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是無邊的黑暗,天上半顆星兒都沒有,北風(fēng)虎虎的吹著,伸出檐外的火爐的煙通,被吹得閣閣作響。屋內(nèi)秋迂、仲宣、亦公和子通,圍爐而坐。爐火微紅,薄酒半酣,花生的硬殼拋了一地,而他們的談興正濃。
秋迂似有所感的輕嘆了一口氣,說:“人生是不可測的……今天晚上,是四個人圍爐而坐,是喝著薄酒,吃著花生米,是高高興興的酣談著。但誰曉得明天的事。也許我病了,也許你又遇到什么了。象亦公后天就要往南邊去,今夜此樂,豈可再乎,人生是不可測的……誰看得見。……”
子通舉了盛酒的茶杯說:“今朝有酒今朝醉。盡說這些掃興的話做什么!干一杯,秋迂!”
亦公也說:“秋迂要罰干一杯!此地只宜談風(fēng)月,說什么渺茫而遼遠(yuǎn)的人生,人生!”他也舉起了他的茶杯。
秋迂神情不屬的,并不答理他們,似乎沉入深思。
爐邊的伴侶,一時都沉靜而敗興。
寡言的仲宣問道:“秋迂,你在想什么?”
“我正想到一個人的事,覚得人生眞是渺茫,眞是不可測之極了!”
子通盛氣的說道:“人生有什么不可測的。我們向前走,我們自己的前途,明顯的展開在那里。種什么子便開什么花,一點也不會錯。有什么不可測的,高的,遠(yuǎn)的,深的,我們都不必問,我們只切切實實的生活著,努力著好了。如走山上嶺一樣,走了一段,似乎山頂就在面前,卻還要再走一段,再走一段,再走一段。這樣一段段向前走的精神,把人生弄得光明了,燦爛了。走路,只要走路,便是人生,便是幸福??障胝呤亲羁鄲赖娜?,憂天墮的杞人是絕頂?shù)膬冏?,聰明人是不斷的向前走著?!?
秋迂?fù)踝∷僬f下去,笑道:“你的話不差,但這樣冠冕堂皇的理論,須得到公共講臺上講去。我所感觸的卻是事實的詔示。譬如疾病……”
子通又搶著說了:“就譬如疾病吧,雖說‘生老病死’是人生四大苦,但就有人在疾病中得幸福的。你如果有了愛人,而你病了。沉寂的病室里,一縷金黃的日光射在地上,時鐘的嗒的嗒響著,這其間你的愛人帶了含苞的鮮花,以及醫(yī)生所允許而你愛吃的食物來了。她雙眉微蹙著,如薄霧里的春山,更顯得美麗可愛;她坐在你的床沿,——如果你不病,她決不會坐在你的床沿的——她低聲的安慰著你,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報告些無關(guān)緊要的消息,讀些輕妙的詩篇。她竟會這樣坐在你的床沿大半天?!绻悴徊?,她決不會留得這末久的。——她心里是泛溢著愛的輕愁,你心里是泛溢著愛的愉悅。愛神站在你枕頭上微笑著,她送來的花朵站在床邊小桌上的膽瓶里也微笑著。她走了,你心里還泛溢著愉悅,你臉上還泛溢著微笑。這不是‘偶然小病亦神仙’么?如果你沒有愛人,那末,年少美貌的看護(hù)婦……”
亦公笑道:“好了,子通他自己在畫招供呢,你們聽聽看?!?
秋迂道:“別再打岔了,我的話還一句沒說呢,我說的也正是愛神,也正是疾病,卻不是一個微笑的故事,如子通所說的。這個故事里的主人翁,可憐沒有子通那末好的幸福,他為了他的病,……唉!我不忍說他!”
亦公道:“你說吧,不準(zhǔn)子通再米插嘴。他再來多話,等我來封閉他的小嘴!”
子通對他白白眼。
秋迂嘆道:“說起這個故事里的主人翁呢,想你們幾位都也認(rèn)識的。他便是蘋澗?!?
