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文化的紀念碑喲！

偉大的民族的偉大的標幟！……

哦，那里是賽可羅坡的石城？

那里是貝比樓？那里是伽勒寺？

這都是被時間蠹蝕了的名詞；

長城？肅殺的時間還傷不了你。

長城??！你又是舊中華的墓碑，

我是這墓中的一個孤鬼——

我坐在墓上痛哭，哭到地裂天開，

可才能找見舊中華的靈魂，

并同我自己的靈魂之所在？……

長城??！你原是舊中華的墓碑！

長城?。±隙凰赖拈L城?。?

你還守著那九曲的黃河嗎？

你可聽見他那消沉的脈搏？

你的同僚怕不就是那金字塔？

金字塔，他雖守不住他的山河，

長城??！你可守得住你的文化！

你是一條身長萬里的蒼龍，

你送帝軒轅升天去回來了，

偃臥在這里，頭枕滄海，尾蹋崑崙，

你偃臥在這里看護他的子孫。

長城?。∧憧杀M了你的責(zé)任？

怎么黃帝的子孫終于“披發(fā)左衽！”

你又是一座曲折的繡屏:

我們在屏后的華堂上宴飲——

日月是我們的兩柱紗燈，

海水天風(fēng)和著我們高詠，

直到時間也為我們駐轡流連，

我們便挽住了時間放懷酣寢。

長城！你為我們的睡眠擔(dān)當保障；

待我們睡銹了我們的筋骨，

待我們睡忘了我們的理想，

流賊們忽都爬過我們的圍屏，

我們那能御抗？我們只得投降，

我們只得歸附了狐群狗黨。

長城?。∧愫卧糸u了匈奴，吐蕃？

你又何曾障阻了遼，金，金，滿？……

古來只有塞下的雪沒馬蹄，

古來只有塞上的烽煙云卷，

古來還有胡驄載著一個佳人，

抱著琵琶飲泣，馳出了玉關(guān)！……

唉！何須追憶得昨日的辛酸！

昨日的辛酸怎比今朝的劫數(shù)？

昨日的敵人是可汗，是單于，

都幸而闖入了我們的門庭，

洗盡腥亶攀上了文明的壇府，——

昨日的敵人還是我們的同族。

但是今日的敵人，今日的敵人，

是天災(zāi)？是人禍？是魔術(shù)？是妖氛？

哦，銅筋鐵骨，嚼火漱霧的怪物，

運輸著罪孽，散播著戰(zhàn)爭，……

哦，怕不要撲熄了我們的日月，

怕不要搗毀了我們乾坤！

?。慕衲怯兄楹煱刖淼母邩?，

鎮(zhèn)日里睡鴨焚香，龍頭瀉酒，

自然歌穩(wěn)了太平，舞清了宇宙？

從今那有石壇丹灶的道院，

一樹的碧陰，滿庭的紅日，——

童子煎茶，燒著了枯藤一束？

那有窗外的一樹寒梅，萬竿斜竹，

窗里的幽人撫著焦桐獨奏？

再那有荷鋤的農(nóng)夫踏著夕陽，

歌聲響在山前，人影沒入山后？

又那有柳蔭下系著的漁舟，

和細雨斜風(fēng)催不回去的漁叟？

哦，從今只有暗無天日的絕壑，

裝滿了么小微茫的生命，

像黑蟻一般的，東西馳騁，——

從今只有半死的囚奴，鵠面鳩形，

抱著金子從礦坑里爬上來，

給吃人的大王們獻壽謝恩。

從今只有數(shù)不清的煙突，

仿佛昂頭的毒蟒在天邊等候，

又像是無數(shù)驚恐的惡魔，

伸起了巨手千只，向天求救；

從今瞥著萬只眼睛的街市上，

骷髏拜骷髏，骷髏趕著骷髏走。

?。∧銈兛涞牢磥淼闹腥A，

就夸道萬里的秦嶺蜀山，

剖開腹臟，瀉著黃金，瀉著寶鉆；

夸道我們鐵路絡(luò)繹的版圖，

就像是網(wǎng)脈式的楮葉一片，

