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夜深時

在客廳里這群男女，都是加入文場的。他們隨了朱四奶奶這一招手，成串的向樓上走。洪五爺卻是最落后的一個，他向魏太太笑著點了兩個頭道：“請緩行一步?！彼豢此麧M臉的笑容，已經(jīng)猜到了四五成賬，而且在許多地方，正也要將就著姓洪的說話，他這么一打招呼，也就隨著站定沒有走。洪五爺?shù)热硕甲咄炅?，笑問道：“田小姐的資本，帶著很充足嗎？”她笑道：“當(dāng)然多少帶一點現(xiàn)款，不過和你們大資本家比起來，那就差得太遠?！毙蘸榈脑谒鞣诖锟袼蚜艘魂?，輪流的取出整疊的鈔票來。這個日子，重慶的鈔票最大額還是一千元。他卻是將那未曾折疊，也未曾動用過的整搭新鈔票，接連交過三搭來，笑道：“拿去作資本罷?！边@鈔票面印著一千元的數(shù)目，直伸著紙面，用牛皮紙條在鈔面中間捆束著。這不用提，每搭一百張，就是十萬元。洪五爺拿過鈔票來的時候，她還沒有伸手去接，洪五爺見她皮包夾在脅下，就把鈔票，放在她皮包上面。魏太太笑道：“多謝你給我助威。贏了，我當(dāng)然加利奉還。若是輸了呢？”洪五爺笑道：“不要說那種喪氣的話。賭錢，你根本不要存一種輸錢的思想。你若存上這個思想，就不敢放手下注子，那還能贏錢嗎？打唆哈就憑的是這大無畏的精神?！彼f的起勁，朱四奶奶又重新走了來，向他笑道：“怎么回事，人家都等著你們?nèi)胱?，你們有什么事商量?！蔽禾犝f，不免臉上微微一紅。洪五爺笑道：“投資作買賣，總也得抓頭寸呀。田小姐，請請！”他說著，在前面就走了。當(dāng)了朱四奶奶的面，對于這三搭鈔票，她就不好意思再送回去，打開皮包，默然的收納。她本來就有二十萬款子放在皮包里，再加上這三十萬新法幣，在打唆哈以來，要算是資本最充足的一次了。她一頭高興，立刻加入了樓上的唆哈陣線。今天這小屋子的圓桌面上，共有九個人，卻是四男五女。朱四奶奶依然是樓上樓下招待來賓，并未加入，于是在這桌上，五位女賓中，就是魏太太最有本錢的一位了。她心高氣傲的放出手來賭，照著唆哈的戰(zhàn)法，錢多的人就可以打敗錢少的人。但也有例外，就是錢多的人，若是手氣不好，也就會越賭越輸。魏太太今天的賭風(fēng)，就落在這個例外的圈子里。其中有幾個機會，牌取的不錯，狠狠的出了兩注款子，不想強中更有強中手，兩次都遇到了大牌。因之五十萬現(xiàn)鈔，不到兩小時，就輸了個精光。所幸洪五爺卻是大贏家，看到魏太太陸續(xù)在皮包里掏出鈔票來買籌碼，這就把面前贏的籌碼，十萬五萬的分撥給她。維持到吃飯的時候，她又輸了十幾萬。她大半的高興，卻為這個意外的遭遇所打破。當(dāng)大家放下牌，起身向樓下飯廳里去的時候，她臉子紅紅的，眼皮都漲得有點發(fā)澀。夾了那只空皮包在脅下，緩緩的站著離開了座位。洪五爺又是落后走的，他就笑道：“田小姐，今天你的手氣太壞，飯后可不能再來了?！彼⑿Φ溃骸敖裉煊謹〉脳壖讈G盔，的確是不能再來。五爺大贏家，可以繼續(xù)。”說著話，同下樓梯。洪五爺在前，因答話，未免緩行一步。等著魏太太走過來了，窄窄的樓梯不容兩人并肩擠著走，他就伸手握了她的手。作個懇切招呼的樣子，搖搖頭道：“田小姐，你不賭，我也不賭。樓下有跳舞，回頭我們可以加入那個場面?！蔽禾睦锵胫喝粢€錢的話，只有向姓洪的姓范的再湊資本。今天姓范的也輸了，不好意思和他借錢。姓洪的也表示不賭了，也不能向他借錢，而況借的將近五十萬，又怎能再向人家開口呢？