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淚痕，

袖頭襟上，

有這許多，

為甚么不洗滌呢？——

啊，當(dāng)初灑這些淚，

原是洗滌從前的斑斑點點的。

　　二

你給我吹散這些吧，

風(fēng)??！

云霧塵沙，

他們隔離了我和日月。

　　三

春風(fēng)，

也做起夢來了，

她在夢中溫存著我呢。

　　四

飛來了，

誰底歌聲，

鼓著電翼，

盤旋于我底兩耳？

　　五

兩心相印，

如果兩影相重似的，

人和人就容易互相了解了。

　　六

我安放在宇宙里，

宇宙卻安放在哪里？

　　七

洞簫，

你有多少幽怨，

要吹簫人給你代吐？

　　八

我用了極精的顯微鏡，

也瞧不見我底年紀(jì)；

我也許是沒有年紀(jì)的吧！

　　九

春夢，

比云還軟；

可惜在日出以前，

比露先消了！

　　十

詩人，

你與其鑄成傷心之錐，

何如鑄成照影之鏡！

　　十一

心頭的血，

眼角的淚，

筆端的墨，

揮成一片，

才寫得出滿腔孤憤！

　　十二

誰來窺視我呢？

小樓窗外，

只有青山。

　　十三

星何曾替得月呢？——

月墮星留，

比星月雙沈，

更難消受！

　　十四

當(dāng)春風(fēng)懺悔的時候，

總扶不起樹底殘紅重上樹頭來！

　　十五

我勸梨花一杯酒，

你不買燕支，

何妨露醉紅呢？

但是梨花拒絕了！

　　十六

誰說一江春水只是向東流？

一日十二時中，

我明明見它兩度回頭。

　　十七

羞了嗎，

落日？

紅著臉兒，

躲向青山背后去了。

　　十八

我住在海市蜃樓中，

誰也不信；

我卻信誰也住在海市蜃樓中。

　　十九

等到知道懺悔時，

已經(jīng)化作蛾了。

要知道吐絲作繭，

正是春蠶底生意。

　　二十

依然墮落了，

畢竟美人兒命如紙薄，

沒福分長受春風(fēng)抬舉！

　　二十一

有許多淚是向外流的——

是快淚；

有許多淚是向里流的——

是痛淚。

快淚，

人生能得幾回流？

痛淚，

人生禁得幾回流？

　　二十二

是東風(fēng)鼓舞著落花？

是落花絢爛了東風(fēng)？——

沒有東風(fēng)，

落花太沈靜了；

沒有落花，

東風(fēng)也太平淡了！

　　二十三

未葉先花的，

是花底爭先呢？

是葉底躲懶？

　　二十四

欺星兒們遠(yuǎn)了一點，

常常占領(lǐng)了地面之夜，

月兒也太自大了！

　　二十五

破曉了，

為甚只聽得雄雞高叫，

雌的總不作聲呢？

　　二十六

要是我底腸子，

有之江那么寬，

也無妨一日九回了！

　　二十七

生命是一冊厚薄無定的書，

幾時翻到最后的一葉，

誰也不知道吧！

　　二十八

冬底世界，

不曾和春訂出讓的契約，

春怎地突然遷來了？——

但當(dāng)冬占領(lǐng)了秋底世界時，

又何曾有甚么契約呢

　　二十九

長虹，

我知道你是整個的圈兒；

為甚么吝嗇得很，

只將一半給人看？

　　三十

山林間，

松濤虎虎中，

一杵疏鐘，

陡然飛出；

教人心動？

還是教人心靜？

　　三十一

是替人垂淚的？

是引人垂淚的？——

詩人只寫出了自己，

何曾顧到這些？

　　三十二

櫻桃花下，

驀然記起，

十年前邂逅相逢，

