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藝術(shù)，如百花怒放，極其燦爛之觀。洎乎五代，兵燹疊遭，未免減色。然從表面而概觀，似呈衰落之象；若就里面而遍察，則有特達(dá)之點。茲分為縱的五代，及橫的十國而述之。

五代　五代國祚，梁為較久。且直繼唐后，文藝尚存唐風(fēng)，圖畫之事，較有可述。其余四代，享祚短，兵亂多，從事于圖畫者雖不乏人，然已不為人所注意，卒多湮沒；如漢，則竟無一人焉。

梁　朱溫乘亂竊國，不知提倡文藝，然當(dāng)時貴族中，頗有好繪事者。于兢、趙嵓、劉彥齊、張圖等，皆極著名。于兢以梁國相，善畫牡丹，一藝之專，尚無影響于當(dāng)世。駙馬趙嵓，及千牛衛(wèi)將軍劉彥齊，不惟善畫，于鑒賞之道，尤極精研。趙氏嘗延致畫士胡翼、王殷為其食客，在府中品第畫跡之優(yōu)劣，劣者輒以水刷粉涂去其病，時人謂之趙家畫選場。劉氏畫竹為時所稱，世族豪右，秘藏書畫，雖不及趙氏之盛；然以重鑒賞故，羅致名跡，不啻千卷。其所品藻，無勿精當(dāng)，時有唐朝吳道子手梁朝劉彥齊眼之稱。張將軍圖，善潑墨，作山水，不由師授，亦不法古，自成一體，尤長大像，蓋天授也。梁龍德中，洛陽廣愛寺沙門義暄，置金幣邀四方奇筆，畫山門兩壁。時處士跋異，號為高手，乃來應(yīng)募。異方草定畫樣，圖忽從其后，長揖而言曰：知跋君敏手，因來贊貳。異方自負(fù)，乃笑答曰：顧、陸吾曹之友也，豈須贊貳。圖愿繪右壁，不假朽約，搦管揮寫，倏忽成折腰報事師者，從以三鬼。異乃瞪目踧踖，驚拱而言曰：子豈非張將軍乎？圖捉管厲聲曰：然。異雍容謝，且謂此二壁，非異所能為，遂引退。圖亦不讓。然跋異固善佛道鬼神稱絕藝；被張排斥后，又在福先寺畫大殿護法善神。方為朽約，忽一人來，自言姓李，滑臺人，善畫羅漢，鄉(xiāng)里呼吾為李羅漢。今當(dāng)與汝對畫，一角技巧。異恐其為張圖之流，固讓西壁與之。異乃竭精佇思，意與筆會，屹成一神，侍從嚴(yán)毅，又設(shè)色鮮麗。李氏縱觀異畫，見其精妙入神，非己所及，不覺手足失措。由是異大有得色，夸詫曰：昔見敗于張將軍，今取捷于李羅漢。于此可見當(dāng)時畫家競爭之烈，與道釋人物畫之風(fēng)行。顧所謂道釋人物者，已不專重形象，一以筆墨之精鈍巧拙分優(yōu)劣也。至若山水則荊浩、關(guān)仝實為代表作家。荊因五季多故，隱于太行之洪谷，自號洪谷子。嘗畫山水樹石以自適。關(guān)為其弟子，有出藍(lán)之美。二氏皆以隱君子放浪山水間，所作山水，往往上突巍峰，下瞰窮谷，類有高古雄渾之氣勢，蓋其地理上環(huán)境使然也。我國山水，自顧、陸發(fā)明以來，鄭、展起而一變。由人物畫背景，而為精意臺閣之山水，用筆取景，一以精工細(xì)密是尚。及唐王維、張璪、畢宏、鄭虔等出，又變其精工細(xì)密之風(fēng)，而為淡逸平遠(yuǎn)。入五代，荊、關(guān)崛起，又變淡逸平遠(yuǎn)而為高古雄渾矣。

