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煙苗季 作者:周文


屋角滿是粘掛著蒼蠅蚊子的蜘蛛網(wǎng),地上滿是燃燒過的稻草灰和燒剩的草節(jié)的衛(wèi)兵室,宋保羅坐在一個墻角,頹喪的垂著頭。他兩肘支在膝蓋上緊緊用手掌把頭抱著,額頭上層層疊疊的紋路都皺了起來,鼻孔里流出的清涕粘在他那黑梳子似的胡須上。他全身都縮在一團(tuán)緊張的恐怖中。忽然兩個提著槍的士兵走進(jìn)來了,在他背上一推,喝聲:

“走!”

他吃驚的抬起臉來,那臉色頓時現(xiàn)得慘白。他想:

——唉,莫非要過堂了么?

他立刻記起旅長上半年打回此地來的時候,攤派了一次三萬元的借款,是用民國四十年的糧稅抵還。那認(rèn)為曾經(jīng)有通敵嫌疑的元亨久老板,被派了兩千塊錢。元亨久老板嚇得躲起來了,但不到兩天終于被拉了進(jìn)來,在大堂上用柴棍打了一頓屁股。宋保羅的眼前就飛快的呈現(xiàn)出那大堂的威嚴(yán)來了:兩旁是站滿拿著上了明晃晃刺刀的槍的士兵,上面是掛著紅桌圍的公案,和公案那面旅長的一副冷森森的臉。那時旅長用拳頭擊著公案喊道:

“再打,著實(shí)打!”

他不禁抖了起來:

——唉,我生平是沒有吃過官司的!地方上的紳商都是尊敬我的!唉,想不到今天……

“走呀!”那兩個士兵又吼起來了。

宋保羅搖了搖頭,深長地嘆一口氣,就被那拿著槍的兩個兵一邊站一個夾出衛(wèi)兵室來。忽見沈軍醫(yī)官向他面前走來了,那拿著手巾蒙在鼻尖上的手立刻伸了過來,微笑的拍拍他的肩頭,道:

“好了,你的事情我已幫你說好了!別的話我回頭再向你說吧。你此刻可以回去了?!?

宋保羅這才深深的透出一口氣來,兩眼呆呆的對他望著。隨即他感動得兩眼都涌出淚水來了。他向他鞠一個躬顫聲說道:

“感謝你,望上帝保佑你?!?

沈軍醫(yī)官就把他送出營門。他剛剛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吃驚的嚇一跳了,全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因?yàn)槟菚r他猛然聽見兩旁拿槍站著的十來個兵士中忽然有一個大喊一聲,階沿邊兩旁站的兩個竟把槍在胸前舉了起來。他捏著一把汗向沈軍醫(yī)官一看,見他正在向衛(wèi)兵點(diǎn)頭,知道是在行軍禮,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氣來。

他和沈軍醫(yī)官面對面點(diǎn)一個頭就轉(zhuǎn)身走出來了。只見旅部兩旁擠滿了人群,都在伸長頸脖,詫異的睜大眼睛望著他。有些人在嘰哩咕嚕地說著:

“喝,出來了!”

“大概已經(jīng)打過了吧!”

“可惜我來遲了一步?jīng)]有看見!”

“怎么打人的時候沒有聽見聲音呢!”

宋保羅的臉立刻羞得通紅。眾人的那鋒芒的眼光的海直向他沖來,他趕快垂下了頭。他記起他平日在教堂里那高高的講臺上講圣經(jīng)的威嚴(yán):自己是昂著頭,兩手捧著厚厚一本燙金字的皮面精裝的新舊約全書,高傲地拿在挺出的胸脯前;臺下面坐著擠滿一間像戲園那么大的大廳的人們——是靜得連呼吸聲都沒有地的學(xué)生和教徒??履翈焺t坐在他的背后。他講著,臺下誰發(fā)出一個咳嗽聲,他便立刻把新舊約全書放在講臺上,昂起頭來,通過眼鏡嚴(yán)冷地瞪了臺下一看。臺下立刻又歸于肅靜了。可是現(xiàn)在這圍著看的眾人卻都那么放肆地看他,輕蔑地嘲笑他!自己以后還有臉站在講臺上去瞪別人么?

他氣憤憤的向街心走來,擁擠著的人們都向兩邊閃開,眼光仍然不放松的把他盯住。他想:

——管他媽的,自己的尊嚴(yán)還是應(yīng)該拿出來!

他立刻把兩手五指扣五指地擱在背后,挺著頸根昂起頭來。但他又吃驚了,因?yàn)樗鋈挥致犚娙硕牙镉腥嗽谡f:

“你看,一定是捆綁過的!”

“不錯,那手頸上還有繩子??!”

他全身都毛骨悚然起來,脊梁都出了汗,那些可怕的逼人的眼光好像完全看透了他剛才關(guān)進(jìn)衛(wèi)兵室時自己的丑態(tài):一個兵兩手拿著一條粗麻繩進(jìn)來向另一個兵說:

“喂,來我們把他扎起來?!?

“就把他吊在這根柱子上么?”

“噲,老頭兒,站起來!”

拿繩子的兵就在他背上很兇的拍了一掌。

另一個兵就拉他的手:

“哼,你們平常哪一個把我們當(dāng)兵的當(dāng)人么?”