她為了這五十萬元的債務(wù)，對于洪五爺也只有屈服，他握著手，就讓他握著罷。洪五爺只把她牽到樓梯盡頭，方才放手。魏太太對他看著一眼，不免微微的笑了。當(dāng)然，這讓姓洪的心里蕩漾了一下。他們各帶了三分尷尬的心情，走進了樓下的飯廳。這晚朱四奶奶請客，倒是個偉大的場面。上下兩張圓桌男女混雜的，圍了桌子坐著。洪五爺和魏太太后來，下桌上座僅僅空了兩個相連的位子，他們謙讓了一番。坐下了的，誰也不肯移動，他兩人又是很尷尬的在那里坐下。飯后，喝過一遍咖啡。朱四奶奶在人叢中還站著介紹一遍：“這是美軍帶來的，絕非代用品。喝完了咖啡，請大家再盡興玩。文武場有換防的，現(xiàn)在聲明。”洪五爺右手托著咖啡碗碟，左手舉起來，他笑道：“我和田小姐加入武場。”魏太太笑著搖搖頭道：“那怎么行？前兩小時剛學(xué)，現(xiàn)在還不會開步子呢?！焙槲鍫斝Φ溃骸澳且裁淳o，大家都是熟人，跳得不好，也沒有那個見笑。你和我跳，我再仔仔細細的教給你?！蔽禾χ吐曊f了句不好，可是那聲音非常之低，只是嘴唇皮動了一動，大概連她自己都不會聽到吧？洪五爺雖然知道她什么用意?？墒且娝约憾紱]有勇氣說出來，那也就不去介意。這時，那面客廳里的留聲機片子，已由擴大器播出很大的響聲來，男女來賓帶了充分的笑容，分別的去赴賭場與舞場。洪五爺拉著魏太太的手，連聲說道：“來罷來罷?！蔽禾彩桥吕吨怀蓸幼樱缓秒S著他同到舞廳里來。這時，一部分男女在客廳里坐著，一部分男女已是在對過帳幔下的舞廳里跳舞。那里面的桌椅，全都搬空了。光滑的地板，又灑過了一遍云母粉，更是滑溜。屋子四角，亮著四盞紅色的電燈泡，光是一種醉人之色。播音擴大器掛在橫梁的一角。魏太太雖不懂得音樂片子，但是那個節(jié)奏，倒是很耳熟的。這時有四對男女，穿花似的在屋子里溜。小姐們一手搭在男子肩上，一手握著男子的手，腰是被西服袖子，松松的摟抱著。看她們是態(tài)度很自然，并沒有什么困難，心里先就有三分可試了。她在旁邊空椅子上坐著，且是微笑的看。一張音樂片子放完，四對男女歇下來。在座的男女噼噼啪啪鼓了一陣掌。第二次音樂片子，又播放著的時候，幾個要跳舞的男女都站了起來。洪五爺站到魏太太面前也就笑嘻嘻的半鞠著躬。她還不知道這是人家邀請的意思，兀自坐著笑。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小姐，正是剛由舞場上下來，這就向她以目示意，又連連的扯了她幾下袖子。魏太太到底也是看過若干次跳舞的，這就恍然大悟，立刻站了起來。笑道：“五爺，我實在還沒有學(xué)會，你教著我一點?！彼Φ溃骸拔乙矝]有把你當(dāng)一位畢了業(yè)的學(xué)生看待呀?！闭弥焖哪棠桃策^來了，見她脅下還夾著皮包，便由她脅下抽了過來。笑道：“小姐，你還打算帶著這個上場啦?！闭f時，她另一只手牽了魏太太，就引到了舞廳里去。洪五爺自是跟了過來，接著她的手在舞廳另一只角落里，單獨的和魏太太慢慢地跳著。他身子拖了魏太太移著腳步，口里還陸續(xù)的教給她的動作。魏太太在一張音樂片子舞完之后，也就無所謂難為情了。接著第二張音樂片子放出，他兩人又繼續(xù)的向下跳，直跳過幾張音樂片子，兩人才到外面客廳里來休息。這時，她有點奇怪，就是范寶華始終也沒有在舞廳里出現(xiàn)。便向洪五爺笑道：“老范也是個跳舞迷，怎么今天不加入？”洪五爺笑道：“一定是大贏之下。我知道他的脾氣，若是輸了錢，他是到了限度為止，再不向前干。他理直氣壯，那就老是向前進攻了。你不要管他，明天由他請客罷?！彼膊槐愣鄦?，音樂響起來，她又和洪五爺跳了幾次。