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回到故鄉(xiāng)
高爾基到故鄉(xiāng)后所遇到的歡迎,一點兒也不愉快:他到了后,就實踐安得雷葉夫(Leonid Andreyev)所謂每個俄國公民的義務,在牢獄里住幾時!他到了尼斯尼諾伏格拉之后,暫住在從前在喀山所認識的一位朋友蘇莫夫(Somov)寓所里面。蘇莫夫曾被充軍到西比利亞去,此時剛才回來,和他住在一處的還有一位政治嫌疑犯,名叫蔡欽(Chekin),從前做過農(nóng)村教員。十月,當?shù)貞棻犻L卜斯南斯基將軍(Poznansky)接到從圣彼得堡頒到拘捕蘇莫夫的命令。據(jù)他報告省長,這個命令正中他的下懷,因為他早對那個寓所里三個房客有所懷疑,他們當受在政治上“不安”分子的訪問,不用仆人,甚至不許房東的仆人替他們收拾房間。現(xiàn)由圣彼得堡頒來的這個命令,正可以供他往該處搜查的藉口。但是在當時的俄國有件事常發(fā)生的,就是每遇這種搜查的事情,憲兵總是遲了一點,在他們到的時候,蔡欽和蘇莫夫早已聞風逃避了。當他們正在房里搜查的時候,高爾基卻湊巧從外面走進來,被他們在身上大搜而特搜。據(jù)憲兵的報告中所說,“皮西科夫(即高爾基的真名)被搜查時的行為極無禮貌,極頑強?!彼麄円獜乃诶锾匠鎏K莫夫的行蹤,把他捉將官里去,關在牢獄里,直等到蘇莫夫在喀山被捕的消息到后,才把他釋放。
關于這件事,在蘇俄最近曾公布的警察案卷里面,有當時卜斯南斯基將軍報告的原文,其中對于高爾基有這樣的一段敘述:
“據(jù)喀山的憲兵隊長對我調(diào)查的答復,承他告訴我關于皮西科夫在喀山的行動紀錄,證明我所久有的意見,即皮西科夫確是人民里面政治上的危險分子藉以合作的禍源。據(jù)該答復所述,皮西科夫在喀山一個糕餅店里工作,這個店就是為著不忠于政府的目的而開設的;他在該店里和許多叛徒往返,在他們里面另用一個綽號;他還閱看專門性質(zhì)的書籍,這類書都是不大正當?shù)?,依他的文化程度和所受的教育,都不大相稱……”
上面一段是官署報告里的說法。而高爾基自己對于當時此事的敘述,卻另有一段有趣的軼聞。據(jù)說他被拘之后,關閉于尼斯尼諾伏格拉牢監(jiān)中的第四座的樓塔里面。卜斯南斯基將軍把他提到他的辦公處去訊問,他看見了這位將軍是個很奇特的老頭兒,肥胖顢頇,不整潔,臉色微紫,一對“潮濕的不清楚不光亮的眼睛,看上去好像是悲傷而又疲倦似的”。他的家庭里的內(nèi)幕和他自己是患有嗎啡癮的,高爾基早有所聞。這位將軍見了高爾基之后,頗得他的歡心,因為他很稱贊他所寫的詩句,這些詩被憲兵搜查之后,連同其他文件一同帶給卜斯南斯基看的。這個老頭兒初見他的時候,很嚴厲的問道:“你是那一種的革命家!”接著說:“你不是猶太人,也不是波蘭人。哦,我看見了,你還能寫些文學,好,這是值得做的事情!等我把你釋放之后,可把你的草稿送給柯洛倫科(Korolenko)看看——你認識他嗎?不認識嗎?他是一位最重要的著作家,并不比屠格涅夫(Turgenev)壞啊。”高爾基后來聽得不耐煩了,就四面張望,對于辦公桌旁一個玻璃櫥里排著的幾個獎章,頗為注意。那位將軍看見他的視線轉(zhuǎn)到這櫥里面,就立起來,把櫥里的獎章一個一個的拿出給他看,還對他大談各個獎章的來歷,那種高興的態(tài)度,簡直好像一個搜藏古董的。在叫他退回牢獄以前,他還偶然問高爾基愛不愛能唱的鳥。高爾基原曾做過捕鳥以謀生的,對于他的這個題目當然說來頭頭是道,竟使這位將軍在門口立著不動,傾耳靜聽了許久。當這個時候,那些衛(wèi)兵卻在旁立正著,等候押送這個犯人到牢獄里去。過了幾天之后,高爾基又被提審,坐在這位將軍的面前。他現(xiàn)著很暴戾的神氣問道:“你當然知道蘇莫夫到了什么地方去;你早就應該老實告訴我,我知道之后早就立刻把你釋放了。而且你對于搜查的官員也不該那樣的嘲弄他……就普通說……”他說到此處,忽然俯身靠近高爾基,很和婉的問道:“你近來還捕鳥嗎?”