綜之，梁代繪畫，道釋、山水皆有特長，道釋以張、跋為著，大起競美之風(fēng)；山水以荊、關(guān)為首，窮極變化之妙。而趙、劉二氏精于鑒賞，則又可見當(dāng)時貴族之好尚。

后唐　李克用以沙陀入主中原，北方外族，固多與中原人相交接，故當(dāng)時畫家者流，多契丹人。在中國者，如李贊華、胡瓌皆甚著名。李、胡善寫胡地景物，放牧弋獵諸類，漢人亦往往有學(xué)之者，李玄應(yīng)、玄審兄弟是也。此外畫家，如袁善魚，李夫人善墨竹，皆號專藝。

晉　晉以契丹興，以契丹亡，興亡匆匆，絕少文物之可稱。有名當(dāng)時之畫家，王仁壽、胡嚴(yán)徵二人而已。二氏皆善道釋人物及鞍馬。

周　周較晉享祚稍久，且以世宗英明，武功文教，皆有可觀。時有施璘者，以善畫生竹稱絕技；而釋智蘊之佛像，釋德符之松柏，亦稱獨步。

十國　史家認(rèn)梁唐晉漢周五代為正統(tǒng)，然其間各據(jù)一方，先后稱帝稱王者，厥有十國。其土地之大，雖不及五代；但諸國享祚久者八十余年，少亦二十余年，較諸五代之更易匆匆，其治亂實有殊也。故如吳南唐前蜀后蜀吳越等國，關(guān)于圖畫之史實，皆有足述者，而南唐前蜀后蜀尤盛。

南唐　南唐地?fù)?jù)江南，山水佳麗，風(fēng)尚文美，典午流風(fēng)，時未全墮。其君主多好繪事，恩寵畫士，故名家輩出，其在他方者，亦多相繼來歸，為翰林待詔。顧閎中、竹夢松、高太沖、朱澄、周文矩、曹仲玄、衛(wèi)賢、王齊翰、唐希雅等，皆其中之翹楚。保大十五年元旦，大雪，上召太弟以下登樓張宴，咸命賦詩而圖繪之。御容，高太沖主之；樓閣宮殿，朱澄主之；自太弟以下，侍臣法部，絲竹周文矩主之；雪竹寒林，董源主之；池沼禽魚，徐崇嗣主之；圖成，無非絕筆。后主煜，政治之暇，尤畜意丹青，其畫樛曲遒勁，如寒松霜竹，時號金錯刀畫，周文矩、唐希雅等咸好而學(xué)之，瘦硬戰(zhàn)掣，風(fēng)神有余，實樹畫院之異幟。時王族中如李景道、李景游等，亦醉心王謝風(fēng)流，裙屐宴游，往往形之圖畫，景道所作會友圖，一時人物見于燕集之際，不減山陰蘭亭。五代兵亂方劇，而南唐以政治地理之便宜，獨得以文藝相尚如此。待詔各有專技，曹仲玄擅長道釋，嘗受命畫建業(yè)佛寺之座壁，凡八九年而始成，細(xì)密精雅，江左推為第一；周文矩之冕服車器人物，極似唐之周昉；是皆以個人之絕藝，供奉其上，享一時之榮名而已，對于后世畫學(xué)，實無甚影響。求其名于當(dāng)時而有影響于后世者，尚不在待詔中人也。鐘陵徐熙，善花果，意不在似，而神韻生動，論者謂為如太史公之于文，杜少陵之于詩。蓋自來作花果者，大抵以色彩暈染而成；惟熙以落墨寫其枝葉蕊萼，后略傅色，故其畫超逸古雅，非人能及，孫崇嗣、崇勛、崇矩等，皆能克紹祖風(fēng)；而崇嗣且因以特創(chuàng)所謂沒骨法者。于是江南徐氏沒骨畫法，與當(dāng)時前蜀之黃氏雙勾畫法相對峙，在我國花鳥畫中各樹一幟焉。此外，院外畫家之著名者，如江夏梅行思工斗雞，北海郭乾暉工鷙鳥，江南楊輝工魚，義興丁謙、南昌李頗則工竹，而耿先生童氏則以閨秀稱畫家，然無甚影響，不具述。

