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神像店里
高爾基失業(yè)之后又想到伏爾加河,又在那兒找得一個輪船上廚房里助手的職務。和從前一樣,他的好奇心又集中于水手和熙來攘往的旅客,他的眼睛又飽看伏爾加河上變化無窮的景象了。因為他近來在經(jīng)驗和印象方面的增加,求知和求了解的渴望更尖銳化。他到處遇著他所認為具有更好的天性,更優(yōu)越的智慧,或至少具有反應的能力的人。他都熱誠殷切的依附他。例如外祖母,“好生意”,史默利,瑪高德皇后等都是。這種例外的朋友,在他孤寂時給他慰藉和智慧的,他簡直可用一只手上的手指來計算,可見人數(shù)之寥寥不可多得。
在輪船上,他又和一位火夫,名叫耶各夫(Yakov)的,做了好朋友,那個火夫生得胸部廣闊,體格雄偉,他的扁扁的鼻子和鋤子一樣的扁平,他的似熊的眼睛在濃厚的眉毛下面藏著,他的頰部生滿了好像濕地上青苔似的一圈一圈的細毛。同類的發(fā)蓋滿了他的頭上,好像一個固體的小帽。高爾基有所懷疑和質(zhì)問,渴望有人給他以直接的回答,耶各夫卻不能滿足他的這種要求,因為他并不善于思考;每遇這個孩子迫他把他的意象和反應整理組織起來,他總覺得麻煩討厭。他所以吸引高爾基注意的地方是他的誠懇,直率,坦白無諱的獸性生活,老實公布的好色行為,夾著自然的和愛與寬恕。他生著一副強壯的體格和奇大的食欲,放縱于性的快樂而并不以為可羞,也不掩飾。他足跡遍歷俄國內(nèi)部及國外許多地方,談起他的種種經(jīng)驗,很能引人入勝,娓娓動聽。高爾基很熱心的傾聽他講;雖則高爾基此時已有正確的批評眼光,能從他所講的事物里面分出事實的真?zhèn)?,但他卻從他的農(nóng)民的智慧里學得了不少知識。在外祖父和外祖母所講給他聽的故事里面,常包含著一種道德的教訓,乃至他所看過的許多書里,有的顯著的,有的暗示的,也都反映著著者的觀察點,抉擇,和判斷。耶各夫卻不然,他觀察人生,敘述人生,卻用絕對的超然態(tài)度,對于罪惡和道德不加軒輊。他的這種態(tài)度有時使這個好奇的孩子感覺不快,因為他很渴望知道定義和歸納的結(jié)果。但是這位未來的作家,一定曾從耶各夫的不偏不倚的,冷靜的客觀敘述,獲得不少的訣竅。耶各夫只對于有關(guān)婦人的題目,特別興奮起勁;他談起他和婦人發(fā)生關(guān)系的種種情形,無不眉飛色舞,滔滔不絕。但是就是難以取悅的高爾基,對于他的性的縱樂也不覺得有何冒犯,因為他的話是老老實實的,沒有一點造作掩飾。
像耶各夫這樣的人所以能吸引高爾基注意的,雖然不是他的行為上有何積極的特性,卻是他的不妥協(xié)的消極的德性。這種人是和常人不同的,不能用常例來評判的:只這個事實已引起這個孩子的注意和好奇心。這種不顧習俗成見的人,在高爾基當時看來,似乎特有他們自己的智慧。對于人生特有一種了解,這種了解如果給他知道了,也許可以解決一切的啞謎,解釋一切的究竟為著什么的原因。這不過是高爾基的一種幻想,那是不消說的。他當時要渴想這樣求得真理是永不成功的,他急欲知道很明確的“是”或“否”的欲望也無從滿足的。他只覺得耶各夫這個人真奇怪?!耙鞣蚴鞘裁匆环N人呢?”這個孩子每這樣暗忖著。
