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人血與豬血
這一餐飯,陶伯笙吃得很安適。尤其是那幾兩大他喝得醉醺醺的,大有意思。飯后又是一壺釅茶,手里捧著那杯茶,笑嘻嘻的道:“太太,酒喝得很好,茶也不壞,很是高興,記得我們家里還有一些咖啡,熬一壺來喝,好不好?”陶太太由廚房里出來,正給陶先生這待客的桌子上,收拾著殘湯剩汁,同時心里還計劃著,兩個下學(xué)回來的孩子,肚子餓呢,打算把剩下來的冷飯焦飯,將白菜熬鍋湯飯吃?,F(xiàn)在陶先生喝著好茶,又要熬咖啡。廚房里就只有灶木柴火,這必須另燃著一個爐子才行。因為先前泡茶,除在對面紙煙店借過一回開水,這又在前面雜貨店里借過兩回開水,省掉了一爐子火。陶先生這個命令,她覺得太不明白家中的生活狀況。這感到難于接受,也不愿接受,可是當(dāng)了李步祥的面,又不愿違拂了他的面子,便無精打采的,用很輕微的聲音,答應(yīng)了個好字。陶伯笙見她冷冷的,也就把臉色沉下來,向太太瞪了一眼。陶太太沒有敢多說話,立刻回到廚房里去,生著了爐子里的火熬咖啡。兩個小學(xué)生,也是餓得很。全站在土灶邊哭喪著臉,把頭垂了下來。大男孩子,兩手插在制服褲袋里,在灶邊蹭來蹭去。小男孩子將右手一個食指伸出來,只在灶面上畫著圈圈?;疑哪惧伾w,蓋在鍋口上。那鍋蓋縫里微微的露出幾絲熱氣。陶太太坐在灶邊矮凳子上,板了臉道:“不要在我面前這樣挨挨蹭蹭,讓我看了,心里煩得很。你們難道有周年半載沒有吃過飯嗎?”大孩子撅了嘴道:“你就是會欺侮我們小孩子,爸爸喝酒吃肉,又吃牛肉湯下面。我們要吃半碗湯飯沒有,你還罵我們呢。你簡直欺善怕惡?!碧仗犃诉@話,倒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但她并不因小孩子的話,就中止了她欺善怕惡的行為,她還是繼續(xù)的去熬那壺咖啡。她想到喝咖啡沒有糖是不行的,她就對大孩子施行賄賂,笑道:“我給你錢去買個咸鴨蛋,下飯吃,你去給我買二兩白糖來?!闭f著,給了大孩子幾張鈔票,還在他肩上輕輕拍了兩下,作了鼓勵的表示。大孩子有錢買咸鴨蛋,很高興的接著法幣去了。陶太太倒是很從容的把咖啡和湯飯作好。那大孩子倒也是掐準(zhǔn)了這個時候回來的。左手拿著一枚壓扁了的鴨蛋,右手拿著一張報紙包的白糖。那紙包上粘了好些個污泥,都破了幾個口子了,白糖由里面擠了出來。孩子身上呢,卻是左一塊右一塊,粘遍了黑泥。陶太太趕快接過他手上的東西,嘆了口氣道:“你實在是給你父母現(xiàn)眼。大概聽說有咸鴨蛋吃,你就高興得發(fā)瘋了,準(zhǔn)是摔了一跤吧?”她一面說著,一面給小孩子收拾身上。不免耽誤了時間。再趕著把咖啡用杯子裝好,白糖用碟子盛著,擺在木托盆里送到外面屋子里去,陶伯笙和李步祥都不見了??纯此麄儍扇说碾S身法寶兩只新舊皮包也都不知所去。她把咖啡放到桌上,人站著對桌子呆了很久,自言自語的道:“這不是給人開玩笑。我是把金戒指押來的錢啦。這白糖不用,可以留著,這咖啡已經(jīng)熬好了,卻向哪里去收藏著呢?!彼@樣的想著,坐在那桌子邊發(fā)呆。也不知道有了多少時候,只見兩個孩子,湯汁糊在嘴上濕粘粘的走了進來。便問道:“你們這是怎么弄的,把飯已經(jīng)吃過了嗎?”男孩子道:“人家早就餓了,你老不到廚房里去,人家還不自己盛著吃嗎?給你還留了半鍋飯呢?!碧仗粚⑹謸]了兩下,說句你們?nèi)ゲ聊槪€是坐在桌子邊,將一只手臂撐在桌子沿上,托住了自己的頭,約莫有半小時,卻聽到兩個婦人的聲音說話進來。