他趕快站起來,彎腰打拱地向他們作揖,兩眼流出淚水哀求著:

“先生先生!請你們念其我?guī)资畾q的年紀(jì)……”他的兩膝蓋一閃一閃的就要跪下去?!?

他的臉于是火辣辣地燃燒起來了。他好像看見兩旁的眾人都在嘲笑他鄙視他。往常這條大街一走就走完,今天忽然特別長了起來,街兩旁商店里的人們都也定定的看住他。他緊緊咬住牙關(guān),額角的青筋就蚯蚓似的暴脹起來。他憤怒的想:

——媽的!我還要見人呀!我還要在社會上立腳呀!你把我的財產(chǎn)拿去了都不要緊,可是,唉,你狗東西關(guān)了我這一下!

一個身上穿得很襤褸斷了兩條腿的叫化子,一手拿著一個破碗,一手拿著一根竹竿在街心爬著,哭叫著:

“爺爺呀!奶奶呀!賞點(diǎn)殘湯殘飯來吃呀!可憐我是火線上帶傷殘廢的呀!”

宋保羅憤憤的昂頭走著,忽然他跳起來了,因?yàn)橐桓妥咏O了他一下,他氣得臉青的一看,是一個斷腿的叫化子。他的怒火猛然爆發(fā)起來,——媽的,今天連叫化子都要欺侮我來了!

他憤憤的踢了他一腳又走起來。

快要經(jīng)過恒豐祥雜貨店門口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那堂皇寬大釘有一塊金字匾額的店面,許多洋貨和土貨都密密的堆滿了貨架和高高的紅漆柜臺。柜臺里五六個伙計正在高傲的嘲笑的看他,而且有一個還伸出手指指了他一下。恒豐祥那大胖子老板,滿身穿著藍(lán)綢,肚皮高高凸起,長長的胖臉,下巴和肥大的頸項(xiàng)連接在一起。正在一張大椅上,高傲的含著一根粗大煙桿,一個學(xué)徒端端正正在他旁邊送上一杯茶。

宋保羅憤憤的想:

——哼,你媽的!你那不是旅長的資本么!把你喂得像豬一樣了!

他立刻很后悔那天廣和雜貨店老板來約他在一個密告旅長的呈文上簽字的事情來了,他覺得自己當(dāng)時是太糊涂了,以為自己會有辦法,不必卷進(jìn)他們的漩渦去:一方面,自己在旅部里有人緣,另一方面,還有教會可以作后盾。而且很顯然看得出廣和的活動,是完全出于感受恒豐祥的威脅,同行相忌妒。他當(dāng)時兩手把呈文捧還廣和那瘦臉老板的手上時,微笑地說:

“我很贊成你們,但是我很抱歉,因?yàn)槲覀兪菍儆诮虝矫妗?

現(xiàn)在他看見恒豐祥老板挺著大肚子含著煙桿向門口走來了,帶著輕蔑的微笑向他招呼:

“宋先生,你出來了么?”

宋保羅很兇的掉開臉去,看也不看他仍然不停的走去。

他走到廣和雜貨店門口的時候,只見廣和老板遠(yuǎn)遠(yuǎn)就笑嘻嘻的迎了出來,伸手撫著他的肩頭說道:

“老先生,今天受苦了么?請到小店休息休息,喝杯茶再去吧?!?

宋保羅看見那和恒豐祥比較起來顯得小些的雜貨店,門額上一道橫匾都脫了金,看來顯得猥瑣;店里面只有三四個伙計在柜臺里空閑地坐著。他覺得自己和這瘦臉的廣和老板所受的打擊是差不多的,覺得同病相憐起來,苦笑了一下說道:

“好,我也打算同你商量一件事。”

兩個就一道走進(jìn)柜房后面的一間客堂里來。他說:

“我剛才看見恒豐祥老板呢!哼,那大模大樣的樣子!”

廣和老板冷笑了一聲,立刻站著,舉起一只手來,憤憤的說道:

“我告訴你,他最近又進(jìn)了一批私貨呢!還免了保商費(fèi)!可是我們是正大光明做生意呀!可是……”

宋保羅憤憤的把兩手向兩邊一攤,噴濺著唾沫星子說:

“可是,你們總算沒有坐牢呀!唉唉,我們還要在社會上立腳呢!”

廣和老板知道他今天有意思了,故意不提那呈文的事情。他向著宋保羅同情地?fù)u一搖頭,也憤慨的說道:

“真的還坐了牢么?”

宋保羅跳了起來:

“哼,媽的,他們還要吊我的鴨兒浮水呢!”

“哎呀,真是受苦了!”廣和老板大聲的叫了起來,大大的張開嘴巴看著他。隨即他就嘆一口氣?!鞍?,這簡直太野蠻了!這簡直太把人不當(dāng)人了!而且老先生還是面子上的人物……”

宋保羅在桌上擊了一拳:

“我寧可破了我的財產(chǎn)!”

廣和老板忽見一個學(xué)徒送了兩杯茶進(jìn)來,他生怕這杯茶會澆冷了這老頭子剛?cè)嫉巾旤c(diǎn)的怒火,他便趕快向?qū)W徒遞一個眼色,不忙送攏來。

“我還有甚么臉見人?”宋保羅又在桌上擊了一下?!靶液媒裉煊型鈬巳臀抑v情吶!要不然,唉……”

廣和老板見他的手垂了下來,恐怕他要軟氣了,趕快拿手掌在桌邊拍了一下:

“唉,是呀!你老先生說得不錯!人生在世為了什么?就為了這口氣!就為了這個面子!這簡直弄得多么坍臺呀!”