也有這么一瞬！

　　三十三

落花飛絮，

虧得是可憐的生命，

慣在詩篇畫幅中留些痕跡！

　　三十四

沸也似的蛙聲，

單調(diào)如此，

何曾是甚么鼓吹？

　　三十五

中春之風(fēng)軟軟，

落日之光淡淡。

誰最配消受這風(fēng)光？——

燕剪。

　　三十六

當(dāng)菜花披著黃袍，

稱霸于綠野時，

豆花不曾屈服，

依然黑白分明！

　　三十七

明明鏡在花前，

為甚花又在鏡里？

明明水在月下，

為甚月又在水里？

明明人在夢中，

為甚我又在夢中人底夢里？

　　三十八

自從遠(yuǎn)行人能不翼而飛，

就使車輪生了四角，

也不中用了！

　　三十九

玫瑰，

你如果不露色香，

正不必學(xué)那荊棘！

　　四十

一盤螺旋形的香兒：

從近心處下火吧，

灰心太早；

從遠(yuǎn)心處下火吧，

心也畢竟灰了：——

教我從哪頭兒點起呢？

　　四十一

怎禁得如此心焦？——

如其我是一枝蠟燭，

也許不但流淚吧！

　　四十二

看月長圓，

只是人們沒有這眼福罷了。

除非地影橫遮，

月何曾有不圓的時候？

　　四十三

誰解放黃金底奴隸呢？——

如果我有點金成石的指頭，

我愿收拾起遍地黃金，

一齊還了它頑石底本來面目！

　　四十四

我雖然留戀那殘陽既墮以后的余光，

我尤其歡迎這曙色將動以前的黑暗。

這黑暗原不是曙色底先驅(qū)，

卻正是曙色最后的勁敵。

　　四十五

從毀滅朽腐中，

潛伏著新生命，

正是嚴(yán)冬底作用。

憑你雪鎖冰封的懷抱，

也禁不起春雷一響！

　　四十六

窗間的蜂兒，

何嘗不認(rèn)識光明？——

但要從玻璃上求出路，

未免太不量力吧！

　　四十七

不能營獨立生活的藤花，

你雖然把可憐的生命，

點綴了你底寄主；

然而你底纏繞也太緊了，

大樹底負(fù)擔(dān)也太重了！

　　四十八

不妨的，

無路可走，

走就是了！

筑成的砌成的是路，

踏成的也是路呵！

　　四十九

有限的幾顆明星：

其中的一顆，

不幸被流星撞破而毀滅了；

因而其余的減少了吸力，

改變了軌道了；

只剩了倔強(qiáng)的一顆，

依舊向人們照著?！?/p>

咳，人群底損失啊，

豈但星群！

　　五十

被人們豢養(yǎng)的栽培的，

往往失掉了獨立生活的本能。

人類呵，

你有多么不祥！

　　五十一

柳絲沒有雨絲，

織不就一幅春愁；

就替人惜別時，

也無淚可揮了！

　　五十二

不過是一種不通的假設(shè)罷了？

時間如果是空間底第四度，

我們何以不能作古代旅行？

　　五十三

地球，

你底月兒，

不肯夜夜給你光明；

你何不土星似地長個光環(huán)，

沒間斷地照耀你自己？

　　五十四

果然日局是天河中一粒芥子，

我們倒也不失為芥子船中的旅客。

　　五十五

除非倒搖著活動寫真片，

無從見因果顛倒的奇跡。

要夢游過去的黃金時代的，

乘著這電影去吧！

　　五十六

蜂蜂蝶蝶，

只自向花心各取所需，

卻已經(jīng)盲目地完成了自然底使命。

　　五十七

一縷游絲，

也是生命底一斷片。

花瓣兒呀，

它惹著你時，

別把它看作等閑呵！

　　五十八

月下的微波。

在輕風(fēng)里，

把碎金似的月光閃動著，

正像情人喁喁的軟語。

　　五十九

