)面否認(rèn)?”他坐了下來,取出紙煙吸著,向戲臺上望去。這時,臺上正唱著一出武劇,鑼鼓敲打得震天響,楊露珠很隨便的答應(yīng)他一句話,他也沒聽見。金子原又向四周包廂一看,自己約來捧場的人差不多都到齊了。隨便哪個包廂也不止坐兩個人。的確,只有這個包廂,人家是留著專員和專員夫人坐的,這里就單獨坐著男女二位,他們怎能不聯(lián)想到在專員身邊坐著的就是專員夫人呢?而且除了夫人,別人也沒有這資格,可以和專員并起并坐的。這誤會對生人無所謂,就是那半生不熟的人,如劉小姐之類,就很可以節(jié)外生枝,生出問題來了。他這樣想著,就有意把自己和楊露珠之間的關(guān)系疏遠(yuǎn)一點。坐了一會,只見張丕誠、劉伯同都已分別坐在附近包廂里。這就站起身來,向楊露珠笑道:“我也得到他們包廂里去敷衍一下?!闭f著就走了。張丕誠是和兩個朋友坐在包廂里看戲的,但他時刻都注意到專員的行動。見金子原過來,立刻就迎向前去,低聲笑道:“女人出門,總是羅哩羅唆的。劉小姐大概是等她母親,或者再邀一兩位聽白戲的女眷,時間就耽誤了。”金子原搖搖頭笑道:“忙什么的,有專車伺候,她自然會來的。小田不是約我們到后臺去看看嗎?”張丕誠斜了眼睛向他望了一下,笑道:“我可以作向?qū)В贿^楊小姐會不愿意的?!苯鹱釉溃骸靶υ?,她有什么資格干涉我的行動!”張丕誠道:“當(dāng)然她沒有這個資格的,不過她很不愿意就是了。”金子原道:“活該她不愿意!”
張丕誠聽他說得這樣干脆,倒是正中心懷。這就帶了滿臉笑容,引著金子原到后臺去。田寶珍正在后臺犄角上一間特別化裝室里扮戲。張丕誠在前,先叫了一聲“田小姐”。田寶珍坐在化裝桌子邊正在梳頭,還不能起身,這就答道。
“我在扮戲哩。請進(jìn)來吧?!睆堌д\回轉(zhuǎn)頭來,向金子原招了招手,引將進(jìn)去。他看見這屋子里,放了一張大餐桌,臉盆、大盒子、小籃子、化裝品的瓶瓶罐罐,擺滿了桌子。屋子角上,安了一只鐵爐子,正熱烘烘的燒著煤火。金子原雖喜歡聽?wèi)颍墒菍τ诤笈_的情形,還是陌生的。他首先看到桌子角上放了一大碗刨花水,有個男子將整綹的頭發(fā),在水里浸了撈起,懸掛在桌子沿上。田寶珍坐在大桌子里邊,白的粉,紅的胭脂,擦抹得像個花臉。她將兩只涂了胭脂的手,左右分開的扶了額角。后面站著一位穿黑長袍的男子,正用一根帶子,在她額角上捆扎著,兩手在后腦抄住了帶子,正在使勁勒呢。田寶珍低了頭,對著面前支起的一面大鏡子,在鏡子里看見來人了,便對著鏡子笑道:“對不起,我不能起身。請坐,請坐!噯呀!坐什么呢?恐怕還沒有凳子呢!”金子原連忙笑道:“你只管化裝,只當(dāng)我們沒有進(jìn)來,我是特意來參觀化裝的,你若起來照應(yīng)我們,那就沒有意思了。”田寶珍笑了一笑,就沒起身。金子原見她身穿一件粉紅綢子睡衣,后肩上又加披一條大花綢手絹;睡在里面,只穿了細(xì)小的羊毛衫,便問道:“田小姐,你只穿這一點衣服,不冷嗎?”她笑道:“有道是熱不死的花臉,凍不死的花衫。在后臺有火烤著,這有什么冷?;仡^到臺上,我們穿的比這還要單薄呢。我身上這件睡衣,是襯絨的,這就很暖和了。聽?wèi)虻娜耍闹莱獞虻倪@分苦!”金子原點點頭道:“的確,讓人常到后臺來參觀參觀,也可以對你們多了解一點?!碧飳氄涞溃骸岸嘧屓藖韰⒂^參觀,那好,人家都到后臺來瞧田寶珍,后臺準(zhǔn)擠破了門,我們就不用唱戲了?!庇谑窃谖葑永锏娜硕夹α似饋怼?
