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麥開耳教授著《希臘詩講義》（J. W. Mackail，Lectures on Greek Poetry）里有一篇講諦阿克列多思與其牧歌，說起詩人用字之妙，他能把平凡粗俗了無美感的字拿來，一經(jīng)運用，便成絕妙的詞句。牧歌第十《農(nóng)夫》中敘一農(nóng)夫唱歌，列述女之美麗，有一句云，“Podes astragaloi teu.”麥開耳說，“在這幾個字里充滿著一種不可言說的朦朧之美。安特路闌君譯這牧歌時感到這個美，——他怎會不感到呢？但他沒有法子，只能用宮廷小說體把它述出來，曰‘你的腳是像象牙雕成的’。有像象牙雕成的腳的人，身穿柔軟的衣服，住在王宮里；在希臘原文里并沒有象牙雕的這些字樣?！钦f，‘你的腳是羊腳骨’，諦阿克列多思便把這句俗話照原樣拿過來，使它變成靈活，使它變成詩。他在這一句里不但明顯地表現(xiàn)出一幅圖畫，兩只細(xì)而黃的腳，跟著腳釧的丁當(dāng)聲跳上跳下的，上邊的身體搖晃著，曼聲吟唱著，而且還能表出一種內(nèi)的美感，一種小說的或者幾乎幻術(shù)的趣味?！?

這牧歌第十我也曾譯過，登在《陀螺》里邊。我知道這Astragalos是羊腳骨，知道古代婦女子常用這種腳骨像吾鄉(xiāng)小兒“稱子”似地拋擲著玩耍，也在希臘古畫上見過這個游戲的圖，可是沒有法子可譯：從漢文上看來，羊腳骨沒有一點詩與美，普通的聯(lián)想只是細(xì)，此外什么都不能表出，所以不好直譯；我想改譯作骰子，可是這“花骨頭”的聯(lián)想也不能恰好，結(jié)果還是學(xué)了安特路闌，勉強湊了一句“你的腳是象牙”。原文下一句曰：“Haphona de trukhnos,”譯作“你的聲音是阿芙蓉”，總算可以對付了：Trukhnos就是現(xiàn)今醫(yī)藥上的Strychnine一字的祖先，是一種有麻醉性的毒草，這里用以形容歌聲之令人迷惘坐忘，漢文如用番木鱉或莨菪來譯最為適合，但是這只有毒草的聯(lián)想，意味便截然不同，幸而有鴉片在，還可以移用一下子。然而在那羊腳骨上卻終于完全失敗了。

麥開耳教授批評安特路闌，說得很有道理的，但他自己也弄了一個小小的錯誤。牧歌第十中唱情歌的那個農(nóng)夫，麥開耳說是拔多思（Battos），其實這是別一牧歌里的牧人，我們的患相思的割稻的人乃是蒲凱阿思（Boukios），與那個看羊的毫無關(guān)涉也。

（十六年八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