他在輪船上工作了一季之后,重回故鄉(xiāng),進一個神像制造廠里去做學徒。但是他在漆繪神像的藝術(shù)方面的學習機會卻很少,因為他只能在夜里才許在制造廠中幫助,其余一天到晚要在發(fā)行所里面做生意。他從前曾在鞋店里做過生意,想讀者諸君還記得,現(xiàn)在他又要做生意了。他們做生意也是服從同樣的格言,就是“倘若你不欺騙,你的貨物便賣不出去?!彼麄兘谈郀柣鯓影淹兄凶鰟艛车牡昀锏念櫩鸵T過來,怎樣欺騙顧客說他們的神像質(zhì)地怎樣的好,怎樣的古,并教他怎樣區(qū)別各種各色使人纏夾不清的神像。尤其使他感覺困難的,是要硬記許多神的名字和每個神的意義。
高爾基的工作雖麻煩,但是他又得到仔細考察俄國商人的機會;親見他們的生活之頑固愚笨貪婪,以及所過生活的煩悶,因此發(fā)生殘忍,瞎談,以及其他瑣屑的惡習。后來高爾基的著作里對當時這班商人的生活情形,有過深刻的描寫,現(xiàn)在撮引一段如下,以見一斑:
“賓庭街(Gostiny Dvor)全市的商人和店伙們都過著一種奇異的生活,充滿了幼稚笨拙而又常含惡意的玩弄。倘若有一個從外面來的鄉(xiāng)下人詢問有無捷徑到城里某處,他們總是有意把錯誤的路線告訴他;這樣的惡作劇后來弄成了習慣,他們雖這樣做著,并不再覺得有什么快樂了。他們往往捉著一雙老鼠,把它們的尾巴縛在一起,然后放在街上隨它們走去,看著它們朝著兩個相反的方向拉著,彼此咬著,哄笑為樂。有的時候,他們把火油潑在一只老鼠身上,放火燒起來。他們把一個破鉛桶縛在一只狗的尾巴上,然后看它因恐怖而亂撞,亂嚷,在街上的鵝卵石上拼拼碰碰的響著。
“他們關(guān)于此類的惡作劇的玩意兒多得很,簡直好像各種人,尤其是鄉(xiāng)下人,都生存著都是供給他們玩弄似的。他們對于一個人,總覺得喜歡和他尋尋開心,毀他,使得他不舒服。我所覺得奇怪的,在我所讀的書里,何以從沒有講起人們竟有這樣彼此互相虐待,互相嘲笑的行為。”
此外他又描述一個店主和別人賭東道,叫他的一個怪可憐的伙計當眾在兩小時內(nèi)吃完十磅咸肉,市上人圍觀著,看他那樣尷尬形狀,以為笑樂。后來那個伙計拼老命的吃下,只遲了四分鐘,店主還不高興。高爾基親見這樣的怪劇,他暗中思索,為什么這些好身手的人們圍著這個怪可憐的腳色,為什么他的病態(tài)的饕@在他們覺得可樂,經(jīng)了許久的悲哀的揣想,他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句,解釋這些商人所以有這樣殘忍和無意義的玩意兒,是由于他們的生活煩悶所壓迫而釀成的。
在神像制造廠里面,高爾基又遇著一班不同的俄國人,他們不像那班商人的貪婪,也不像他們的自滿。制造神像術(shù),在俄國往昔原是僧侶的專利,除技能外,還須虔敬的從事。后來這種神怪的藝術(shù)成為尋常手藝,更以工廠制度的產(chǎn)生,分工制造,有的專制木坯,有的油漆表面,有的專做妝飾,最重要最后做的工作是面和手的油漆,是要由最好的專家做的。高爾基在晚間所遇的神像漆匠,和他在日間麻煩工作中所遇的粗鄙的惟利是圖的商販不同。除了他的工作多少還含有僧侶的性質(zhì)之外,無論如何總還是一種手藝,還未染有商業(yè)化的粗鄙性質(zhì)。這些工匠雖然工資微薄,生活艱苦,但是他們卻有粗鄙商人所未夢見的尊嚴。不過在制造廠里受生活煩悶的壓迫,也和高爾基在賓庭街上商店里所深切感覺到的一樣。在這個地方,受壓迫者也尋找出路,不過方式不同,他們所取的方式不是對著他人的冷酷殘虐。每于聚訟紛紜慷慨高歌之外,有時再加上相聚痛飲和一頓拳打。在俄國的一般市民,越是目不識丁,越起勁于談論上帝及人生,尤其起勁于歌唱跳舞。每遇神像漆匠里面有一個哼出一個調(diào)兒來,無論是教堂里的詩歌,高加索漂泊民族的情歌,或是一首山歌,其余的也一個一個的跟著湊熱鬧,由于自然而然的,他們的聲音竟湊成一種和諧的唱歌隊。他們越唱越忘情,索性把工作都停了,大家合起來大唱一頓,發(fā)泄發(fā)泄他們的悶氣。