俄國的作家,尤其是有革命傾向的,對于官吏是很少同情的。像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對于官吏都是有意輕視的。高爾基當然也沒有理由要替舊俄統(tǒng)治下的官吏掩飾,不過在他的著作里,有好幾處對于舊官吏的敘述,也用著他的向所習慣的坦白不偏的好奇心。關于卜斯南斯基的這件意外的事情,并有一種奇異的結(jié)局。大約過了十年之后,高爾基又被拘禁在尼斯尼諾伏格拉牢獄里面去。在憲兵公署待審的時候,有一位青年副官向他問道:“你記得卜斯南斯基將軍嗎?他就是我的父親。他非常注意你的命運,一向留心到你在文學上的成功,并常說他是第一個知道你的天才的人。他在托木斯克(Tomsk)過世了。在他尚未過世以前不久的時候,他囑咐我把一堆獎章送給你,他覺得你很愛這些獎章,當然,這要看你愿意領受的話?!备郀柣f當時他聽了這番話,異常感動。他出了牢獄之后,就把這堆獎章存入尼斯尼諾伏格拉的博物院里去,永留紀念。
且說此時高爾基對于人生仍覺得是纏夾不清:他還沒有尋得一個做人的公式,一個出路。因為這個緣故,他仍依照他的幻想,逃遁到別地方去。他從前曾經(jīng)夢想過要到波斯去,現(xiàn)在他不再到波斯去,卻要參加一個軍事探險隊到帕米爾去,研究研究阿富汗邊界的情形。他想到此行所能看見的沙漠,希馬拉雅山,這是多么的好玩!但不幸在招兵站的那位嬉皮笑臉的醫(yī)生卻說他的體格不合,說他的肺部是穿孔的,而且在他的一個小腿上還有擴張血管的毛病。于是他的一團高興竟被澆著一盆冷水。他的肺部所以有穿孔,關于此事的來歷,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談過,想讀者還能記得。講到他的一個小腿上的血管擴充毛病,至今還有時給他苦痛,叫他不得不睡在床上休養(yǎng)休養(yǎng)。遇著這種時候,他便回想到從前得到這個毛病的情形:
“我得到這個毛病,是在伏爾加河沿岸做碼頭腳夫的時候。我當時在二十歲左右,膂力強壯,常常用而有余。有一次我和幾個伙伴們?nèi)ビ斡尽N野岩路撓?,正在用腳伸入水里去嘗試嘗試的時候,有一位老腳夫?qū)ξ液暗溃?
‘你看,阿勒賽:你毀了你的腿了,你看那個腿上的腫的地方。請你告訴我,你背起貨物的時候,先用那一只腳向前走?’
‘右腳?!?
‘難怪你的那只腿出了毛病了!你應該先用左腳向前走。唉,你就此完了:你永不能成為得力的腳夫了??龋∵@是多么可惜??!’”