有人道:“這時候,他不會在家,準(zhǔn)去了?!庇钟腥说溃骸凹热粊砹?,我們就進去看看罷?!彼牫鰜砹耍f話的是胡羅兩位太太。她們徑直的走進屋子來了,看到擺著兩杯咖啡在桌上,一個人單獨的坐著,這是什么意思呢?陶太太直等兩位客人都進了房,她才站了起來,因道:“喲!二位怎么這個時候雙雙的光臨?請坐請坐!”羅太太笑道:“坐是不用坐。我們來會陶先生來了。他倒是比我們先走了嗎?這倒有點奇怪?!碧仗溃骸拔覀冞@口子,什么事也不干,就是好坐桌子,昨天晚上出去的,直到今天吃晚飯的時候他才回來。他和朋友回來,喝了四兩酒,又叫我熬咖啡他喝,等我在廚房里把咖啡熬得了,送到外面屋子里來的時候,他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了?!焙犞?,帶著微笑,向羅太太看看,羅太太也是帶了會心的微笑,向她回看了過去。陶太太望了她們道:“我說的話有什么好笑的嗎?”胡太太笑道:“老實告訴你,昨天晚上,我們就在一處賭的,因為老范贏的太多,大家不服氣,約了今晚上再戰(zhàn)一場?!碧仗珜@兩位太太都看了一眼。見她們雖然在臉上都抹了胭脂粉,可是那眼睛皮下,各各的有兩道隱隱的青紋,那是熬了夜的象征。但她還是不肯說破,含笑道:“我們怎么能夠和范先生去打比。他資本雄厚,有牌無牌,他都拿大注子壓你,不服氣有什么用,賭起來,不過是多送幾個錢給他。昨晚上是在范先生家里了,今天晚上,是在哪里呢?”羅太太道:“原來約了到朱公館去。打電話去問,四奶奶不在家。有些人要換地方,有些人主張去了再說。我們因為摸不著頭腦,所以來問一聲。偏偏陶先生已經(jīng)先走了。老胡,我們就去罷。”胡太太在她那白胖的臉上,帶著一點紅暈。她那杏核兒大眼睛,閃動著上下的睫毛。搖了兩搖頭道:“若是到四奶奶家里去賭,我不去。”羅太太望了她道:“那為什么?”胡太太道:“我上次到朱家去賭了一場,還是白天呢,回家去聽了許多閑話?!绷_太太道:“外面說的閑話,那都是糟蹋朱四奶奶的。你們胡先生還是記住上次和你辦交涉的那個岔子。他向你投降了,決不能甘休,總得報復(fù)你一下。他說的話你也相信嗎?”胡太太道:“我當(dāng)然不能相信。不過很多人對朱四奶奶的批評,都不怎樣好。”羅太太將臉色沉了一下,而且把聲音放高了一個調(diào)子,她道:“別人瞎說,我們就能瞎信嗎?我們和她也認識了兩三個月了,除了她殷勤招待朋友而外,并沒有見她有什么鋪張。難道好結(jié)交朋友,這還有什么不對嗎?別人瞎說八道,我們不能也跟著瞎說八道。去罷?!彼f著,就伸手挽了胡太太一只手。胡太太倒并不怎么拒絕,就隨著她走了。陶太太無精打采的把她們送出店門口,這才明白,原來陶伯笙是到朱四奶奶家打唆哈去了。不管怎么樣,那里是高一級的賭博場面,這戲法就越變越大了。她心里壓著一塊石頭似的,走回屋子去,把那兩杯咖啡潑了,把糖收起,又在桌子邊坐著。還是孩子們吵著要睡覺,她才去給他們鋪床。然后她想到了一件什么事,沒有辦完,又到廚房里去巡視一番。她嗅到鍋蓋縫里透出來的一陣飯菜香味,這才讓她想起來了,自己還沒有吃飯。掀開鍋蓋來看時,那鍋湯飯煮得干干的,摻和在飯里的小青菜,都變成黃葉子了。她站在灶邊,將碗盛著干湯飯吃了,再喝些溫開水,就回房去,但她并沒有睡覺,在陶伯笙沒有回來的時候,她一定得守著孤單的電燈去候門。這個守門的工夫,就憑了補襪底補衣服來消磨。她補襪子補得自己有些頭昏眼花的時候,她想起了燒焦了的那幾碗飯,是盛起來放在瓦缽子里的。重慶這地方,耗子像螞蟻一樣的出動,可別讓耗子吃了。