高爾基很受這些歌曲所感動。但是他們卻也不是每事都能引起高爾基的柔和的情緒。他既曾浸潤于書的境界中,他不禁感覺到他的環(huán)境的污穢,這種污穢的生活,在其余的人都是司空見慣,熟視無睹的。他覺得奇怪的,是這些人在歌曲上及對生死及世界的滔滔不絕的談論上,所表現(xiàn)的是多么偉大,多么高尚,卻能忍受他們切身環(huán)境中的齷齪不堪的情形——潮濕腐壞的地板,惡臭難聞的床鋪,以及其他使得生活苦惱的種種屑務,這類事只要一個人肯略為留心照料,便很容易改正的。例如漆匠里面有一個名叫達維篤夫(Davidov),病得將死好幾個月了,躺在他的高高的疊床上咳嗽著,由那床上吐下血來,夜闌人靜中呻吟叫苦。有人建議把他送到醫(yī)院里去,他說他就要死了,不必多此一舉,其余馬馬虎虎的俄國人也就隨他住在廠里。達維篤夫滿身污濁,生滿了蟲虱,高爾基看不過了,和他的同伴學徒巴佛爾(Paver)替他洗了一次身,卻成為那些工人的揶揄和辱罵的標的,好像他們兩人犯了什么丟臉的可笑的過失似的!
他們有一種狂飲會,一來往往就是三四天。他們都到公共浴堂去洗浴,將夜回來時,滿身洗得干凈爽快了,便大喝大唱大舞,廠里遇著這個時候,也布置得整整齊齊,大桌上便由高爾基和巴佛爾洗滌得干凈。雪克哈列夫(Zhikharev)——廠里最好的一個工人——帶著酒肉食物回來,和他同來的還有一個身體魁梧的娼婦,她生著嬰兒似的面孔和一對碧綠的眼睛,用迷人的音調(diào)說著甜蜜的關(guān)于尋?,嵭嫉脑挕8魅藢τ谶@個婦女都存著夾有恐怖的好奇心。她的奇?zhèn)サ纳聿模旐櫟呐e動,單調(diào)的聲音,遲鈍的言語,都使人肉麻,他們混在一起狼吞狂飲,喊著唱著,有意要喝醉,大吵大鬧一番,但是悲哀的心理卻籠罩著這個光線黯淡的房間。雪克哈列夫用足勁兒求得快樂,但他的面孔上仍帶著苦容,暗伏著思鄉(xiāng)的愁懷,大家雖圍著娼婦跳舞瞎唱,各人都不過藉此各遣愁懷而已。
高爾基看著他們這樣怪可憐的一班人之花天酒地,不勝替他們傷感,他們待他都很好。因為他感謝他們待他的好意,更覺得對于他們生活的困苦和荒樂無度的粗鄙,異常難過。他鑒于他們的苦惱,往往想到他自己前途的命運,有時他竟被引誘想對運命屈伏,隨波逐流的飄蕩著,在同流合污中尋求舒適,和常人瞎混,和常人一樣。巴佛爾不過比高爾基大兩歲,他的行為便和常人一樣,酗酒、爭吵,和對門一個人家里的女仆軋姘頭。高爾基每于晚間躺在床上醒著,夜闌更深中僅聞同房中的伴侶鼾聲呻吟聲交作,感覺到孤寂的煩悶,常決意和他們沈溺在一起,第二次例假到時和他們一同到他們所到的地方去廝混。但是真到了那個時候,他總未曾去。他的生性不易遷就,使他不能和常人隨便瞎混而能處之泰然。大家酗酒,他聞著俄國麥酒卻作嘔;大家瞎軋姘頭,他獨中心向往著瑪高德皇后和在書里所讀到的巾幗英雄。前在輪船上,和那個好色縱欲的火夫耶各夫一起的時候,他就深切的感覺到看書使他和其余的常人不同,深切的感覺到書籍使他不為許多誘惑所攻入。一個人既明白人們怎樣戀愛和受苦,他便不愿到娼寮里面去。為著幾個錢的代價來干這種罪惡的事,只能激起人的厭惡;尚以此事為甜蜜的人,只能激起人的憐憫。他所犯的唯一的惡習慣就是吸香煙,這個習慣,他至今雖因有肺病而仍然要犯的。
