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憂郁的暮春。低垂著灰暗陰沉的天空。斜風(fēng)挾著細(xì)雨,一天又一天,連綿著。到處是沉悶的潮濕的氣息和低微的抑郁的呻吟——屋角里也是。
“還沒晴嗎?……”
每天每天,明達婆婆總是這樣的問著,時時從床上仰起一點頭來,望著那朝河的窗子。窗子永遠(yuǎn)是那樣的慘淡陰暗,不分早晨和黃昏。
tak,tak是檐口的水滴聲,單調(diào)而又呆板,緩慢地?zé)o休止地響著。
tink,tink……是河邊垂柳的水滴聲,幽咽而又凄涼,栗顫地?zé)o窮盡地響著。
厭人的長的時間,期待的時間。
河水又漲了。雖然是細(xì)雨呵,這樣日夜下著,山里的,田間的和屋角的細(xì)流全匯合著流入了這小小的河道。皺紋下面的河水在靜默地往上涌著,往上涌著。
“還沒晴嗎?……”
每天每天,明達婆婆總是這樣的問著,仿佛這頃刻間雨就會停止下來似的。她明知道那回答是苦惱的,但她仍抱著極大的希望期待著。她暫時忘記了病著的身體的疼痛和蘊藏在心底的憂愁,她的深陷的灰暗的眼球上閃過了一線明亮活潑的光,她那干枯的呆笨的口唇在翕動著,微笑幾乎上來了。
但這也只有一霎那。朦朧無光的薄膜立刻掩上她的眼球,口唇又呆笨地松弛著。一滴滴的雨聲仿佛敲在她的心上,憂苦的皺紋爬上了她的面部,她的每一支血管和骨髓似乎都給那平靜的河水充塞住了。渾身是痙攣的疼痛。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天氣………”
她嘆息著,她呻吟著。
天晴了,她會康??;天晴了,她的兒子會來到。她這么相信著。但是那雨,只是苦惱地飄著,一刻也不停歇。一秒一分,一點一天。已經(jīng)是半個月了,她期待著。而那希望依然是渺茫的。
有三年不曾回家了,她的唯一的兒子。他還能認(rèn)得她嗎,當(dāng)他回到家里的時候?她已是這樣的衰老,這樣的消瘦。誰能曉得,她在這世上,還有多少時日呢?風(fēng)中之燭呵,她是。
然而無論怎樣,她得見到他,必須見到他。那是不能瞑目的,倘若在他來到之前,她就離開了這人間。她把他養(yǎng)大,是受了夠多的辛苦的。她的一生的心血全在他身上。而現(xiàn)在,她的責(zé)任還沒有完。她必須幫他娶一個媳婦。雖然他已經(jīng)會賺錢了,但也得靠她節(jié)省,靠她儲蓄。幸福嗎?辛苦一生,把他養(yǎng)大,看他結(jié)婚生孩子,她就夠了。但是現(xiàn)在,這愿望還沒完成,她要活下去。
什么時候能夠恢復(fù)健康呢?天晴了,就會爬起來的。而那時,她的兒子也就到了。屋中的潮濕的發(fā)霉的氣息是使人窒息的,但是天晴了,也就于燥而且舒暢。檐口的和重柳的水滴聲是厭人的,但是天晴了,便將被清脆的鳥歌和甜蜜的蟲聲所替代,——還有那咕呀咕呀的親切的槳聲。
“是誰來了呢?……”
每次每次,當(dāng)她聽到那遠(yuǎn)遠(yuǎn)的槳聲的時候,她就這樣問著,叫她的十五歲女兒在窗口望著。沒有什么能比這槳聲更使她興奮了,她興奮得忘記了自己的病痛。他來時,就是坐著這樣的船來的,遠(yuǎn)遠(yuǎn)地一聲一聲的叫著,仿佛親切地叫著媽媽似的,漸漸駛了近來,停泊在她的屋外。
那時將怎樣呢?日子非常的短,非常的短了。
她是一個勤勞的,良善的女人,一個溫和的,慈愛的母親。而她又有一顆敬虔的心,對于那冥冥中的神。
看呵,慈悲的菩薩將憐憫這個苦惱的老人了。一天又一天,或一個早晨,陽光終于出現(xiàn)了,雖然細(xì)雨還沒停止。而她的兒子也果然到了她的面前。