這是高爾基得到腿痛的原因。他因為肺腿兩病的妨礙,被那位檢驗體格的醫(yī)生拒絕了。那時他剛巧認得帕米爾探險隊中的一個軍官,他把俄國的中部亞細亞形容得天花亂墜,并建議高爾基可往登記做地志組的義務員,答應替他布置一切官樣文章的手續(xù),可將考試展延,先行加入工作。不料幾天之后,這個軍官很覺難為情的告訴他,說官署里有存案,里面說他是個“政治的叛徒”,并責備高爾基不該對他掩藏這件事。這在高爾基聽見了也深為駭異,因為從未料到,“中央蜘蛛”的那根“看不見的線”對沙皇的人民所設的天羅地網(wǎng),竟有如此之周密!于此關于卜斯南斯基將軍又得到另一個證明,證明他是個君子人而同時卻是個憲兵隊長。
這樣一來,高爾基的另一夢想又成幻滅了。他只得在尼斯尼諾伏格拉暫謀棲止,在該處居然住了兩年左右。在這兩年里面,他所做的職務頗多:曾在一個潮濕的地窖里,于洗滌酒瓶及裝置麥酒之外,還要將窖內(nèi)的一桶一桶的酒推滾出來;做過售賣蘋果酒小販;又在一個蒸餾水公司里做過伙計,但后來卻被趕了出來,因為他用拳頭打死了老板娘的一只咬他的獵犬;最后他在一個律師名叫賴寧(A. I. Lanin)的事務所里擔任書記。據(jù)高爾基說:“他(指賴寧)對于我的教育方面有很大的影響。他是一個學識淵博品性高尚的人物,我受他的益處,比受任何人的都來得多?!备郀柣鶎τ谒屑さ娜耍瞥缬夥?,但是他對于賴寧的敬佩,只要看他把他的第一次的小說集寫明為他紀念而發(fā)行——這小說集的發(fā)行是他的第一次的出乎意料之外的成功——便是一個很好的佐證。
當高爾基陪著八個公牛向尼斯尼諾伏格拉進行的時候,別的旅客有他們的種種娛樂,而他最珍貴的一件東西卻是他所帶的一本筆記簿子,里面抄著他的抒情詩和他所自稱的“一首散文和韻文的好詩《老橡樹的歌》”。關于這幾首詩,他后來照他平常的直率態(tài)度告訴我們說:“我不愿自欺,尤其是在那個時候,我自覺學識很有限,但是我卻很誠實的自信確曾寫了非凡的作品。我曾把十余年來所親歷的形形色色的,困苦艱難的生活所造成的感想,都收蓄在里面。我相信凡是讀了我的詩的人,都要驚于我所告訴的事物之新穎;我所述的故事之真實,要使世界上一切人類看了為之驚心動魄;他們一讀了之后,就要感覺到誠實的,純潔的,和愉快的生活。我的欲望除此以外沒有別的,沒有過于這種效果以外的什么欲望?!?
躊躇了好幾個星期之后,高爾基帶著他的詩去訪問柯洛倫科,就是卜斯南斯基將軍所推舉的“不比屠格涅夫壞”的作家。在當時柯洛倫科的聲譽已經(jīng)橫溢,大家都知道他是個在政治上為主義而不惜犧牲的人物,同時知道他是個著作家。他曾被充軍到西比利亞北部遼遠的區(qū)域,當時剛由該處回來,他所著的小說《麥卡的夢》(“Makar's Dream”)仍膾炙人口,雖則當時他的著作已較前更有了進步。他生得矮矮胖胖的,曲卷著的胡子,淡褐色的眼睛,在當時俄國的文學界里是一位公認的最為群眾所敬愛的人物。聽到他的大名的人,不但要想到他是一位作家,尤其想到他的博愛的胸懷,無可懷疑的純潔,以及熱心助人的德性。他在小說里流露信仰和希望,這在俄國作者里面不多見,他也是其中的一位;但他卻不是一位取悅于人的樂觀者,也不是消極的不抵抗者,卻是因為他深信人類有最后的善,所以對于他所認為人生的贅疣,作多年的奮斗。俄國的實際狀況,充滿了槍決,成見,專橫,以及強權勝于公理的種種現(xiàn)象,都使他不得不起來抗斗,死而后已。此處所謂“死而后已”,卻有其真實的意義,因為在他臨終的時候,還替被壓迫者主張公道,反抗特權的階級——在此時系指勝利了的布爾希維克黨人。他于一九二一年為盡瘁衰弱而死,死的時候,雖在俄國被封鎖和饑荒的時期里面,蘇維埃當局要對他特加優(yōu)待,予以例外的醫(yī)藥上的照顧和糧食上的供給,他以自愿同甘苦,不愿獨享優(yōu)越的待遇,竟拒絕不受。
