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吧?倭奴要強占濟南城!”皖生自外面回到公寓,報告他弟弟湘生說。
“國軍施行抵御?”弟弟懷疑中國的軍人。
“那自然!”哥哥像軍人表示人格。
“城里的兵力不夠?”弟弟又懷疑中國軍人的能力。
“早晚是要落倭奴手里的!不過我們不能不抵御,縱使我們力量屈服了,我們的精神也是不能屈服的?!备绺缯f了把頭向后一仰,用手理頭發(fā)。
“聽說倭奴昨天又開來五千兵。”弟弟又在懷疑眾寡不敵。
“你聽,倭奴在開炮了!”哥哥在地上走來走去的。“戰(zhàn)爭并不全靠軍隊多少,只要人民肯努力,平均兩個人中有一個加入,哪怕……”
擘的一聲,是弟弟手中的鉛筆斷了。
哥哥停住了,在懷疑的視著弟弟。
默了一會,哥哥問弟弟道:“你這幾天寫信給媽媽沒有?”
“沒?!钡艿軗u搖頭說,“這幾天膠濟路就不通了,寫信也寫不出來?!?/p>
“媽媽不見信,更要著急!這一個學期沒有希望了,你能早點回家也好?!阒溃詮陌职炙篮螅瑡寢尅傄幸蝗损B(yǎng)活?!⑶椅覀冇幸粋€人加入,也就……”
哥哥停住了,弟弟又在懷疑的望著哥哥。
哥哥分明是把話說多了,在地上轉(zhuǎn)了兩轉(zhuǎn),坐到書桌前,拿本書裝著看。
此時城外是一片的炮聲,城里是一片的哭聲。
弟弟在抽屜中拿出個像片,望了哥哥一會,猶疑叫道:
“大哥。”
“嗯?”
“你喜歡絡絲罷?”眼不敢望他哥哥,只望像片。
“是個有性情的女孩子?!备绺缈粗艿茉诳聪衿?/p>
“你愛她嗎?”弟弟望著哥哥。
“我愛她作個妹妹?!备绺玳_玩笑了。
弟弟的臉紅了,半晌不響。
“怎么啦!”哥哥在憐惜他。
“她說她很喜歡你?!钡艿艽蜻^了難關(guān)。
“許多的女孩子喜歡我——作個哥哥?!备绺缯f著笑了。
“大哥?!?/p>
“嗯?”
“大哥。”
“我正在聽著?!?/p>
“假若……”弟弟的眼光不知向那里放才好?!凹偃粲袀€人愛你,你也愛她,那你有權(quán)力不管她,自己去……”
哥哥的視線把弟弟的話割斷了。“那自然沒有。因為好比,假若一個人死了,等于死兩個,那在經(jīng)濟學上是不經(jīng)濟?!备绺绲脑?,似乎是隨便的樣子。
“假若她允許你?”
“允許你什么!”哥哥的話跳了出來。
“我說,”弟弟在囁嚅,“假若有一種事情比愛情還重要,她允許你為那種重要的事情去……”
“湘生!”哥哥的眼光由懷疑變?yōu)閾鷳n的望著弟弟。
“你去看看絡絲罷?!备绺鐚Φ艿芎芎鸵椎恼f?!八齻兡概畠蓚€ 人,不知嚇的什么樣子了!”
弟弟不言語。
“去?她在盼望你呢!”哥哥有點游說。
弟弟又想了一會,點點頭,臉上露出笑了。
五分鐘后,聽著炮聲松些,弟弟往外走。哥哥拉了他的手道:“弟弟!”這是他不常用的稱呼。弟弟的目光對著他的。“再見?!彼肷沃徽f了這個。
這使弟弟的眼光又在擔憂的望著哥哥。
“大哥,你今晚不出去,在家里寫信給母親?!?/p>
哥哥點點頭,弟弟去了。這是在下午的時候。
黃昏以后,城外的炮聲緊起來,城里的哭聲高起來??斓桨胍沟臅r候,城外的炮愈近了,城里還擊的聲音愈少了。皖生在地上踱來踱去,又想著他弟弟在絡絲家里,“愿他們安全罷?!彼谀!Hサ揭鹿窭镎页錾磉\動的衣服換上,裹緊了鞋帶,鎖上門,他出至街上來了。
下弦的月,慘白的掛在東方。幾條黑云圍住了像要吞噬它。
空中流彈亂飛,耳邊的哭聲四起。
他記得有一條路,去西城近些。剛轉(zhuǎn)過墻角,一個炮彈呼呼的從頭上飛過,崩的一聲,正打在一家墻壁上;接著是嘩喇嘩喇墻屋傾塌的聲音;又接著是一陣駭怪的叫哭,就再一點聲息也沒有了!