“是呵,我說是可以見到你的,涵子!……”她笑著說,但是她的聲音顫栗得哽住了。她的干枯的眼角擠出來了兩顆快樂的眼淚,世界上沒有什么比立在她眼前的兒子更寶貴了。而這三年來,他又變得怎樣的可愛阿。
已經(jīng)是一個大人了,高高的,二十歲年紀(jì),比出門的時候高過一個頭。瘦削的面頰變成了豐滿,連鼻子也高了起來。溫重的姿態(tài),宏亮的聲音,沉著的情調(diào),是個老成的青年。真像他的年青時候的父親。三年了,好長的三年,三十年似的。他出門的一年還完全是個孩子,頑皮的孩子一天到晚蹲在河邊釣魚,天熱了,在河里泅著,沒有一刻不使她提心吊膽。
“苦了你了,媽……”涵子抽噎起來,伏在她的床邊。
這樣的話,他以前是不會說的,甚至還不曉得,只曉得什么事情都怪她,對她發(fā)脾氣,從來不對她流這樣感動的眼淚。是個硬心腸的人。但他現(xiàn)在含著悲酸的眼淚,只是親切地望著她,他的心在突突的跳著,他的每一根脈搏在戰(zhàn)栗著。他看見他的母親變得怎樣的可怕了呀。
三年前,當(dāng)他出門的時候,她的頭發(fā)還是黑的厚的,現(xiàn)在白了,稀了。她那時有著強健的身體,結(jié)實的肌肉,現(xiàn)在瘦了,瘦得那樣,只剩了一副骨骼似的。從前她的面孔是豐滿的,現(xiàn)在滿是皺紋,高高地沖出著顴骨??趦?nèi)的牙齒已經(jīng)脫去了一大半。深陷的眼睛,沒有一點光彩,蒙著一層薄膜。完全是另一個模樣了。倘若在路上見到她,涵子決不會認(rèn)識她。
“到城里去吧,媽,那里有一個醫(yī)院,你住上半月,就很快的好了……”涵子要求說。
但是她搖了一搖頭:
“你放心,這病不要緊……你來了,我已經(jīng)覺得好了許多呢……你在路上兩三天,應(yīng)該辛苦了,息息吧……學(xué)堂里又是日夜用心費腦的……梅子怎么呀?快去要你嬸子來,給你哥哥多燒幾碗菜……”
隨后她這樣那樣的問了起來:氣候,飲食,衣服……非常的詳細(xì),什么都想知道,怎樣也聽不厭,真的像沒有什么病了。這只是一時的興奮,涵子很明白。他看見她不時用手按著心口,不時用著頭和腰背,疲乏地喘著氣。
“到城里的醫(yī)院去吧,媽……”涵子重又要求說?!袄夏耆撕恰?
“菩薩會保佑我的,”她堅決地說?!疤热魰r候到了,也就不必多用錢?!乙诩依锢系?。”
涵子苦惱地沉默了。他知道她母親什么都講得通,只有這一點是最固執(zhí)的,和三年前一樣,和二十年前一樣,她相信菩薩,不相信人的力?;疖?,飛機,輪船,巨大的科學(xué)的出品擺在她眼前,甚至她日用的針線衣服,糧食,沒有一樣不經(jīng)過科學(xué)的洗禮,時時刻刻證明著神的世界是迷信的,但她仍然相信著神的權(quán)力。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么都要省儉,但對于迷信的事情卻舍得用錢。那明明是騙局:懶惰的和尚尼姑們,什么工作也不做,只靠幾尊泥塑的菩薩哄騙愚夫愚婦去拜佛念經(jīng),從中取利。說是修行,實際上卻是無惡不作的。
“菩薩會保佑我的。”而他的母親生著重病,不相信醫(yī)藥,卻相信神的力。她現(xiàn)在甚至要到寺院里去求神了。菩薩怎樣給她醫(yī)病呢?沒有顯微鏡,沒有培養(yǎng)器,沒有聽診器,沒有溫度表,一個泥塑的偶像,能夠知道她生的什么病嗎?然而她卻這樣的相信,這樣的相信,點上三炷香,跪下去叩了幾個頭,把一包香灰放在供桌前擺了一會,就以為菩薩給她放了靈藥,拿回來吞著吃了。這是什么玩意呀?涵子想著想著,憤怒起來了。
“菩薩會保佑,你早就不會生病了!”他忿然的說。
“還不是全靠的菩薩,能夠再見到你?”
