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逸子傳

退逸子者，姓鮑氏，名道，或稱為抱道先生。其先乃邗之右族也。其為人也，剛而斷，介而直，守理不撓，持正不惑，以人心推已心，以天理博物理。是以居官之際，忠以承上，仁以臨下，禮以接眾，謹(jǐn)以律己。然好精白，惡私染，頗為僻耳。凡遇是非之間，不能委曲涵容，必露衷極論?；蛏韵嗄鎰t發(fā)指睫豎，奮須涌氣，霜其色而霆其言，必折人至于伏躬屏氣、移衷喪色方已。

或曰：“先生之道，善固善矣，然未免為時(shí)人憎惡，世路棄捐，負(fù)此偉昂之質(zhì)，博洽之才，良可嘆也。何乃甘侶俚俗而友白丁，終老于茅茨之下乎？莫若少加謙下，隨時(shí)通眾，則當(dāng)時(shí)人物，孰敢與君甲乙而論之哉！”且《易序》有云：“‘隨時(shí)變易，以從其道?！?dú)能返是乎？”先生聞其言，鼓掌蹈足，揚(yáng)眉掀齒，仰首脫幘，一笑而絕倒。興而正色答曰：“夫士之生于世也，當(dāng)磊磊落落，學(xué)其所必行，行其所必當(dāng)。達(dá)則兼善天下，窮則獨(dú)善其身。道之亨也，使之治繁理冗，興利除害，牧民御侮，典禮作樂，總兵戎而討不庭，佐皇謨而宣治化。卑為列職固當(dāng)然，貴登將相亦不忝。道之否也，則遁跡于青山之趾，綠水之涯，枕石漱流，濯足弄影，撫孤松而對明月，嘯煙霞而臨清風(fēng)。此大丈夫歸歟之所也。豈可酣時(shí)戀晷，效兒女子之態(tài)，奔趨于勢要之門，叩求于豪貴之室，屈肱屏息，捧顰顏而獻(xiàn)孤媚，乞憐取氣于人頦下乎？君其休矣，吾所不為也。”

是后，先生偶有所見，遂作《寶鏡嘆》以自嘲，力解其職，匾其居曰得閑堂，自作銘以寓之。

《寶鏡嘆》

鏡光圓，鏡體正。秋月?lián)P輝，寒潭澄映，顰笑必隨，偃仰必應(yīng)。有燭鑒之明，無包容之行。嗟夫！不遇佳人，抑為醜婦返病。

《得閑堂銘》

道不在隆，得達(dá)則亨；位不在顯，得宜則崇。賢愚混一途，善惡殊萬衷。小人酣巧利，君子懷異功。曲桑作宇棟，楩楠為犁弓。所以違其器，慽慽懷歸容。雲(yún)山生心上，煙水入夢中。伸榮與進(jìn)用，系通與不通。屈辱與退舍，在窮與不窮。勞勞暮景心，每欲安其慵。欲者貴在得，慵者貴在閑。幸予遂所欲，銘諸蓬壁東。

是后值溽暑，而先生薦席不備，帷帳瀟然。晝則苦蒼蠅跳蚤所擾，夜則為壁虱飛蚊所噬。況其衣裾垢弊，而蟣虱猖獗于其中。由斯煩擾，心神因而不寧，至于廢寢食而忘晝夜。而先生不慮及此，反乃攢眉蹙額，焦顏赧色，振幾而嘆曰：“吾太癡人也，何故為塵累至此耶！”遂書一絕于幾上云：

