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三點鐘,工作的疲倦把劉希堅帶到睡眠中去了。他仿佛飲了迷魂的藥水似的躺在床上,一瞬間便朦朧去——一切東西都離開他,那個高懸在空中的月亮也從他的眼睛里逃遁了,而且漸小漸小地,象一點細(xì)塵似的在一片偉大的烏云中消失了。跟著,那群眾的騷動,便在他的頭腦中重新的開展起來,他又直接的參加在這一個革命的斗爭里……
——撲撲撲!機(jī)關(guān)槍在他的面前掃射。
——砰!砰!大炮在他的頭上響著。
于是另一種轟動的聲音,把他的周圍的世界炸開了。他受了一嚇的張起眼睛來,他模糊地看見了美的一縷晨光。
一團(tuán)聲音活動在院子里。
他起來了。擦擦眼,便拿了一枝香煙吸著,一面開了房門。
院子里聚集著許多人。學(xué)生,伙計,掌柜,女掌柜,成為一團(tuán)地站在那里。
他走了過去。
女掌柜正和他的丈夫爭論著:
“這不是英國貨么?這不是英國貨么?”她手上拿著一件灰色嗶嘰的長袍。
“這是德國貨”,那個整天玩鳥兒的掌柜用生氣的大聲分辯說。
女掌柜不服氣。她揚聲的問著學(xué)生們:
“諸位先生,請你們瞧瞧看,”她把嗶嘰長袍抖了兩抖?!斑@不是英國貨么?嚇!”
好幾個學(xué)生同時說:
“可不是?這正是英國貨?!?
女掌柜便得了勝利的把一個笑臉轉(zhuǎn)向她丈夫:
“瞧!先生們說的你聽見沒有?趕快把它燒掉!穿在身上,丟人!”
顯然,這個玩鳥兒的老頭子舍不得這件長袍,因為這件長袍很新,花了十二塊大洋,在他的許多出客的衣服中算是闊氣的一件,他不肯燒。
“得了,”他想著分辯的說:“這是一件舊的。”
可是他的女人被革命的浪潮打動了,她差不多變成一個紅色的革命的分子,她不肯妥協(xié)。
“橫豎是一樣,”她堅持著:“舊的也是英國貨呀?!北憬又f出她的新名詞:“不要做涼血動物!”
“別罵街,”老頭子囁嚅的說。
“誰罵街?”她的膽子更壯了?!澳愣脹鲅獎游镌趺粗v?嚇!你再活十年……”
學(xué)生們起了一陣笑聲。
她沉著臉色說:
“隨你便,咱們的掌柜,您如果不想燒,就用剪刀剪也行?!?
老頭子急壞了。他的光額上沁出許多大顆的汗點,臉色漸漸地發(fā)紅,而且很苦悶的想了許久。
“好的,”他忍耐著心痛說,同時他想出了一個對付的法子——“那你的也應(yīng)該燒?!?
“我的衣服沒有外國貨。”她犀利的回答:“我都是從老天成店里裁的,你說老天成還會賣外國貨么?”接著指她身上的藍(lán)布衫,向著學(xué)生們問:“先生們,您說這是國貨不是?”
掌柜并不等“先生們”的回答,便搶著宣布說:
“你有好幾身洋綢子的,還有一條藏青色嗶嘰褲,那都是日本貨和英國貨。”
她急著分辯說:
“那不是?!?
“你拿給先生們瞧一瞧?!?
女掌柜真的跑去了,她一連蹬著她的小腳跟,走得卻非常之快。她的寶貝的女兒便歡喜地跟在她后面。
“要燒一齊燒,”掌柜喃喃的說。
于是她拿來了一個黃色的包袱,滿滿的包著她的財產(chǎn),因為她每月的“進(jìn)款”都送到老天成去,那布店把她算做一個老門客,特別給她加一的尺頭。
她的女兒幫著她把包袱解開了。老頭子便一伸手就拿了一條新制的嗶嘰褲。
“日本貨!”他得了報復(fù)的喜悅說。
她呢,差不多把疊得好好的衣服,一套一套的都拿上來,打開了,一面象展覽一面自白的說:
“這是國貨?!?
老頭子便反駁她:
“日本貨!”
結(jié)果他們又取決于“先生們”的意見了。自然,學(xué)生們是很樂意于全部焚毀的,因為那包袱里面的衣服實在看不見國貨的影子——至少也都是外國貨。
“全是的,”許多聲音在響著。
“只有那兩件格子的,是國貨,”另外一個人說。
老頭子樂起來了。
“嚇!比我的還多!”他洋洋自得的說。
女掌柜便好象聽見迅雷一樣的受了一大嚇,她的臉變樣了,一片青一片紅地轉(zhuǎn)變著,可是她終于激動的,毫不反抗的說:
“那布店不是好家伙!欺騙人!好的,現(xiàn)在把日本貨英國貨檢起來,咱要燒它一個痛快!”
學(xué)生們便給她一陣響亮的鼓掌。
她用她的小腳把那些漂亮的衣服踢到一邊去,如同她平常踢著一塊豬骨頭的樣子。
“真的么?”老頭子反遲疑的問。
“可不是真的?”她堅決的,豪氣的回答:“誰同你開玩笑?”便喊著她的女孩子:
“小囡兒,拿洋火去!”