“那是我自己要來的!菩薩并沒有叫我回來!”
“我能夠活到今天,便是菩薩保佑……”
“菩薩在哪里呢?你看見過嗎?”
“呵,那里看不到。你難道沒到過廟堂寺院嗎?……”
“泥塑木雕的偶像,哼!打它幾拳,又怎樣!”涵子咬著牙齒說。
“咳,罪過,罪過……”她忽然傷心了?!拔野涯沭B(yǎng)大,讓你進學(xué)校,你現(xiàn)在竟變到這樣了……你從小本是很敬菩薩的……你忘記了,你十五歲的時候,生著很大的病,就是廟里求藥求好的……”
“那是本來要好了。或者,病了那么久,就是求藥求壞的。聽了醫(yī)生的話,早就不會吃那么大虧的。”
“你沒有良心!我那種藥沒有給你吃,哪個醫(yī)生沒有請到,還說是求藥求壞的!
三年不見了,她的心愛的兒子忽然變得這樣厲害,她禁不住流出眼淚來。她懊惱,她怨恨,她想起來心痛。兒子雖然回來了,卻依然是非常的寂寞,非常的孤獨。
“做人真沒味呵……”她喃喃的嘆息著,覺得活著真和做夢一般。剛才仿佛過了,現(xiàn)在又聽到了那乏味的憂憤的聲音:
tab,tab……檐口的水滴聲緩慢地?zé)o休止的響著,又單調(diào)又呆板。
tink,tink……河邊垂柳的水滴聲栗顫地?zé)o窮盡的響著,又幽咽又凄涼。
窗子外面的天空永遠(yuǎn)是那么慘淡陰暗,她的一生呵……
她低低地哭泣了。
“媽!你怎么呀?……病著的身體呵……饒恕我……我粗魯……我陪你去,只要你相信呀!”
涵子著了急。他不能不屈服了,見到他母親這樣的傷心。他一面給她拭著眼淚,一面堅決地說:
“無論哪一天,你要去,我就陪你去?!?
“這樣就對了,”她收了眼淚說。“你才回來,休息一天,后天是初一,就和我一道到關(guān)帝廟去吧……?”
“落而呢?”
“會晴的?!?
“不暗呢?……明天先請個醫(yī)生來好嗎?”
她搖了一搖頭:
“我不吃藥。后天一定會晴的……不晴也去得,路不遠(yuǎn),扶著我……”
涵子點了點頭,不敢反對了。但他的心里卻充滿了痛苦。他和母親本是一顆心,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的;現(xiàn)在卻生出不同來,在他們中間隔下了一條鴻溝,把他們的心分開了,把他們的世界劃成了兩個。母親夠愛他了,為著他活著,為著他苦著,甚至隨時準(zhǔn)備著為他犧牲生命,但對于她的信仰,卻一點不肯放棄。而這信仰卻只是一種迷信,一種愚蠢。她相信菩薩,既不知道神的歷史和來源,也不了解教條和精神。她只是一味的盲從,而對于無神論者不但不盲從,卻連聽也不愿意聽。無論拿什么證明給她看,都是空的。而他自己呢?他相信科學(xué),并不是盲從,一切都有真憑實據(jù)的真理存在著的。在二十世紀(jì)的今日,他決不能跟著他母親去信仰那泥塑木雕的偶像,無論他怎樣的愛他母親。他們中間的這一條鴻溝真是太大了,仿佛無窮盡的空間和時間,沒有東西可以把它填平,也沒有法子可以跨越過去。他的痛苦也有著這么大。
現(xiàn)在,他得陪著他母親去拜菩薩了。他改變了信仰嗎?決不。他不過照顧他病著的母親行走罷了。他暗中是懷著滿腹的譏笑的。
“下雨也去嗎?”
“也去的?!?
