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道周手書詩翰
上虞羅氏藏黃石齋先生手書詩翰六種,共近體詩二十首。
其一云:
熙朝真氣古洪韻,
十二圣人述作同。
開辟自當(dāng)元始運,
正酬未藉圣人功。
知將弓馬安天下,
謬采詩書慰日中。
嶧泗余風(fēng)看不絕,
明明浮磐與孤桐。
四百陳符陋太元,
嘉園準在圣人前。
齋心研幾寧論月,
曝背暄光不計年。
入緯文梭通歧女,
破董逸響上朱弦。
清時順盻成無據(jù),
裹革工夫事韋編。
平成何日得樵漁,
塞道橫流未廓如。
曉警到天真欲漏,
禹功著手只荷鋤。
稻梁盡處消鳧雁,
鐘鼓頻年送雞鶴。
不信缺祈同沐浴,
備然引涕自修書。
夢持丹漆屢南行,
洴澼依然滯管城。
主圣豈資經(jīng)史力,
道荒聊倩古人耕。
好錘玉失為瘢藥,
不比鐘聲自瓦鳴。
莫誦權(quán)輿偷一嘆,
申轅個是魯諸生。
偶對經(jīng)書作,寄雪堂先生教。黃道周。
其二云:
精誠誰似爾,乾竭一身存。
裹革雖吾志,還山卻主恩。
半弦開石虎,千萬墮崖猿。
君處能無恙,談經(jīng)且在門。
合體難分痛,剖肝非舊時。
人當(dāng)天不泰,家共友仳離。
棟壓青松恨,崖傾朽石知。
請看匣底劍,快于擔(dān)頭絲。
悟道惟頑石,離群合采真。
不應(yīng)慙不義,無患到無身。
風(fēng)氣疏龍血,燈華結(jié)鬼燐。
相將天等事,莫斷藕絲春。
心許知無怨,途窮未倒行。
晴陰隨小鳥,毒痛共蒼生。
故事經(jīng)開眼,后人別點睛。
江河日月計,豈有不澄清。
江上別楊璣部太史先生。七月朔日。弟道周頓首。書于儀真舟中。
其三云:
歛著慚高手,移薪惜熱腸。
冰蠅初割席,石燕乍摧床。
我得舍生法,人貽入定方。
弓刀動絲竹,合證古靈光。
忘魚良足貴,喪狗欲依誰。
有道平簪帶,無家訴扊扊。
天搜鐺底飯,客寄劍頭炊。
醴酒傳經(jīng)日,行藏共此時。
癯遯能清嘯,榮途見雅舂。
舊冠誰得度,扁帶若為客。
蹙國盡元免,良師恣亦松。
警心非一事,早晚又秋風(fēng)。
柳下昔何愧,蘇門今始懸。
微癪猶偃木,涓水動滔天。
鹿命推車后,蟾魂破鏡前。
合推煅灶火,燒卻祖生鞭。
江上八詩,懷璣翁道丈,時齒痛不可忍,又當(dāng)換小舟入邗溝,草草見意而已。七月朔日。弟道周頓首。
其四云:
世道依稀在,名流風(fēng)教會。
岑牟天覆被,蒯窶鬼提攜。
半塘魚蝦市,微通桃李蹊。
明河歛滴雨,盡灑大江西。
豈不樂茲土,己懷禮樹憂。
鳳衰無覽下,麟怪得幽求。
藥里慚干祿,薪擔(dān)惜反裘。
到頭多罪過,不在此離愁。
清晝無逃雨,遯荒豈素心。
似逢開闊網(wǎng),亦有失"禽。
警鳥虛弦落,余魚半壑尋。
悠悠看楚水,蘭芷到于今。
江湖未逼促,愧仰獨吾生。
主意寬青史,天心急太平。
避秦迷去路,報國惜孤行。
所愧蓴鱸福,偏歸老步兵。
江上急徵,別璣部老先生,并謝初士西珮從之達生諸兄正。凡并前列八首。七月朔日。弟道周頓首。
其五云:
浮云日出幾時無,
剗卻華峨天外圖。
身自檀弓開物始,
人從細節(jié)想侏儒。
屠龍已盡千金枝,
彈雀未輕明月珠。
垂老不資朋友力,
山行聊得紫藤扶。
東南在處有柑鱸,
信蓮舟百丈齊。
半榻命圓供夢鹿,
一經(jīng)未火足醢雞。
已翻秋水簾薜路,
不借春風(fēng)桃李蹊。
