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光明在我們前面 作者:胡也頻


劉希堅帶著慘笑地把號外看下去:

“日前為援助日紗廠而遭逮捕之學(xué)生,捕房施以極苛刻之待遇,且無釋放消息,因此昨日上海學(xué)生聯(lián)合會議決于今日(卅)分組出發(fā),從事大規(guī)模演講。今晨學(xué)生分隊入租界演講者,以七人為一組,演講工人被殺及學(xué)生被捕等情形。但此種演講隊一入租界,租界捕房即加逮捕。下午一時后,學(xué)生在馬路演講者尤多。至下午三時,有兩小隊在大馬路永安公司前演講,被巡捕以殘酷手段捕入老閘捕房,后又陸續(xù)逮捕數(shù)起。于是有學(xué)生二百余人會集,群至老閘捕房門前,要求釋放被捕同學(xué),否則愿全體入獄。當(dāng)時學(xué)生均系徒手,并無暴動行為。且馬路上市民群眾雖因聚觀奔集,達(dá)二千余人之多,亦絕無擾亂行動。不料老閘捕房竟召集全班巡捕,站立門前,連續(xù)開放排槍。于是二千余人之徒手學(xué)生及市民群眾,均在槍彈中血肉橫飛……”

他看著這號外,他的血便鼎沸了。他的頭腦仿佛要炸開一般的發(fā)燒著。他痛苦地捺著號外,長久地沉默著——而這種沉默是他從來所沒有的。他覺得他自己的背上也著實的中了帝國主義的槍彈……

但是,他終于把這激動制止了?!昂玫模彼畈欢嗍抢淇岬刈哉Z著——“現(xiàn)在,我們走到緊張中去吧!”于是他恢復(fù)了他平常的沉靜,他靠在藤椅上,思想著,一面用力的吸著煙卷,如同他用力的籌劃著消滅帝國主義的策略一樣。

這時那院子里也發(fā)生一種騷亂了。每一個房間里的燈光都亮了。許多學(xué)生都在念著號外。那激昂的,憤慨的,暴怒的,以及叫罵的和嘆息的,種種聲音,揉成一片深夜的恐怖。電話的鈴聲亂響著。最容易打盹的小伙計也興奮起來了,在院子里跑來跑去……

什么都在動。人動了??諝鈩恿?。深眠的黑夜也動了。

劉希堅也從可怕的沉思里站起來,匆匆的拿了帽子,走出房門……

“你到那兒去?”迎面他就聽見一種尖銳的,可是帶點發(fā)顫的聲音。

他一看,站在他面前的是白華。

“怎么,你跑來了?”他問。

白華一下就捉住他的手腕,現(xiàn)著一個緊張而悲傷的面孔,眼眶里還留著眼淚的余滴的閃光。

“唉,我想你已經(jīng)知道了,那上海的——”她咽著聲音說。

“是的,”劉希堅平靜的回答,“我已經(jīng)知道?!苯又銌査骸澳阍趺醋兂蛇@樣子?”他覺得她仿佛變成一個遭了喪事的女孩子似的。

“怎么,你問的是什么意思?”她糊涂的問。于是她將他的手腕捉得更緊了,并且把身體緊緊的挨著他,這使他感覺著她的血在他衣服外面奔流著,同時她的手在他的手腕上發(fā)顫。

“你冷么?”

“不?!?

劉希堅便同她走進房間里。

在燈光底下,他看出,她完全變了樣子了。平常,她是快樂的,傲慢而且嫵媚的。但現(xiàn)在,她的臉上的表情是緊張的。似乎生來第一個強烈的刺激把她全部的神經(jīng)刺痛著。她有點蒼白,同時又有點發(fā)燒,她是深陷在偉大的憤慨里而激動著。

“白華,”他握著她的手說:“你怎么——你真激動得利害……”

她一面和他坐在床沿上,一面說:

“是的,我激動,然而怎能夠使我不激動呢?”

劉希堅沉默著,他覺得這時候是不必對誰說什么安慰的。

“那號外是真的么?”白華忽然象自語似的問:“是真的消息么?那樣,唉,象那樣開放排槍?”

“當(dāng)然是真的,”劉希堅沉靜的,堅決的說:“這事情的發(fā)生是極其可能的。帝國主義在半殖民地的國家里,不會顧忌他的任何行為的?!?

“但是——這是空前的大屠殺呀……”

“雖說是空前,但,也許并不是絕后的大屠殺?!?

“你這樣覺得?唉,那樣太可怕了。這簡直是把我們當(dāng)為印度了……”

她是太興奮了。劉希堅覺得她是再經(jīng)不起刺激的,便立刻把話轉(zhuǎn)了方向:

“你對于這事情有什么意見?”他平靜的問。

白華揩了她眼角上的淚滴?!拔疫€沒有……”她帶點嘶音說。

“應(yīng)該有一點意見才是,我認(rèn)為?!?

“我不能夠想……好象我失掉了理智……我完全被感情支配著?!彼园椎幕卮?,顯然她的血還在那細(xì)白的皮膚里奔流著。

“不過,我們應(yīng)該冷靜一點,因為我們應(yīng)該想出對付這殘酷行為的策略?!?

“那是對的,”她慢慢的說:“可是,這時候,你要我怎么樣呢?我差不多忘掉了我自己?!?

劉希堅撫摩著她的手背說:

“你這樣也是好的。至少,你的青春的生命力比我強,我已經(jīng)被環(huán)境造成了我的冷酷……”

白華被他的最后一句話嚇了一下,她張大眼睛直瞧著他。

“你怎么這樣說?”她用力捉住他的手。

“沒有什么……你以后會知道。”他本來還要說——“我的工作不允許我有激動的瘋狂,”卻一眼瞥見她的眼睛里充滿著疑慮的光,便止住了。

“我不要你這樣!我不要你這樣!”她熱情地誠懇地望著他。

“我了解你……”他溫和的說。

白華還望了他許久。他笑了。他們兩個人的談話便停止著。

一個小伙計跑到他門口來喊:

“劉先生,電話!”

他跑去了。回來說:

“白華,我有事,我必須馬上去?!?

白華也忽然想起,她是也應(yīng)該到她的同志們那里去的。于是她說:

“我也要走了?!?

兩個人便走出了大門。

街上是黑暗的,彌漫在黑暗中的空氣在震顫著——四周都互相響應(yīng)著可怕的叫聲:號外!

白華仍然很用力的捉住他的手腕,如同她需要這樣的捉住他,才能夠坦然地在無邊的黑暗里走著,然而他終于和她分手了。

“我要往東……”他忽然說。

白華遲疑地望著他,便柔弱地向他點一下頭。他重新用力的握了她的手,仍然覺得她的手是在發(fā)顫……

“明天見,”他壓制著向她說。

她默著走去了。當(dāng)他站著望著她的影,那慢慢的被黑暗掩沒去的影,他覺得——他的心是顫顫地動著了。

“白華……”他悄聲的自語著。

可是,他立刻就把這種情緒制止了。他是有更偉大更緊要的工作在前面等著他去努力的。他便轉(zhuǎn)了一個彎,挺著胸脯,大踏步的穿過黑暗,走向“我們的樂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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