四月初一的早晨,果然仍下著雨,她仍要去。
為的什么呢?為的求藥!哼!生病的人,就不怕風(fēng)和雨了!仿佛已經(jīng)給菩薩醫(yī)好了病似的!這樣要緊。仿佛趕火車似的!仿佛奔喪似的!仿佛逃難似的!仿佛天要崩了,地要塌了似的!……這簡直比小孩子還沒有知識,還糊涂!那邊什么也沒有,這里就先冒了個大險!這樣衰弱的身體,兩腿站起來就發(fā)抖,像要立刻栽倒似的!而她一定要去拜菩薩!拜泥塑木雕的偶像!一無知覺的偶像!
“香火受得多了,自然會靈的,”她說。
那么連那里的石頭也有靈了!桌子也有靈了!凳子也有靈了!屋子也有靈了!一切都該成了妖精了!
就假定那泥塑木雕的關(guān)帝有靈吧,他懂得什么呀,那個紅面孔的關(guān)云長?他幾時學(xué)過醫(yī)來?幾時嘗過百草?他活著會打仗,死后為什么不把張飛救出來,劉備救出來,諸葛亮救出來?為什么要眼望著蜀國給人家并吞呢?
“那是天數(shù),是命運注定了的?!?
那么,生了病,又何必求藥呢?既然死活都是天數(shù),都是命運注定了的!
沒有一點理由!一絲一毫也沒有!而她卻一定要去!給她扶到船上,蓋著很厚的被窩,還覺得寒冷的樣子。這樣老了,什么都慎重得利害的,現(xiàn)在卻和自己開這么可怕的玩笑,兒戲自己的生命!
“唉,唉……”
涵子坐在船上,露著憂郁的臉色,暗暗地嘆著氣。他同他母親在同一個天空下,在同一個時間里,在同一只船上,在同一條河上,聽著同一的流水聲,看著同一的細(xì)雨飄,呼吸著同一的空氣,而他和他母親的思想?yún)s是那么樣的相反,中間的距離遠(yuǎn)至不堪言說,永無接近的可能……橫隔在他們中間的,倘若是極大的海洋,也有輪船可通;倘若是大山,也有飛機可乘,而他們的心幾乎是合拍地跳著的,竟被分隔得這樣可怕……
看呀,他現(xiàn)在是怎樣的譏笑著,反對著那偶像和他母親的迷信,怎樣苦惱著焦急著他母親的病,而他母親呢?
她非常的敬虔,非常的平靜,她確信她這次的病立刻會好了。她頭一天晚上就預(yù)備得好好的:洗腳梳頭備香燭,辦金箔,已經(jīng)開始喃喃地念著她所決不了解也不求了解的經(jīng)句。睡在床上只是翻來覆去的等天亮。東方才發(fā)白,她已經(jīng)穿好衣服,斜坐在床上了。倘若不是生著病,這時已經(jīng)到了廟里,跪在香案前呢。一早下著雨,她不再問“還沒晴嗎”,也不再怨恨似的說“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天氣”。這兩天,這寒涼的,潮濕的,憂郁的暮春天氣,在她仿佛和美麗的晴天一樣。她心里非常的舒暢,眼前閃耀著光明的快樂的希望。她不說半句不吉利的話,不略略皺一下眉頭,什么也不想,只是一心一意的喃喃地念著經(jīng)句,仿佛她只有一顆平靜如鏡的心,連那痛苦的軀殼也脫離了似的。雖然是下著細(xì)雨,吹著微風(fēng),船在河面駛著,依然是相當(dāng)喧擾的:咕呀咕呀的船槳聲,泊泊的破浪聲,兩岸淙淙的溝流聲,行人的腳步聲,時或遠(yuǎn)遠(yuǎn)地嗚嗚的汽車或汽船的汽笛聲,某處咕咕的斑鳩喚雨聲,一路上埠頭邊洗衣女人嘻嘻哈哈的笑語聲,水面上來去的船只喧鬧聲,……但是這一切,她都沒有聽見,沒有看見,她仿佛已經(jīng)離開了這世界,到了清默寂寞的天堂似的。
“唉唉,……”