這屋子本來就不大,一張大桌子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方。田寶珍扮戲,一個男子給她梳頭,桌對面還有個男子,不住的給她整理東西,也不知道是領(lǐng)場還是跟包的。爐子旁邊,有位五十多歲的老婦人坐著烤火。金子原在回家看到過她,似乎是她的女傭人。這里再加上兩位來賓,實在也就擠滿了。那鐵爐子蓋有很大的縫隙,向屋子里不住的冒著煙氣。桌子上面,垂下來兩盞電燈,一盞有白磁罩子,缺了個口;一盞是個禿子電燈泡,就懸在化裝的鏡子前面。光亮倒是很充足,照得那桌上,物件狼藉,水汁淋漓,實在不像個樣子。說是在這地方,就裝扮出一位花枝招展的名坤伶出臺,真是有點令人不能相信呢。他心里正在這樣估計著,只聽田寶珍笑道:“瞧吧,專座,你看我可在受罪了。”她說時,那個梳頭的男子,正將那刨花水浸的頭發(fā),梳成一條帶子似的,在她腮邊盤旋著貼了上去。那男子還怕這頭發(fā)粘勁不夠,拿起刨花水碗里的一柄小刷子,蘸著水只管向她那頭發(fā)上刷著糊著。金子原搖搖頭道:“這大概有點不大好受吧?!碧飳氄湫Φ溃骸罢澈齼旱模瑳霰?,有個意思。不信,你伸個指頭到那碗里摸摸?!眱墒址隽唆W角說話,雖然不能偏過頭來,卻也斜著眼睛珠子,向他看著。金子原覺得她那態(tài)度,是比整日在一處的楊露珠,要親熱得多了。于是走近了一點,伸手拍了她的肩膀笑道:“衣服穿得這樣單薄,你們掙幾個錢,也真是不容易呀!”他說著話時,手就在輕輕捏了她兩下,捏得田寶珍身子一扭,笑起來了。那個給梳頭的人,也只好閃開,暫時停一下工作。等她坐得正了,笑著向金子原點點頭道:“我快上臺了,你到包廂里去聽?wèi)虬?。張先生,你陪他走?!苯鹱釉娀b室里幾個人都睜了眼向自己望著,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份,倒也不便過分胡鬧,使點點頭道:“我走了,唱完了戲,我請你吃夜點?!彼鹨恢皇肿鱾€告別的樣子離開了。張丕誠還沒有走,伸頭看看金子原已離開后臺,這就把嘴伸到田寶珍耳朵邊,低聲說道:“小田,我以朋友的關(guān)系,和你作個好意的報告。就是老金有個兄弟,明天要坐飛機(jī)到北平來。據(jù)我所知,他是來搬金條的。你若想分老金幾根金條,可得開足馬力,追上前去。過兩天,金條全帶走了,你就是下功夫也撈不到了?!闭f完,他直了身子,正著顏色,睜著眼望了她又補(bǔ)充了一句道:“不開玩笑,我這是真話?!碧飳氄湎嚷犃怂瞧獔蟾?,還只是帶笑的聽著,后來他正色說話,便點點頭道:“多謝你的好意??墒俏也]有這個奢望?!睆堌д\將身子一扭,“唉”了一聲道:“怎么說是奢望呢?他這個人是什么也不在乎的?!碧飳氄涞溃骸澳銊e忙,等我想想,回頭你再到后臺來一次?!睆堌д\道:“那沒問題。朋友大家?guī)兔?。”說著,映了兩下肉泡眼走開了。