宋保羅立刻又圓睜眼珠,在臺上打了一拳:

“我要告他的!不怕我弄得傾家破產(chǎn)!我要告他的!”

“快把茶給老先生拿來呀!”廣和老板這才趕快向那學(xué)徒吼起來了?!霸诳粗墒裁??”

學(xué)徒就趕快把茶送了過來,擺在茶幾上,轉(zhuǎn)身出去,又拿一根水煙袋進(jìn)來。

宋保羅左手拿著水煙袋,右手拿著一根香似的紙煤。他氣得全身都在戰(zhàn)栗,手上拿的紙煤都在發(fā)抖,被那一點(diǎn)火照亮的嘴唇吹了紙煤幾下都沒有吹燃,他又掉過頭憤憤的說起來了:

“我說過,我不怕弄得傾家蕩產(chǎn)的,他在地方上甚么惡沒有作?大利盤剝,與民爭利,……還有很多很多苛捐雜稅,我要告他的!司令官那里不對,還有執(zhí)政府,執(zhí)政府不對還有外國呢!”

廣和老板微笑的看著他好一會,說:

“老先生確是慷慨悲歌,罵得痛快!”

宋保羅見他總不提起呈文的事情,有些急了,他便把嘴湊到他耳邊去悄聲的顫顫的說:

“你們的那個送上去么?”

廣和老板裝作吃驚的樣子看著他:

“那個是什么呀!”

宋保羅更著急了:

“就是那密呈呀!”

“哦哦,老先生也來一個么?”

“來的!”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拔乙瞾砗炓粋€字?!?

他回家來了,一腳踏進(jìn)門檻,就看見沈軍醫(yī)官在前,老婆在后迎了出來。后面遠(yuǎn)遠(yuǎn)的還站住十八歲的女兒瑪麗。

“呵呀,我以為你回來好久了!你到哪里去來呀!”沈軍醫(yī)官微笑的說。

老婆一上來就拉著他哭了起來。

他憤憤的向老婆喝道:

“還盡哭什么呀!趕快去給軍醫(yī)官倒茶來!”

他便請沈軍醫(yī)官到客廳里坐下。

“你到哪里去來?”沈軍醫(yī)官拿手巾蒙著鼻尖“呼”了一聲,說?!澳愕膸熌敢詾槟阌钟惺裁次kU了!急得叫你的少爺?shù)教幷夷闳チ?!?

宋保羅趕快拿水煙袋遞給沈軍醫(yī)官說道:

“我是在廣和坐了一坐?!?

沈軍醫(yī)官吃驚的睜大兩眼望著他:

“聽說廣和他們要告旅長么?”

宋保羅嚇得全身都發(fā)抖了,臉色頓時慘白:

“沒有的事。沒有的事?!彼B連陪笑的說。

沈軍醫(yī)官向他微笑的說:

“請你不必瞞我吧,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得清清楚楚了!”

宋保羅全身的汗毛都根根倒豎起來。他著急地想:

——怎么剛剛一會兒的事,沈軍醫(yī)官就知道了???難道這廣和出賣了我們了么?那我要趕快去把我的名字涂去!

“真……真的……沒……沒有……”他吞吞吐吐的說。

沈軍醫(yī)官的臉色忽然正經(jīng)起來:

“今天幸虧來抓你的時候,我在旅部。”他說?!拔彝瑓⒅\長幫你說了很多話,并且還找柯牧師去幫你說了幾句,事情總算完全成功了!”

宋保羅鄭重的站起來,打一個拱說道:

“真是感激得很,我是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你的。我給你禱告……”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沈軍醫(yī)官微笑的說;隨即又臉色正經(jīng)起來。“這回這樣一來,你的事情倒意外的完全成功了!不過……”

宋保羅怔了一下,那“不過”的下面是什么,是很顯然的。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送了不少,還坐牢,現(xiàn)在還要“不過”,他遲疑了一下,支吾地說道:

“感謝得很!感謝得很!我給你禱告!”

但沈軍醫(yī)官終于說出來了:

“不過,我和參謀長的確幫你說了不少的話。我倒無所謂,因?yàn)槟阄叶际亲约喝?,并且都是教友;不過參謀長那方面,似乎……嚇嚇!”

宋保羅感到一陣心痛,他想:

——這家伙一定是打聽了廣和那兒的消息又來敲詐我來了!

他感到了一陣的慌亂,決定回頭一定去把那名字涂掉!他遲疑的望著沈軍醫(yī)官,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

“不過,你要知道,”沈軍醫(yī)官又微笑的說?!斑@回給你做的,總算是天大的人情,真是從來沒有過的。你不但放了出來,而且你的官產(chǎn)的事情都完全免了!”

這好像晴天來了一個霹靂似的,宋保羅吃驚得大大張開嘴巴了。他幾乎要笑起來,要跳起來:竟是這樣的好事么?他于是立刻鄭重的站了起來,恭敬的打了一拱。隨即瞪著眼睛叫女兒出來;女兒的腦后拖著一條粗黑的大辮子,害羞的低頭站在面前。他指著沈軍醫(yī)官說道:

“給軍醫(yī)官行禮!他是我們的大恩人呢!”