停泊在太平洋的白浪之間。

又夸道麕載歸來的戰(zhàn)艦商輪，

載著金的，銀的，形形色色的貨幣，

鐫著英皇喬治，美總統(tǒng)林肯，

各國元首的肖像，各國的國名；

夸道西歐的海獅，北美的蒼隼，

俯道鍛翮，都在上國之前請命。

你們夸道東方的日耳曼，

你們夸道又一個黃種的英倫，——

哈哈！夸道四千年文明神圣，

俛首帖耳的墮入狗黨狐群！

??！新的中華嗎？假的中華喲！

同胞??！你們才是自欺欺人！

哦，鴻荒的遠祖——神農(nóng)，黃帝！

哦，先秦的圣哲——老聃，宣尼！

吟著美人香草的愛國詩人！

餓死西山和悲歌易水的壯士！

哦，二十四史里一切的英靈！

起來呀，起來呀，請都興起，——

請鑒察我的悲哀，做我的質(zhì)證，

請來看看這明日的中華——

庶祖列宗啊！我要請問你們:

這紛紛的四萬萬走肉行尸，

你們還相信是你們的血裔？

你們還相信是你們的子孫？

神靈的祖宗??！事到如今，

我當怨你們筑起這各種城寨，

把城內(nèi)文化的種子關(guān)起了，

不許他們自由飄播到城外，

早些將禮義的花兒開遍四鄰，

如今反教野蠻的荊棘侵進城來。

我又不懂這造物之主的用心，

為何那里攤著荒絕的戈壁，

這里架起一道橫天的蔥嶺，

那里又停著浩蕩的海洋，

中間藏著一座蓬萊仙境，

四周圍又堆伏著魍魎猩猩？

最善哭的太平洋！只你那容積，

才容得下我這些澎湃的悲思。

最宏偉，最沉雄的哀哭者喲！

請和著我放聲號咷地哭泣！

哭著那不可思議的命運，

哭著那亙古不滅的天理——

哭著宇宙之間必老的青春，

哭著有史以來必散的盛筵，

哭著我們中華的莊嚴燦爛，

也將永遠永遠地?zé)熛粕ⅰ?

哭啊！最宏偉，最沉雄的太平洋！

我們的哀痛幾時方能哭完？

?。≡邴溮庵斜璧牡圩?！

春水流愁，眼淚洗面的降君！

歷代最傷心的孤臣節(jié)士！

古來最善哭的勝國遺民！

不用悲傷了，不用悲傷了，

你們的喪失究竟輕微得很。

你們的悲哀算得了些什么？

我的悲哀是你們的悲哀之總和。

啊！不料中華最末次的滅亡，

黃帝子孫最澈底的墮落，

畢竟要實現(xiàn)於此日今時，

畢竟在我自己的眼前經(jīng)過，

哦，好肅殺，好尖峭的冰風(fēng)啊！

走到末路的太陽，你竟這般沮喪！

我們中華的名字鐫在你身上；

太陽，你將被這冰風(fēng)吹得冰化，

中華的名字也將冰得同你一樣？

看??！猖獗的冰風(fēng)！狼狽的太陽！

哦，你一只大雕，你從那里來的？

你在這鉛鐵的天空里盤飛；

這八達嶺也要被你占了去，

筑起你的窠巢，蕃殖你的族類？

圣德的鳳凰?。∧闳绾尾粊?，

竟讓這神州成了惡鳥的世界？

雹雪重載的凍云來自天涯，

推揎著，摩擦著，在九霄爭路

好像一群激戰(zhàn)的天狼互相鏖殺

哦，凍云漲了，滾落在居庸關(guān)下，

蒼白的凍云之海彌漫了四野，——

哎呀！神州??！你竟陸沉了嗎？

長城?。∽屛野涯阋瞾碜驳?，

你我都是贅疣，有些什么難舍？

哦，悲壯的角聲，送葬的角聲，——

畫角??！不要哀傷，也不要詛罵！

我來自虛無，還向虛無歸去，

這墮落的假中華不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