這么一來，她和姓洪的熟得多，也就把步伐熟得多，至少是不怯場了。洪五爺跳了一小時，他笑道：“我們到樓上去看看罷?！蔽禾珔s想到老是和姓洪的同走，恐怕姓范的不愿意，因道：“我不去了?？戳宋茵挼煤埽矣植桓以儋€?！毙蘸榈牡挂詾樗@是實話，自向樓上去了。魏太太坐在外客廳里，且看對面舞廳里人家跳舞，借這機會，也可以學(xué)學(xué)人家的步伐。在座還有兩位女賓，五位男賓，都是剛休息下來。其中有位二十多歲的青年，長圓的臉，頭發(fā)梳的像烏緞子似的，臉上大概新刮的臉，雪白精光。他穿一套青呢薄西服，飄著紅領(lǐng)帶，圓圍著白襯衫的領(lǐng)子，整齊極了。原來見到他，像很熟，在哪里見過。來到朱公館的時候，朱四奶奶介紹著，稱他宋先生。這倒疑惑了。向來熟人中，沒有姓宋的。在熟人家里，也沒有到過姓宋的。不過這人卻是很面熟，想不起來是怎樣有這個印象的。在舞廳里看到了他，越看越熟，就是不便相問人家在哪里會過。這時他也休息著沒有跳舞。和他坐在并排的一位男客，就對他笑道：“宋先生，今天不消遣一段？”他道：“今天會唱的人太多不用我唱了?！蹦侨说溃骸皶牡故遣簧?，不過名票就是你一個。”魏太太在這句話里，又恍然大悟。這位宋先生叫宋玉生。是重慶唯一有名的青衣票友。每次義務(wù)戲，都少不了他登場。原來以為他是個和內(nèi)行差不多的人物?，F(xiàn)在看他的裝束和舉動分明是一位大少爺。朱四奶奶家里，真是包羅萬象，什么人都有。她心里這樣想著，就更不免向宋玉生多看了幾眼。那宋玉生原來倒未曾留意。因為一個唱戲或玩票的人，根本就是容易讓人注意的?，F(xiàn)在發(fā)覺魏太太不住的眼神照射，他想著，這或者是人家示意共同跳舞。這就走到她面前站定，向她點了個頭。她這已明白了舞場上的規(guī)矩，是人家邀請合舞。心里雖明明覺得和一個陌生的人挽手搭肩，不怎樣合適。可是既然開始跳舞了，就得隨鄉(xiāng)入鄉(xiāng)。人家沒有失儀的時候，那就沒有拒絕人家的可能，而且對于這樣一個俊秀少年，也沒有勇氣敢拒絕人家。因之在心里時刻變幻念頭的當(dāng)兒，身子已是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還沒有走向舞場，在這邊客廳的沙發(fā)椅子旁邊，就和人家握著手搭著肩了。他們配合著音樂，用舞步踏進了舞場。接連的舞過兩張音樂片子，方才休息下來。這樣，彼此就很熟識了。宋玉生在西服袋里掏出一只景泰藍的扁平煙卷盒子來，敞開了盒子蓋，彎腰向魏太太敬著煙。她笑道：“宋先生，你這個煙盒子很漂亮呀?！彼f笑著，從容地在盒子里取出一支煙來。宋玉生道：“這還是戰(zhàn)前，北平朋友送我的。我愛它翠藍色的底子，上面印著金龍?！闭f著話，把煙盒子收起，又在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機來。這打火機的樣子，也非常的別致，只有指頭粗細，很像是婦女用的口紅。圓筒上面有個紅滾的帽蓋子，掀開來，里面是著火所在。宋玉生在筒子旁邊小紐扣上輕輕一按，火頭就出來了。魏太太就著火吸上了煙，因笑道：“宋先生凡事都考究。這煙盒子同打火機，都很好?！彼斡裆Φ溃骸拔页顺獞?，沒有別的嗜好，就是玩些小玩意。跳舞我也是初學(xué)，連這次在內(nèi)，共是三回。”魏太太笑道：“那你就比我高明得多呀?！彼斡裆溃骸翱墒翘镄〗阍偬鴥纱危捅任姨煤昧?。”說著，兩人在大三件的沙發(fā)上對面坐下。魏太太見他說話非常的斯文，每句答話，都帶了笑容，覺得把范洪這路人物和他相比，那就文野顯然有別。