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諸夷姓

諸夏所在既如上章所述，與之對峙之諸夷，乃并不如諸夏之簡單，所謂“夷”之一號，實包括若干族類，其中是否為一族之各宗，或是不同之族，今已不可詳考，然各夷姓有一相同之處，即皆在東方，淮濟(jì)下流一帶。現(xiàn)將古來為人稱為夷者各族，或其子孫列為東夷者，或其地望正所謂夷地者，分別疏解如下。

（一）太皞之族

太皞與太昊為一辭，古經(jīng)籍多謂即是伏羲氏，或作包犧氏。關(guān)于太皞之記載見于早年經(jīng)籍者如下：

《左傳》僖二十一：“任、宿、須句、顓臾，風(fēng)姓也，實司大皞與有濟(jì)之祀，以服事諸夏。邾人滅須句，須句子來奔，因成風(fēng)也。成風(fēng)為之言于公曰：‘崇明祀，保小寡，周禮也；蠻夷猾夏，周禍也。若封須句，是崇皞、濟(jì)而修祀，紓禍也?！倍旁疲骸八膰酥?。任，今任城縣，顓臾在泰山南武陽縣東北，須句在東平須昌縣西北。四國封近于濟(jì)，故世祀之。”按，杜釋有濟(jì)誤。有濟(jì)正如有夏有殷，乃是古國名，四國其后，或其同姓耳。又昭十七：“太皞氏以龍紀(jì)官，故為龍師而龍名。”

又同年：“陳，太皞之虛也?！?

《論語》：“季氏將有事于顓臾……孔子曰：‘……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按，此足證顓臾本為魯之附國。

《易·系辭》下：“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jié)繩而為罔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按，《御覽》七百二十引《帝王世紀(jì)》與此大同，惟“作結(jié)繩”作“造書契以代結(jié)繩之政”，與此異。

《帝王世紀(jì)》：“太昊帝庖犧氏，風(fēng)姓也。蛇身人首。有圣德，都陳。作瑟三十六弦。燧人氏沒，庖犧氏代之。繼天而生，首德于木，為百王先。帝出于震，未有所因，故位在東方，主春，象日之明，是稱太昊。制嫁娶之禮，取犧牲以充庖廚，故號曰庖犧氏。后世音謬，故或謂之宓犧?！保ā队[》七十八引作《皇王世紀(jì)》。自此以下皆據(jù)宋翔鳳輯本。）

又：“太皞帝庖犧氏，風(fēng)姓也。母曰華胥。遂人之世，有大人之跡，出于雷澤之中，華胥履之，生庖犧于成紀(jì)，蛇身人首。有圣德，為百王先。帝出于震，未有所因，故位在東，主春，象日之明，是以稱太皞?！保ā抖Y記·月令正義》引）

又：“女媧氏亦風(fēng)姓也，承庖犧制度，亦蛇身人首。一號女希，是為女皇。其末，有諸侯共工氏，任知刑，以強(qiáng)伯，而不王。以水承木，非行次，故易不載。及女媧氏沒，次有大庭氏、柏皇氏、中央氏、栗陸氏、驪連氏、赫胥氏、尊盧氏、混沌氏、昊英氏、有巢氏、朱襄氏、葛天氏、陰康氏、無懷氏，凡十五世，皆襲庖犧之號?！保ā队[》七十八）

又：“庖犧氏作八卦。神農(nóng)重之為六十四卦。黃帝堯舜引而伸之，分為二易。至夏人因炎帝曰連山。殷人因黃帝曰歸藏。文王廣六十四卦，著九六之爻，謂之周易。”

《古史考》：“伏犧作瑟?！保ā睹娮V序正義》引）

又：“庖犧作易，弘開大道?！保ā稌n·帝王部》引）

綜合上列諸說，歸納之可得下之二事。

一、太皞族姓之國部之分配，西至陳，東括魯，北臨濟(jì)水，大致當(dāng)今河南東隅，山東西南部之平原，兼包蒙嶧山境，空桑在其中，雷澤在其域。古代共認(rèn)太皞為東方之部族，乃分配于淮濟(jì)間之族姓。

