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起落不定的思潮,把計春鬧得坐立不安,最后他躺在床上,仰了面孔靜心靜意地想出了一條出路;就是起一個絕早,不等令儀來,就離開這公寓。于是解衣就寢,安然地入夢了。他是思慮有些過度了,頭擱在枕上,坦然地睡著,及至醒過來的時候,看那竹子外面,白粉墻上,抹了一帶金黃色的陽光,這縱然是早上,也不會是絕早了。
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揉那眼睛,再仔細地向窗子外面看看,可不是太陽有幾丈高了嗎?于是向外面喊了一聲伙計,等他走到房門口,在里面就問道:“幾點鐘了?”伙計猛然地聽到了這一聲問,倒愣住了,以為這位闊少爺在發(fā)脾氣,嫌伺候著來晚了呢!就推了門進來道:“這還不算晚吧?才只八點多鐘呢!我們這里,住著學界的人也不少,都差不多是這時候起床呢!”計春知道他是誤會了,和他說明白了,也是無用,于是披衣下床,只是催伙計搬茶水來。
那西服莊的伙計,早有兩三個迎上前來,和她點了頭道:“孔小姐來了?請坐請坐。”計春一看,好像他們原來就是相熟得很的,這倒有些奇怪了。令儀回轉頭來,指著計春道:“這是我們的親戚,來定做兩套西服,你們拿樣本來看看。”
那玻璃窗戶,恰好卷起窗紗,在外邊看得里面清楚,見有一個時裝女子,兩手撐了頭,靠桌子坐著,雖不能將她的臉完全看到,但是在她的雙手以下,依稀有幾道淚痕。在桌子的另一方,站住了一個西裝青年,滿臉帶著委屈的樣子,半彎了腰,斜伸了一只腳,只管向這女子看著。許久,他才嘆了一口氣道:“我對于你犧牲一切,都不管的,你還是不諒解。”那女子道:“好!你犧牲一切,什么我也不要;我要你的命。你若是真能犧牲的話,就死在我面前,讓我看看。”那男子道:“好!我就死在你面前。”說著就把桌上一把裁紙的小刀,拿了起來,打算向頸子底下就橫抹了去。那女子雖是雙手撐住了頭,而且低了下去的,但是她對于這男子的態(tài)度,依然是注意。她就猛然地向上一跳,伸開兩手,將那男子抱著,帶著央告的聲音道:“得啦!算我錯了。還不行嗎?”男子舉起刀子的一只手,被那女子極力地扯了下來,他才掉轉頭向外面看著,原來走廊下還站有人呢,急忙地伸手把窗紗遮掩住了。
這時,兩個伙計一個捧了衣服的樣本,一個捧了衣料的樣本,一齊送到計春面前來,笑道:“你就挑罷,有孔小姐介紹,我們不敢多算錢。”令儀道:“這可是記在我賬上的,你若是多算錢,那就是多算了我的錢一樣,你們好意思嗎?”伙計笑著連說不敢不敢。
這天晚上,月亮雖然是出來得晚一點,但是那隔壁人家的書聲,還依然送到這邊來。今晚計春聽到,并不覺得有什么感觸,他心里想著,一個星期之后,有漂亮的西服可穿了?,F在是夏去秋來的時候,白番布鞋子當然是不合,是穿黃色的皮鞋呢?或者是穿黑色的皮鞋呢?帽子,自然是應當戴薄呢的。平常看那少年人穿西服,多半戴上一副眼鏡,自己最好也找副眼鏡戴著。這里有三十塊錢,十塊錢買鞋,五六塊錢買帽子,還可以多一半,這一半怎樣用呢?買一副眼鏡又太多了。要不然,再買一支自來水筆,卻是錢又不夠;或者是自己將錢墊出來呢?或者是再和令儀討呢?或者剩下幾塊錢來,留著自己零花呢?