在都市的，

沒有接觸自然的機(jī)會；

在鄉(xiāng)村的，

沒有賞玩自然的智慧：

如許自然，

只偶然供一二會心人底領(lǐng)略，

也未免太浪費了！

　　六十

近山，

雖然秀色可餐，

總不如似有若無間的遠(yuǎn)山，

更耐人尋味！

　　六十一

夢中流淚，

醒后應(yīng)該沒有啼痕，

如果夢中是別有眼根的。

　　六十二

一粒微塵中，

也許有微塵數(shù)的生命?！?/p>

回頭看這微塵似的世界，

我又何嘗不是微塵數(shù)里一微塵！

　　六十三

在天空中，

作悠久的長途旅行；

星辰們，

你們底目的地何在呢？

　　六十四

如今的東風(fēng)，

也讓桃李自由了；

有誰來屋角籬頭，

恰好相逢未嫁時？

　　六十五

筑就了牢獄，

把思想監(jiān)禁了，

但是她一瞬間就越獄而突飛了。

掘好了墳冢，

把思想埋葬了，

但是她一瞬間就破冢而再生了。

　　六十六

在四圍山色中，

終日和青山對坐：

我看青山，

不知青山看我也不看？

我看不厭青山，

不知青山厭我也不厭？

　　六十七

明知太陽要出來了，

晨光將來接吻于眼簾了，——

　“擁著重衾再睡一回吧”！

溫柔的黑暗之魔，

也許還在夢中誘惑人們，

教人們留戀著她呢！

　　六十八

從瘦牛背上，

看了縷縷的鞭痕，

吃慣了的一日三餐，

已經(jīng)不容易下咽了。

何況看了農(nóng)夫額上的汗，

　　　　　　身上的瘢，

　　　　　　手腳上的繭？

　　六十九

明月是擅長游泳的名家：

不論湖海江河，

　　溝池溪澗，

常常化身萬億，

到處去逢場作戲。

但當(dāng)她倦了的時候，

卻隔著紗也似的霧帳，

　擁著絮也似的云衾，

朦朦朧朧地睡去了。

　　七十

就是南北兩極下那么的長夜，

也還有得到點可憐的光明的時候；

為甚么我夢中的夜里不然呢？

難道日月都在黑海中淹死了嗎？

還是長期地被薄蝕著呢？

　　七十一

從懺悔之井里汲取的淚泉，

何曾洗得去罪惡底瘢痕？

但至善之靈苗，

卻從灌溉中滋長了。

　　七十二

當(dāng)村里的犬，

見衣冠濟(jì)楚的城里人而不吠時，

鄉(xiāng)村底混沌，

已經(jīng)七竅齊鑿而死了。

　　七十三

趁相思微微地睡去的時候，

把她絞死了，

深深地埋在九幽之下；

但當(dāng)春信重來的夜里，

她又從紅豆枝頭復(fù)活了。

　　七十四

竹盡管是虛心的，

依然非常地倔強(qiáng)，

而且富于反抗的彈性呢！

　　七十五

從我心里跳躍而出的是詩，

從我詩里跳躍而出的是生命，

從我生命里跳躍而出的是心。

我底詩，

通過了我底心和我底生命。

　　七十六

一樹不曾相識的桃花，

因為東風(fēng)底招致，

把我介紹于她底面前了。

不知東風(fēng)是邀我看桃花？

還是也讓桃花看我？

　　七十七

不曾出山，

已經(jīng)濁了；

不幸的泉水，

你受了在山者底污嗎？——

　　“不，

這是入山者面上塵沙，

　　　　　腳跟糞土?！?/p>

　　七十八

蜻蜓，

你用這可憐的薄翼，

支持著你底生命，

不嫌孱弱嗎？——

但是你也許用你底生命，

支持著可憐的薄翼呵！

　　七十九

由蠶而蛹而蛾，

是肉體底過去現(xiàn)在未來。

三世因果，

也不妨作如是觀！