女兒彎腰點(diǎn)一點(diǎn)頭,白白的圓臉脹得通紅,額頭上的一撮流海一飄一飄的。

沈軍醫(yī)官頓時覺得自己高大起來,覺得這一家人的生命財產(chǎn)都完全是自己的。他兩眼呆呆地看著面前的這瑪麗,覺得那羞答答的樣子實(shí)在非??蓯鄣?。他想:

——李參謀在想她。那不行的,那應(yīng)該我的。我救了他一家人!

宋保羅捧著茶壺再給他換一杯茶,一面說:

“那自然,參謀長那方面……”

——我把她弄到手,一定還有不少的陪奩……沈軍醫(yī)官興奮的想。

“參謀長那方面,我一定……”宋保羅又說。

沈軍醫(yī)官趕快笑道:

“哦哦,那很好,那很好,你就交給我好了,我?guī)湍闼腿ァ?

“軍醫(yī)官,”宋保羅忽然慌張了起來,說。“你請坐一坐,我馬上出去一下子就來!”

沈軍醫(yī)官以為這老頭兒有意思了,故意把他和他女兒兩個留在這兒。他非常高興起來。但他做出很誠懇的樣子伸手?jǐn)r住他笑道:

“老先生,你往哪里去?”

宋保羅急得發(fā)昏了,趕快說:

“請你坐一坐,我到廣和去一去,馬上就來!”

“你又到廣和去做什么呀!”沈軍醫(yī)官微笑的說;他拿手巾舉到嘴角邊,又要準(zhǔn)備蒙上鼻子去了。

宋保羅這才知道自己說糟了,呆呆的看了沈軍醫(yī)官一會。他想他既然已調(diào)查清楚了,瞞了他反而不好,因?yàn)樗且呀?jīng)大大幫忙過了的。他于是做著很親密的樣子,一手撫著他的肩頭,悄聲說:

“我慚愧得很,做錯了一件事。——這事情我要趕快向上帝懺悔的——就是廣和剛才叫我簽了一個名字。我那時因?yàn)閯倓偡懦鰜?,氣得糊涂了。現(xiàn)在既然蒙軍醫(yī)官幫我弄得一點(diǎn)事也沒有了,我還簽什么名?我想趕快去涂去。”

沈軍醫(yī)官緊張的問:

“你們已經(jīng)簽了多少人?”

宋保羅遲疑地想:

——好不好說出?這是不是賣朋友?唉唉,管他媽的,反正以后不關(guān)我的事!

“已經(jīng)有四五十。”他一說出來,立刻又覺得非常糟糕,假使這四五十個人將來向自己攻擊起來呢?但隨即他又堅決的想道:

——管他媽的,反正我吃的是教會的飯!

“已經(jīng)有四五十,不是很好了么?為什么你還要去涂掉?”沈軍醫(yī)官又逼進(jìn)一步說。

宋保羅吃驚的大大張開眼睛望著他,心里疑惑起來了:

——這沈軍醫(yī)是在諷刺我么?——他想著,急得臉紅的說:

“我已經(jīng)沒有事了呀!我何必去受人家利用呢!我對你們旅長我要給他禱告,祝他的福,我怎么敢同那些壞家伙們一起呢?”

“不忙,我想同你商量一下?!鄙蜍娽t(yī)官把手一伸,大家坐了下來,然后說:

“我想你不必去涂掉。”

“怎么樣?”宋保羅懷著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慌,嘴巴張得就像一個杯口似的望著他。

“我想你回頭頂好到我們參謀長公館來一下?!?

宋保羅嚇得全身都發(fā)抖了,趕快捏起拳頭拱了幾拱,哀求道:

“軍醫(yī)官,請你救救我。你是我的大恩人!我剛才實(shí)在是太糊涂了!參謀長同軍醫(yī)官的好處我是曉得的,禮物的方面……”

沈軍醫(yī)官吃驚的望著他,見他說到這里,知道他誤會了。他于是笑了起來,說道:

“是的是的,你送參謀長的,你交給我?guī)湍銕ゾ褪橇恕N铱茨慊仡^還是到參謀長那兒去一下。你既然加入了,很好。參謀長還有借重你的地方呢?!?

宋保羅莫明其妙的望了他好一會,然后惴惴的認(rèn)真的說:

“要我偵探他們的內(nèi)幕么?那只要軍醫(yī)官參謀長抬愛我,我也可以的……”他更加鄭重的把兩手掌搭在茶幾邊沿,把上身湊過來悄悄說起來了:

“告訴軍醫(yī)官,那廣和的確是一個壞家伙,我知道他的,他口里說著什么為公辦事,替大家伸冤,但是他骨子里是在反對恒豐祥,是同行相忌,誰不曉得恒豐祥里大部分是旅長的資本?旅長的資本也可以反對的嗎?還有鼎泰綢緞莊雖沒有簽名,但他在廣和他們的后面煽動得很厲害,因?yàn)樗M木褪锹瞄L倒,因?yàn)樗栌新瞄L的一大筆債,三分半息,他想旅長一倒,那就吞得個連水泡都不起一個了。還有元亨久老板,就是那挨過柴棍的一個。他是簽名的。其實(shí)他挨打是活該,誰叫他要通敵?敵都可以通得的么?還有……”

“好了好了,”沈軍醫(yī)官笑笑的用手一攔,攔斷他的話?!斑@些我已知道了,你只是回頭來一下……”

宋保羅急得臉紅筋脹的說:

“那么,我再去偵探一點(diǎn)消息來?他剛才告訴我的,他們還要發(fā)通電呢!請你無論如何給旅長給參謀長的面前多多拜上,那實(shí)在不是我要加入去的,我是故意打進(jìn)去破壞他們的!總之,隨便旅長他們要我怎樣,我都效勞。那些鬼兒子是太不像話了!”