涵子一路嘆息著,幾乎發(fā)出聲音來了。為了母親,他現(xiàn)在是把他的痛苦緊緊地壓在心里。但這痛苦卻愈壓愈膨脹起來,仿佛要爆烈了。他仰著頭,望著天空,天空是那樣的灰暗陰沉,無邊的痛苦似的。他望著細(xì)雨,細(xì)雨像在低低的哭泣。他望著河面,河面蹙著憂苦的皺紋也對他望著。他轉(zhuǎn)過臉去,對著兩岸,兩岸的水溝在對他訴苦似的呻吟著。
“苦呀,苦呀……”船槳對他叫著似的。
接著是一聲聲“唉,唉”的船夫嘆息聲。
“哈哈哈哈……”兩岸埠頭上的女人笑了起來,仿佛看見了他和她母親中間隔著的那一條鴻溝。
涵子幾乎透不過氣了,連那潮濕的空氣也是沉悶的窒息的。
船靠埠頭了。要不是他母親叫他,涵子簡直還以為船仍在河的中心走著。
“滑稽的世界!”涵子自言自語的說,看著岸邊,不覺好笑起來。
這里已經(jīng)停滿了船了:小的劃子,大的搖船,有許多連篷還沒有,在這樣風(fēng)雨的天氣。有幾只是二十里外的岙里來的,他看著船名就知道。有幾只船上還載著兜子,那一定是更遠(yuǎn)在深山冷岙里了,或者是病得很利害。
他扶著他母親走上岸來,一所堂皇華麗的廟宇和熱鬧的人群就映入了他的眼簾。這還是初一,如果是誕辰,還不曉得熱鬧到什么樣子呢。
白了頭發(fā)的,脫了牙齒的,聾了耳朵的,瞎了眼睛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坐著搖籃,坐著轎子,坐著船,從旱路,從水路,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來了。這中間,有的腫著眼睛,有的生著瘡,有的爛著腿,有的在咳嗽,有的在發(fā)熱,有的是肺病,有的是腸胃病,有的是心臟病,……這些人都是來求藥的,他們都把關(guān)帝菩薩當(dāng)做了內(nèi)外科,婦人科,小兒科,一切疾病的治療者。此外有些康健的人是來求財,求子孫,問壽命,問信息。把關(guān)帝菩薩當(dāng)做了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萬能者。一個一個拿著香燭進去,一個一個拿著香灰或簽司出來。有的憂愁著,有的呻吟著,有的嘆息著,有的流著眼淚,有的微笑著。他們生活在各種不同的屋角里,穿著各種不同的衣服,露著各種不同的面色,抱著各種不同的希望和要求,而他們的信仰卻是一致的。
“愚蠢的人們……”涵子暗暗地說著,扶著他的母親走到了關(guān)帝廟的門口。
那門口有著一片好大的廣場,全用平滑的細(xì)致的石板鋪著。左右兩旁豎著高人云霄的旗桿,前面一個廣大的圓池,四圍用石欄桿繞著。走上高的石級,開著三道巨大的紅漆的門,門口蹲著兩個高大的石獅子。兩邊站著一個雄壯的馬和馬夫。香煙的氣息就在這里開始了,大家都在這里禮拜著。
“讓我點香呵……”明達婆婆說著,從涵子的手臂中脫出手來,衰弱無力地顫栗著,燃著了火柴。
“我給你插吧,”涵子苦惱地說著,“你沒有一點氣力呀!”
他接著香往香爐里插了下去,但他的心里充滿了憤怒,這是一匹馬,一匹泥塑的馬!有著思想,有著情感的動物中最智慧的人現(xiàn)在竟向這樣的東西行禮了!而且還不止一個人,無數(shù)的無數(shù)的男女老少,連他也輪到了點香的義務(wù)!要不是為了母親,他幾乎把香摔在那東西上面,用什么棍子敲毀了那塑像!