計春道:“你看什么?還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嗎?”令儀道:“屋子外表不錯,但是里面的陳設,既很簡單,又不藝術化,不是一個白面書生住的所在,讓我來替你布置布置罷。”
計春道:“你不要以為我是賴房錢,昨天我搬來的時候,我就把房錢付了。我的意思,就是不愛住公寓,所以要搬,公寓不是一個讀書的地方。”那伙計聽了這話,真是不住地想著希罕。既然說是公寓不好,昨天為什么搬了進來?搬了進來,覺得公寓不好,也就不該付房錢。這樣顛三倒四地想著,只管看了計春的臉,想不出一個道理來。
計春道:“你不必費事了,我心里很過意不去。”令儀將眼睛斜瞟了他一下,卻微笑道:“你怎么老說這句話?這是生朋友說的客氣話,不是心眼里掏出來的,若是好朋友,你用我的東西,我用你的東西,那都不在乎的。”
計春說:“是的。”令儀道:“你打算怎么樣子報答我呢?”計春不覺抬起手來連連搔了一陣頭發(fā),他就笑道:“我是一個窮書生,你是一個闊小姐,就是叫我謝你,我也難于出手。”
計春被人家這樣望著,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你為什么望著我?覺得這件事很有些奇怪嗎?”伙計笑道:“我猜著你準是和我們開玩笑,不然,哪有這個道理。”這樣看起來,分明是伙計都不能相信了。這種舉動,大概有點失于常態(tài),必定要說出一個充足的理由來,那才好搬的。于是向伙計道:“你不必管我是什么原因,反正我要走的話,總有一個原因的,你去和我打水來罷。”伙計雖看到這人不免有些像神經病,但是他已經付過房錢了,他居住自然可以自由,公寓里人如何可以干涉他?伙計自去了。
計春站在玻璃櫥子旁邊,先打開料子樣本一瞧,只覺樣樣都好,而且自己沒有穿過西服,根本也就不注意人家穿西服。這個時候,讓他來挑衣料的樣子,叫他怎樣能夠決定?
計春點頭道:“固然是如此,但是一個人只管得著人家另眼相看,自己卻是毫不在乎,這個人也就未免心腸太硬了吧!”令儀笑道:“你必得報答我一點什么東西,你才過意得去,是也不是?”說時,她一只左腿架在右腿上,半扭了身軀,望了計春,笑嘻嘻地靜等他的回答。
計春明知道人家遮掩窗戶,是為自己而設,當然也有點不好意思,不必人說,自己也就閃開來了。他低了頭,向自己屋子里頭走,心里也就想著:這個男子,實在也能為他的愛人犧牲,只求他的愛人諒解,性命也可以不要。假使把他作一個標準,來和自己打比,那么,自己就未免太對不住令儀了。她對我花了許多錢不算,盡心盡意,多么會體貼人,結果,我卻背了她逃走,這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他心里考量著,態(tài)度又是那樣猶豫的時候,恰又有一雙男女,由面前走廊上過去,那男子和女子提了花傘皮包,笑容可掬地在身后跟著。
計春想著,公寓這種地方,那總是作為男女交涉場所的。這大概又是那個男子有拋棄女子的心事,所以就發(fā)出這種怨聲來了。他如此想著,就不免順腳走到院子外面來,只轉了一個彎,便看到那有人說話的房間,正和這院子為鄰。
計春想到早上那對未婚夫婦一同去上課的情形,不覺想到自己,也有這個樣子的排場,而且在我前面走的那實實在在是一位大小姐,比之早上那個女學生,那又要高過一個碼子了。他如此想著,心里頭得意之極,于是望了那公寓的伙計,也報之一笑。
計春在車上笑道:“你又要說我俗套了,真要多謝你!你若是要送我的西服,送我一套也就夠了,為什么送我這許多呢?”令儀笑道:“我說出來,你不要說我揮霍,昨天晚上我打八圈麻將,就輸了二百塊錢。一二百塊在我高興的時候,我隨便就花了的,那很不算一回什么。”說著,又在皮包里取出三十元鈔票來,向計春手里一塞,笑道:“你自己去辦罷,要買一雙好的皮鞋,一頂帽子。記著,不要買那太差的。”計春見人家如此款待,只有答應是的位分,哪里還說得出別的什么來。
計春在身后自不便問,直等一同坐在汽車上,心里頭這句話,實在忍耐不住了,這就向她笑道:“我到底不明白,我問那一句話以后,你就連說我兩回傻子,這是什么用意?”令儀笑道:“你若是老追著這句話來問我,你就是個傻子??偠灾?,你是越問,越見得傻。”計春笑道:“那我也就只好不問了。”