沈軍醫(yī)官心里暗暗好笑,見瑪麗還站在旁邊,他便故意端起茶杯來,斜眼看著她。

瑪麗的臉羞得通紅,趕快垂下頭,兩手弄著手帕。

宋保羅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進(jìn)了他們的圈套了,那還有什么辦法呢?他苦笑了一下說道:

“瑪麗,喊軍醫(yī)官嘛!”

瑪麗扭著手帕就把臉躲開了。

“哼,沒出息的女孩子!幸好軍醫(yī)官不是外人呢!瑪麗,你叫一聲呀!”

“軍醫(yī)官,”瑪麗垂著頭貓聲似的叫了一下,立刻兩手把手帕扯成一條勒在嘴邊。

沈軍醫(yī)官哈哈笑了起來。他想:

——嘻嘻,有意思了!我一定要把他抓緊起來。

他放下杯子,站了起來,向宋保羅笑道:

“老先生,我們的事情就這樣好了。你剛才向我說的話,我包你守得著。不過你千萬不要向第二個人說,譬如李參謀?;仡^你到參謀長公館來,由我引你見他就是了。我現(xiàn)在馬上還有要緊事?!?

“真是感激不盡,上帝要保佑你的。你囑咐我的話,我一定記得的?!?

宋保羅把沈軍醫(yī)官送到大門外,轉(zhuǎn)身回進(jìn)屋里來的時候,他用手指拈著下巴下的胡須,兩眼一眨一眨地懷疑起來了:

——沈軍醫(yī)這家伙,看來簡直是一個不可靠的惡棍,他明明是在想著我的財產(chǎn)和女兒,才這么給我?guī)兔Φ?。難道我把女兒給他么?可是他已有兩個老婆,外邊還壞了人家?guī)讉€女學(xué)生!而且李參謀早已托人向我說過他的意思的。唉唉,我剛才怎么這樣糊涂呀!怎么把密告的事讓他知道呀!這簡直自己拿繩子套在自己的頸子上!

他拿起手掌來就重重的打了自己一嘴巴。之后,就把胡須扯得更厲害了,在屋子里踱了起來。他想:

——不行,如果不答應(yīng)他的要求,他會告訴旅長的!他還可以藉此升官!——一想到這里,他的思想完全奔騰似的集中在這上面來了。他不由得停了踱步,在地上頓了一腳。心里更慌亂了。

——他升官的事大?還是要我女兒的事大?那很顯然的升官是大了!那么這就糟糕!他一定把我的消息拿去出賣去了!他升官以后破了我的產(chǎn),不是還可以得到我的女兒么?

他的臉色慘白了,兩眼發(fā)直了,兩手抱著頭就倒到椅子上。他長長的嘆一口氣。他的腦子里忽然閃出柯牧師的影子,他緊緊把那影子盯住,覺得最后的辦法還是只有去找這外國人來作為后盾了。他緊緊的想著這,又才漸漸覺得事情有些轉(zhuǎn)機(jī)起來。他想:

——現(xiàn)在重要的是,趕快去把自己的名字涂掉,并且多多調(diào)查一點(diǎn)他們的內(nèi)幕,如果沈軍醫(yī)賣了我,我就緊緊抓住這個來獻(xiàn)上去,將功折罪大概總該可以的吧?

他興奮的站了起來。但他忽然呆了似的又站住了,兩眼睜睜的望著大門外。

大門口那兒正出現(xiàn)一個影子,是一個頭上包了一圈藍(lán)布包頭,身上穿了一件藍(lán)布褂子,腰間束著一根草繩,以致胸前的衣服都鼓了出來的鄉(xiāng)下人。那鄉(xiāng)下人動著兩只黃泥腿子走進(jìn)來了。他仔細(xì)一看,這正是他叫人帶口信到柳村去叫來的佃戶阿發(fā)。

阿發(fā)是一個紅銅色的臉,兩頰和額上刻滿著橫橫直直的皺紋,一嘴胡子,兩眼呆呆地張著,他一走進(jìn)來,就垂著兩手說道:

“老爺!你叫我來,我就來了。我來過一回,說是老爺上衙門去了,我又出去,我又來了?!?

宋保羅一手拈著胡須,用嘴唇向他一指:

“你坐嘛!”

阿發(fā)呆了一會,望著他。

“你坐下嘛,”宋保羅伸一根手指向著一排椅子旁邊的一個矮凳子說?!澳阕聛?,我有話給你說?!?