向道匡盧松子好,
避人幕府又江西。
小作奉呈足庵老先生尊鑒。漳浦黃道周。
其六云:
似爾人宜邱壑間,
何當(dāng)縋絕又扶攀。
牛已失東西路,
鳥翮未翻大小山。
不信精誠輕水火,
偏從鉆覓安閑。
射聲諸騎休搖手,
七獲丈夫舊閉關(guān)。
七尺難停箭上弦,
馬頭安得穩(wěn)周旋。
銜隊里甘臣仆,
破冢帆中識長年。
閉戶誰知龍正斗,
幽人定與虎同眠。
懸崖在處堪垂手,
不獨荒臺北斗邊。
碭山道中,遇諸悍子,身為探馬,以先緹騎,偶作似士彥兄丈一粲。黃道周。后有馮伯云跋曰:余在閩中,所見石齋先生真跡甚夥,未有如是卷之絕妙者。所題年月出處,按之全集并合,又何疑耶?嘉禾后學(xué)馮登府記。按右二十首,惟《別揚璣部詩》前八首,及《碭山道中遇諸悍子》二首見集中,余皆失載。以《明史》及先生年譜考之,當(dāng)為崇禎十三年就逮時所作。璣部即楊職方廷麟,集本作楊璣部。吳梅村詩亦云楊廷麟,字伯祥,別字璣部。此手跡作璣當(dāng)不誤,或用字異也。按:先生年譜,崇禎十三年,江西巡撫解公學(xué)龍薦先生,而逮命遂下。先生聞報,即于五月二十三日辭幕就道,時緹騎尚在南昌。先生中夜出門,匍匐至水口,揮手以謝同人,及至南昌聞逮,諸子依依不去,欲同北上,先生毅然揮之。至碭山道中,遇警,身先緹騎得過,以七月末旬至京云云。此兩冊中《別楊璣部》十二詩,皆署七月朔日,其時正由江入邗溝,殆在就逮之時。自揚州至京二十余日,亦與旅程合也。集中《別楊璣部詩》十三首,五首與此異,《碭山道中遇警身先緹騎得過壽張》十首,此僅書其二,皆此年作;至《浮云》、《日出》二律,當(dāng)在貶江西按察使照磨之后;至《偶對經(jīng)書》四律,則時代無可考矣。又據(jù)年譜,則先生雖貶江西,未嘗之官,而巡撫解學(xué)龍乃以所部官薦之。及永戌廣西,在途中半載,及江西境而即召還。而《明史》本傳乃謂戌已經(jīng)年。本傳記召還奉對語,而《年譜》并不記入京,頗多抵牾,疑本傳誤也。
內(nèi)府所藏王右軍《游目帖》
內(nèi)府所藏王右軍《游目帖》,曾刻于《三希堂法帖》卷一,后以賜恭忠親王。庚子之亂,為日本人安達萬藏所得。今歲始于東京蘭亭會見之。其紙極薄,謂六朝寫經(jīng)用紙,與唐人所用府紙楮紙不同。其中唐人印記,有太宗貞觀小璽、鐘紹京書印二字印;宋印則有太宗福化小璽、高宗寓意小璽、紹興半璽、內(nèi)府珍藏半印、御書半印、河?xùn)|薛氏印、紹彭道祖二印、唐氏妙跡半印、游遠卿圖書印、邕里半印,然則此帖為右軍真跡與否,不敢知,要為貞觀內(nèi)府之藏,與十七帖中《游目帖》之祖本,則可信也。卷首有高宗純皇帝手書“得之神功”四大字,后有魏秦馬記二觀款,及明鄭柏錄方正學(xué)跋,并徐朗白一贊一跋。三希堂帖僅刻方跋,而徐氏一贊一跋并未刻,然徐語較方跋尤能得此帖之要領(lǐng),故亟錄之。其贊曰:書法至?xí)x,體備前規(guī),專美大成,絕倫于義,疇能方駕,過鐘邁芝,煥若神明,譽重當(dāng)時,墨為世寶。并代詞師,藜唐爭購,博訪無遺。兵火屢變,造物轉(zhuǎn)移,民間剩跡,盡入宋帷,《閣帖》臚列,真?zhèn)渭娕?,元章刊誤,始正臨池。撫茲游目,別有神奇。非廓非填,枯毫脫皮,冷金古紙,松煙鳳脂,行草兼摯,八法并施,龍?zhí)④S,智果不欺。