計春聽了這話,心中倒是一怔。我又不曾發(fā)瘋,好好無事地做什么西服,而且一做就是兩套,便笑著望了令儀,有話想要說,又不敢說出來。令儀回轉頭來,就向他笑道:“我和這家西服莊,有點來往,多少錢,你不必管,都記在我的賬上得了。”計春心想,這位小姐,真是厲害。我一舉一動,她都可以猜透了我的心事,便笑道:“你又要和我客氣,我真是不敢當。”說這話時,那兩個伙計,已經走開了。
計春一人在屋里,自穿著衣襪,昂了頭只管向著窗戶外,不住地發(fā)呆。因為心里平靜了,卻聽到隔壁屋子里的笑話聲。這時,有個女子的聲音道:“哼!俗言道得好,男子的心,海樣深,看得清,摸不真,我這樣地待你,你還不肯把真心待我,你叫我是多么灰心啦!”接著就有一個男子,哈哈一笑道:“婦女們總是這樣犯了一個疑心重的病。”說到這里,聲音就細小下去,聽不清了。
汽車一直將計春送到公寓,令儀才坐著車子走了。計春回得房來,覺得口里有些干燥,等不及茶房來泡茶,就把桌子下面那個蒲包扯出來,摸了兩個大蜜桃,兩個大梨,用小刀子慢慢地來削了吃。
報還不曾看到一半,忽然身后有人問了一聲道:“今天哪家的電影好?”回頭看時,卻是令儀來了。她手上正也拿了一把綠質白點子的花綢傘,她悄悄向房門里一伸,那計春就兩手接了過來,在書架子邊放著。令儀笑道:“你很不錯,居然會和女友拿傘了。這是你交際上一種很明顯的進步。”說著,走進房來,就靠近計春那把椅子坐下,微笑道:“這公寓里住著,比在會館里舒服嗎?”計春道:“天理良心,住著這樣幽雅的所在,還不舒服,要怎樣子才算舒服呢!”令儀笑著點了兩點頭,卻昂了頭在屋子四周看了一遍。
當他在削梨的時候,心里頭就想著這個送梨子的人,覺得人家這番相待的意思,實在是好極了。我若是搬出這公寓,就是不和她絕交,也就辜負了人家這番盛意,何況自己原定的主意,就是從此便要躲開她呢。她家里家財有幾百萬,就是這樣一個姑娘,假使我要做他們家的女婿,何必還念什么書?坐在家里享福就是了。她說得也不錯,只要有錢交學費,不愁沒有學??蛇M,何況我的功課,還可以考相當的學校呢!我和她來往,不過是得罪馮子云先生一個人,對于別人,并不相干。得罪了馮先生,沒有別的,只是進學校差一個人照應而已。我有孔令儀在金錢上幫我的忙,什么事不好辦?我又何必要姓馮的幫忙呢?是了,我就照了現在的計劃進行,不必理會別人了。
可是這時就聽到房門外有人問道:“有位周計春先生,就住在這房間里嗎?”計春聽得出來,乃是馮子云先生的聲音。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心里想要答應,但是第二個感想,跟著來了。
馮子云又在外面問道:“這位周先生,到底在家不在家呢?”伙計就答應著道:“在家,還沒有起來。”接著房門一推,馮子云就進來了。這是計春的大意,為什么昨晚睡覺,不把門閂上呢?馮子云走到床面前,連連叫了幾聲計春,而且用手按了蓋被。
伙計見他衣服披在身上,一只手拿了襪子,一只手就把桌上放的散碎東西,一樣一樣地給它歸并起來,伙計望著他,倒有些呆了。便問道:“周先生!你這是什么意思?”計春道:“我要搬起走了。”伙計正端了一只臉盆,要向外走。聽了這話,索性把臉盆放了下來,睜著兩只眼睛望了他,許久做聲不得。
伙計正端了一盆水過來,見計春望了別人發(fā)呆,便低聲笑道:“這是一對未婚夫妻,兩個人和睦著啦!現在是一塊兒上學校去了。”計春道:“現時還在暑假里頭,他們到學校里去做什么?”伙計道:“據說,人家是補習功課,補習好了,打算考到一個學校里頭去呢。”計春望了人家的去路,微笑點了兩點頭,也就跟著伙計走回房來了。
令儀道:“我有一個脾氣,花錢請人就是不許人家道謝。你去不去?”計春雖然是預想好了要和令儀脫離關系,但是一和令儀見了面之后,心里所想的一切計劃,都化為烏有了?,F在令儀對了他,迫著問去也不去,他怎敢說是不去,只得笑道:“我只有奉陪就是了。”
令儀道:“我實告訴你罷,我想和你一路去照幾張相??钭邮菤w我付。你想,那上面有你,可也有我,相片兩個人都有份,不能算是你一個人的。所以要你去照相,就僅僅的只要你把一個影子相送的了。”計春笑道:“原來是這樣一件容易辦到的事,何必繞了這樣大的彎子來說呢?”