高爾基在他的自傳里面,承認柯洛倫科對于他的文學上的成功有很大的助力。據(jù)他初次晤見柯洛倫科的印象,料不到在他死后,他(高爾基)會在自傳上寫下因自己在文學上的成功而念到他的助力的話。他初次晤見柯洛倫科把他的詩給他看的時候,給他批評得很厲害。他笑著指出了許多“筆誤”,指出了一處又一處,高爾基后來追想當時的情形,這樣的說過:“我當時看見他指出了許多筆誤,簡直汗顏無地,臉色一定是通紅得如紅熱的煤炭一樣?!笨侣鍌惪瓶闯隽怂木綘?,便笑著說起當時有位文學家也曾犯了幾個錯誤,這在他算是出于慰藉的意思。但是高爾基已窘得無以自容,不能再靜聽他說什么,也不能了解什么,他的唯一的欲望便是趕緊逃遁,逃出這個恥辱。他回去之后,悶悶不樂者好幾天。
大約過了兩星期之后,柯洛倫科把他的原稿送回來了,在稿件的卷夾上還注了這樣的幾句話:
“要由‘這篇歌’來判斷你的能力,這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是我想你是有能力的??删湍阍?jīng)閱歷過的事情寫些下來,再送下給我看看。我不是一個韻文的評判者,你的歌我看了似乎不懂,雖則有幾行是有精彩的。”
高爾基接到了這附簡,他的“悶悶不樂”仍然不能消失。他不懂柯洛倫科所謂“就你曾經(jīng)閱歷過的事情寫些下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他在那首“歌”里所寫下的東西,那有一件不是他曾經(jīng)閱歷過的呢?他覺得不高興,覺得是受了侮辱。他抓著這本稿子往燃得熱烘烘的爐子里一擲,從此他在尼斯尼諾伏格拉所余下的時間里,一句散文或韻文都不寫,“雖則有時他很想寫”。
但他雖然動了氣不再去訪柯洛倫科,而卻不能忘卻在這個城市里住著這位名聞遐邇的當代文學家。一八八六年至一八九六年間的尼斯尼諾伏格拉,簡直是在他的大名之下存在著,大家想起這城市,就要想起他,因為居民中的各階級以及政府當局都時常注意到他。他是個小說家,所辦的月刊“Russkoye Bo-gatstvo”在當時俄國言論界又占很大的勢力。沒有社會上的罪惡能夠逃出他的視線;他對于作惡者的追究和被犧牲者的伸雪,不知道有什么休息,也不知道有什么畏懼,在當時的政治統(tǒng)治之下,作盡量的宣傳和救濟。在知識階級里面,柯洛倫科有一小群特別親近的朋友組織了一個小團體,名稱為“端嚴的哲學家會”。這里面的分子,差不多都有民粹派中人所有的學識,但是他們對于一般人民并不像民粹派中人之一味的唱高調(diào),瞎恭維,卻有分析的態(tài)度。因為這個緣故,柯洛倫科和他的這班朋友,很引起民粹派中一般黨員的猜忌。
高爾基漸漸的注意到馬克思的“鐵的邏輯”(“iron logic”),并加入一個小小團體,專門研究并辯論馬克思的《資本論》。在當時的俄國,真正的馬克思信徒的數(shù)量還有限,不為人所注重,遠不及仍然占有很大勢力的民粹派和過渡各時期中的英雄主義的傾向。到了那個時候,民粹派所主張的不自私的自我表現(xiàn)的個人英雄主義,己漸漸退化為專顧個人安全和自我享樂的虛偽的個人主義的傾向了。在這過渡的時期里,一般青年往往用一種取巧的詭辯以自文飾。他們把民粹派中所謂個人主義和馬克思的“有定論”合并起來。他們這樣的詭辯著說:“倘若進步是由歷史的需要所定的,那末個人的努力是無效的,是用不著的了;這樣看來,還是“讓我們把手插在衣袋里,不必動心的吹吹調(diào)兒玩就行了”。在當時的俄國,有思想和受過教育的人是很有限的,這樣消極的態(tài)度,便等于社會的停滯和個人的明哲保身主義了。高爾基對于這班青年以滑稽的詭辯來嘲笑“知識階級的責任”,很感覺到不安。