二、太皞繼燧人而有此土，在古代之禮樂系統(tǒng)上，頗有相當(dāng)之供獻(xiàn)，在生活狀態(tài)上，頗能作一大進(jìn)步。當(dāng)是已進(jìn)于較高文化之民族，其后世并不為人所賤：在周代雖居采衛(wèi)，而為“小寡”，世人猶以為“明祀”也。

（二）少皞之族

關(guān)于少昊之記載，見于早年經(jīng)籍者如下：

《左》昭十七：“郯子來朝，公與之宴，昭子問焉，曰：‘少皞氏鳥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昔者黃帝氏以云紀(jì)，故為云師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紀(jì)，故為火師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紀(jì)，故為水師而水名。大皞氏以龍紀(jì)，故為龍師而龍名。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故紀(jì)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祝鳩氏，司徒也；雎鳩氏，司馬也；鸤鳩氏，司空也；爽鳩氏，司寇也；鶻鳩氏，司事也。五鳩，鳩民者也。五雉，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九扈，為九農(nóng)正。扈民無淫者也。自顓頊以來，不能紀(jì)遠(yuǎn)，乃紀(jì)于近，為民師而命以民事，則不能故也?！倌崧勚娪谯白佣鴮W(xué)之，既而告人曰：‘吾聞之，天子失官，學(xué)在四夷，猶信?！保ò创四斯糯畧D騰制。古代稱圖騰曰“物”，說別詳。）

昭二十九：“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該，曰修，曰熙，實能金木及水。使重為句芒，該為蓐收，修及熙為玄冥。世不失職，遂濟(jì)窮桑。此其三祀也?！保ǘ旁疲F桑地在魯北。按，即空桑。）

定四：“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虛?！保〒?jù)此，知曲阜為少皞氏之本邑。）

《楚語》：“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

《帝王世紀(jì)》：“少昊帝，名摯，字青陽，姬姓也。母曰女節(jié)。黃帝時，有大星如虹，下流華渚。女節(jié)夢接，意感生少昊。是為玄囂，降居江水。有圣德，邑于窮桑，以登帝位，都曲阜，故或謂之窮桑。帝以金承土……故稱少昊，號金天氏?！保ㄒ姟队[》七十九）

《古史考》：“窮桑氏，嬴姓也。以金德王，故號金天氏?；蛟?，宗師太皞之道，故曰少皞。”（《太平御覽·帝王部》引）

《海內(nèi)經(jīng)》：“少皞生般，般是始為弓矢，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

綜合以上所記，除其矛盾處以外，其地望大致與太皞同，而位于空桑之野之曲阜，尤為少皞之本邑。太皞少皞皆是部族名號，不是個人私名，在古代記載上本甚明白。所謂伏犧氏、金天氏者，亦非能名之于一人者。至戰(zhàn)國末漢初年之易系，始有“堯舜氏”一類的名詞。然“堯舜氏”亦是統(tǒng)指一派，而非單指一人。氏本為部類家族之義，《左傳》及其他古籍皆如此用。至于太少二字，金文中本即大小，大小可以地域大小及人數(shù)眾寡論，如大月氏、小月氏。然亦可以先后論，如大康、少康。今觀太皞、少皞，既同處一地，當(dāng)是先后有別。且太皞之后今可得而考見者，只風(fēng)姓三四小國，而少皞之后今可考見者，竟有嬴、己、偃、允四著姓，當(dāng)是少皞之族代太皞之族而居陳魯一帶。太皞族之孑遺，僅存太山之南，為零數(shù)小部落，而少皞一族，種姓蕃衍。春秋所謂淮夷，每從其姓，商末所謂奄人，亦是嬴姓。且秦趙之祖，皆稱嬴姓，比起太皞來，真是有后福的了。今分述少皞四姓于下。