高爾基在那些神像漆匠們看來是多么重要,這在他的追述中未曾說起,大概是由于他的謙遜的緣故。他此時雖則只有十三歲,對于人生,所見識的比他們里面任何人都來得多;而且他的閱讀,也擴充了他的眼界,超越他們的想象所能達到的境域之外。在他們的冗而且多的各種討論里面,這個孩子往往能使長著胡子的師傅們不得不對他注意,傾耳靜聽他所說的話。他把他的讀書的狂欲分給他們,工作的時候,他不在學習他們的手藝,卻高聲讀書給他們聽。他們很喜歡他這樣讀給他們聽,樂此不疲,以致妨礙他們的工作。例如有一次高爾基從一個救火隊長處借到一本俄國名詩人呂蒙托夫(Lermontov)著的《魔鬼》一書,在廠里開始讀給他們聽,他們聽得入神,一個一個陸陸續(xù)續(xù)把他們油漆神像用的刷子都放了下來,漸漸在這孩子的四周圍成一個圓圈,此時這孩子自己的聲音,也受著情緒的激動而嗚咽著,他的眼眶里充滿了熱淚。他把這本書讀后,很謹慎的鎖在雪克哈列夫的箱子里面,他們每每叫高爾基把這本書讀了再讀,甚至在他們里面多數(shù)已在床上去睡覺之后,他的朗誦往往使他們聽了興奮起來,聽得入神的他們又漸漸的圍著這位朗誦的孩子,此時他們多由床上重新起來,半赤著身體,因為天氣寒冷而震顫著傾聽。
有的夜里,他不讀書給他們聽,卻用著巴佛爾的幫助,表演給他們看,給他們以娛樂。遇著這種時候,這兩個孩子用煤煙和原來用于神像上的油漆,涂抹他們的面孔,再把麻披在身上,妝成了滿身長著毛的動物,扮演俄國的英雄或惡棍,中國的鬼怪,以及其他等等。他們演得活龍活現(xiàn),滑稽唐突,使得那班觀眾笑得腹痛;而高爾基得著這樣的鼓勵和煽動,更想入非非,扮演出奇奇怪怪的腳色,或乘此機會發(fā)泄發(fā)泄他白天在商店里對于所目擊的怪現(xiàn)狀的憤懣,扮演那些肥胖顢頇的商人,或受他們欺騙詐財?shù)耐晾蟽?。他的這些表現(xiàn),就是那班嚴重虔敬的神像漆匠都不免為之捧腹大笑——藝術(shù)家再能希望得著更高的評判嗎?他們狂呼著稱贊這個孩子,并勸他利用他的天才去造成馬戲班中的一個小丑腳色。這第一次的成功,竟未使他轉(zhuǎn)移他的志愿到舞臺上的事業(yè)方面去,卻是一件可異的事情。以他的那個可以活動的臉部,異乎尋常的鼻子和眼睛,深的低音和其他關(guān)于戲劇的天才,若投身舞臺,在這方面的成就也是未可限量的。
還有一事也可以表示那些漆匠對于高爾基是怎樣的看得珍貴。在他的“取名的紀念日”,這個神像制造廠里的同人共送他一個“上帝的人亞勒賽”的雛形像(。這個像送給他的時候,雪克哈列夫還有一番長而嚴肅的演說。據(jù)高爾基所追述,他還很清楚的記得他當時演說里有這么幾句話:
“你是誰?”雪克哈列夫問時大彈著手指,升著眉毛作態(tài)?!盁o他,只不過一個頑童,一個孤兒,年齡總共不過十三歲,但是我,幾乎四倍于你的年齡,稱贊你,贊成你對付事物能用老老實實的直率態(tài)度,不矯揉造作走旁路!希望你一生保持這個位置,那就好了!”
后來卡本杜克興(Kapendyukhin)在旁擾斷了他的話,對著這位演說家狂呼道:“喂!停止你的葬禮禱詞,看——他的耳朵轉(zhuǎn)成藍色了?!庇檬执蛑郀柣募绨蚝?,卡本杜克興加上他的稱贊,這樣說道:
“我們所以覺得你好,是在乎你是一切平民的親屬,這才是好處所在!人們覺得不忍責罵你,恐怕孤獨使你傷心,雖則當你卻有原因受此責罵的時候?!?