三個好高大的門限,他吃力地扶著他母親跨了進去,就是寬闊的堂皇的走廊。腳下的石板是砌花的,紅漆的柱子和棟梁上都有著精細(xì)的雕刻,墻上掛滿了金光奪目的匾額和各色的旗幡,上面寫著俗不可耐的崇拜與稱揚的語句。墻的下部分砌著許許多多石刻的碑銘,一樣地不值得一讀的語句,下面署著某某善男或信女的名字。
“哼!……”涵子暗暗地自語著,“都是好人,到這里來的!但是我們社會的黑暗,社會的腐敗,貪婪殘暴的惡人從哪里來的呢?……”
他憤怒地對著那些來來去去的男女老少射著輕蔑的眼光。他看見他們都把頭低下了,非常慚愧,非常內(nèi)疚似的,靜默得只聽見輕緩的腳步聲,細(xì)微的衣服磨擦聲,和低低的暗禱聲。
“看你們這些人出了廟門做些什么!爭鬧,欺騙,驕傲,兇橫殘忍……”
他現(xiàn)在繞過一個大院子,走上一個雕刻的石級,到了第二道門了。這里的柱子,棟梁,墻壁和門道,雕刻得愈加精細(xì),仿佛是以前的皇宮一般,金光燦爛的。門的兩邊豎著很大的木牌,寫著“肅靜回避”幾個大字。走進門,又是非常寬闊的走廊,走廊又是許多旗幡,匾額和碑銘,外面還裝著新式的玻璃門窗。廣大的院子中間筑著一個華麗的戲臺,面對著正中的大殿,倘若演戲了,那是演給菩薩看的。
“菩薩也要看戲!原來是個凡俗的菩薩!”涵子不覺苦笑起來。
這些人們真是夠愚蠢了,他覺得。他們一面把菩薩當(dāng)做了萬能的,全知的,一面又把他當(dāng)做平凡的愚笨的,和他們一模一樣。
繞過圍廊,他扶著母親走進大殿了。這里簡直是驚人的華麗:和溜冰場一樣光滑的發(fā)光的石板,兩抱粗的柱子,巨大的細(xì)致的鋼爐,紅木的雕刻的供桌,金碧輝煌的神龕,光彩煥發(fā)的泥像。關(guān)羽,周倉,關(guān)平。兩旁神龕中還站著四個判官一類的神像,這連涵子也不曉得是誰了。關(guān)羽在這里仿佛做了皇帝,那些是他的文武官員似的。大殿中迷漫著香煙的氣息,涵子幾乎窒息了。而在這氣息里面還夾雜肉的氣息,魚的氣息。原來那偶像是吃葷的。
而那些頂禮的人們呢?卻都是齋戒沐浴了來,奉行著佛教徒的習(xí)慣。他們都說自己是善男信女,而關(guān)羽活著的時候卻是以善于殺人出名的。
他抬起頭來,望見了上面兩塊大匾,一邊是“正義貫天”四個字,一邊是“保國福民”四個字。
“哼……!”涵子又憤怒了。
這偶像在怎樣的“保國福民”呢?他叫人民迷信,叫人民服從,叫人民否認(rèn)現(xiàn)實的世界,叫人民忘卻自己的“人”的能力!社會的經(jīng)濟破產(chǎn)了,國家將亡了,他還在不息地吮吸著人民的脂膏,造下富麗堂皇的王宮似的廟宇來供奉他的偶像!他在禍國,他在殃民,他的罪惡是貫天的!……
“快些點起香燭吧……”他母親說著,已經(jīng)跪倒在拜凳上。
他憤怒地咬著牙齒,點起香燭,幾乎眼中噴出火來!——他要燒掉這廟宇!
“唉,唉……”他又痛苦地嘆息起來。
那是完全為了他母親,為了他母親呵。
他母親是多么的敬虔,多么的深信。她伏在拜凳上是那樣的安靜,那樣的舒暢。她低著頭,微微地睜著眼,久久地等候著。她看見了金光的閃耀,神帷的蕩動,偉大的莊嚴(yán)的神像的起立,明亮如電的目光的放射,慈悲的萬能的手在香案上面的伸展,她甚至還聞到了一陣奇異的非人間所有的神藥的氣息,聽見了宏亮的神的安慰的語聲:
“給你加壽了……”
她感激地拜了幾拜,緩慢地站起身來,充滿了沉默的喜悅。她心頭的一顆巨石落下了。她的眼前照耀著快樂的希望的光明。她走近香案,恭敬地取了香灰。
但這時,她的另一個急切的愿望起來了。她要求那萬能的全知的神給她解答。她取了兩片木卦,重又跪倒在香案前,喃喃地祝禱了一會,把木卦舉得高高的,往地上擲了下去。
是一陰一陽的勝卦。
她拾起來,喃喃地祈禱著,第二次擲了下去,也是勝卦。第三次又是勝卦。她抑制著最大的喜悅,感激地拜了幾拜,這才站了起來。
“你去看一看卦牌,是怎樣講的吧,涵子,我求得了三勝卦呵……。
“呃!只怕太好了呀,看它做什么!”涵子搖著頭說。
“自然是好卦——但你給我看來吧,聽見嗎?”