張丕誠到了包廂里時,正好那劉小姐引著她母親來了。張丕誠向前一拱手道:“劉太太,賞光,賞光!我來引路?!彼幻纥c頭行禮,一面引路。金子原坐在自己的包廂里,也正在注意隔壁這空包廂里的情形,見一行人來到,就起身迎出包廂來。劉太太當(dāng)然認(rèn)得他,就鞠著躬笑道:“專員,您太客氣了!”金子原笑道:“這無非是大家湊個熱鬧,我也不另外花錢。您若是不賞光,我這包廂也是空著的?!边@位老太太一路走著,卻是目光四射。她早就看到楊露珠淡淡的臉色坐在包廂里,半偏了臉看著這邊,劉太太就向她點了個頭笑道:“楊小姐早來了,多謝呀!”她謝過專員又謝她,這倒是相提并論的看法,于是楊露珠就起身點點頭道:“大家給田寶珍湊份熱鬧吧?!睆堌д\在旁邊聽到,心想,她倒是和金子原一樣的口吻,這份兒自負(fù),簡直就是專員夫人了!今天這場面不都是姓張的花錢嗎?卻讓人家領(lǐng)她的情!張丕誠心里有這樣一個想法,就微笑著站在一旁,并不作聲。金子原對于劉家母女倒是周旋了一陣,方才回到包廂里去。劉小姐母女,卻是真正來聽?wèi)虻模槐菊?jīng)的望了臺上,并不談話。金子原有幾次想和她們接上話線,都沒有機(jī)會。他看看那邊包廂上,也都擺設(shè)下了水果碟子和茶杯,又沒有什么可應(yīng)酬的機(jī)會。楊露珠冷眼的看他不時回頭,并沒有反響,心里倒是暗暗覺得好笑。所幸田寶珍唱的全本“盜魂鈴”,這時已經(jīng)上場了。金子原把注意力集中臺上,這才放下了隔壁的芳鄰。
在對面包廂里的張丕誠,也不時把眼光拋過來。和他同座的朋友,低聲笑道:“這位專員,可謂艷福不淺。自己包廂里帶著一個,隔壁包廂里掛著一個,戲臺上眼睛里又看上了一個。這八年抗戰(zhàn),也沒有白吃苦,你瞧今天晚上,這甜頭多大?!睆堌д\笑道:“別瞎說了,話傳到專員耳朵里去了,我可擔(dān)待不起。人家命好,羨慕有什么用!”這位朋友道:“雖然是命好,也得有朋友給他拉攏呀!”這句話倒是提醒了張丕誠,他繼續(xù)坐著不到五分鐘,就悄悄溜到后臺去了。這時田寶珍正是由場上下來,看到他就抓了他的衣袖,把他拖到化裝室里去,低聲笑道:“我沒有工夫說話。我有一個字條。你悄悄替我遞給老金吧。可是別讓楊露珠知道?!睆堌д\在她手上接過一張字條,就向衣袋里一塞,笑道:“我絕對保守秘密,連我也不看?!碧飳氄涞溃骸敖唤o你帶去,還怕你看嗎?”張丕誠拍了一下胸脯,笑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交‘電報’了?!闭f著,轉(zhuǎn)身就走。他說不看,豈能不看?出了后臺,他就在半路上,借著屋角上燈光把字條子看過了。他自言自語的笑道:“這年頭兒,沒有比金條再能支使人的了。她田老板雖然是見過錢的,無如條子這玩意兒太能打動人心。哈哈?!眲e人看到他像喝醉了似的,都不免向他瞪上一眼。他心里憋著一出好戲,并不理會這些,走到金子原包廂里,在后面排子上坐下,向金子原低聲說道:“陳六爺在他那包廂里,不便過來,他說請專員過去。有一個要緊的消息,要告訴你?!苯鹱釉溃骸盀槭裁床槐氵^來呢?我有幾根條子在他那里,也不瞞誰呀?!睆堌д\將手在他椅子背后,輕輕的扯了他幾下衣襟,金子原才轉(zhuǎn)了口風(fēng)道:“好吧,我就去看看?!闭f著,起身便走。張丕誠自是跟在后面。離著三號包廂遠(yuǎn)了,張丕誠就在身上掏出那張折疊著的紙條,塞到他手上,笑道:“你瞧瞧這字條,我在她手上取過來的,可是我沒有敢看?!苯鹱釉@就明白了,笑道:“你焉有不看之理?反正我也不瞞你?!闭f著,兩手將字條扯著看了一遍,笑著搖了兩搖頭道:“這不大好,第一是張丕誠就吃醋。”