他參加知識階級中人的各種會議,靜聽了他們的熱烈的討論和不需要的猛烈的辯論,他愈益覺得心里的矛盾感想,無以自解。有一次在一個夏季的夜里,他坐在朝著伏爾加河的一個峭巖上面,忽覺有一個強壯的肩膀?qū)λ⑽⒌耐苿右幌?,注視之后,才看見是柯洛倫科,他來坐在高爾基的旁邊。高爾基乘此機會把他對于知識階級的疑團和痛苦告訴他,說這班知識階級對于本國實際情形的隔閡,和現(xiàn)實脫離了關系,并受一般國民的怨恨。柯洛倫科認為高爾基的觀察是對的,但是他的結(jié)論卻不這樣的悲觀。他以為無論在什么地方,知識階級中人總常常和一般人民是分離的,但這種現(xiàn)象卻是因為知識階級總是跑在一般人民的前面,這就是他們的歷史的使命。他說:“知識階級好像是每次的醞釀革命的酵母,是每件新的建設的事業(yè)基礎中的第一塊石頭。例如蘇格拉底(Socrates,希臘哲學家),白魯諾(Giordano Bruno,意大利哲學家),伽利略(Galileo,意大利天文學家及哲學家),羅伯斯庇爾(Robespierre,法國革命家),以及俄國的得申波里斯資(Decembrists,參加一八二五年十二月的暴動),伯牢夫斯卡亞(Perovskaya)和塞里亞波夫(Zhelyabov,民粹派實行恐怖政策者的領袖,和亞歷山大第二的被刺有關),以及現(xiàn)在正在放逐中的饑餓的人,今天夜里正在俯首看書,準備為正義而奮斗,需要時當然還準備入獄的人——凡此等等都是人生最有生氣的勢力,都是人生最銳利最靈敏的工具?!彼又f道:“人類開始創(chuàng)造歷史之日,正是第一知識分子初出現(xiàn)的時候;關于伯羅米修士(Prometheus)的神話,就是敘述他發(fā)明火的取得,由此使人類和野獸有了分別?!?
柯洛倫科說時的口氣異常誠懇,高爾基受著深刻的感動,他此時所受于他的訓誨,好像所受于外祖母及盧默斯的一樣,都是勸他不要把顯明的缺點和判斷的標準。他雖受了感動,但卻仍未得到什么安慰。他此時心境之紛亂和煩悶,比在喀山的時代還要厲害。他此時比從前更感覺到一腦子塞滿了許多的觀念和印象,不能解決心里的矛盾感想,尤其缺乏的是一個公式,使他能用作根據(jù),把思想現(xiàn)于行動,由此可以利用他所貯藏的精力。高爾基追述當時的情況,曾經(jīng)這樣的說過:“我并未曾受過在學校里所得到的訓練;再說得正確些,就是我沒有學得在學校里所學得到的思想的技術。我搜集了許多材料,這些材料都需要一番整理和組織的,但是要做這件工作,非有閑暇不可,這種閑暇卻是我所沒有的。一方面,我從書里看到了許多情形,為我所深信;在別一方面,關于現(xiàn)實的生活,我又有了相當?shù)闹R:這兩方面的矛盾,我無法解釋,是我感覺到異??嗤吹氖虑?。我固然覺得自己比從前漸漸的聰明了些;但同時覺得上面所說的情況害了我自己:我好像一只胡亂載貨的船,把船傾側(cè)在一邊去了。”