斷斷續(xù)續(xù)談了一陣子，倒也不想再上舞場。隨后朱四奶奶來了，因笑問道：“怎么不跳？”魏太太搖搖頭道：“初次搞這玩意，手硬腳硬，這很夠了?！敝焖哪棠痰溃骸澳敲矗瑯巧系膱雒?，現(xiàn)在正空著一個缺，你去加入罷。”魏太太抬起手腕來，看了一看手表，笑道：“已經(jīng)十二點鐘了。我要回去了。再晚了，就叫不開門了?！彼@樣說著倒不是假話，她想起了由家里出來的時候，楊嫂曾量定了今晚上回去很晚。難道真的就讓她猜到了，就算回去之后，女傭人什么話不說，將來她人前說，先生吃官司，太太在外面尋快樂，那是會讓親友們說閑話的。她想得對了，這就站起身來，向朱四奶奶握著手道：“我多謝了。我也不到樓上去和他們告辭。我明天早上還有點事要辦。”朱四奶奶握著她的手，搖撼了幾下。因點點頭道：“好的，我不留你。我門口這段路冷靜得很，夜深了，恐怕叫不到轎子。我叫男傭人送你回去?！蔽禾溃骸八臀业酱蠼稚暇涂梢粤??！敝焖哪棠绦Φ溃骸澳请S你的便罷?！彼@個笑容，倒好像是包涵著什么問題似的。魏太太也不說什么，只是道謝。朱四奶奶招待客人是十分的周到，由她家的男工，打著火把，領(lǐng)導(dǎo)著魏太太上道，并另給了她一只手電筒，以防火把熄滅。魏太太在朱公館里，只覺得耳聽有聲，眼觀有色，十分熱鬧，忘記了門外的一切。及至走出大門來，這個市外的山路，人家和樹林間雜著，眼前沒有第三個人活動。寬大的石坡路，兩個人走的腳步響，卜卜入耳。天色是十分的昏黑，雖然是春深了。四川的氣候，半夜里還是有霧。天上的星點，都讓宿霧遮蓋了。在山腳下看著重慶熱鬧街市的電燈，一層層的，好像嵌在暗空里一樣。回頭看嘉陵江那岸的江北縣，電燈也是在天地不分的半中間懸著。因為路遠些，霧氣在燈光外更濃重。那些燈泡，好像是通亮的星點。人在這種夜景里走，恍如在天空里走，四圍看不到什么，只是星點。魏太太因今天特別暖和，身上只穿了件新作的綢夾袍子，這時覺得身上有些涼颼颼的，身上涼，心里頭也就感覺到了清涼。回頭看看朱四奶奶公館，已經(jīng)落在坡子腳下。因為她家那屋子樓上樓下，全亮著電燈。雖然在夜霧微籠的山洼里，那每扇玻璃窗里透出來燈光，還露出洋樓的立體輪廓。想到那樓里的人，跳舞的跳舞，打唆哈的打唆哈，他們不會想到，這屋子外面的清涼世界。他們說是熱鬧，簡直也是昏天黑地。那昏天黑地的情況，還不如這夜霧的重慶，倒也有這些星點似的電燈，給予人一點光明呢。她這樣想著，低了頭沉沉的想。前面那個引路的火把，紅光一閃一閃，照著腳步前的石坡，有兩三丈路寬大的光亮。尺把高的小樹，在石崖上懸著，幾寸長的野草，在石縫里鉆著?；鸸庹盏剿鼈?，顯出它們在黑暗中還依然生存著。抬頭看看，火把的光芒，被崖上的大樹擋住?；鸸庹赵谥θ~的陰面，也是一片紅。那經(jīng)常受日光的陽面，這時倒在黑暗里了。魏太太在高中念書的時候，國文?？及耸忠陨?。她受有相當(dāng)文學(xué)的熏陶。在這夜景里，觸景生情，覺得在黑暗里的草木，若被光亮照著時，依然不傷害它欣欣向榮的本能。天總會亮的。天亮了，就可以露出它清楚的面目。人也是這樣，偶然落到黑暗圈子里來了，應(yīng)當(dāng)努力他自己的生存，切不可為黑暗所征服。她越走越沉思，越沉思也越沉寂。前面那個打火把的工友，未免走得遠些。他就舉了火把過頭，人在火把光下面，向魏太太看過來。因道：“小姐，你慢慢走嗎，我等得起。你朗個不多耍下兒？”魏太太徑直的爬著坡子，有點累了，這就站定了腳道：“我明天早上還有事，不能通宵的玩啦。你們家?guī)滋煊羞@么一回場面呢？”