令儀道:“你這話完全錯了。難道報答人家的情義,就完全在錢上說話嗎?我和你要一樣東西,并不要你花一個錢。”她如此說著時,又是把眼睛向計春身上一溜。計春聽了她的話音,又看了她這種態(tài)度,臉上一紅,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令儀笑道:“你以為我和你要什么呢?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一個影子。”計春昂著頭想了一想道:“哦!我明白了。你和我要一張相片,有有有!”說著話,他就去開箱子,打算把相片取了出來。
令儀道:“你不知道,我這個人的脾氣,是很古怪的。無論做什么事,不愿碰人家的釘子,所以我先說上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探一探你的口氣。既然你并沒有什么不可的意思,那我就樂得要求你一下子的了。”計春笑道:“這簡直是談不上的話。像你這樣的大小姐,肯和我在一處照相,那正是大大地給面子的事。我還有一個不樂意的嗎?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我要是和大小姐在一處照相,恐怕是有些玷辱你,不是你來提起,我就和你交十年朋友,還不敢這樣地開口呢。”
令儀笑道:“我自然是希望心口如一,但是有時候不便對我說的話,我也就不逼迫著你說出真話來。”計春笑道:“這話我倒有些不懂,既然是要我心口如一,怎么又說是有時候不便說真話呢?”
令儀笑道:“你是一個傻子,老追究著這句話作什么?不要說這些小孩子話了。這個時候,是吃午飯的時候了。我?guī)阋粔K兒去吃午飯罷。”計春笑著,正想說那一句,又要叨擾,令儀突然站了起來,向他連連搖著幾下手道:“你不許說下面那一句話,你要說那一句話,我就惱了。”計春笑道:“你不是要我把心眼里的話都說出來嗎?我真要說出來,怎么又不許可呢?”
令儀眼皮一撩微笑道:“你呀!在情場上的閱歷,還是太淺。再過些時候,也許你就明白了。”計春道:“怎么過些時候,這個原因就明白了呢!你只說了這樣半截的話,倒不免要我納悶一輩子,何不現在對我就實說了呢?”
令儀抿嘴微笑著,只管望了他許久才道:“我以為你是個老實孩子,心里有一句,口里說出一句,可是現在你慢慢地會說話了。說出來的話,居然不是由心眼里出來的了。”計春不住地搔著自己的頭發(fā)微微地笑道:“我覺得我始終是一個老實人。你要說我心口不如一,那可有些冤枉了。”
令儀抿嘴微笑著,又和他挑了兩種衣服的式樣,索性將領子領帶襯衫,甚至領扣和袖扣等等,一齊都定好了。算一算賬,共計一百二十元,令儀一點也不躊躇,就在皮包里掏出了二十元鈔票來付了定錢,然后就挽了計春一只手,一同出門上汽車去。
令儀就向他瞟了一眼,低聲道:“越說你是傻子,你倒越傻了。”計春聽她的話音,看她的行為,心里也就明白了一些,只好微微地笑著。
令儀在一邊,也就看出他那副情形來了,就兩手把樣本奪到懷里來,向他笑道:“你做中國衣服,是我當參謀。干脆,做西服也讓我來當參謀罷。”她一面說著,一面在那里掀著衣料本子看。她選了一套淡灰色的,選了一套藏青色的,用手指點著,向計春問道:“就是這兩種料子吧。你看怎么樣?”她說時,已經有些命令的意味在內。計春怎敢說是不好,自然地就點著頭答應了,還笑道:“我最信任你的,你索性把樣子也給我挑好了罷。”
令儀向他連連搖了兩下手道:“不對!我不要你的相片,我只要你的影子。”計春掉轉身來,對她望著,站在床頭邊,手扶了箱子蓋,竟是呆了。
令儀于是自提了花傘皮包,就要向外走。這讓計春更是一點也推諉不得,于是戴上了帽子,自行帶上了房門,就走了出來。見令儀斜伸了一只腿,站在走廊上,將那把傘,斜靠了大腿放著,計春忽然靈機一動,彎了身子,就把花傘和皮包接了過來,就隨了令儀身后,向外面走去。先前那個伙計站在一邊,看到了這情形,就向了計春微微地笑著。
令儀兩只腿,依然是架著的,身子向后靠著,向了計春微笑,卻把手來指著那張空沙發(fā)道:“你坐下,我有話和你說。”計春聽她的話,真有些摸不著頭腦,索性站定了,向她微笑。令儀笑道:“你都猜中一半了,怎么又發(fā)愣呢?”計春笑道:“我猜中一半了嗎?我自己真還有些不明白。我的影子,怎么可以拿去送人呢?”