高爾基于是患著很嚴重的精神上的不消化病癥。他在一篇幽默的見聞錄,題為《哲學的罪惡》(“On the Evils ofPhilosophy”)的文章里面,曾經(jīng)說起他和一位博學的學生尼柯雷(Nikolay)的談話,對于他有了奇異的影響(尼柯雷偶然把尼采的著作零星的翻譯些給他聽)。尼柯雷依從他的請求,開始把哲學史講給他聽,但是在他講到恩柏多克利(Empedocles)的人生觀的時候,高爾基忽患著神經(jīng)病,被幻覺所圍困。他忽然覺得世界失卻了系統(tǒng),在他的眼前忽現(xiàn)著凌空的沒有臉的人頭,現(xiàn)著手掌,好像極大的蜘蛛似的樹根,現(xiàn)著巨大的公牛的沒有眼睛的臉,而這些公牛的眼睛卻在這些臉的上面跳躍著,形狀著實可怕。他的這位明師責備他具有不能自己節(jié)制的想象,很不高興的中斷了他對于恩柏多克利哲學的討論。隨后尼柯雷被人請到莫斯科去了,這位怪可憐的高爾基獨自一人留下繼續(xù)發(fā)他的神經(jīng)病,沒有什么人來安慰他。無論是在睡眠中,或是在醒的時候,他總覺得有許多令人可怕的殘缺不全的,不相聯(lián)屬的,發(fā)狂似的影象追逐著他,使他失聲狂喊,有時把正在鼾睡中的房東太太驚醒,有時因正在街上閑走著,把韃靼更夫嚇得慌亂起來,把他送回家去,勸他上床去睡。他覺得自己是要癲狂了,勇敢地極力掙扎著,要恢復他的精神上的平衡。尤其使他覺得難堪的,是他的雇主賴寧律師怪他在抄寫法律文件的時候,竟把不相干的和沒有意義的韻文插寫在里面,在這些韻文里大說他自己的苦楚,他不能禱告,以及其他語無倫次的話。他在清醒的時候,心里總在畏懼狂病又要到來;倘若不是兩年前的自殺經(jīng)驗,使他相信“自殺是件自侮的蠢事”,他簡直又要自殺了。
最后有人極力勸他去看醫(yī)生,請教醫(yī)生有什么療治的方法。有一位精神病治療專家替他證驗了兩小時之久,然后對他說道:
“最重要的,我的朋友,你必須把所有的書拋棄掉,把你所有的胡思亂想拋到九霄云外。照你的體格看來,你是一個健康的人,而竟弄到這樣的支離破碎,你自己應覺得慚愧。你需要有勞動身體的工作。喂,關于女性方面怎樣?原來這樣!那也是不對的!讓別人實行節(jié)欲,但是為著你自己,你須認識一個女子,一個熱烈于戀愛把戲的女子——這事于你是有益處的?!?
這位醫(yī)生說了這段話之外,還說了其他幾種勸告,但在高爾基看來,是“同樣的討厭和不能容納的”。最后這個醫(yī)生開了一張方子給他。據(jù)高爾基的追述,幾天之后他說離開了尼斯尼諾伏格拉,到信比爾斯克?。⊿imbirsk)托爾斯泰新村里去;但是等他到了的時候,該村已被毀了。他從來不服膺托爾斯泰學說中關于“簡單化”和“無抵抗”的方面;而且恰恰相反,他相信為他自己以及為人類的幸福起見,文化和文明是應該提倡的,對于現(xiàn)有的罪惡須作積極的反抗,在他也認為是非常的重要。他此時所以會跑到托爾斯泰新村里去,因為在那個短時期里,他極想要藉此逃開主人和侮辱,在新村里可自己耕種,自己收獲——得到休息和沈思的機會。
不過關于他何以在此時要離開尼斯尼諾伏格拉,卻還有一段情形,他漏而未說。原來此時促成他離開故鄉(xiāng)的還與一個女子有關系。高爾基離開喀山時,為著女子問題而演了一幕自殺的悲劇而又可謂滑稽劇的情形,我們已經(jīng)談過。此次促成他離開故鄉(xiāng),又有一個女子的關系夾在里面。他在《哲學的罪惡》一書里所描寫的鬼怪里面,有一個是被這樣的描寫著:
“……既而人都不見了……他是個圓圓的好像一個肥皂泡,沒有手臂,只有一個鐘面代替臉,兩只紅蘿卜的手:從我小時起,我就極討厭紅蘿卜。我知道這是我所愛的婦人的丈夫,他這樣假裝著,使我認不出是他。既而他變成一個真的人,小小而肥胖的身材,一副美髯,從他的和愛眼睛里現(xiàn)出溫柔的視線;笑著告訴我關于我對于他的妻所懷想的一切歹念頭,這除了我自己以外決不會有別人知道的。
“‘滾出去!’我對他呼喊著?!?