“哼!專門和我開玩笑似的……”涵子喃喃地說著,終于苦惱地走近了那厭憎的卦牌:
“日出東方,前程亨泰,”他懶洋洋的念著。
她母親微笑了。那樣的快樂,是他回家后第一次的快樂的微笑。她的病仿佛好了。她的腳步很輕快,雖然一手扶著涵子的手臂,涵子卻覺得非常輕松,沒有扶著他似的。他們很快的走出了廟宇。
涵子驚異了一會,又立刻起了恐懼和痛苦。他知道這是他母親的心理作用,病原并沒有真正的去掉。他相信她的精神是過度的興奮,不久以后,她的病會更加增重起來,尤其是疲勞的行動和風(fēng)寒的感染。
他們又坐著原船在河面上了。
斜風(fēng)依然飄著細(xì)雨。天空依然是灰暗陰沉的低垂著。河面依然露著憂苦的深刻的皺紋。
而涵子也依然苦惱地沉著臉,對著他母親坐著。
他剛才做了什么事呢?他,一個有著新的知識和思想的青年學(xué)生?他是相信科學(xué)的人,他是反對迷信的人。他有勇氣,他有熱誠,他抱著改革社會的極大的志愿。但是現(xiàn)在呢?他連那最愛他的自己的母親也勸不醒來,也倔強不過她,也堅持不過她。他們中間距離是這樣的遠(yuǎn),這樣的遠(yuǎn),永沒有接近的可能……
“涵子,你怎樣老是這樣的苦惱模樣呵……”他母親說了?!拔业牟∫呀?jīng)好了,你不必憂愁呀……”
“我嗎?……我沒有什么,……”他喃喃地回答說,這才注意出了母親下船后就是直著背坐著,很有精神的樣子。
“你看,天就要晴了?!彼⑿Φ匕参恐f?!叭粘鰱|方……底下一句怎么呀?”
“日出東方,日出東方,天就會暗了嗎?”涵子不快樂的說。
“那自然,菩薩說的……”
“誰相信!”
“你不相信也罷,我總是相信的……”
“你去相信吧,我,不?!彼麚u著頭。
“那沒關(guān)系……總之,天要晴了……日出東方……前程……你說呀,怎么接下去的?”
“前程嗎?哼……前程亨泰呀!”
“可不是!……前程亨泰呵……”她笑了?!澳鞘墙o你問的卦呀……你譬如東方的太陽呢……”
她笑了。她笑得這樣的起勁,她的蒼白的臉色全紅了,連頭頸也是紅的。她的口角是那樣的生動,那樣的自然,和年青人的一模一樣。她的眼球上的薄膜消失了,活潑潑地發(fā)著明亮的光。她的深刻的顫動的皺紋下呈露著無限的喜悅。她仿佛看見了初出的太陽在她前面燦爛地升騰了起來,升騰了起來,仿佛聽見了鳥兒的快樂的歌唱,甜蜜的歌唱。她的心是那樣的平靜清澈,仿佛是無際的碧藍透明的天空。
他驚異地望著她,看不出她是上了年紀(jì)的人,看不出她有一點病容,只覺得她慈祥,快樂,活潑,美麗,和年青時候一樣。
“我的病已經(jīng)好了,”她繼續(xù)著說,“你的前途是光明的,譬如日出東方……自從你出門三年,我沒有一天寬心過,所以我病了,我知道的……現(xiàn)在我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下了……”
涵子低下了頭:
她三年來沒有寬心過,自從他出門以后!
而她現(xiàn)在笑了,第一次快樂的笑了……
他感動地流下幾滴眼淚,忘記了剛才的憤怒和痛苦。
“你還憂愁什么呢?”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眼角潤濕了。“我的病真的好了。我知道你相信醫(yī)生,你真固執(zhí)……你一定不放心,我明天就到城里的醫(yī)院去,只要有你在我身邊……”
大滴的眼淚從涵子的眼里涌了出來。
是憂郁的暮春。低垂著灰暗陰沉的天空。
河水又漲了。雖然是細(xì)雨啊,這樣日夜下著,山里的,田間的和屋角的細(xì)流全匯合著流入了這小小的河道。皺紋下面的河水在靜默地往上涌著,往上涌著,像要把他們的船兒浮到岸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