他說完之后,他們?nèi)w都用和愛的眼睛對著高爾基望著,看見他難為情的尷尬的樣子,大家都好意的和他開玩笑。高爾基后來追述此時的感情上的激動,說:“他們?nèi)缭俣嗾f些,我或者要放聲大哭,因為他們這班人對于我居然也覺得有些用處,使我得到出乎意料之外的愉快的感覺?!?
若干年之后,這個高加索人卡本杜克興的觀察,重被俄國的苦工者響應起來,他們高呼高爾基是他們的“一切平民的親屬”。這是后來的事實,現(xiàn)且暫擱。且說當時高爾基雖和那些神像漆匠有愉快的關(guān)系,但是他對于那里的生活一天一天的覺得更不滿意。廠里的慘象常使他心里難過,雖有時他把關(guān)于別人的苦惱設法消散消散,但是他個人的煩悶總難釋然,就是有時勉自消遣,也是很短暫的時間,轉(zhuǎn)瞬又感覺到煩悶了。在商店里過的日子更壓迫得厲害。在那店里,在他上面的那個伙計對于這個倔強不易駕馭的異常的孩子,心里老不高興,想種種方法來傾軋排擠他,甚至把錢袋故作無意的掉在地上,希望能引誘他拾起來,俾他有所藉口,告發(fā)他不誠實。他此計不售之后,愈用出卑鄙的陰險手段,串通好一家附近的商店里的伙計,叫他用諂媚手段懇托他偷出一個神像來,后來又替他偷出更值錢的一本《圣詩》。顯然的,這個孩子在當時對于尊重私有財產(chǎn)的觀念并未發(fā)展得成熟,而且那個人懇求他救救他和他的家族的饑餓,引動他的憐憫,所以便照他的囑托做了。但是高爾基的誠懇的同情,竟使那個人自己承認是依照本店的那個伙計的委托,要藉此陷他犯罪的。這個孩子知道之后,且驚且憤。他的滿腔恐懼和熱望,簡直沒有一個為他所信托的人可與商量。外祖父嗎?他曾經(jīng)有一次在街土遇著他,當時這個老頭兒正穿著一件厚的皮外套,很嚴肅的大搖大擺的走著,遙呼高爾基。他對高爾基望望,對他說道:“呀,就是你……你現(xiàn)在是個漆繪神像的工匠了,呀,是的,……好,向前干去,向前干去!”他把這孩子推開之后,依舊散他的步。外祖母此時工作得很勤,一面要照顧她的半癡了的丈夫,一面還要照顧她的那些苦命的孩子。高爾基對于她的振作的精神的敬仰仍未減少,但是他現(xiàn)在已覺得她被神話故事所蒙蔽,不能看清并了解人生的苦惱的現(xiàn)實情形。她對于他的一切懷疑和埋怨,總是這樣的回答他道:“一個人必須忍耐,小亞勒賽?!边@種“戇大的道德”,是外祖母對于一切困苦的萬應藥方。但是高爾基不能忍耐了,他打算逃遁——逃開那些動人哀憐的漆繪神像的工匠,逃開那個自滿自傲的賓庭街,逃開他的窮苦生活相聯(lián)屬的尼斯尼諾伏格拉的故鄉(xiāng)。春季到了,他的眼睛又轉(zhuǎn)著視線到伏爾加河,他打算在輪船上找一件工作做,藉此先到阿斯脫拉罕去,再從該處到波斯去。他怎么會想到波斯去?據(jù)高爾基后來的追述,記不清當時的準確理由。據(jù)他的猜度,也許是因為他在尼斯尼諾伏格拉的定期集市的市場上,曾看見過波斯商人,覺得很可愛。當時他看見“他們坐著如同石頭偶像一樣,鎮(zhèn)靜的吸著他們的水煙,他們的染著色的胡子伸入太陽光里去,他們的眼睛大而黑,好像無所不知似的”。此外關(guān)于波斯人的更早的追憶,他追述他的父親在阿斯脫拉罕逝世時的情形,也曾經(jīng)提起在當時他們所住的奇異的屋子里,“在樓上有長著胡子的染著色的波斯人住著,在地室里有一個老的黃色的加爾密克(Kalmyck)售賣羊皮”。這種兒童時代的追想,也許在此時很模糊的在他的腦經(jīng)里激動著,此時他正在渴求新奇的境界,要逃開當前所習見的環(huán)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