子信道:“自從五年前分別后,我沒有再見過他。聽說他近來住在上海,生著肺病。現(xiàn)在怎樣了?”
亦公道:“我去年經(jīng)過上海時,還曾見過他一面。他事情很忙,身子很瘦弱,還時時干咳著。”
秋迂道:“現(xiàn)在他的病更深了。上個月我在上海時,曾到他家里去過幾次。臨行時,還到他家里去告別,他躺在床上,握著我的手說道:‘秋迂,再見。你下次南來時,決不會再見到我了。我自己想想,大約不會再見兩三度月圓了?!S又嘆道:‘苦生不如善死!這無用的軀殼多見幾次日出月落又何必!見到北京諸友,煩告訴他們說,蘋澗是不能再見他們了!’他桌上還放著我們幾個人在香山瓔珞巖下拍的照片。他回頭見到這張照片,不禁凄楚的長吟道:‘當(dāng)時年少春衫薄……’我的眼眶里幾乎盛滿了熱淚,我哪忍立刻離開了他。我眞想不到我們豪氣蓋世的蘋澗,竟落得這樣凄慘的下場!”
秋迂的聲音有些顫抖了,眼眶邊有幾點淚珠,在燈光下熠耀著,爐中新添了煤,火光熊熊的。戶外北風(fēng)似乎急了,鉛皮的煙通,不住的閣閣的響著。
“現(xiàn)在離了他又有一個多月了,哪曉得他還在人間吐吸著那一絲半縷的氣呢,還是已經(jīng)安眠在綠草黃泥之下了。我那時眞不忍離開他;多耽擱一刻就是一刻不會再有的時光。我們要說千萬句話,而都格在心頭,格在喉頭,一句也說不出。我們默默的相對。我不忍正視蘋澗的臉。你們想,他在北京時是多末瀟灑淸秀的一個少年。臉色是薄薄的現(xiàn)著紅潤,濃黑的柔發(fā),一小半披拂在額前。暮春時節(jié),他穿了湖色的綢衫,在北河沿高柳下散步,微風(fēng)把他的衣衫拂拂的吹起,水影里是一個豐度絕世的蘋澗。他的朗朗如銀鈴的聲音,哪一次不曾吸住了朋友們的聽聞,不曾難倒了反對方面的意見。他的理解力,辦事的才干,又哪一件不超越過我們。子通,你的事,要不虧他替你設(shè)計,替你策劃,替你奔走,你哪里會享到現(xiàn)在的艷福,子通,恕我不客氣的這樣說。——而今呢?相隔不到五六年,他完全換了一個人了;靑春的氣概不再有了,美秀的容顏消失了,翩翩的風(fēng)度滅絕了。如今與其說他是‘人’,不如說他是一具活骸。走一兩步路都要人扶挾,雙腿比周歲的孩子還軟弱,說話是不上三五句便要狂咳。臉呢,我不忍形容,比干枯的胳髏只多了一層皮,只多了一雙失神的大眼,兩排的牙齒是嶄嶄的露著。他那雙手,也瘦得如在X光底下照出的,握住它,如握住了幾根細(xì)木。唉,當(dāng)年的蘋澗,如今的蘋澗,人生是可測的么?我不忍正視他的臉,我避開他,在他屋里四望著。屋里是比前一次我來這里時更混亂齷齪了。床前的痰盂,盛著他一絲絲的帶血的痰塊的,有好幾天不曾拿出去換水了。桌上的瓶花,干枯如同床上的主人,已有幾瓣變了色的花瓣落在桌上,也沒有人來收十了去,畫片上、桌上、窗戶玻璃上,滿是灰塵。地上廢紙、瓶塞亂拋著。床上的被窩,顯見有好幾天不曾整理過。幾張桌子上都散亂無序的放著藥水瓶、報紙、雜志、詩集、小說,還有咬剩半塊的蘋果,吃剩了半支的香煙頭??拷块T邊,又放著一張小的單人床,那是他夫人睡的,被褥也散亂的放著,沒有折迭起。
