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慢慢地騷亂起來了。
許多學生,都拿著報紙,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狂瞀地跑著,傳達著專電上的消息。雖然他們所知道的都是一樣的事,“帝國主義在上海大屠殺!”可是他們仿佛彼此都不知道,便互相報告著。誰的臉部都是很緊張的。誰的聲音都是憤怒和激昂的。誰的精神都深深的刻著屠殺的血跡。誰的情感都在高漲和擴大。誰的行動都越過了平常的形式。大家——在這個院子里——沒有一個人不仿佛得了神經病似的瘋狂起來。并且沒有間斷地從各人的激昂的聲音中響出激烈的言論:
——中國人也是人!
——宣戰(zhàn)就宣戰(zhàn)!
——我們人多。我們以五十個拚他一個都拼得贏!
——狗!帝國主義!
——什么文明的國家——野獸!
——我們把全國的錢都集中起來,還打不過英國和日本么?
——我們自動的當兵去!
——我們寧肯死,不能做亡國奴!
——……
寬大的院子,被這樣狂熱的,從憤怒的火焰中吐出來的人聲,喧嚷著,而且完全擾亂了,如同這院子里所流動的不是空氣,只是人們的瘋狂的呼吁。并且這人聲還一直的增高去,擴大去,變成了一片波浪。
這一群聚集在院子里的學生,大家現(xiàn)著一個緊張的臉,仿佛是一隊待發(fā)的出征的戰(zhàn)士,彼此興奮地顯露著“寧死不辱”的氣概,被單純的“愛國”的熱情激動著。
伙計,小伙計,掌柜,廚子,也慢慢的參加到這人群里面來了。隨后那女掌柜也換了一件干凈的藍布衫,蹬著尖頭的小腳,向著這院子走來。
女掌柜被學生稱為“掌柜的秘書”,因為掌柜是一個胖胖的京兆人,十足的帶著京兆人的敦厚和一種特別的嗜好,差不多整天的時間都玩在兩只小小的鳥兒上面,所以公寓里的各種施設,尤其是向學生們要錢,都是女掌柜的費心。她雖然不識字,可是會寫:
“十三號入四元”這一類的數(shù)目。
她平常不大走出那一間“閨房”——學生們?yōu)樗鹈哪情g不很透亮的房子,因為她已經有一個九歲的小姑娘,她害伯她出亂子,便自己來作一個模范,為的她看見那幾個唱著“樁樁件件”的學生常常把前門外的“花姑娘”弄到房子里來。
“不好生念書……”她常??床贿^眼的向掌柜說。
可是今天,她變成很坦然地和年輕的學生們擠在一塊了。她聽著大家說,雖然沒有完全懂,卻知道是一件并不小可的事情,便七分感動三分好奇的聽著。
“什么叫做帝國主義?”她放大了膽子問。
一個學生便向她解釋說:
“靠自己的武力來壓迫別的國家,這就是帝國主義?!?
她轉著眼珠想著。
另一個學生又向她說:
“割據(jù)別人的土地,剝奪別人的財產,把別人的人民當做奴隸看待的,就是帝國主義?!?
她一半明白的點著頭。
“八國聯(lián)軍打我們的,那些都是帝國主義,”伙計在旁邊插嘴的自語著。
“你知道!”女掌柜橫了他一眼——“先生們在這兒,你知道些什么?”伙計便默著。她接著問:
“這年頭有多少帝國主義?”
有兩個學生向她笑著。她不好意思起來——“咱沒有進過學堂,”她小聲的說。
“可多呢,”先前那個學生又回答她:“現(xiàn)在世界上的帝國主義可不少,最大的是英國,日本,美國……”
她覺得什么都懂了。
“在上海殺我們弟兄的就是英國帝國主義……”她記帳式的說著。
“對了。”
于是她覺得她今天見了一個很大的世面。她懂得了許多?!斑@年頭的新事情可懂不完……”她想,于是一種深刻的回憶從她的心里浮出來,她認為這回憶之中的事,是這些“年輕的先生們”所不曾看見的。她記得那一年是庚子年。
“義和團是不怕洋鬼子的,”她記憶著,突然說。
學生們的談話便停止了。大家的眼睛都看著她,她暗暗的猜度那些眼睛看她的意思,一面壯著膽子,終于把她的故事——在她的生活中算是唯一值得公開的故事,說出來了。
“可慘呢,”她結論的說:“八國聯(lián)軍打進北京城,把什么全毀了,把小孩子的肚皮都拉開呢,大人可別提……”接著她慢慢的紅起臉來說:“洋鬼子實在野蠻呢,一見女人就——”
學生們便響起了一些笑聲。
“別樂!”她嚴肅的說:“那是悲慘的事情呵。”
小伙計忽然快樂的叫著:
“宰洋鬼子去!”
“你懂得什么!”她說,一面輕輕的在小伙計的頭上掠了一個巴掌。
小伙計跑開了。他在院子的周圍走著。他發(fā)覺所有的房間里都沒有人,只有“劉先生”還躲在房間里。他帶著許多消息的走了進去。
“劉先生,你怎么不出去?”小伙計驚訝的問。
劉希堅正放下那枝鋼筆,將腰間靠在藤椅上,稍稍地向后仰著,眼睛不動的看著宣言的草稿。
“有什么事?”他偏過臉,看著小伙計。
“院子里滿熱鬧呢,”他報告的說:“全體的先生們都在那里。”接著便放大了聲音說:“八國聯(lián)軍的洋鬼子又要打進來了……”
劉希堅笑起來。他覺得小伙計也變成很興奮而且很可愛了。在那個永遠洗不干凈的滿著油污的臉上,現(xiàn)著特別的表情——仿佛這小孩子的心正在跳動,血正在奔流……
“你聽誰說的?”
“先生們說的,”小伙計糊涂地回答。接著他把所聽聞的種種都報告出來了。“你出去不出去?”他熱誠的問。
“馬上出去?!甭犃诉@回答,小伙計便感著滿足的走了。
劉希堅又繼續(xù)看他的宣言。一面,他推想著外面的騷亂。他覺得他們所預料的一切,都要一一的實現(xiàn)了。全民族要立刻走到緊張中去——走向革命的路上去,那些從槍彈的眼中流出來的血,要立刻染上每一個人的靈魂了。那帝國主義殘殺的槍聲,說不定就成為向帝國主義進攻的信號……他想著,許多思想便聯(lián)貫地集中起來,仿佛許多戰(zhàn)士的集中一樣,使他從重復的疲倦中,又重復的興奮了。
“我們是一個落后的民族,”他想:“可是現(xiàn)在,前進!”在他的眼前便浮著昨夜的那個斗爭的夢境。
隨后他把三種宣言的草稿疊在一起,放到胸前的衣袋中去,從藤椅上站起來,覺得他的疲倦還在他的興奮中伸展著,便張開手臂,作了一回自由的運動。
他打開房門,看見許多人還站在那里,紛紛亂亂的響著聲音,如同在這公寓里出了一樁嚴重“命案”的樣子。
于是他撐一撐身子,想著“馬上就要開會了”,便燃上香煙吸著,走出房門。
當他通過院子里的人群之時,他聽見女掌柜正在大聲的說:
“只怪中國人不爭氣,一見洋鬼子就害怕……”
劉希堅愉快地向這院子里投了一個審察的眼光,想著:“危險,這些人很容易誤走到國家主義的路,”便大踏步的走去,在疲倦中興奮著,吐著煙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