張丕誠笑道:“什么事我吃醋,我也不能那樣不知趣。專員的女友請吃消夜,我有點眼饞?!苯鹱釉Φ溃骸澳氵€不是看了字條嗎?那么,我就不必看完戲才走了。我對露珠說,說陳六爺約我到他家里去談話,讓老劉送她回家好了?!睆堌д\縮著頸脖子笑道:“這由專座安排,我不敢多說話。還有一件事專座別忘了,還有你隔壁包廂里那位小姐,也得把車子送人家回去才是吧?”金子原道:“當(dāng)然還是你的車子送她們回去。”張丕誠道:“大冷的天,我腿兒回去嗎?”金子原道:“你壓車送她們回去,然后坐車子回家。巧了,人家也約你吃消夜?!睆堌д\將手摸摸胖臉腮道:“就憑他!”這話引得金子原也笑了。
金子原回到了包廂里,依然是自自在在的聽?wèi)?。楊露珠知道他在?jīng)濟(jì)方面是和陳六爺合作的。陳六約他談話,那是他的秘密,以不過問為是,所以也沒有作聲。在散戲前一刻鐘,金子原先穿起皮大衣來,向楊露珠笑道:“叫老劉送你回去吧,我得先走一步。我為什么先走一步,明天再告訴你?!闭f著,輕輕的拍了她兩下肩膀。楊露珠看到隔壁包廂里的劉小姐,倒有點怡然自得,就回過身來,將手拉住他的手道:“我們明天這頓中飯,不要出去吃館子了,就在家里吃吧。這樣,可以叫廚子做兩樣清淡的素菜吃,你說好嗎?”金子原只求脫身,連聲答應(yīng)“好好”。他出了包廂,又向劉小姐包廂里告辭了一番,并說明由張丕誠送她們回去。楊露珠覺得他除了為金子,不會有別的事,也就安然在包廂里把戲看下去。在戲臺上的田寶珍,向三號包廂里飄過兩眼,看見只是楊露珠單獨留著,心里也暗自得意。
戲散了,劉伯同帶著太太,引著楊露珠坐上自己的汽車,一路回家。在車廂里,劉太太問道:“二妹是到我家里去歇呢,還是回家?”楊露珠道:“我回家去吧,我現(xiàn)在的行為,母親有點不高興了。”劉太太道:“住在我那里,有什么要緊,我給你打個電話回去就是?!眲⒉溃骸澳氵€是讓她回去吧。我的意思,露珠明天上午都不必到老金公館里去。明天重慶來的人,大概一兩點鐘到。不知道究竟來一位還是兩位。等著情形明白了,我再給露珠去電話?!睏盥吨槁犃诉@話,就默然沒有作聲。劉太太道:“金子原的家庭,究竟是怎么回事?”劉伯同道:“我也不知道呀。我又沒到過重慶,我哪里清楚?據(jù)他說,在重慶一個人過著游擊生活,可是有時又好像有家?!眲⑻溃骸八K老家呢?”劉伯同道:“這個我倒知道,他家里人很多?!闭f到這里,楊露珠就是一陣咳嗽。劉伯同夫婦明知道楊露珠不愿提金子原的家庭,兩人也就默然了。
楊露珠隨著他們夫婦下車,臉上帶著很懊喪的樣子,走進(jìn)他們的內(nèi)室。劉伯同笑道:“露珠,不是作姐夫的說你,你就是沉不住氣,這一層,差點兒勁。明天不是重慶有人來嗎?來的是什么人,人來了又怎么樣,那是明天以后的事,現(xiàn)在預(yù)先發(fā)著愁,一點沒有用處,只是給自己心里過不去。我們要研究的,就是人家有什么花招兒使來,我們用什么花招兒頂著。”露珠正在脫大衣,打算坐下,聽到這里板起臉來道:“有什么花招?我給你賣了。接收大員來了,你們拿我當(dāng)犧牲品,使上了美人計。你們官也做了,錢也有了,我鬧個不清不白?!闭f著,將大衣向椅子上一扔。劉伯同瞪了眼道:“這是什么話,不是你自己和我說的,教我給你找一份工作嗎?我們有了錢,做了官,你呢?