“‘你的夫人呢?’我不覚順口問他。
“‘還不是又出門去了!’他說著,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囊惶煸诩依锪糁^??偸窃绯鐾須w,拋我一個人在床上。飯是老媽子燒好了端來放在桌上,也不管我吃不吃,也不問我要吃什么,’說到這里,一陣急咳把他的話打斷了。至少咳了兩三分鐘,臉上漲得通紅;慢慢的喝了我遞給他的一杯水,方才復(fù)原?!顾幩惨约鹤?,要水要茶,喊了半天還沒有人來。房里沉寂如墟墓。你看我還有一口氣,其實是已死的尸體,被放在這空闊的‘棺室’里。倚著枕,看見日光由東墻移到地板上,再移到西墻;看見窗外那株樹的陰影,長長的照在天井里,漸漸的短了,又漸漸的長了??匆姾谪垜袘械乃诖翱谪?fù)暄;走了,又來,黃昏時,又走了。那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停了三天了,也沒有人去開……’又是一陣狂咳迫著他,停止了他的話。
“我后悔不該問了他那句話致引動他的憤慨。我只得又倒了半杯水給他喝,勸他道:‘不要多說話了,多說話是于你有害的,息息吧?!?
“他說:‘不,謝謝你。我已看得很淸楚我的運命了;死神的雙翼,已拍拍的在半空中飛著,他的陰影半已罩在我的臉上。不在這還能說話時對好友多說幾句,再也沒有時候可說了,而況你明天就要走了,現(xiàn)在是最后一次聽見我的話聲了。……’
“外面有人敲大門。接著便聽見女人的口音問道:‘黃媽,有客人在房里么?’她隨即進(jìn)了房門。這便是他的夫人紫涵。把她和蘋澗一比較,是可驚異的差歧:一個是充滿了生氣,雖然雙眉緊蹙著,臉上現(xiàn)出幾分憔悴的樣子,而掩不住她的活潑、靈動和血氣的完足;一個是,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與其說他是‘人’,不如說他是一具‘活尸’,只剩了奄奄一息。她坐在床沿,和我敷衍了幾句后,便低了頭,沉默著。
“房里寂如墟墓,幕色隱約的籠罩上來,我便立起來說道:‘太晚了,不坐了。蘋澗,好好的保重自己!再見,再見!’握了握他伸出的小手,輕輕的。他凄聲的說道:‘再見,恕不能起來送你?!?
“我心里沉沉的,重重的,似沉入無底的深淵,又似被千萬石的鉛塊壓住,說不出的難過。這凄楚的情緒,直把我送到北京,還未完全消失?!?
亦公道:“他們倆不是前年冬天在上海開始同居的么?我還記得他們倆剛剛同居時是如何的快樂。每個星期日的午后,蘋澗總和她同游環(huán)龍花園;如一對雙飛的蛺蝶似的,在園中并肩緊靠著走,并肩緊靠著坐在水邊,甜蜜蜜的低說著。春天似乎泛溢在他們倆的臉上,春光幾乎為他們倆占盡。垂柳倒映在池面,他們倆也倒映在池面。并坐著,低語著,手互握著。不知羨煞了幾何走過這一對鴛鴦面前的男女。不料結(jié)局卻是如此,眞是想不到的?!?
仲宣道:“愛情比蛺蝶還輕,飛到東,又飛到西,這是常事?!?