嬴。嬴姓國今可考者有商末之奄，淮夷之徐，西方之秦、趙、梁。（《左傳》僖十七年，“梁嬴孕過期”）中原之葛，（僖十七，“葛嬴”）東南之江、黃。（《史記索隱》引《世本》）據(jù)《史記》，伯翳（按即伯益，詳下）為秦趙之祖，嬴姓之所宗。（《世本》同）秦趙以西方之國，而用東方之姓者，蓋商代西向拓土，嬴姓東夷在商人旗幟下入于西戎。《秦本紀(jì)》說此事本甚明白。少皞在月令系統(tǒng)中為西方之帝者，當(dāng)由于秦趙先祖移其傳說于西土，久而成土著，后世作系統(tǒng)論者，遂忘其非本土所生?！妒酚洝份d嬴氏之西封如下：

《秦本紀(jì)》：“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按顓頊在古帝系統(tǒng)中應(yīng)屬東系，說別詳。）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yè)（此東夷之傳說，辨詳上文）。大業(yè)取少典之子，曰女華。女華生大費(fèi)，與禹平水土。已成，帝錫玄圭。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費(fèi)為輔?！鬯丛唬骸蔂栙M(fèi)，贊禹工，其賜爾皁游，爾后嗣將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費(fèi)拜受。佐舜調(diào)馴鳥獸，鳥獸多馴服（按，此即皋陶謨之伯益故事）。是為柏翳，舜賜姓嬴氏。大費(fèi)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實鳥俗氏（按，此即所謂少皞以鳥紀(jì)官）。二曰若木，實費(fèi)氏（按，魯有費(fèi)邑，見《左傳》《論語》，當(dāng)即費(fèi)氏之故居。曲阜為少皞之墟，費(fèi)氏之居去之不遠(yuǎn)也）。其玄孫曰費(fèi)昌，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費(fèi)昌當(dāng)夏桀之時，去夏歸商，為湯御，以敗桀于鳴條（此蓋湯創(chuàng)業(yè)時，先服東夷，后克夏后，故費(fèi)昌在湯部隊中）。大廉玄孫曰孟戲，中衍，鳥身人言。帝大戊聞而卜之使御，吉，遂致使御而妻之。自大戊以下，中衍之后，遂世有功，以佐殷國，故嬴姓多顯，遂為諸侯。其玄孫中潏，在西戎，保西垂（此蓋殷人拓土西陲，東夷之費(fèi)氏為之守戍，遂建部隊于西陲）。生蜚廉，蜚廉生惡來，惡來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紂。周武王之伐紂，并殺惡來。是時蜚廉為紂石北方，還無所報，為壇霍太山而報。得石棺，銘曰：‘帝令處父不與殷亂，賜爾石棺?！匀A氏死，遂葬于霍太山。蜚廉復(fù)有子曰季勝。季勝生孟增，孟增幸于周成王，是為宅皋狼（《趙策》，“智伯之趙，請皋狼之地?！鄙w智伯自大，故請人之皋狼。在漢為縣。曰“宅皋狼”者，謂居于皋狼也）。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繆王，得驥溫驪驊騮耳之駟。西巡狩，樂而忘歸。徐偃王作亂，造父為繆王御，長驅(qū)歸周以救亂。繆王以趙城封造父，造父族由此為趙氏。自蜚廉生季勝已下五世至造父。別居趙，趙衰其后也。惡來革者，蜚廉子也，早死，有子曰女防。女防生旁皋，旁皋生太幾，太幾生大駱，大駱生非子。以造父之寵，皆蒙趙城，姓趙氏。非子居犬丘，好馬及畜，善養(yǎng)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馬于渭之間，馬大蕃息。孝王欲以為大駱適嗣。申侯之女，為大駱妻，生子成，為適。申侯乃言孝王曰：‘昔我先酈山之女，為戎胥軒妻，生中潏。以親故，歸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今我復(fù)與大駱妻，生適子成。申駱重婚，西戎皆服，所以為王。王其圖之?！ò?，周人慣呼殷人曰戎，“戎商必克”“殪戎殷”，皆其證。則稱胥軒為戎者，當(dāng)亦因其為東方族類也。嬴姓[費(fèi)氏]為商人置之西垂后，婚于西戎之姜姓，[申為姜姓，則酈山氏亦當(dāng)為姜姓。]所生之子，在殷周之末，以母系故，歸順周人。所謂“西垂和睦”者，此其義也。）于是孝王曰：‘昔柏翳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賜姓嬴。今其后世亦為朕息馬，朕其分土為附庸，邑之秦，使復(fù)續(xù)嬴氏祀?！栐磺刭?，亦不廢申侯之女子為駱適者，以和西戎。秦嬴生秦侯?！保ò辞厥酚浳磁c六國同亡，太史公書所記秦之先世必有所本，且此說正與少皞之其他傳說相合?？v使秦有冒充之嫌，其由來已舊矣。）

