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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 血之襲來

舊時代之死 作者:柔石


第九 血之襲來

月光透過紛紜的白楊枝葉,繽紛的落在地上;地面似一張淡花灰色的氈毯,朱勝瑀正在毯上僵臥著。

東方由灰色而白色了,再由白色而轉(zhuǎn)成青色,于是大放光明;白晝又來了。安息的夜神,一個個打呵欠而隱沒;日間的勞作的苦,又開始加給到人們的身上。

他醒來,他突然的醒來,似有人重重的推醒他來。

他很奇怪,他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會睡在這天之下?他從什么時候睡起,又睡了多少時候了?他想不清楚。

他揉了一揉眼,兩眼是十分酸迷的;一邊就坐起,無聊的環(huán)視他的四周,——河,路邊,樹,略遠(yuǎn)的人家。他就回想起昨夜的經(jīng)過了。但回想的不是昨夜,可以回想到的事似不是昨夜的事;飄緲,仿佛,好似事情在很久很久以前,自殺的想念對于他,似隔了一世了。徘徊在河邊上,似遼遠(yuǎn)的夢中才有過,不過他又為什么會睡在這里呢?

他經(jīng)過好久的隱約的呆想,追憶;他才連接著他的自身與昨夜的經(jīng)過的事情來。三三五五的工人,走過他的路邊,他們談著些什么,又高聲而議論的;有的又用奇怪的眼睛看看他,他們是很快樂而肯定的一班一班走過去。

何處的工廠的汽笛也叫了。

他不能再留在這樹下,他立了起來,身子幾乎站不住。他的皮膚也冰冷,衣服很有幾分濕。心頭有一縷縷的酸楚。

他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他沿著太陽所照的路邊走,低頭喪氣的走。他的兩腳震顫著,胸腔苦悶,腹更擾絞不安。胃似在擺蕩,腸似在亂繞,這樣,他似餓了!

他默默地走了一程。到了一條小街。馬路的旁邊,擺滿各色各樣的食攤,吹飯,湯圓,面,大燒餅,油條,豆腐漿等等。許多工人和黃包車夫,雜亂的坐在或立在那里吃??诮赖穆曇?,很可以聽見。東西的熱氣與香味,使他聞到。他默默地向那些目的無心走近去。

有一攤豆腐漿在旁邊,吃的人只有一二個。

他實(shí)在想不吃,立住,而那位攤伙殷誠的招呼他,

“先生,吃碗漿么?”

一邊拿了一只碗用布揩著。舉動很忙的,又做別的事。

他又不自主地走近一步。那位伙計(jì)又問道,

“先生,甜的?咸的?”

他一時竟答不出來。沒精打采地在攤上看了看,只模糊地看見攤上放著白糖,油渣,蝦皮,醬油,蔥之類。許久他才答,“咸?!?

聲音還是沒有。

“甜的?咸的?”伙計(jì)重問。

“咸,”終于說出很低。

那伙計(jì)又問,急促的,

“蝦皮?油渣?”

而他好似不耐煩,心想,

“隨便罷!”

在他未答以前,又來了一位工人,年紀(jì)約五十以外,叫吃油渣的腐漿一碗。于是這伙計(jì)就用早揩好的碗,將給瑀的,立刻盛了一滿碗的漿,放在這老工人的面前。一邊,又拿了一碗,用布一揩,放些蝦皮,醬油,蔥,泡滿一碗熱氣蒸騰的漿,放在瑀的面前。

他呆呆的想吃了,唉,喉中不舒服,黏澀,隨即咳嗽一聲,送出痰;他一口吐在地上,一看,唉,卻是一朵鮮血!血,他喉中又是一咳,又吐出一口來!這樣接連地吐了三口,他不覺兩眼昏眩了。他立刻想走,一邊對那伙計(jì)低聲說,

“我不吃了?!?

一邊就走。

但那不知底蘊(yùn)的伙計(jì),立時板下臉,高聲說,

“喂,怎么不吃了。錢付了去!”

這時那位老工人已經(jīng)看清楚這事,他和氣的向那攤伙說,

“給我吃罷,他已吐了三口血了!”

一邊吃完他自己的,就捧過瑀的這碗去吃?;镉?jì)看了一看鮮血,也沒有再說話。而那位老工人卻慨嘆的說道,

“這位青年是患肺病的,唉,患肺癆病是最可憐!他好像是一位文人,窮苦的文人。像他這樣,實(shí)在還不如我們做小工做小販好的多!”

而這時的瑀呀,他雖在走著,卻不知道他自己究竟在海底呢,還在山巔?在海底,海水可以激著他;在山巔,山風(fēng)可以蕩著他。而他是迷迷漠漠,他竟在灰色中走!四周是無限際的灰色呵;什么房屋與街道,囂擾與人類,消失了,消失了!他好似他自己是一顆極渺小的輕原質(zhì),正在無邊的太空中,飄呀,飄呀,一樣。

“世界已從我的眼內(nèi)消失了!”

他輕輕自己這么說,一邊又咳出了一口鮮血。他不愿將他自己的血給人們看見,摸出一方手帕,以后的咳,他就將血吐在手帕內(nèi),這樣又吐了幾口。他恍恍惚惚的想坐一息,但又不愿坐,游泳一般的走去。這樣,他心中并不悲傷,也不煩惱。他也不思想什么,記念什么。他只覺口子有些味苦,喉中有些氣澀。

這時,他轉(zhuǎn)到S字路,M二里,無心的跨進(jìn)他的寓所。他很和平,他很恬靜,過去的一切,在他也若有若無。就是他記得一些,也不覺得事情怎樣重大,不過是平凡的人類動作里面的一件平凡的事件,胡鬧里面的一個小小的胡鬧就是了。他一些沒有恐怕,好像人們與他的關(guān)系,都是疏疏淡淡的。

當(dāng)他上樓的時候,阿珠正將下樓。她一看見他,立刻回轉(zhuǎn)身,跑回到她自己的房內(nèi)去,十分含羞和怕懼他似的。等瑀走上樓,到了他的亭子間,輕輕的關(guān)上了門以后,她才再從她的房中出來,很快的跑下樓去。

這時,阿珠的母親還沒有起來,她裝起了病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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