他這時來不及收拾東西,一面漱洗,一面咀嚼著男女進出成雙的滋味。自己并不是沒有這個機會,只是自己怕會耽誤了讀書,所以有向后退之意。其實像公寓里這些男女青年,何嘗不是每個一雙成起對來的。這是一個明證,讀書無妨戀愛,而戀愛也就不礙讀書。
他有了如此一個轉念,昨天晚上預計好了,起個絕早就搬出公寓的話,未免有些搖動。因之自己歸理東西的那番手續(xù),也僅僅地做到將桌上的紙墨筆硯,歸并到網籃里去,此外也就不曾動手了。在他這種猶豫的時候,伙計已經沏了一壺茶來,放在桌上。計春聞到壺嘴子里透出來的那陣茶香氣,便也跟著想要喝茶。于是斟上一杯熱茶,用手托了慢慢出神。這杯茶還不曾喝下去,房門口就有一個報販子,夾了一卷報紙過去。計春出了一會子神,倒覺得很是無聊,買一份報看看,倒也不錯。于是買了大小報紙各一份,就在靠門的一張矮沙發(fā)上,靠了椅子背,兩手捧了報,慢慢地看去。
他想:馮先生何以會找到這公寓里來?也許是聽了什么話,來教訓我的吧?和他見了面,十之七八,難免要受他一頓教訓,不如裝了馬虎,就這樣含混過去罷。因此索性倒了下去,向被里一鉆,并不答應。
他對了手背上只管出了神,靠了桌子站定,不覺呆了。表上的短針,依然指在九點上。他抬起手臂來看著,還是那樣出神,然而這已在十二小時以后,他睡在枕上,剛醒過來呢。心想:向來不會睡得這般晚起來,人是思想著勞累很了,想到了勞累一層,又不免閉上眼睛再養(yǎng)一會兒神。
他今晚的態(tài)度,與昨晚是大不相同,這思想方面,也是大為變更。他所想的不是書本子,將來的事業(yè)。所想的乃是西服,西洋皮鞋,克羅克斯眼鏡,康克令自來水筆??纯戳顑x送的那只手表,抬起來看著,卻是九點鐘了。往日到了這時間,覺得應當還看幾頁書。今晚所想到的,便是已到電影開映的時間。若是令儀在這里,就可以坐了她的車子,一路去看電影了。
于是他心里悶住了這個啞謎,陪著令儀去吃館子,又陪著她去游了一趟公園。最后她卻向計春道:“你不許辭謝,我還要送你一些東西。”計春笑道:“好的!我一切都唯命是從,省得你又說我是傻子。”于是她就將汽車把計春載到一家西服莊上來。
不過伙計笑著,是伙計的意思;計春笑著呢,又是計春的意思。同時令儀回轉頭來,看到計春向伙計對笑著,好像這里面有一種很深的意味,于是也就瞟了計春一眼,笑著低低地說道:“這個傻子!”