《趙世家》：“趙氏之先，與秦共祖。至中衍，為帝大戊御。其后世蜚廉，有子二人，而命其一子曰惡來。事紂，為周所殺，其后為秦。惡來弟曰季勝，其后為趙。季勝生孟增，孟增幸于周成王，是為宅皋狼。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幸于周繆王。造父取驥之乘匹與桃林盜驪驊騮耳獻(xiàn)之繆王?？娡跏乖旄赣餮册?，見西王母，樂之忘歸。而徐偃王反，繆王日馳千里馬，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賜造父以趙城，由此為趙氏?！?

按，伯翳即伯益（說前詳）。伯益與夏有爭統(tǒng)之事，其人亦號有平水土之功，已見上文論夷夏交勝一章中，此亦嬴為東夷姓之一證。又《逸周書·作雒解》：“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以略……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彼^熊者，或是楚之同族（按楚羋姓，而其王名皆曰熊某。金文中熊作酓），所謂盈者，當(dāng)即嬴之借字。又，宣八年《左傳》經(jīng)文，“夫人嬴氏薨”“葬我小君敬嬴”?！豆贰稑b》經(jīng)文皆作“熊氏”“頃熊”，因此近人有疑熊嬴為一名者。然楚王號之熊字本借字，其本字在金文為酓，不可強(qiáng)比?！蹲黯媒狻沸苜⑴e，不可以為一。且果熊嬴是一姓者，《鄭語》詳述祝融八姓，不應(yīng)略此重事，反曰“姜、嬴、荊、羋，實與諸姬代相干”。從此可知嬴熊二詞同源之說之無根。果此說不誤，則《書》所謂踐奄，即《逸周書》所謂略盈族也。此固未可謂為確證，然求之地望，按之傳說，差為近是矣。

又《秦本紀(jì)·贊》記嬴姓諸氏云：“秦之先為嬴姓，其后分封以國為姓。有徐氏、郯氏、莒氏、終黎氏、運(yùn)奄氏、菟裘氏、將梁氏、黃氏、江氏、修魚氏、白冥氏、蜚廉氏、秦氏。然秦以其先造父，封趙城，為趙氏?！贝艘鄸|方之徐郯、西方之秦趙，同出一祖之證。