秋迂嘆道:“也不能怪紫涵,我們要設(shè)身處地替她想。一個將死的病人,一間沉寂如墟墓的病家,能把一個活潑、靈動、血氣完足的靑年女子終天關(guān)閉、拘留在那里么?我初到上海,第一次去看蘋澗時,他已經(jīng)病得不輕了,但還沒有睡倒在床。他終日坐在廊前曬太陽,看看輕松的小說和詩歌。紫涵也終日陪伴著他坐著。時時忙著替他拿藥水,拿報紙,拿書,拿茶,拿痰盂。他的脾氣卻一天天的隨了身體而變壞。動不動便生氣,一點小事不對,便不留情的叱罵她。茶太冷了,書拿得不對了,牛奶沸得太慢了,件件事都罵她,仿佛一切事都是她有意和他為難。而罵了幾句后,便狂咳不已。
“‘我病得這樣了,你還使我生氣。恨不得叫我早一天死,你才好早一天再嫁別人!’象這樣的話也常常罵著。有一天,紫涵偸空跑到我家里,向內(nèi)子告訴了大半天,幾乎是連哭帶說的,不知她心里是如何冤苦、憂悶、悲傷。她道:‘為了他,我什么苦都肯吃。我見他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恨不得把我的肌肉割補給他。我一天到晚侍候著他,而他總沒有好臉對我,不是罵,便是叱,而且什么重話都罵得出口。我從孩子時候起,活了二十多歲,哪曾受過這樣的罵,哪曾吃過這樣的苦!我為了他是病著,一句話也不敢回答。有苦只好向自己腹里吞,有冤屈只好背地里自己流淚悲傷。為了他的病,我?guī)自彩孢^一天,安睡過一夜。我向來不信佛,不信神;而今是許愿、求簽,什么事都來。我愿冥冥中的大神,早一天賜給我死,而把我的余年給了他。我的苦吃夠了。人生的辣味也嘗夠了,眞不如死了好!而他這幾天來,更無時無刻不和我生氣。醫(yī)生戒他不要多說話,他卻終日罵人,罵了便要咳嗽,這病哪里會好!還不如我避了他,使他少生些氣好?!L的嘆了口氣,如夢的說道:‘過去的美境,過去的戀感,如今遼遠(yuǎn)了,遼遠(yuǎn)了。未結(jié)婚時,他是如何的殷勤,我要什么,半句話還沒有說完,他連忙去代我拿來了;結(jié)婚后,他是如何的溫存,只有我嗔他埋怨他的份兒,他哪里有對我回說半句重話。而今這幸福已飛去了,遼遠(yuǎn)的遼遠(yuǎn)的飛去了,不再飛來了。只當(dāng)是做了一場美夢,可惜這美夢太短了,太短了!’她愈說愈難過?;貞浌雌鹚f縷的愁恨,不禁伏在桌上嗚咽的泣著。良久,良久,才抬起了頭,說道:‘這樣的生,不如死好!’淚珠一串串的掛滿了她的臉,內(nèi)子只有陪著她嘆息,一句勸慰的話都說不出。
“后來,聽見內(nèi)子說,蘋澗是,一天一天的,生氣時候更多了。紫涵為了免他見面便動氣之故,只好白天避開了他。我第三次去看蘋澗時,紫涵果不在家里。他獨自睡在床上。房間里是如此的陰慘、沉寂,似乎只有盤伏在窗口負(fù)暄的黑貓是唯一的生物。這里的時間,一刻一秒似乎有一年一月的長久。我不知沉浸在病海中的蘋澗將如何度過這些悠久沉悶的時間。他也叨叨羅羅的告訴我許多關(guān)于紫涵的話,而最使他切齒的便是她天天出外,太陽沒有曬進(jìn)屋便走了,太陽已將落山還未歸來,拋他一個人在家,獨自在病海中掙扎著。他微吟道:‘多病故人疏!不,如今是,多病妻孥疏了!’他臉上浮著苦笑。
“對墻掛著一幅放大的他們倆的照片,背景是絲絲的垂柳,一塘的春水,他靠在她肩上,微笑著。在他們倆的臉上都可看出甜蜜的愛情和靑春的愉樂是泛溢著。
“這是一個永不再來的美夢?!?
秋迂凄然的不再說下去。屋里的四個人悵然的相對無語。
爐火微紅,北風(fēng)狂吼,伸出檐外的煙通被吹得閣閣的響著。外面是無邊的黑暗。
一片片的白雪,正瑟瑟的飄下。屋瓦上,樹枝上已都罩了一層薄薄的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