家私如火觸人懷，著力相推苦不開。除是和妻都逐去，心神清爽恰幽哉。

先生一日他往，先生之妻偶見所作之詩，笑曰：“夫子之詩，謬莫甚與。汝不察己之衣裾垢弊，家室貧穢，不潔所致，而使孽蟲縱兇肆毒，擾其宿處，惑其寤寐，以致心志不守。既為大丈夫，而不能啟賤為貴，拔貧為富，輔世相君，清其軒而華其屋，晝紗櫥而夜羅幕，反以不羈之?dāng)_，致怨于家室乎？”手碎其詩。遂用薄紙折一方緘，如鳥籠狀，捕一壁虱、一蚊、一蠅、一虱、一跳蚤，置籠中，安于幾上。題曰：“此即家私也?！毕壬葰w，視其詩則亡。偶見紙籠其中如有物動，取而映日觀之，則五蟲在焉。先生會其意，笑不能輟，曰：“予雖短于責(zé)己，卿何長于相夫耶？”遂呼童子戲取酒肴，設(shè)燈香祭紙籠于幾上，作詩遣之曰：

嗟哉大塊中，赫赫氣理先。陰陽既云已，其數(shù)不可遷。五行司所屬，群有各體焉。數(shù)既不出此，理故不可偏。何如生斯物，惟害是所專。一名曰壁虱，狠毒何勝傳。將人肌與血，視為席上筵。晝也無形影，夜則有萬千?？杀葻o仁子，黨惡共欺天。一名曰飛蚊，輕薄善周旋。明時(shí)俱遁跡，暗處鬧喧闐。只矜口嘴利，不識愚與賢?？杀葻o義子，狡幸相傾顛。一名曰蒼蠅，貪穢不知愆。飲食頻侵?jǐn)_，坐起隨錐鉆。遺種污大脯，引類投羹饘?？杀葻o禮子，不恥相纏聯(lián)。一名曰虱子，其性與眾懸。胡不知潛避，晝夜周身沿。哪論生與死，惟利是所然?？杀葻o智子，速禍自窮年。一名曰跳蚤，滑稽多詭權(quán)。搔左而噬右，備后卻入前。翻席那可覓，振衣豈能捐?？杀葻o信子，虛謬相欺諓。吾今貧且老，瘦體不盈拳。常年啖蔬食，布衣無繒綿。依棲苦不暖，肌肉苦不鮮。平素?zé)o相惡，何如不見憐。好尋富少者，溫飽得雙全。奠爾三杯酒，不可更留連。

每吟一句，輒傾一杯，吟詩既成，酒亦罄然矣。擲筆于空，頹然醉臥于榻上。寢既熟，遂夢五人，相率傴僂而前。一人披黃金甲，稱香子冠軍；一個(gè)長頷豹足，稱崇化參謀；一人絳幘綠袍，稱忿身長史；一人白蘭雅素，行履徐徐，稱居綿紀(jì)善；一個(gè)著烏油凱，稱黑光屯長；俱拜于榻前，興伏如儀。一人前曰：“某等素非相得，乃蒙肴而祀之。亦非有惡，忽又詈而逐之。且某等雖眇眇之躬，亦造物者所育，與先生共此覆載。而先生不推廣仁恕，卻乃肆然掉筆頭、鼓口吻，縱己洪天之私，索人塵沙之過。以吾儕論之，則先生之于五常，亦未見有也。今者郡政缺失，子不能諫；鄉(xiāng)民困乏，子不能救，其謂仁乎？邊夷侵凌，子不能御，盜賊劫竊，子不能禁，其謂義乎？無疾解官，不待報(bào)而去，其謂禮乎？妻子饑寒，子不能贍，明時(shí)任賢，子不能顯，其謂智乎？窩居熏污，是招蠅也；破壁巉巉，是招壁虱也；土地濕穢，是招跳蚤也；蔽裘穰穰，是招蟣虱也；帷帳不施，是招蚊也。既蒙設(shè)館相待，今又厭而逐之，其謂信乎？且子尚昏昏，而欲責(zé)人昭昭耶？孰謂子為知人，乃愚人耳。”先生聽畢，赧然語塞。于是五人鼓掌跳踉，一喊而散。先生覺后，述其夢中之事，大書于座右，以為自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