己。按，己本祝融八姓之一。然《世本》云：“莒己姓?！保[二正義引。）杜預(yù)云：“少皞金天氏，己姓之祖也?！保ㄕ咽咦?。）又云：“莒嬴姓，少昊之后。周武王封茲輿于莒，初都計，后徙莒，今城陽莒縣是也?！妒辣尽纷约o(jì)公以下為己姓，不知誰賜之姓者?！保[二正義引杜預(yù)《世族譜》）據(jù)此，祝融八姓之己與莒國之己本非一源，不可混為一事。莒之中道改姓，殊費(fèi)解。按之文七年《左傳》“穆伯娶于莒，曰戴己”。是莒己姓有明征，改姓之說，雖或由于“易物”，究不能證明或反證之。今應(yīng)知者，所謂己姓，不出同一之祖，或祖祝融，或祖少皞，或祖黃帝。下文之表，但以祖少皞者為限。

偃。皋陶之后為偃姓，偃姓與嬴姓之關(guān)系，可以皋陶與少皞之關(guān)系推求之。自《列女傳》曹大家注，以為“皋陶之子伯益”（《詩·秦風(fēng)》疏引），鄭玄以為“伯翳實皋陶之子”（《詩譜·秦風(fēng)》），王符以為“皋陶……其子伯翳”（《潛夫論·氏姓》），此說在后世著書者遂多所尊信。梁玉繩詳辨此說之非（《史記志疑》十九，《人表考二·許繇下》），其所舉證多近理，至其舉《左傳》臧文仲皋陶庭堅不祀之嘆，以證徐秦之不祖皋陶，即皋陶非伯益之父，尤為確不可易。然古代傳說中既有此盛行之一說，自當(dāng)有所本，蓋“皋益同族而異支”（梁玉繩語），以族姓論，二者差近。以時代論，皋陶氏略先于伯益。后世之追造《世本》者（周末此風(fēng)甚熾，帝系即如此出來者），遂以為伯益父皋陶矣。今固不當(dāng)泥于皋陶為伯益父之說，同時亦當(dāng)憑此傳說承認(rèn)偃嬴二宗，種姓上有親屬關(guān)系。

然則皋陶之皞，當(dāng)即大皞、少皞之皞，曰皋陶者，皋為氏，陶為名，猶丹朱商均，上字是邑號，下字是人名?！兑琢帧沸柚笮蠓Q之曰陶叔，足征陶為私名。《路史·后紀(jì)七》云：“封之于皋，是曰皋陶。”（按《路史》賣弄文詞而不知別擇，好以己意補(bǔ)苴舊文，誠不可據(jù)。然宋時所見古書尚多，《世本》等尚未佚，《路史》亦是一部輯佚書，只是書輯得不合法度而已，終不當(dāng)盡屏而不取。）此說或有所本，亦可為此說之一旁證。皋陶之裔分配在英六群舒之地，似去徐州嬴姓較遠(yuǎn)，然若信皋陶之陶，即少皞之皞，又知周初曾壓迫熊盈（即嬴）之族，所謂平淮夷，懲舒人，皆對此部類用兵者，則當(dāng)知此部類古先所居，當(dāng)較其后世所居偏北，少皞之虛，未嘗不可為皋陶之邑。

所有少皞諸姓國之地望，今列表如下：

以上所列，但以見于《左傳》《史記》《世本》佚文、左氏杜注者為限，《潛夫論》所舉亦略采及，至于《姓纂》《唐宰相世系表略》等書所列，材料既太后又少有頭緒，均不列入。

據(jù)上表，足知少皞后世之嬴姓一支（宗少皞之己姓國在內(nèi)）分配在今山東南境、河南東端，南及徐州一帶。殷代有奄，為大國。有費(fèi)，魯公滅之。蓋魯?shù)乇举毡就?，所謂“奄有龜蒙，遂荒徐宅，至于海邦，淮夷蠻貊”，是指周人略贏族之故事。因周人建國于奄土，贏姓乃南退?；此?，今徐州一帶。及周人勢力稍衰，又起反抗，西伐濟(jì)河。周人只能壓迫之，卻不能滅之，故曰“徐方不回，王曰旋歸”，可見是滅不了的。入春秋，徐始式微，而殷人所置嬴姓在西土者，轉(zhuǎn)而強(qiáng)大，其一卒并天下。其別系偃姓在今安徽北部、河南東南隅以及湖北東境者，當(dāng)亦西周時淮夷部隊中人，入春秋，為楚所并。夏商雖有天下，其子孫猶不若此之延綿。若東方人作三代系統(tǒng)，必以之為正統(tǒng)無疑。