　　八十

萬花筒里，

何嘗沒有相重的花樣？——

但相重的也不過花樣罷了。

　　八十一

為甚么喜心翻倒以后，

還有無數(shù)的淚珠呢？——

這都從過去的痛苦辛酸中迸出的。

是千磨百折的回潮呵！

　　八十二

感著電流的，

覺得不可抗；

感著戀愛的，

也覺得不可抗。

電流呵，

戀愛呵，

都是自然最強(qiáng)的驅(qū)使呵，

究竟是一呢？是二？

　　八十三

隔年的燒痕還在哩，

離離的青草，

早從黃黑叢中重長了?！?/p>

春風(fēng)很得意地吹著，

似乎笑放火人多事！

　　八十四

鸕鶿，

你捉了多多少少的魚兒，

能有幾條下咽呢？

　　八十五

自從不仁的地球，

吞咽了我底慈愛的母親，

就沒有人撫慰我了！

咳，天使似的母親底愛，

畢竟超乎一切呵！

　　八十六

酒如果澆得平磊塊。

世間有酒，

人們胸中的磊塊，

就應(yīng)該和它不并立了！

　　八十七

就用精鐵闌干，

也隔不開戀愛；

除非只是第一帝國中人。

　　八十八

百年以上的老樹，

你閱歷深了，

難怪你憂郁地沈默著呵！

　　八十九

明鏡在前，

何嘗能認(rèn)識自己？

鏡中的我，

明明是幻覺哪！

　　九十

不然吧！

如果我們從字典上涂抹了寫出愛的符號，

而且從聲帶上鎖閉了說明愛的機(jī)關(guān)，

人世間從此就沒有愛了嗎？

　　九十一

有些人畢生不曾流過淚，

似乎是幸福了?！?/p>

幸福嗎？

也許是麻木吧！

　　九十二

沒有再比這事可咒詛的了，

污損或毀滅他人底藝術(shù)品；

因為這無異第二生命底傷殘呵！

　　九十三

微云，

誰向遙空抹這一筆呢？

　　九十四

人在花里，

花在風(fēng)里，

風(fēng)卻在人心里

　　九十五

失掉了我以外的，

由我去找；

失掉了我，

由誰去找呢？

　　九十六

面上，

已經(jīng)不平如此，

何況心頭？

　　九十七

在錐頭上求立足地，

也畢竟有站穩(wěn)的時候呵。

　　九十八

鏡子能照見一切，

何以獨漏了自己？

　　九十九

和誰開戰(zhàn)呢，

撒了如許雹子？——

不過損害了些春底創(chuàng)作罷了！

　　一百

春來依舊綠了，

空心的樹啊，

你大約不知道有人生憂患吧！

　　一百○一

為戀愛而流，

為相思而流的淚，

比明珠還貴重！

　　一百○二

這才是好詩哪！

詩人，

你能使人再讀，

你能使人不忍再讀，

你能使人不肯不再讀嗎？

　　一百○三

故鄉(xiāng)，

可戀嗎？

為甚我只覺得她可厭呢？

　　一百○四

燕子，

如果不為雛燕，

你也未必營這新巢吧！

　　一百○五

依稀還在耳呢，

潮聲。

被驚醒的人們，

早重新入夢了，

雖然惺忪的還有幾個。

　　一百○六

花呀，

你謝了，

春風(fēng)也去了。

還是春風(fēng)送你，

你送春風(fēng)？

　　一百○七

戀愛底本能，

潛伏在中國人心里，

還是未開的礦；

不過發(fā)見了些礦苗罷了！

　　一百○八

填海的精衛(wèi)呵，

海就算被你填滿了，

大陸不又變成了海嗎？

　　一百○九

不嫌狂妄嗎，

芭蕉？

你明明是弱草呵，

也要模仿大樹！

　　一百十

不禁熱的炭呵！

熱透了，

心也灰了！

　　一百十一