老頭子是憂愁的看著他自己的嗶嘰袍子,又看著他妻子的花花綠綠的衣服。
“加點煤油,”她接著喊。
于是,一陣煙,一陣臭氣,同時是一陣笑聲和掌聲,旋轉(zhuǎn)在這個院子里,延長了好久好久。
這情形,給了劉希堅的許多愉快之感。他沒有想到平常只會“要錢”的女掌柜,居然把她的財產(chǎn),幾幾乎占了她自己全部的財產(chǎn),在抵制英日貨的民眾的運動中犧牲了,變成了疾惡帝國主義的一個切近于革命的人物。所以他把一種意外歡喜的笑意,帶到他的房間里。
過了一點鐘,當(dāng)院子里的那些衣服的余燼還冒著青煙,劉希堅便出去了。
在街上,夏天的太陽張開金色的翅膀,安靜地?fù)肀е麄€的喧囂的城市。那黃瓦下面的紅墻上,散著太陽的燦爛的光輝,把許多新的——從來所沒有過的東西照耀著。什么人都可以從那里看見到,那粉筆寫的,黑炭寫的,墨筆寫的,以及印刷的,那些充滿著鮮紅的血的流露——那些標(biāo)語,漫畫,傳單,那些比一切美術(shù)品都更加有力的,在金色的陽光底下,抓著人們的視覺——
“抵制英日貨!”
在街上,這口號不僅僅是一個口號了。它已經(jīng)變成一個信念的車子,閃電一般的在風(fēng)暴的北京城里急劇地轉(zhuǎn)動。整個北京城的街市都被這一個車輪輾著,留著深刻的印痕了。所有的商店都在這車輪的印痕上貼著“本店不售英日貨”以及“堅持到底”和“援助五卅慘案”的紙條。一切商店的門面和氣象都改變了,都仿佛是一個愛打扮的女人脫去了她的艷裝。從前,那些把英日貨——把那標(biāo)致的工業(yè)品當(dāng)做商標(biāo)一般的裝飾著的商店,現(xiàn)在都把這裝飾當(dāng)做使人厭惡的東西,而且變成招致危險的物件了。尤其是洋貨店和綢緞店,在它們把美麗的英日貨搬出去之后,儼然象一個準(zhǔn)備收盤的店鋪了。許多美麗炫眼的東西離開了洋貨店和綢緞店,它們有什么可剩呢,它們只象華麗的貴族沒落到鄉(xiāng)村去一樣,變成了布衣的粗裝。因此那長久被壓迫在英日和其他外國工業(yè)品底下的國貨——那中華農(nóng)村社會的土產(chǎn),便突然地抬頭了。它仿佛是被壓迫階級的抬頭一樣,勢不可當(dāng)?shù)夭僦康膭倮瑵M滿的,帶著驕傲地占據(jù)了整個的商場。同時,商店老板的生意經(jīng)便完全改變了,因為借物美價廉的外國貨作為賺錢的目標(biāo),已經(jīng)不是一種適用的生意經(jīng)了。他們現(xiàn)在的生意經(jīng)是聚精會神于國貨的收羅,鼓吹,展覽。每一個商店都這樣的轉(zhuǎn)變了。無論馬路兩旁的任何商店,都寫著比斗子還大的“國貨,掛在最使人注意的地方,并且把許多古板的國貨橫擺在店門口,如同“冰淇淋上市”似的,招徠著更多的新的顧客。假使有一個商店不把很充分的土產(chǎn)陳列著,立刻就有學(xué)生來檢查,說不定立刻就被五卅慘案援助會把它判斷要罰多少錢,并且也沒有顧客——什么人都會不顧忌的向它的門口投進(jìn)去一聲臭罵:
“哼,奸商!”
同樣,人們的衣服也改變了。從前,那些很出風(fēng)頭的外國原料的服裝,現(xiàn)在是失了作用了,不但沒有人會感覺到闊氣,而且還成為萬目仇視的目標(biāo)。誰愿意犯著這樣的眾怒呢?假使有人穿了不象國貨的衣服,一走到街上,便立刻有便衣的糾察隊來跟著,在那衣服上灑了許多銷鏹藥水,使它自自然然的分裂了,破壞了,成了許多大洞和小洞。并且,另外還有許多小孩子,他們會悄悄的把一張紙條貼在那外國貨的衣服上,上面畫著一只“亡八”,還跟在后面嚷著“大家看!好把戲!”引起街上行人的趣味和惡意的嘲笑。
抵制英日貨象旋風(fēng)一樣的刮來。
從這種嚴(yán)重的環(huán)境里一直地向前走著,劉希堅時時都害怕有人來懲罰他,因為他身上那套破爛的洋服,雖然舊的利害,但也分不清它到底是那一國的貨,中國本就是別人傾銷貨物的一個市場嘛!
當(dāng)他走到機(jī)關(guān)里的時候,他看見了王振伍,便笑著向他說:
“好危險!穿著這套舊貨攤上買來的倒霉洋服!”
然而王振伍卻從他的褲腳上找出了一張白色的紙條。
他笑了。
“不錯。我們應(yīng)該把糾察隊好好的組織起來……”
那個同志便送來一個忠實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