不說別的,你坐著汽車跑來跑去,吃館子,上百貨公司買東西,這是不是你自己的?我和金子原是老朋友,他在重慶沒來,就先給了我電報,叫我替他布置一切。他根本就需要我?guī)兔?,我使的什么美人計?的確有人在使美人計,那是張丕誠,他才是你的對頭呢。也不知道你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他直和你為難。我還正想著和你解這個扣地呢,你倒說起我來了!好吧,從明天起,我不管你的事了,免得你說我把你當(dāng)犧牲品!”說著,一甩袖子跑了出去。楊露珠哇的一聲哭了,伏在桌子上,哭得肩膀亂聳。
劉太太坐在旁邊沙發(fā)上,嘴里銜了一支煙卷,默然的吸著,很久很久才噴出一口煙來,向她妹妹道:“也犯不上這樣的哭呀,男女交際場上,有成功,也有失敗。何況你現(xiàn)在還沒有宣告失敗,說切實一點,這不過是斗爭的開始。你若不甘心失敗的話,正應(yīng)當(dāng)奮斗,還未知鹿死誰手呢,為什么未戰(zhàn)就先自氣餒,哭了起來?!彼故锹龡l斯理的,噴著煙,從從容容把一段話說完。楊露珠當(dāng)然把這些話聽了進(jìn)去。她這就抬起頭來,將手絹揉擦著眼睛道:“我氣餒什么?我也犯不上氣餒,我不是把金子原當(dāng)著一件寶貝來看待。不過他太欺侮人了。”說到“欺侮人”三個字,嗓子哽著,眼圈兒一紅,又要哭了起來。劉太太向她搖著手道:“不要這樣小家子氣,自己放開手來,大開大闔的去作。你看田寶珍這女人,手段就不錯。你金子原肯捧,她姓田的也就肯舍,反正你姓金的不能搶了人去。耗姓金的一天,就讓他當(dāng)奴才小子一天,他要玩弄女人,女人就不能玩弄他嗎?”楊露珠嘆了口氣,又噗哧一聲笑了。她坐到劉太太對面椅子上,連連搖頭。劉太太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楊露珠道:“我笑你不識時務(wù),你把人家一位接收大員當(dāng)普通的男子看了。你看他那份氣焰,把誰也不放在眼里,你還想玩弄他?何況我又是他手下一名職員,根本不能指揮他?!眲⑻溃骸澳愕谝徊骄妥咤e了,你不應(yīng)該當(dāng)他的秘書。不過……”楊露珠連連搖著手道:“算了,算了,還說什么呢?我回去了!”說著,她拿起皮大衣來,向屋子外面走。走了幾步,卻又回轉(zhuǎn)身來,搖搖頭道:“回家去,少不得又要受母親一陣羅嗦。讓姐夫睡到書房里去,我和你作長夜之談吧?!缓茫缓茫瑒⒉瑫桓吲d的。”劉太太伸手牽了她的衣襟,向懷里一拉,笑道:“年輕輕兒的,為什么這樣經(jīng)不起情場的波動,這樣顛三倒四的說話!在這里和我談一宿也好,明天你就有了主意了?!闭f著,她將露珠拉到臥室里去了。
這一晚,她姊妹二人果然足足談了一夜。次日就起來很遲。十二點鐘打過了,楊露珠還擁著被子在床上看電影廣告。劉太太倒是起床了,由外面跑了進(jìn)來,拍著被子道:“快起,快起,你姐夫打電話來了,金專員請你吃館子去,說是給重慶來人接風(fēng)?!睏盥吨槟樕蛔兊溃骸爸貞c的人來了,還要我去接風(fēng)呢!”劉太太輕輕拍了她的肩膀,笑道:“你全是過慮,你以為來的是什么人,是金子原的兄弟,而且他到北平來,是有什么要緊的急事,住兩三天,依然回到重慶去,這樣的人,會礙著你什么?