趕快放下針線,跑到廚房里去看時,那裝飯的缽子,和上面蓋著的洋鐵盤子,全打落在地面。缽子成了大小若干瓦片,除了地面上還有些零碎飯粒而外,人舍不得吃的飯,都給耗子吃了,那些零碎的飯粒,還要它干什么呢。嘆了口氣,自走回屋子去。這點飯喂了耗子,倒不算什么。不過自己有個計劃,這些冷飯留著到明天早上,再煮一頓湯飯菜。照著現(xiàn)在這個情形,那就完全推翻了。陶伯笙今晚上若是贏了錢回來,這可向他要一點錢,拿去買米。若是他輸了,根本就不必向他開口了。甚至他賭得高興了,今晚上根本就不回來,連商量的人都沒有,干脆,還是自己想法子罷。拿出衣袋里押金戒指的那些鈔票數(shù)了一數(shù)只剩下了五千多元,全數(shù)拿去買米,也沒有一市斗。此外還有油鹽菜蔬呢。而且猜的是對的,過了深夜一點鐘,陶伯笙還沒有回來,她自覺悶得很,就打開窗戶來,伸頭向外面看看。重慶春季的夜半,霧氣彌漫的時候較多。這晚上卻是星斗滿天,在電燈所不能照的地方,那些星斗之光,照出了許多人家的屋脊。這吊樓斜對過也是吊樓,在二層樓的紙窗戶格里,猛然電燈亮著,隨著窗戶也打了開來。在窗戶里閃出半截女子的身體。陶太太就問道:“潘小姐,這時候,你還沒有睡嗎?”那位潘小姐索性伸出頭來,笑道:“我還是剛剛回來呢。今天,我是夜班。這兩天,醫(yī)院里忙得很,有兩位看護小姐都忙病了。我明天八點鐘還得去接早班?;貋頁屩瘞仔r罷?,F(xiàn)在為生活奔走,真是不容易。陶太太也沒有睡?”她嘆了一口氣道:“潘小姐,就是你所說的話,生活壓迫人啦?!迸诵〗愕溃骸鞍?!這年月,生活真過不下去。只要能換下錢來,什么事都肯干。我們醫(yī)院里找人輸血。只說句話,多少人應(yīng)征?”陶太太道:“我特意等你回來問呢。我的血驗過了,可以合用嗎?我希望明天就換到錢?!迸诵〗愕溃骸皢眩仗?,你的身體不大好,你不要干罷?!碧仗溃骸拔业纳眢w不大好嗎?我三年來就沒有生過一次病。我的血不合用嗎?”潘小姐笑道:“合倒是合用的。不過你也不至于短錢用到那種程度。”陶太太道:“合用就好了,潘小姐,我不說笑話。你明天早上,什么時候起來?我到你家里來找你。我們雖然天天見面,隔了窗戶說話,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處。唉!”說著,她長長的嘆了口氣。在她這口氣嘆過之后,又吁了一聲。潘小姐看她這樣子,的確是有些為難,便道:“你若是一定要輸血的話,你明天早上再來找我罷?!碧仗B說好的好的,方才和潘小姐告別,關(guān)上了窗子。她在床上躺著,睜了眼睛,望了天花板,卻只管去想家里要的米,和醫(yī)院里要的血。她想得迷糊的睡了一覺,被兩個上學(xué)的孩子驚醒。立刻起床,披著衣服,就打開窗戶看看。正好那邊的窗戶也是洞開著,潘小姐就在窗戶邊洗臉架子邊洗臉。她一抬頭,兩手托著手巾舉了一舉,笑道:“陶太太,早哇!”陶太太道:“請你等一等,我就來?!闭f著,趕快到廚房里取了一盆冷水來,匆匆的洗過一把臉,找了一件干凈藍布大褂,就向潘小姐那邊屋子走去。潘小姐是母女兩個人,共住著一間吊樓屋子的。她們都在臉上帶了一分驚奇的顏色望著她。她也明白這一點,進門就先笑道:“潘太太,潘小姐,你們一定覺得我要賣血,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吧?實對你說,我們家里,今天沒有下鍋的米。我們那位先生,已是兩天兩夜不回家了,我不想點法子怎么辦?”潘太太道:“你們陶先生在外也交際廣大呀,難道會窘到這樣子?”