阿發(fā)木頭似的坐了下去,就伸手在背后的腰帶上抽出一根短的竹根煙桿來。當(dāng)他揭起衣襟摸火柴的時候,一股汗臭就直從那里向宋保羅的鼻尖撲來。宋保羅皺一皺眉頭,把臉掉開說道:

“你想來已經(jīng)知道了,我叫人來給你說的那加租的事情。”

阿發(fā)慌忙站了起來,垂著兩手,臉額上的皺紋更皺得緊,像一只風(fēng)干的香橙。這加租的事情,他本來已經(jīng)聽見那帶口信的人說過了的,但現(xiàn)在一聽見,仍然好像一個晴天霹靂直向他轟來。他心里完全慌亂了,和老婆兒子已經(jīng)商量好的話也忘了一大半了。他呆呆的站了好一會,然后吶吶的說:

“老老爺,真是,我們真是吃的都沒有。一年四季忙下來,還過不了冬,求你老人家,我們實(shí)在……其實(shí)……真是……”

宋保羅橫著眼睛瞪了他一眼,憤憤的說道:

“給你們一說話,你們就裝窮,你知道我為那塊田在吃官司么?我買上告下,要用多少錢!我要用錢呀!”

他定定的看著他,心里的一股惡氣恨不得要向他吹去似的,他的嘴巴在不停的顫動。

阿發(fā)趕快把眼睛避開了,長長的嘆一口氣,搖了搖頭之后,才把已經(jīng)商量好的話說起來了:

“老爺,你老人家曉得,去年的年成不好,天干,除了繳了你老人家的租我們就一點(diǎn)都沒有剩的,又是團(tuán)防捐,又是水利捐,又是門戶練捐,又是懶捐,又是煙苗捐,……”

宋保羅好像捉住了什么緊要關(guān)鍵似的,立刻打斷他的話,搶著說道:

“喂喂,我問你,今年的煙苗捐又要下來了,聽說你們鄉(xiāng)下在打算反對,有你一個么?”

阿發(fā)大吃一驚,嚇得倒退了一步,張大一對眼睛望著宋保羅。他心里慌亂的想:——唉,這些消息怎么他就知道了?他呆了一會之后,隨即拿起兩手來搖了一搖,右拳握著的煙竿也隨著擺動,他紅著臉說:

“老爺,哪里,沒有這樣的事,那是犯王法的事……”

“你不要瞞我,我早已經(jīng)知道了!”

“老爺……實(shí)在……其實(shí)……真沒有的事……”

宋保羅趕快堆下笑臉來,說:

“你坐下。這不要緊的,你給我說了,我是決不向別人說的。你是我的佃戶,難道我還壞你么?”

阿發(fā)帶著懷疑的眼光看著他,仍然呆呆地不動的站住。

“你要喝茶么?”宋保羅端起茶幾上喝剩的一杯茶遞給他。“你這樣遠(yuǎn)來也辛苦了?!?

阿發(fā)木頭似的伸手接著茶杯,從他的經(jīng)驗(yàn)看來,老板在向自己笑或者顯殷勤,那就又有什么新的麻煩在后面了。他把杯子老捧在腰帶前不動,懷疑地望著宋保羅,吶吶的說道:

“老爺,那真是……其實(shí)……”

宋保羅知道這樣問下去是不行的:鄉(xiāng)下人固執(zhí)起來,就是拿兩把鐵鉗扳開他的嘴也不會說的。他叫他坐了下來,自己就拿手很兇在茶幾上一拍,憤憤的說道:

“唉,我今天真是氣極了!你知道今天他們把我關(guān)到旅部去么?”

“老爺,聽見說了?!卑l(fā)同情地大聲說,拈出一團(tuán)煙絲裝在煙鍋?zhàn)由稀?

“嚇!我在地方上也是面子上的人物啦!外國人都和我來往的!哪個不知,哪個不曉,阿發(fā)?”

“是,老爺!”

“可是,他們今天把我關(guān)進(jìn)去了!還要拿繩子來捆我呢!”他吼著,傷心的拍著兩手跳了起來。“唉,我還要見人呀!我還要在人面子上走動呀!阿發(fā),是不是?”

“是,老爺!”

“這種狗旅長,我要反對他的!我要告他的!我跟他拚命就是了!他在地方上什么惡沒有作!苛捐雜稅,巧立名目,還有什么懶捐,煙苗捐來抽我們的筋!”他說得嘴角的唾沫星子直濺。到了這里,他又故意拍拍兩手,又把手向兩邊攤了開來,注意的望著阿發(fā),看他激動了沒有?!拔乙磳λ?!我就是傾家破產(chǎn)也要反對他的!”

阿發(fā)有些感動了,但他的心里還在懷疑著。為了免得回答,他便把一根火柴劃燃,一朵火亮了起來,他趕快含著煙竿叭出白煙子來。

宋保羅坐了下來,擺著誠懇的臉嘴說道:

“阿發(fā),你們要反對,我也來,……”

“老爺,”阿發(fā)趕快叭一口煙,從嘴上抽出煙竿來,說?!拔覀冋娴臎]有那事,老爺……”

“哼!你難道還不相信我么?”

“相信你喔,老爺!”

“那么你向我說呀!”

“真的沒有……”

宋保羅急得從椅上跳起來了,他的憤怒幾乎按捺不住了。這種鄉(xiāng)下人的固執(zhí),真是他媽的一條牛!——他憤憤的想。

“那么你這就是不相信我。”

“哪里,相信的,老爺!”

阿發(fā)又拈出一團(tuán)煙絲又要加進(jìn)那煙鍋?zhàn)由狭?,宋保羅急得伸手去一擋,說:

“喂,你等一等呀!我們談話呀!你既然相信我,你怎么不說呀!”

“老爺,是沒有喔……”

“唉嘖……”宋保羅在地上頓了一腳。“你看他們把我弄得這么傾家破產(chǎn),你都不幫助我么?”