到了這時,計春實在不能再做作了,就由被里伸出頭來,叫了一聲先生。馮子云道:“你怎么不通知我一聲,就搬到公寓里來了呢?”計春哼著道:“我本來打算去告訴先生的,只因為搬得急一點,所以來不及告訴了。”說著,又哼了一聲道:“馮先生!真對不起,我病了,病得爬不起來。”
馮子云站著對他臉上瞧瞧,然后退了兩步,坐在椅子上,依然對了計春的臉上注意著,似乎不大在意的樣子。就問道:“你什么所在不舒服?”計春由被里伸出一只手來,摸了額頭道:“頭暈。”
馮子云對他笑道:“大概你是昨天晚上回來得太晚了的緣故吧?”計春覺得他這一句話,未免言中有刺,就紅了臉道:“不,昨天我回來得很早的。”馮子云搶著問道:“回來得很早,你是由哪里來?”計春倒不料撒著謊說話,還會把話說漏了,急忙中又撒不出第二個謊,就很隨便地答道:“由公園回來。”馮子云道:“哪個陪你去的?”計春頓了一頓,答道:“沒有人陪我,我一個人去的。”
馮子云連連搖了兩下頭,又微微地一笑道:“不能是你一個人去的吧?老弟臺!不是我做先生的人,無故要干涉你的行動,但是你是我最希望成功的一個人,而且又得了你父親的重托,我為了這兩層關系,不能不照顧你一點?,F在你剛離開父親的懷抱,就滾到千金小姐的懷里去,這是你巨大的錯誤。本來呢,年紀輕的人,哪個沒有一些兒女私情;可是在于你,就不應該有。為什么呢?假使你現在還是在鄉(xiāng)下做一個牧牛的孩子,我來問你,你知道世界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嗎?你知道現代文明,到了什么程度嗎?當然,你全不知道,更不要說是摩登少年講究的男女戀愛了。你托你父親的福,把家產故園都犧牲了,又得了許多先生的幫助,對你另眼相看,更細心地教你。這些人,不是指望了你中狀元,也不是指望你發(fā)洋財,將來靠著你吃飯。只是看到你是個有用的青年,希望把你造就成國家社會需要的一個人才,若是像你這樣,終日跟在大小姐身后鬼混,都市里還少了這種青年,值得你父親那樣犧牲,值得我們做先生的這樣地教訓嗎?就是你自己這幾年的努力,當然也是不愿埋沒你的天才,不愿辜負你的師父的期望,難道千里迢迢地跑了來,就為的是來談戀愛不成?”
這一番話,說得計春啞口無言。當然的,自己的行動,已經為馮先生看破了,抵賴固然是抵賴不了,就是承認,又怎樣的說得出口呢?于是躺在枕頭上發(fā)愣,只有不做聲。
馮子云道:“你不必裝病。只要你改過自新,以往的事,我也不追究你。你要明白,你有了今天就是你的造化,你還做什么妄想呢?再說孔令儀那孩子,乃是社會上一匹害馬,誰和她在一處,誰就要受她的害。她不是我的女兒,她若是我的女兒,我不把她殺了,也要把她送到感化院去。”
計春只有聽著,哪里敢說什么??墒撬谖葑永镫m不說什么,那屋子外面,卻一個人搭起腔來了。那人道:“馮先生!你勸密斯脫周不要緊,為什么在背后批評我,侮辱我的人格。”
說著話,推開門走進一個人來,不是別個,正是孔令儀。她突然地走了進來,挺著胸脯子,一手按了手上的花傘,撐在地上,一手叉了腰,鼓著臉蛋子。這一下子,真弄得形勢大僵之下。
但是馮子云也決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也紅了臉道:“不錯!我說過的,假使我有你這樣一個女兒,就要把她弄死。”令儀道:“我有什么罪要處死刑?我殺了人嗎?放了火嗎?”
馮子云將桌子一拍道:“你這種行為,我以為比殺人放火還厲害呢!像計春這樣往前進展的青年,你誘惑著他陪你去墮落,廢壞他一生的事業(yè),破壞他的家庭,那還是小,你斷送國家有用的青年,成為你一樣的害群之馬,這罪還小嗎?”
令儀道:“就是這幾項罪名,沒有別的嗎?我請問你,現在社交公開,男女交朋友,是不是許可的?若說交朋友是許可的,那就誘惑破壞,這些字眼,都安不上。我告訴你,你知趣的,你趕快離開這屋子,因為這屋子是我出錢租的,你若不走,我就到法院里去告你,說你公然侮辱我。你是個教授先生,大概不能否認你所說的話吧?”說畢,瞪了兩只大眼,望著馮子云。
馮子云當然不肯否認他所說的話,一拍桌子道:“我不能走,你去告我吧!”令儀說了一個好字,轉身就向房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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