我們知道他在此處所描寫的這個鬼怪,就是波蘭人波爾斯洛(Boleslaw),他的“初戀”者的丈夫。他在一本書里,即名為《初戀》的一本書里,對于這個人的描述,頗有怨恨的意味。據(jù)說波爾斯洛是屬于秘密的革命黨人里的一個,這班人偏于理論上的討論,不很有實際的活動。波爾斯洛就異常熱烈于辯論,衣服襤褸骯臟,不修邊幅(甚至吃飯后聽任食物余屑掛在胡子上,被蒼蠅轟著),并且行所無事的做他的妻的寄生蟲。她曾在貴族女學院里教養(yǎng)大的,曾在巴黎學過產(chǎn)科及油畫,隨后嫁給這個以亡命為業(yè)的波蘭革命黨人,生了一個女孩兒,此時正和她的女兒及波爾斯洛住在一個破舊老屋中的一個小小地室里。這個婦人生得漂亮,聰明,有許多關于各種小事的特長,并具有愉快的天性,雖她此時所處的環(huán)境很不舒服,而且她要一天忙到晚,要烹飪,要洗滌,要從相片上摹繪油畫,要照顧女兒,有的時候還要替波爾斯洛計算一些關于統(tǒng)計的材料,但在她似乎都不置意;她的丈夫卻專在各處大辯論其葛拉德士吞(Glad-stone,英政治家)的政策和帕涅爾(Parnell,為愛爾蘭爭獨立的領袖,和葛拉德士吞同時,且為政治上的敵手)的戰(zhàn)術。
高爾基以一熱情的童貞青年的不顧理由的熱誠,對于這個婦人發(fā)生著熱戀。她的貴族的出身;她到過巴黎,維也納,柏林,及他在書里想象到的其他令人神往的地方,她在這些地方所過的生活情形;她雖比他長大了十年,但仍有她的#xdfa1;娜的美態(tài)及天真爛漫的女孩兒氣;她雖處窮乏和污濁的環(huán)境中,仍能保持她的活潑愉快的態(tài)度——凡此種種,都使高爾基對她傾倒不置。她也喜歡他,喜歡他的天真,他的強健,他的誠摯,以及他的未為書籍和討論所毀壞的新精神。如在一個平常的青年,立于高爾基的地位,要和這婦人暗渡陳倉,私相往來,并非難事;而且這種行為,在當時那個環(huán)境中,也不算什么一回事。但是高爾基卻不愿為;他已看過最粗劣的性的關系,認為是苦痛的事情,他自己對婦女卻抱有一種高尚的觀念,不以這種茍且的尋常行為為滿足?!拔沂堑竭@個世界里來反對的”,這句話是他常說的,是他的不妥協(xié)精神的標語。他并這樣的承認:“我不知道這種浪漫的夢想怎樣會發(fā)生,并常存于我的心里,但是我卻深信在我所知道的事物后面,必有某種我所不知道的東西,在這里面暗藏著對于婦女交際的高尚的神秘的意義;在第一次擁抱時的后面藏匿著一種偉大的,愉快的,甚至可怕的東西;這種快樂的經(jīng)驗,使我為之精神煥發(fā),獲得新的生命?!?
高爾基的熱誠獲得這個婦人的情愛,但是當她把這件事情老實和波爾斯洛商量的時候,這位美髯綠眼的波蘭人卻為之揮淚,說出許多傷感的話,并且恫嚇著說,倘若他被離棄,他一定要死亡,“好像一朵得不著日光的花”。她看他那樣可憐,心里不忍,便勸高爾基將此事作罷,她說高爾基尚在年富力強時候,而波爾斯洛卻那樣懦弱無助得可憐,使他這樣的一個可憐蟲傷心,是一件錯誤的事情。高爾基后來告訴我們,正在這個時候,他第一次對于懦弱者感覺得深刻的憤恨。后來他還有許多機會看到“堅強者被懦弱者所圍困時所受的悲慘的無可奈何的苦境;為著要保持那些活該被毀者的無價值的生存,反而糟塌了有價值的心力和腦力”,他此時一定要追想到從前尼基福立區(qū)對于他所說過的尼采的箴言。
高爾基此時不得不和他所愛的這個婦人分手,但后來他仍和她相遇,并圓滿達到他們的“初戀”目的,這是后事,將來還要談到,現(xiàn)在暫且不提。且說他此時在情緒上因受著很大的挫折,在意識上也受著不能消化所得的知識的苦痛,和那班知識階級又混不來,于是他覺得不得不離開尼斯尼諾伏格拉了。關于此次的離開故鄉(xiāng)。他在所著的自傳里有這樣的記述:“在一八九〇年,我開始覺得和一班知識階級中人混不來,因此我又開始我的漂泊生涯了。”這樣一來,他要變成知識階級中一分子的又一企圖,最后又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