阿發(fā)弄得有些發(fā)昏了,見他那種真誠著急的樣子,覺得似乎情不可卻。他吶吶地說:

“老爺,那不是我,那是他們那些年青小伙子……”但他一說出來,立刻又慌亂了。他預(yù)感到回進(jìn)自己那草房的時候,老大一定要跳起腳向他吵起來了,又一定要說他老糊涂了!他恐慌的把臉皺了起來。

宋保羅聽他一說完,高興得眉開眼笑的跳了起來。他想:對了,我可以報功去了!隨即他坐了下來,望著他說:

“沒有你么?”

“沒有,老爺!”阿發(fā)顫聲地說。

“真的沒有么?”

“真的沒有,老爺!”

“你騙我?!?

阿發(fā)苦皺著臉看著他,又拿起煙竿子來。

“好吧,”宋保羅的臉更湊攏他一點(diǎn)?!澳悄愀嬖V我?!?

“那是這樣的,那是我家老大聽來的?!?

宋保羅抓緊這個機(jī)會板著臉色說道:

“那么你家老大是在場的?!?

阿發(fā)大吃一驚,知道自己又說糟了。他趕快把煙桿抽出嘴來,把腰彎著,吶吶的說:

“老老爺,沒有他,沒有我家老大。”

“你自己已經(jīng)說了,你何必又不承認(rèn)?”他舉起兩個指頭對他威嚇地說。“我們不說這個了。我那加租的事情怎么樣?你知道我還在吃官司的!不要連你也吃起官司來那就不好!”

阿發(fā)嚇得臉色慘白了,趕快站起來兩手打拱一面作揖,一面吶吶的說:

“老老爺,我家老大真的沒有……”

“我不問你那個。你只說那租加不加!”

“老老爺,加不起呀!我們吃的都不夠……”

宋保羅舉起的那兩個指頭威嚇地又要動。阿發(fā)簡直嚇得發(fā)昏了。但忽然看見那指頭放下去了。他抬起臉來一望,只見宋保羅緊張地掉過頭去望著門口。他順著他的眼光吃驚地望過去,只見一個身穿灰色洋裝的人走進(jìn)來了。

宋保羅掉過頭來對著阿發(fā)用嘴向里面一指,趕快說:

“你趕快進(jìn)去一下,回頭我再給你說。你看旅部的人又來了!”

阿發(fā)嚇得膝蓋直發(fā)抖,趕快拿起煙桿跌跌撞撞就向里面跑去了。

沈軍醫(yī)官第二次從宋保羅家里出來,在街心走著的時候,左肩聳起,右肩斜下,一搖一擺的,他幾乎興奮得要飛起來了。有一大隊(duì)新兵開了過去,他都不覺得似的。

——我這回有了這么大的功,我的縣知事一定要做成了!

他在街上來往的人叢中直沖沖地徑向吳參謀長公館奔來。剛剛走到客廳門口的時候,只見點(diǎn)著煙燈的煙榻邊沿,三個頭在聚攏著,悄悄的談著。煙榻右邊是錢秘書,左邊是周團(tuán)長,站在煙榻前的是吳參謀長。吳參謀長一面說,一面還拿手指在煙榻邊沿點(diǎn)畫著。那兩個幾乎鼻尖碰鼻尖的臉上的眼睛直看著他的指頭動。

沈軍醫(yī)官一腳踏進(jìn)門檻,那三個頭就閃電似的分開了,緊張的把他望著。

周團(tuán)長首先喊道:

“你打聽的消息怎么樣?”

錢秘書也跟著喊道:

“哈哈,看你那樣子,又有什么好消息了么?”

吳參謀長只是冷靜的看著沈軍醫(yī)官,兩眼睜得大大的。

沈軍醫(yī)官趕快高興的拿起左手的五指來,用右手的食指點(diǎn)著,他想先把自己跑的地方之多一一二二的報了出來,他興奮的說道:

“我先找了宋保羅,知道他也加入了,隨后我就去找元亨久,我走得太急,在他家門口的階沿邊還絆了跤,弄得我的腿干子都刮脫一網(wǎng)皮。在元亨久出來,我又跑到鼎泰,可是鼎泰老板不在家,說是出去了,……”他說得太忙,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面前的三個都皺著眉頭直盯住他。

“說是出去了,我問什么時候回來?說是就要回來了,我身上的汗還沒有干,又準(zhǔn)備跑,可是鼎泰回來了,我們談了一陣,我又跑到宋保羅那兒去,這差不多又跑了一個穿城……”

吳參謀長冷冷的打斷他的話,說道:

“說你的要點(diǎn)吧!”

沈軍醫(yī)官怔了一下,臉通紅起來。隨即他又趕快興奮的說了起來:

“我今天得到的消息,真是很多很多……”

吳參謀長又冷冷的打斷他的話:

“他們有多少人?”

“已有六七十,有十好幾個就是我的親戚……”

“他們的呈文什么時候送出去?”

“他們,大概,我想就這兩天。我是勸他們早點(diǎn)送……”

吳參謀長笑一笑,周團(tuán)長和錢秘書莫明其妙他笑的是什么,但也都微笑地看了吳參謀長一眼。吳參謀長的笑忽然煞住了,皺一皺眉頭道:

“咹,你看你跑了這樣多,卻連一個準(zhǔn)定的時間都沒有問到?!?