這五十上下年紀的老太太,穿著件灰布短棉袍兒,瘦削著一張皺紋臉子,倒是把半白的頭發(fā),梳得清清楚楚的,手上挽了個籃子,正待出門去買菜呢。陶太太道:“潘太太,你這不是去買菜嗎?我今天就不能去買菜。因為什么?口袋里沒有錢?!迸诵〗阈Φ溃骸疤仗?,你是不明白醫(yī)院里的情形。這輸血的事,并不像有米拿出去賣,立刻可以換到錢。你登記和輸血的手續(xù),雖是作過了,一定等病人要輸血的時候,才叫你去輸血。輸了血之后,那才可以領(lǐng)到錢。你今天等著米下鍋,那可來不及?!碧仗犃诉@話,不免臉上掛著幾分失望。怔怔的望了她母女兩個。潘小姐道:“不過這也碰機會。碰巧了,立刻就有病人等著輸血,立刻就可以換到錢。昨天晚上,我聽到醫(yī)生說,有兩個病人,情形相當(dāng)嚴重,也許今天上午就要輸血。若是你的血,正合這兩個人用,今天就行,你不妨和我一路去試試。我這馬上就走了,你隨我去試試罷?!碧仗犃诉@話,又提起了幾分興趣,就隨在潘小姐身后,同到那醫(yī)院里去。這時病人正紛紛的掛號就診。潘小姐先讓她在候診室里等著,先到院長那里去報告。過了一會,她笑著出來道:“你來的機會太好了。我說的那兩個病人,果然都要輸血。現(xiàn)在正要通知輸血的人到醫(yī)院里來。你的血檢驗的結(jié)果,對病人都合適。今天上午就輸五十CC。”說著,潘小姐就帶她進去見院長和主任醫(yī)生。經(jīng)過了三十分鐘,她把一切手續(xù)辦完了,最后的一個階段,是一位女看護,將一根細針,插到手膀的血管子里去。針的那頭,是小橡皮管子接著,通到小瓶似的玻璃管里去。那玻璃管里有了大半瓶血,這是白饒讓醫(yī)生再拿去看看的。這事完了,潘小姐又讓她在護士休息室里候著。過了一小時,潘小姐拿了一張油印的紙單子遞到她手上,笑道:“這事情成了。真算你來得巧。你在這志愿書上簽個字罷?!碧仗溃骸霸绲怯涍^了,我還要簽個字嗎?難道……”潘小姐笑道:“這是手續(xù)。”她看那字條上印好的字,是說:“今愿輸血救濟病人,如有意外,與院方無涉。立字為據(jù)?!北愕Φ溃骸澳銈冡t(yī)院也太慎重了。我既然要賣血,還訛人不成。簽字就簽字罷?!迸诵〗氵€是笑著交代了一句手續(xù),就引她到桌子邊,交支筆請她在字條上簽個字,然后引她到診病室里去。穿白衣服的醫(yī)生,含笑向她點了個頭,在眼鏡里面的眼睛,很快的偵察了一下。她看那醫(yī)生桌上長針橡皮管玻璃管一切都已預(yù)備好。她料著那個玻璃管就是盛自己的血的,看那容量,總有一小茶杯。但到了這時,她也不管,將右手的衣袖卷起,把頭偏到一邊去。醫(yī)生和女護士走近她的身邊,她全不顧她只覺得手膀經(jīng)人扶著,擦過了酒精,插進去了銀針。她益發(fā)的閉上了眼睛。她也不知道是經(jīng)過幾多分鐘。又覺得手臂上讓人在揉擦著,那個插血管的銀針也拔走了,便問道:“完了嗎?”在身邊的女護士道:“完了。不要緊的?!彼@才回過頭來,向女護士點了個頭。同時,這女護士似乎表示了無限的同情,在沉重的臉色上,也和她點了幾下頭,而她手上拿著的玻璃管子,可裝滿了鮮紅的液體。醫(yī)生將桌上的白紙用自來水筆,很快的寫了兩行藍色字,乃是:“憑條付給輸血費五萬元?!彼麑⑦@張字條交到陶太太手上并給了一個慈祥的笑容,點頭道:“你到出納股去取款罷。”陶太太情不自禁的,抖顫了聲音,說著謝謝,接過字條,由潘小姐引著,取得了五萬元法幣。在民國三十四年的春季,五百元的票額,還不失為大鈔,五萬元鈔票正好是一百張。這醫(yī)院里出納員,似乎對賣血的人,也表示幾分同情,他們就拿了一疊不曾拆開號碼的新票子交給她,這票子印得是深藍色的,整齊劃一,捆束得緊緊的一扎,看起來美麗,拿在手上,也很結(jié)實。