此外，“夷”名號下之部落，有有窮后羿，即所謂夷羿，說已見前。又有所謂伯夷者，為姜姓所宗，當(dāng)與叔齊同為部族之號，別見姜姓篇。又祝融八姓之分配在東海者，亦號曰夷，別見祝融八姓篇，今俱不入此文。

又殷有所謂人方者，似不如釋作夷方，其地不知在何處。董彥堂先生示我甲骨文一片，其詞云“……在二月，在齊，隹王來正人方”，是夷方當(dāng)在濟(jì)水流域中矣。

上列各部族國邑皆曾為人呼之曰夷，或其后世為人列于夷之一格中。綜合其區(qū)域所包括，西至今河南之中心，東盡東海，北達(dá)濟(jì)水，南則所謂淮夷徐舒者皆是。這個分布在東南的一大片部族，和分布在偏于西方的一大片部族名諸夏者，恰恰成對峙的形勢。這里邊的部族，如太皞，則有制八卦之傳說，有制嫁娶用火食之傳說。如少皞，則伯益一支以牧畜著名，皋陶一支以制刑著名。而一切所謂夷，又皆以弓矢著名。可見夷之貢獻(xiàn)于文化者不少。殷人本非夷族，而撫有夷之人民土地，故《呂覽》曰：“商人服象，為虐于東夷?！彪m到宋襄公，還是忘不了東夷，活活地犧牲了夏代的后人以取悅于東夷。殷曾部分地同化于夷，逸書曰“紂越厥夷居而不事上帝”，似乎殷末已忽略其原有之五方帝的宗教，改從夷俗，在亡國時飛廉惡來諸夷人猶為之死。周武王滅商之后，周公之踐奄憨熊盈國，魯公成王之應(yīng)付“淮夷徐戎并興”，仍全是夷夏交爭之局面，與啟益間，少康羿浞間之斗爭，同為東西之斗爭。西周盛時，徐能西伐濟(jì)于河，儼然夷羿陵夏之風(fēng)勢。然經(jīng)籍中所謂虞夏商周之四代，并無夷之任何一宗，這當(dāng)是由于虞夏商周四代之說，乃周朝之正統(tǒng)史觀，不免偏重西方，忽略東方。若是殷人造的，或者以夷代夏。所謂“裔[疑即衣（殷）字]不謀夏，夷不亂華”者，當(dāng)是西方人的話。夏朝在文化上的供獻(xiàn)何若，今尚未有蹤跡可尋，然諸夷姓之供獻(xiàn)卻實在不少。春秋戰(zhàn)國的思想家，在組織一種大一統(tǒng)觀念時，雖不把東夷放在三代之系統(tǒng)內(nèi)，然已把伯夷、皋陶、伯益放在舜禹庭中，賡歌揖讓，明其有分庭抗禮的資格（四岳為姜姓之祖，亦是另一部落。非一庭之君臣，乃異族之酋長。說詳姜姓篇）?！蹲髠鳌分兴^才子不才子，與《書·堯典》《皋陶謨》所舉之君臣，本來是些互相斗爭的部族和不同時的酋長或宗神，而哲學(xué)家造一個全神堂，使之同列在一個朝庭中。“元首股肱”，不限于千里之內(nèi)，千年之間。這真像希臘的全神堂，本是多元，而希臘人之綜合的信仰，把他們硬造成一個大系。只是夷夏列國列族的地望世系尚不盡失，所以我們在今日尚可從哲學(xué)家的綜合系統(tǒng)中，分析出族部的多元狀態(tài)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