蜀　蜀為西僻之國，立于五代兵亂范圍之外，自為政教，頗稱平治。其主又往往獎勵繪畫，設(shè)官分職，以禮畫士，于是一時名家，多充供奉祗候。其未被禮致者，則亦高鳴野間。繪事之盛，較之南唐實有過之。前蜀之高道興、房從真、宋藝、杜龜?shù)?/span>，皆以善人物道釋待詔翰院。而李昇之山水，滕昌佑之花鳥，釋貫休之釋道，尤稱絕藝。李寫山水，心師造化，意出先賢，筆法類李思訓(xùn)，而清麗過之；氣韻比王右丞，而幽閑似之。蜀中人重其畫，號為“小李將軍”。滕氏未常專師，唯對物寫生，以似為功，花鳥草蟲，皆極其妙。其畫蟬蝶，謂之點畫，有類唐之陸果；其畫折枝，用色鮮妍，有類唐之邊鸞。貫休畫師閻立本，而胡貌梵相，別具匠心，是亦于人物畫中之有創(chuàng)造者也。后蜀翰院待詔，名家蔚然。趙德玄、忠義父子，黃筌、居寶父子，蒲師訓(xùn)、延昌父子，阮知誨、惟德父子，以及高從遇、李文才、張攻、杜敬安等，皆其卓卓者。諸家兼善人物山水鬼神花木；以特長論，則趙氏之樓臺殿閣，黃氏之花鳥草蟲，蒲師訓(xùn)之水，阮知誨之士女，時稱獨步。就中尤以黃氏之花鳥畫為最有關(guān)系于我國畫學(xué)。蓋筌之花鳥畫，能盡神悉態(tài)，其法先行勾勒，后填色彩，與江南徐氏之沒骨畫法，絕然不同。后世宗之，稱為雙勾法。其子居實、居寀，均能世其家學(xué)而光大之。于是我國花鳥畫，遂分二大脈。黃派盛行于后蜀之院內(nèi)，徐派高鳴于南唐之院外。徐體沒骨漬染，旨趣輕淡野逸；黃體鉤勒填彩，旨趣濃艷富麗。以山水為例：徐體可為南宗；黃體可為北宗也。此外畫家之在院外者，如杜楷善山水，孔嵩善龍水，周行通善鷹犬羊雁，而道士李壽儀、釋令宗，亦有名于時。

吳越　吳越王錢镠以善畫墨竹稱，其王族中之以畫名者，則有錢仁熙、錢侒等。蓋吳越在五代時，亦稱治平之國，得有閑暇，講究繪事。其地又比鄰南唐，江山秀媚，皆足以奮發(fā)人民之美術(shù)思想，故其士夫畫家，亦有著者。惟以道釋教盛行境內(nèi)故，畫家亦以擅長道釋人物為多數(shù)。如羅塞翁之羊，程凝之鶴，張質(zhì)之田家風(fēng)物，史瓊之雉兔，張及之之犬馬，則可稱專詣之作；然皆不成家數(shù)，于我國畫學(xué)，無甚關(guān)系。

要之，就五代畫學(xué)之大勢論，縱的以五代為一組，梁最盛；橫的以十國為一組，南唐前后蜀最盛。實則南唐稱盛于南，兩蜀稱盛于西，建業(yè)成都厥為五代圖畫之府。而中原又以板蕩不寧，無以安置畫士，適驅(qū)諸畫士適彼樂土，西走蜀而南走唐。至據(jù)繪畫之應(yīng)用論，因道釋教之流行，道釋人物畫，應(yīng)用最廣；畫家亦以擅長道釋人物畫為最多。惟就技術(shù)論，則道釋人物畫，一承唐賢舊緒，多尚摹寫，無新著之進步；而徐黃之花鳥畫，與荊、關(guān)之山水畫，則皆能別創(chuàng)宗派，工奪造化，名當(dāng)時而范后世，于我國畫史，占極重要之位置焉。

五代畫學(xué)之大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