陶太太把這疊鈔票,掖到衣袋里去,趕快的就走出醫(yī)院。抬頭看看天上太陽,在薄霧里透出來,卻是黃黃的。她揣摸著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十一點多鐘,兩個上學(xué)的孩子,還有些時候回家,這就不忙著回去,先到米市上去買了兩斗米,雇了人力車子,先把這米送回去??纯醇依餂]人,再提著菜籃子出門,除了買了大籃子的菜蔬,并且買了斤半豬肉,十幾塊豬血。又想到小孩子昨晚上為了吃一個咸鴨蛋,而高興的摔了跤,又買了幾個咸鴨蛋帶回去。這樣的花費,她覺得今天用錢是十分痛快,把衣袋里的鈔票點點數(shù)目。那賣血的錢,還剩有五分之二。她心里自己安慰著自己說,雖然抽出去了那一瓶子血,可是買回來這樣多的東西,那是太好了??上侨松砩系难?,太有限了,賣過了今天這回,明天不能再賣。她躊躇著這回的收入,又滿意著這回的收入,可說是躊躇滿志。就在這個時候,先是兩個學(xué)生回家了,隨后是陶伯笙回來了。他照樣的還是夾了那個舊皮包回家,并沒有損失掉。不過他臉上的肌肉,一看就覺得少掉了一層。尤其是那些打皺的皮膚,一層接觸了一層,把那張不帶血色的臉子,更顯得蒼老。他口角上銜了一支紙煙,一溜歪斜的走進屋子來。陶太太看到,隨著身后問道:“還喝咖啡不喝,我還給你留著呢。”陶伯笙聳動著臉上的皺紋,露了幾粒微帶黃的牙齒,苦笑著道:“說什么俏皮話,贏也好,輸也好,我并沒有帶什么南莊的田北莊的地到重慶來賭。我反正是把這條光桿兒身子去滾。滾贏了,樓上樓,滾輸了,狗舔油?!闭f著,他將皮包帽子一齊向小床鋪上一丟,然后身子也橫在鋪上。將兩只皮鞋抬起來,放在方凳子上,抬起兩手倒伸了個懶腰,連連打了兩個呵欠。笑道:“我想喝點好茶,打盆熱水來,我洗把臉。”陶太太對他臉上看看,笑著點了兩點頭。自轉(zhuǎn)身向廚房里去了。陶伯笙躺著了兩三分鐘,想著不是味兒,他也就跟到廚房里來。當(dāng)他走到廚房里的時候,首先看到那條板上,青菜豆腐菠菜蘿卜,全都擺滿了。尤其是墻釘上,掛了一刀肥瘦五花肉,這是家里平常少有的事。還有個大瓦盆子,裝了許多豬血,太太正把臉盆放在土灶上,將木瓢子向臉盆里加著水。灶口里的火,生得十分的旺盛,鍋里的水,煮得熱氣騰騰的。這個廚房是和往日不同了,便笑道:“今天不錯,廚房里搞得很熱鬧?!碧仗溃骸澳悴还苓@個家,我也可以不管嗎?洗臉罷?!闭f著端了臉盆向臥室里走。陶伯笙對廚房里東西都看了一眼,回到臥室里去的時候,見屋角上的小米缸,米裝得滿滿的,木蓋子都蓋不著缸口。便道:“喲!買了這些個米?家里還有錢嗎?”陶太太將洗臉盆放在桌上,將肥皂盒,漱口盂,陸續(xù)的陳列著,并把手巾放在臉盆口覆著,然后環(huán)抱了兩手,向后退著兩步,望了丈夫道:“錢還有,可是數(shù)目太小,不夠你一牌唆的?!碧詹献叩阶雷舆呄茨槪幻鎲柕溃骸拔沂钦f箱子里的錢,我都拿走了。家里還有錢辦伙食嗎?”陶太太笑道:“箱子里沒有錢,我身上還有錢呢。你可以在外面混到飯吃。我和兩個孩子可沒有混飯吃的地方?!碧詹闲Φ溃骸斑@可是個秘密,原來你身上有錢,下次找不著賭本的時候,可要到你身上打主意?!碧仗锪俗煨Γc點頭。陶伯笙兩手托了熱面巾,在臉上來回的擦著笑道:“你樣樣都辦得好,就是那盆豬血辦的不大好?!碧仗溃骸澳惆褵崾纸硐催^臉,你也該清醒清醒。還說我豬血辦得不好呢?!闭f著,她眼圈兒一紅,兩行眼淚急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