怪道西湖也添了一痕春漲了，

這是我昨夜獨揮的淚吧！——

不信呵，

有一彎新月幾顆疏星作證呢。

　　一百十二

怎算得完全的生命呢，

如果人生沒有戀愛？

　　一百十三

有如許荊棘蒺藜，

　　　邱陵坑坎，

上帝底創(chuàng)作，

總算很不平凡了！

　　一百十四

別打結(jié)呵，

人們！

誰不知道解結(jié)難于打結(jié)呢？

　　一百十五

為甚么一模一樣呢？——

原來是一個模型中鑄成的呵，

這些黃金胎里的產(chǎn)兒！

　　一百十六

算你勇敢吧，

撲火的飛蛾！

你怎地不向太陽猛撲呢？

　　一百十七

虎變了貓，

狼變了犬，

你們真是虎狼底不肖子孫呵！

　　一百十八

眼中的世界，

本來都是前塵；

戴色眼鏡的，

笑他做甚？

　　一百十九

在醒著的時候，

也會遇著美妙的夢境的，

正不必說甚么“人生似夢?！?/p>

　　一百二十

相映著的，

江上芙蓉，

天半朱霞。

芙蓉似朱霞呢？

是朱霞似芙蓉？

　　一百二十一

淚珠洗面的生活，

是別離中的日課。

　　一百二十二

夜雨，

你似乎打算給我洗盡春愁。

但是相思種子，

怎又從雨里長新苗呢？

　　一百二十三

遠(yuǎn)遠(yuǎn)的犬吠聲，

許是夜半人歸的預(yù)報吧。

誰料只驚破了燈前短夢！

　　一百二十四

當(dāng)?shù)厍虿灰娫碌臅r候，

也難免這樣孤寂吧，

——獨坐的我似的！

　　一百二十五

這樣的冰雪，

那樣的風(fēng)霜，

怎樣禁得起呵，

到處都是冷酷！——

毫不費力地躺下，

躲向溫柔的夢里去吧！

　　一百二十六

是恒轉(zhuǎn)如瀑流呢？

是遞傳如火種呢？

生命之謎呵！

　　一百二十七

能洗凈惡濁的世界，

能補(bǔ)完破碎的人生的，

只有如潮的熱血吧！

　　一百二十八

記得昨夜星辰，

并非如此?！?/p>

哦，

今兒有月呵！

　　一百二十九

我愿我底眼睛瞎了，

保全世界底清凈。

　　一百三十

花就是重開了，

總不是原來的花呵！

　　一百三十一

我底夢，

從微笑里醒呢？

從慟哭里醒呢？——

淚浸透了我底夢了，

還是從慟哭里醒吧！

　　一百三十二

我在黑暗世界里，

只有這一盞孤燈；

如果被吹滅了，

待怎樣呢？

　　一百三十三

過去的防御線，

只是保護(hù)過去的；

未來的，

該重新筑起呵！

　　一百三十四

淹得死人的，

戀愛底波瀾，

是再險惡沒有的了！

　　一百三十五

三年前嘔出的斗血，

仿佛還在那兒怨我底決絕；

但這是你棄我而去呵！

　　一百三十六

愛高一度，

妒高一度。

測愛情的熱度表是甚么？——

嫉妒。

　　一百三十七

菩薩為眾生病，

我為誰病呢？

　　一百三十八

愛底缺陷，

果能月也似地重圓嗎？——

除非生命中靈光底互照。

　　一百三十九

“宇宙是一首大詩”，

詩卻是人生中的宇宙。

　　一百四十

戀愛是創(chuàng)造的，

不是占據(jù)的。

但是各自創(chuàng)造，

只能各自賞鑒，

所以戀人是只能獨有的藝術(shù)品。

　　一百四十一

淚只是悲底發(fā)揮；

憤焰中燒時，

還有淚嗎？

燒干了！

一九二二，五，七，在杭州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