而且你也正應(yīng)當(dāng)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才是?!睏盥吨榈溃骸按送獠]有什么人嗎?”劉太太道:“你姐夫知道你的意思,再三強(qiáng)調(diào)了這一點,此外并沒有人?!睏盥吨槁犃诉@話,臉上就有了笑容了。她披著衣服起床,一面問道:“你看,姐夫不至于拿話騙我吧?”劉太太道:“這就足見你神經(jīng)過敏了。伯同是一直為著你的,他憑什么騙你呢?騙你,他也要對我交代的過去呀!為了讓你應(yīng)付的好一點,還是我陪你去吧?!睏盥吨橛辛藗€老手作保鏢,心里自是坦然一些,這就匆匆的漱洗化裝了一番。
這時劉伯同第二次電話又來了,說是金專員已陪他的弟弟到館子里去了,叫楊露珠直接前往。楊露珠得了這個電話,更覺寬心一些,她坐著自己的車子,同劉太太到了館子里。柜上就認(rèn)得她們是金專員一路的,直接的引著她們到雅座里來。這又是個偉大的場面,一間大廳擺下了三桌席,屋子里擠滿了人。當(dāng)然,這些人都是金子原接收機(jī)關(guān)里的,楊露珠都認(rèn)得,其中有一個人,穿著不怎樣合身的西服,面孔長得和金子原很相像。不用介紹,就可以知道這是金子原的弟弟。因為重慶客,都是在舊衣店里買西服穿,向來是不合身材的,這就知道所傳不錯,果是二爺?shù)搅?。其次是在座雖有兩三位女賓,都是熟人,并沒有想像中的陌生女人。楊露珠心里一塊石頭真的落了,立刻滿面春風(fēng)的到金子原面前,笑道:“哪位是二爺,你給我介紹呀。我歡迎得太晚了?!苯鹱釉椭钢俏荒吧娜诵Φ溃骸斑@就是我們二弟,號子平?!甭吨楹芩斓?,走上前去和他握握手,并自我介紹了姓名。金子平鞠著躬,連說“久仰久仰”。楊露珠在他旁邊坐著,笑問道:“二爺怎么直到今日才來呢?”金子平笑道:“我在重慶有職務(wù),根本離不開,這次不過是家兄有電報給我,讓我來辦一兩件小事。兩三天之內(nèi),我就要回川的。”楊露珠道:“二爺從前來過北平嗎?”他道:“沒有來過,老早就想來的?!睏盥吨榈溃骸凹热蝗绱?,為什么不多玩兩天呢?”他笑道:“重慶到北平,現(xiàn)在很便利,每星期有好幾次飛機(jī),以后我可以常來。楊小姐要吃四川什么口味,我可以盡量帶來?!苯鹱釉Φ溃骸氨M量的帶來,你這話有語病。楊小姐很喜歡吃四川廣柑,除了自己吃,還預(yù)備送人,你可以替她帶二三百斤嗎?”金子平笑道:“別人叫我?guī)н@些東西,我自然無法應(yīng)命。楊小姐叫我做這點小事,我一定要辦到的?!眲⒉谂赃吢牭?,首先拍了兩下巴掌,點點頭笑道:“這話三分客氣,可是七分真話?!彼f著,向露珠看了一眼。她自然也是感覺到這話十分親切,也微笑了點頭道:“不敢當(dāng)!我也不能那樣不知進(jìn)退,如今飛機(jī)載復(fù)員的人,還有些來不及,哪里能托人帶這些享受的東西呢?”金子平笑道:“幾百公斤,一次帶來,當(dāng)然困難。我來一次,帶上幾十公斤,那倒無所謂。這次我就帶了一些,回頭我就送到楊小姐公館里去就是?!彼f著這話,劉伯同又鼓了兩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