詳考印識,薛氏長官,紹彭道祖,首尾參贊,貞觀稿化,吉鑒在茲。一符半印,世遠難窺,紹興小璽,儼然四垂。宋末元初,流傳阿誰?浦江陳氏,世守于斯。嗟余衰朽,何幸得窺。百計巧訪,一朝得之,維彼定武,石上畫錐,子固云水,性命是期,況乎真跡?出以天倪,翩翩神彩,古香盈眉,精妙既合,心乎俱夷。天下至寶,清閟首推,寶晉墨王,品定永持,神傾里鮓,氣壓送梨,匣逗襲靈,光怪陸離,卿云景勝,到處相隨。崇禎壬午重九前,小清關(guān)主者朗白父徐守和識。又跋云:此游目帖初入奩時,霾斑爛駁,掩采埋光,雖印識累累,瞇目難辨,及命工裝潢,洴澼浮垢,而貞觀小璽,傲然在第三行都字上間,硃暈沈著,深入紙膚,隱隱不沒,直唐弘文館褚解二學(xué)士校定真跡也。張彥遠《書要錄》載:唐文皇購求大王草書三千紙,"其筆跡言語相類,綴粘成卷,緣帖首有十七字,用為帖名,以貞觀兩字為小印印之。今此帖具有此印,則其為十七帖中之散佚,復(fù)何疑哉。夫以歲稽之,永和至唐貞觀,歷三百有余年,貞觀至我明崇禎,又歷千一百有余歲,然而古墨未脫,古紙未磨,行間疊痕猶在,則古人珍藏衣帶,死生患難與之俱,雖由人證,顧莫為莫致,豈非天哉。癸未秋分,雨窗蕭瑟,閉戶展觀,取《筆陳圖》中七條之形墊,六種之體裁,合參分究,然后知善鑒者不寫,非虛語也。嗚呼!鑒豈易言哉。撫茲妙跡,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焉。其體正而出之以圓機,其氣雄而化之以澹韻,郁龍蛇于毫末,托泉石于遠游。擅武鐘張,擅一時之絕調(diào);睥睨郗謝,開百代之師承。遂使咄咄唐慕,瞠乎其后;規(guī)規(guī)米仿,顰爾其前。則真機氣焰,固足以攝偽魄哉。載貞觀小璽,重為題此。歲癸未中秋后四日錄出。朗翁,崇朗白,名守和,不知何許人,收藏甚富,《三希堂法帖》所刻書,有朗翁題跋者不少。余見唐風(fēng)樓羅氏所藏黃子久《江山清興圖》,渾成淡遠,為元世之冠,亦系朗翁故物。然當(dāng)時及后世,罕知其名者,殊可異矣。取《游目帖》墨本,與唐拓《十七帖》刻本校,則刻本清勁有余,而中和之氣,覺墨本為勝。蓋當(dāng)時解元輩,皆刻石巨手,兼通書法,不無以己意參入。沈子培方伯《題崔敬邕墓志詩》云“審人墨髓石人參”,不獨北朝為然,則唐初亦猶是也。南唐《澄清堂帖》所刻,由重摹本上石,故稍失之瘦弱,而于筆意所得較多。若宋以后刻本,則去之遠矣。
姜西溟所藏唐拓《十七帖》
姜西溟所藏唐拓《十七帖》,有吳蓮洋先生題五絕句,雍容淹雅,為自來論書者所未有者。詩云:“自信張芝雁陳齊,朅來野鶯與家雞。續(xù)得過江書十紙,神明先伏庾征西?!薄芭針I(yè)貞觀入貢初,煙霏露潔狀何如。外人千載猶珍重,不數(shù)嚴家餓隸書?!薄叭战o櫻桃子一囊,山川游目樂徜徉。尚平心事誰能識,折簡還留種樹方?!薄敖锹暈咭严嗖拢挚ば腥擞植徊?。自是將軍多知足,金堂玉室待君開?!薄皦`山前采紫芝,樂道滄海去無時。仙人游戲皆龍鳳,多少兒孫飲墨池?!庇臆娦亟髸?,為千古第一。此五詩能狀其為人,其書亦沖雅有法度。此帖題識,共數(shù)十家,皆不俗惡。二百年前,士大夫文章墨翰,猶可想見。乾嘉以后,學(xué)術(shù)雖盛,而翰墨不足觀,況在今日?可以觀世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