“那我馬上再去?!鄙蜍娽t(yī)官紅著臉,馬上就要轉(zhuǎn)身。

“算了算了?!眳菂⒅\長喊住他說,掉過臉來望著周團(tuán)長和錢秘書。

錢秘書笑一笑,放下手上抱的煙槍說:

“我看我先去到電話上給司令官說了,好么?”

“那很好!”周團(tuán)長搶著說。

“我看,不必忙在此刻?!眳菂⒅\長的兩眼 了兩 ,說?!拔覀冞€得多知道一些,弄得可靠一點(diǎn)才好?!?

錢秘書和周團(tuán)長都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了贊成。

沈軍醫(yī)官又興奮的搶前一步,拿起手來說:

“我還得到一個消息呢?!?

三個人立刻又緊張的把他望著。

“宋保羅向我說,鄉(xiāng)下人在準(zhǔn)備反對今年的煙苗捐呢!”

“?。俊卞X秘書緊張的站了起來。

“這怕要反了!這不行的!”周團(tuán)長憤怒的說。

吳參謀長笑一笑,把臉向他兩個掉過來,說道:

“這消息也很好。只看我們怎樣的把它運(yùn)用起來?!彼粗麅蓚€的臉,見兩個都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同意,他又掉過頭來說道:

“我看,這事情就歸你辦。我們要的只是他們的呈文,但不要弄出亂子來?!?

就在這時,忽然聽見門外天井中李參謀和劉連長慌慌張張地問吳剛的聲音:

“參謀長在客廳里么?”

四個人都感到緊張了一下。旋風(fēng)似的掉過頭去,只見李參謀和劉連長兩個跑進(jìn)來了。劉連長只是臉上裝著慌張樣子,心里卻感到非常的高興。李參謀長還沒有站穩(wěn),就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孫連長扣起來了!”

“???”

四個人都吃驚的望著他,馬上都慌忙站了起來。

“我早就曉得他會弄出亂子來的!”劉連長也搶著說?!八^去的確有些地方是太糟糕了!”

在緊張中的幾個人都驚愕的望了他一眼,覺得他此刻還來講這個話簡直太不行了!大家都把臉掉開,仍然緊張的望著李參謀。李參謀慌忙的說道:

“剛剛第二連一調(diào)走,他們馬上就把他扣起來了!”

周團(tuán)長從床邊跳了起來說:

“為什么連我都不通知就扣起來?我要去!”

錢秘書一把攔住他:

“你此刻去是很不好的!”

“可是他把我這團(tuán)長放在眼里嗎!”

吳參謀長也把他攔住,鎮(zhèn)靜的說道:

“我看我們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相當(dāng)?shù)幕鸷蛄?!但我們還得冷靜的來計劃才好。”

李參謀又慌忙的說:

“我出來的時候,還看見張副官長交傳達(dá)處兩封信,是給劉團(tuán)長和陳團(tuán)長的。我看恐怕有什么事情吧?而且王營長已把招來的新兵開進(jìn)城來,說是就要成立補(bǔ)充團(tuán)了!”

周團(tuán)長在床沿上捶了一拳,喊道:

“他要干,我們就干起來!”

錢秘書感到慌亂了,他沒有料到事情變化得這樣快:

“這……這事情怎么弄得這樣糟?”

吳參謀長鎮(zhèn)靜的轉(zhuǎn)過臉來,但他的嘴唇也發(fā)白。他向著李參謀問道:

“還有別的消息么?”

“別的還沒有聽見什么??墒沁@已經(jīng)干起來了!這簡直……”

“冷靜些,冷靜些?!眳菂⒅\長打斷他的話。隨即他就兩眼帶著深思的樣子在煙榻前踱了起來。眾人都斬齊的靜默下來了,都緊張的把他望著。他立刻感到自己的重要了:

——眾人都在等我最后的決定!——他愉快的想?!?,我今天又成功了最中心的人物!權(quán)力!這是權(quán)力到來的時候!

他踱了過去,又踱了過來。眾人緊張的望著他,以為他要開口了,但他又踱過去了。

——看你們對于我的尊敬到怎樣的程度!——他想。最后,他在煙榻前站住了,舉起兩個指頭來。眾人又立刻望著他的指頭。這已經(jīng)成了支配眾人緊張情緒的指頭。他拿這指頭在空中畫了一圈,冷冷的說道:

“這已到了我們的嚴(yán)重關(guān)頭了!但同時也是我們千載一時的機(jī)會!現(xiàn)在是趕快把我們的力量集中起來。但主要的是……”他沉吟了一下,望著錢秘書。

錢秘書趕快說道:

“司令官那方面由我擔(dān)負(fù)就是了!”

“那就好。”隨后他又望著周團(tuán)長。

周團(tuán)長在床沿打了一拳。

“我趕快去把其余兩個營長秘密召來!”

“不過,”吳參謀長把手在空中一劈。“我看最重的還是把這些所有的消息給司令官報告去才好。”

錢秘書站起來了,他先望了周團(tuán)長和李參謀長一眼,見兩個都在緊張的看著他,他立刻感到自己已經(jīng)處在“千鈞一發(fā)”、“舉腳重輕”的地位。他便在胸口上拍了一掌,擺出泰然的樣子笑道:

“都包在我的身上就是了!我立刻打電話去!”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