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姜之地望
在西周封建的事跡中,有一件很當(dāng)注意者,就是諸侯的民族不必和他所治的民族是一件事。譬如勾吳,那地方的人民是斷發(fā)文身的,而公室是姬姓;晉,那地方的人民是唐國之遺,而公室是姬姓;虞,那地方是有虞,而公室又是姬姓。齊之民族必是一個(gè)特異的民族,可以《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及傳記所載齊人宗教之跡為證。但公室乃是四岳之后,后來又是有虞之后了。認(rèn)清這件事實(shí),然后可以不根據(jù)齊民族之特異,論到姜姓之公室。
姜姓國見于載記者,有下列數(shù)國。
許
申
呂 或作甫
以上所謂四岳國,在今河南中部向西南境山中。
姜戎(《左傳》襄十四年):將執(zhí)戎子駒支。范宣子親數(shù)諸朝,曰:“來!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于瓜州。乃祖吾離被苫蓋,蒙荊棘,以來歸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與女剖分而食之。今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蓋言語漏泄,則職女之由。詰朝之事,爾無與焉!與將執(zhí)女!”對(duì)曰:“昔秦人負(fù)恃其眾,貪于土地,逐我諸戎?;莨闷浯蟮?,謂我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棄。賜我南鄙之田,狐貍所居,豺狼所嗥。我諸戎除翦其荊棘,驅(qū)其狐貍豺狼,以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貳。昔文公與秦伐鄭,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殽之師。晉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師不復(fù),我諸戎實(shí)然。譬猶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與晉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來,晉之百役,與我諸戎相繼于時(shí),以從執(zhí)政,猶殽志也。豈敢離逷?今官之師旅無乃實(shí)有所闕,以攜諸侯,而罪我諸戎?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dá),何惡之能為?不與于會(huì),亦無瞢焉!”賦《青蠅》而退。宣子辭焉,使即事于會(huì)。
齊《國語》,齊許申呂由大姜
紀(jì)
向
州
萊 萊在顧棟高《春秋大事年表》中列為姜姓,然此說實(shí)可疑。其言曰:“《襄二年》傳:‘齊侯使諸姜宗婦來送葬,召萊子,萊子不會(huì)。’是萊亦齊同姓國也?!卑福喝R子非宗婦,何以召及萊子,而萊子必會(huì)?或因萊子夫人是姜姓,故萊子必會(huì)乎?(惟“宗婦”尋常之解并不如是耳)此說若確,則萊非姜姓。又,《史記》:“萊人,夷也,與齊爭(zhēng)國?!比粍t果是姜姓,亦當(dāng)是后來齊國所分植。
以上五國皆在山東境,紀(jì)州萊皆環(huán)齊,為之鄰者。
姜 據(jù)古本《竹書紀(jì)年》,宣王時(shí)戎人滅姜侯之邑,引見《后漢書·西羌傳》。準(zhǔn)以羋曹等皆為先代國名后代姓號(hào)之例,姜之為姓必原是國名。惟此姜侯是否姜姓,或是他族封建于其地者,則不可考。
綜合上舉《國語》《左傳》之記載,知姜之所在有兩個(gè)區(qū)域。一在今河南西境,所謂四岳之后者,一在今山東東境。然河南西境必是四岳之本土,此可以“齊許申呂由大姜”,及“太公封于營邱,比及五世,皆返葬于周”,諸說證之。齊本是由四岳國里出來的,望伋兩代仍用呂稱(《書·顧命》齊侯呂伋)。若齊旁諸姜,當(dāng)是齊之宗姓分封者,姜之先世為四岳,四岳之地望如可確定,則姜為何處的民族,可以無疑問了。
有把四岳當(dāng)做人的,例如戰(zhàn)國秦漢間之《堯典》;又有把四岳當(dāng)做岱宗等四山的,例如杜預(yù)注《左傳》。但四岳實(shí)是岳山脈中的四座大山,四岳之國便是這些山里的部落?!对姟ご笱拧罚搬赂呔S岳,駿極于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維申及甫,維周之翰?!泵疲搬?,高貌,山大而高曰崧。岳,四岳也。”那么,申甫一帶的山,即是四岳了。同篇下文說:“亹亹申伯,王纘之事。于邑于謝,南國是式。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登是南邦,世執(zhí)其功。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謝人,以作爾庸?!边@是說申境向南移。其向南移的地方在謝,其差在北的地方可以推想。又《詩·王風(fēng)·揚(yáng)之水》說:
揚(yáng)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yáng)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yáng)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如此看來,申、甫、許在一塊兒。許之稱至今未改,申又可知其后來在謝,則申許呂之地望大致可知了?!多嵳Z》,史伯曰:“當(dāng)成周者,南有申呂。”可知《漢書·地理志》,“南陽郡宛縣故申伯國”,《水經(jīng)注》,“宛西呂城,四岳受封于呂”,諸說,當(dāng)不誤。
然姜之大原實(shí)在許謝迤西大山所謂“九州”者之中?!多嵳Z》,“謝西之九州何如?”可知謝西之域名九州?!蹲髠鳌氛阉哪辏骸八脑?、三涂、陽城、大室、荊山、中南,九州之險(xiǎn)也?!倍抛ⅲ吭陉憸喛h南(今嵩縣);陽城在陽城縣(今登封縣)東北;大室在河南陽城縣西北;荊山在新城沶鄉(xiāng)縣(今湖北鄖陽一帶與河南之界)南;中南在始平武功縣(今武功縣)西。然則九州之區(qū)域正是現(xiàn)在豫西渭南群山中,四岳亦在此九州內(nèi),并非岱宗等四山。
又據(jù)上文所引,《左傳》襄十四年姜戎一段,知九州之一名瓜州,其地鄰秦,其人為姜姓,其類則戎。雖則為戎,不失其為四岳之后。四岳之后,有文物之大國齊,又有戎者,可以女真為例。建州女真征服中夏之后,所謂滿洲八旗者盡染華風(fēng),而在混同江上之女真部落,至今日仍保其漁獵生活,不與文化之?dāng)?shù)。但藉此可知姜本西戎,與周密邇,又為姻戚,惟并不是中國。
姜之原不在諸夏,又可以《呂刑》為證?!秴涡獭冯m列《周書》,但在先秦文籍今存者中,僅有《墨子》引他。若儒家書中引《呂刑》者,只有漢博士所作之《孝經(jīng)》與記而已。《呂刑》全篇祖述南方神話,全無一字及宗周之典。其篇首曰:“惟呂命,王享國百年,耄,荒度作刑,以詰四方?!薄妒酚洝吩疲骸案钛杂谕?。”鄭云:“呂侯受王命,入為三公?!边@都是講不通的話?!皡蚊酢钡降撞荒芙庾鳌巴趺鼌巍?。如以命為呂王之號(hào),如周昭王之類,便“文從字順”了,篇中王曰便是呂王曰了。呂稱王并見于彝器,呂王作大姬壺,其辭云,“呂王作大姬尊壺,其永寶用享”(見《愙齋集古錄》第十四)??芍獏畏Q王本有實(shí)物為證。呂在周代竟稱王,所談?dòng)质切┩鈬?,則姜之原始不是諸夏,可謂信而有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