男工道：“不一定喀。有時候三五天一趟，有時候一天一趟，我們四奶奶，她就是喜歡鬧熱（川語言熱鬧，與普通適反）。我看她也是很累喀。我說，應(yīng)酬比作活路還要累人。今晚上，曉得啥子時候好睡覺啊。有錢的人，硬是不會享福?！痹谖禾睦铮怯悬c兒良知發(fā)現(xiàn)的時候，男工的這遍話，讓她聽著是相當(dāng)?shù)娜攵?。這就笑道：“你倒有點正義感。你們公館里，天天有應(yīng)酬，你就天天有小費可收，那還不是很好的事嗎？”那男工并沒有答她的話。把火把再舉一舉，向山腳下的坡子看去，因道：“有人來了。說不定又是我們公館里來的客，我們等他一下罷。”魏太太因一口氣跑了許多路，有點氣吁吁的，也就站著不動。后面那個人不見露影，一道雪亮的手電筒白光，老遠的射了上來。卻放了聲道：“田小姐，不忙走，我來送你呀?！蔽禾牭媚锹曇袅?，正是姓洪的。她想答應(yīng)，又不好意思大聲答應(yīng)，只是默默的站著。那男工答道：“洪先生，我們在這里等你。夜深叫不到轎子，硬是讓各位受累?！焙槲鍫敽芸斓淖返搅嗣媲埃鴼庑Φ溃骸斑€好還好，我追上了，可以巴結(jié)一趟差事。朱四奶奶公館，樣樣都好，就是這出門上坡下坡，有點兒受不了?！蹦泄ばΦ溃骸芭虏槐忍栌形丁！焙槲鍫斝Φ溃骸澳愕苟糜哪Ｄ慊厝チT，有我送田小姐，你回去作你的事。啰，這個拿去喝酒。”說時，在火把光里，見他在衣袋里掏了一下，然后伸手向男工手里一塞。那男工知趣問道：“要得。洪先生要不要牽藤桿（即火把）？”洪先生道：“我們有手電筒，用不著。你不要火把，滾回去不成？”那男工還沒有聽到“不成”那兩個字，認為洪先生嫌啰唆，搖晃著火把就走了。洪五爺走向前，挽了魏太太一只手臂膀，笑道：“還有幾十層坡子呢，我挽著你走上去罷?！蔽禾呛退柽^幾小時以上的伴侶，這時人家要挽著，倒也不能拒絕，而且這樣夜深了，很長的一截冷靜山坡路，除了姓洪的，又沒有第三個人同走，自己也實在不敢得罪他。因之她只是默然的讓人家挾著手膀子，并沒有作聲。姓洪的卻不能像她那樣安定，笑道：“田小姐，怎么樣，你心里有點不高興嗎？”她答復(fù)了三個字：“沒有呀。”又默然了。洪五爺笑道：“我明白，必然是為了今天手氣不好，心里有些懊喪，那沒有關(guān)系，都算我的得了?！蔽禾溃骸澳窃趺春靡馑寄?？該你的錢，總應(yīng)該還你?！焙槲鍫?shù)溃骸安坏医杞o你作資本那點款子不用還，就是你在皮包里拿出來的現(xiàn)鈔，我也可以還你。剛才我上樓去，大大的贏了一筆。這并不是我還要賭，就是我想著和你去撈本了，倒是天從人愿，本錢都撈回來了。既是把本錢撈回來了，為什么不交給你呢？”魏太太道：“你事先沒有告訴我呀。若是你輸了呢？”洪五爺?shù)溃骸拔也桓嬖V你，就是這個緣故了。輸了，干脆算我的，我還告訴你干什么？告訴我替你輸了錢，那是和你要債了，就算不要債，那也是增加你的懊喪。我姓洪的和人服務(wù)，那總是很賣力氣的?！蔽禾犞?，不由得格格的笑了一陣。說著話，不知不覺的走完這大截的山坡路，而到了平坦的馬路上。魏太太站著看時，電燈照著馬路空蕩蕩的，并沒一輛人力車。便道：“五爺多謝你，不必再送，我走回去了?！焙槲鍫?shù)溃骸安?，我得把錢交給你?！闭f著把聲音低了一低，又道：“那枚大的鉆石戒指，我已經(jīng)買下來了，也得交給你?！蔽禾犃诉@報告，簡直沒有了主意，靜悄悄的和洪先生相對立著巷子口上，而且是街燈陰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