他又轉(zhuǎn)了幾條街,看見有一片屋子正在著火,一大群男女老少拖著拉著哭著叫著滿街亂竄,不知向哪里躲藏才好。忽地又是一個炮彈落了下來,一聲炸裂,一片狂嚎,幾處呻吟——那臨死最后的呻吟!皖生把眼一閉,急急往前緊走幾步。忽地腳下一絆,幾乎把他絆倒。他往下一看,月色正照在一個女尸身上,血肉模糊地一條腿炸丟了,還有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爬在尸身的胸上,在吃奶。
他至城墻的腳下,月色已全從烏云中流出,他看見城墻內(nèi)面土坡子上已積了不少兵的尸體,有的還在尸堆里呻吟。他在地上撿起一支槍,又在尸體上解下子彈盒子,龜了腰爬上去。剛到城堞的時候,又一個死尸滾下來,恰巧把他絆了一跤。他爬起來,跑上城堞,四邊望望,見一段十幾丈長的地方?jīng)]有兵了。他伸了頭向城外看看,颼的一聲,一個槍彈掠著他的耳唇飛過去。他急忙縮回頭來,閃開五六個城垛再探頭望望,借著月色看見城下有幾十個倭奴想在那段空虛的地方爬城。他們架肩而上,皖生瞄準下層的一個,開了一槍。這恰巧教他打中了,下層一倒,上層都滾在城壕里。
但不久他們又都靠攏上來。皖生又開了兩槍,一槍命中了一個,一槍打個空。他心里正在看了著急,忽聽背后有人問道:“你是什么人?”
“便衣隊?!蓖钌趴诖?。
轉(zhuǎn)回頭來看見來了十幾個兵,他指給他們看城下的倭奴。
“媽媽的,做這舅子?!彼麄冋f著打下一排槍去。打中了兩三個,其余的倭奴退藏在麥田里。好久沒有動靜,他們以為倭奴退了,大意的靠近城垛口往外望。忽然對面一片火光,轟的一聲,一個炮彈掃去了一個城垛,炮花四裂,城上的人死傷了一多半。大家急忙閃開,接著又打來了一炮,這一炮打了個空。
停了不到十分鐘,十幾個倭奴又攏到城下來。城上又打下去一排子彈,他們又都退伏在麥田里。
如此相持了幾分鐘,城上的幾個人只剩下皖生與另一個兵了,皖生左臂也受了傷,他用手巾纏著。
東方漸已放白,敵兵集中攻東北城,西城漸漸松了。皖生從褲袋掏出了一包煙來,讓那個兵道:“抽煙?”
兩個人背著城垛坐下來,望到全城千百處炮打的傷痕,朝霧籠罩著悲悽。
“不然,我們現(xiàn)在到了德州了?!蓖钌f。
“他媽的,這一晚打死不少的弟兄們!”兵說了用力抽了一口煙。
“我們還夠再打一天的?”皖生在盼望。
那個兵搖搖頭。袋子里掏出個饅頭,讓皖生道:“吃點?”皖生搖搖頭,又拿出支煙來充饑。
“老鄉(xiāng),你的樣子不像個當兵的?!北诔灾z頭端詳他。
“樣子不像不管,打仗像不像罷?”皖生笑著問他。
“像!沒見過你這樣好家伙!”兵有點崇拜他。
兵的肚子得到安慰,嘴里的話就多起來。“喂,這次幫忙的真多啦。昨天下午我們在南城,有一個學生來幫我們。好家伙,打的潑辣極了!可惜,他不懂得躲藏,不久就受傷了?!?/p>
“你說昨天下午?”皖生問。
“不錯?!?/p>
“什么樣子?”
“比你矮不多,長的真有點像你?!北蛄看蛄客钌难劬?。
皖生手里的半截煙落了地。
“穿的藍色學生制服?”他急著問。
“不錯?!?/p>
“傷的重不重?”他張了口望答復。
“左肩窩,有人救也許不至死。嗐,我們那里顧得!他倒下去嘴里還叫媽媽,我們都笑他要吃奶?!?/p>
皖生忽的站了起來。
“要回家?”兵問。
“不。去南城?!?/p>
“救人?”
“我的兄弟?!彼f了就往南走。
“哎!”兵有點嘆息。
此時東北城的炮火忽然緊起來。城上的吶喊,城里的哭聲,一時高漲。炮火像已逼壓到城根。
皖生的臉轉(zhuǎn)過來,對著東北城呆呆的望。耳邊只聽見那個兵說道:“完了完了!東北城的人不夠,我去?!?/p>
皖生看著那個兵站起身,肩了槍,就向東北城走。
“站??!”皖生喊。
兵回頭見他不往南走,只是呆呆的站著望東北城。
“什么事?”兵問。
他不言語,還是呆呆的站住。
“我去啦?!北v。
“我同你一塊去?!?/p>
“你的兄弟呢?你不去救他?”
皖生搖搖頭,用袖子擦一擦眼淚,同那個兵一齊向東北城炮火正濃的地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