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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飯店主人要算賬

丹鳳街 作者:張恨水


在這些人里面,許樵隱雖也是位丑角,但在戲里的地位,那是重于我們這些人的。所以他就搶了進來,引著那姑娘到了書架子邊,指給她看道:“就是這書架子,外面要作個幃子,免得塵土灑到書上去。你會做嗎?”那姑娘點點頭道:“這有什么不會?”說著掉轉身來又待要走。許樵隱笑道:“姑娘,你忙什么呢?你也估計估計這要多少布?”那個推她進來的窮老頭子也走到房門口就停住了不動,仿佛是有意擋了她的去路。她只好站住腳,向那書架估計了一陣。因道:“五尺布夠了,三五一丈五,許先生,你買一丈五尺布吧。”許樵隱笑道:“我雖不懂做針活,但是,我已捉到了你的錯處。你說的書架子五尺長,就用五尺布,就算對了。但是這書架子有多少寬,你并沒有估計,買的布,不寬不窄恰好來掩著書架前面嗎?”那姑娘微微一笑道:“這樣一說,許先生都明白了,你還問我作什么呢?”趙冠吾見她笑時,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臉腮上漩著兩個酒窩兒,也就嘻嘻一笑。那姑娘見滿屋子的人,眼光全射在她身上,似乎是有意讓她在屋子里的。扭了身又要走。許樵隱兩手伸開一攔,笑道:“慢點,我還有件事,要請教一下。這位趙先生做一件長衫,要多少尺衣料?”說著向趙冠吾一指。那姑娘見他指著里面,隨了他的手指看過來,就很快地把眼睛向趙冠吾一溜。趙冠吾慌了手腳,立刻站了起來,和她點了兩點頭。她也沒有說什么,紅著臉把頭低了,就向外面走去。許樵隱笑道:“噫!你怎么不說話?我們正要請教呢。”那姑娘低聲道:“許先生說笑話,這位先生要我們一個縫窮的做衣服嗎?”她口里說著,腳下早是提前兩步,身子一側,就由房門口搶出去了。那個窮老頭子,雖是站在門口,竟沒有來得及攔住她。這里詩人雅集,當然沒有他的份,他也就跟著走了。許樵隱直追到房門口,望著她走了,回轉身來向趙冠吾道:“如何?如何?可以中選嗎?”趙冠吾笑道:“若論姿色,總也算中上之材,只是態(tài)度欠缺大方一點。”四大山人將手抓著長胡子,由嘴唇向胡子杪上摸著。因笑道:“此其所以為小家碧玉也。若是大大方方,進來和你趙先生一握手,那還有個什么趣味?”趙冠吾笑著,沒有答復。那一空和尚笑道:“無論如何,今天作詩的材料是有了。我們請教趙先生的大作吧。”謝燕泥笑道:“大和尚,你遇到了這種風流佳話,不有點尷尬嗎?”那一空又伸出了一只巴掌直比在胸前,閉了雙眼,連說阿彌陀佛。趙冠吾笑道:“唯其有美人又有和尚,這詩題才更有意思。茶罷了,我倒有點酒興。”說到這里,主人翁臉上,透著有點難堪。他心里立刻計算著,家里是無酒無菜,請這么些個客,只有上館子去,那要好多錢作東?于是繃著臉子,沒有一絲笑容,好像他沒有聽到這句話。趙冠吾接著道:“當然,這個東要由我來做,各位愿意吃什么館子?”許樵隱立刻有了精神,笑道:“這個媒人做得還沒有什么頭緒,就有酒吃了。”趙冠吾笑道:“這也無所謂。就不要你作媒,今天和許多新朋友會面,我聊盡杯酒之誼,也分所應當。”說著向大家拱了一拱手,因道:“各位都請賞光。”我在一邊聽著,何必去白擾人家一頓。便插嘴道:“我是來看各位作詩的,晚上還有一點俗事。”趙冠吾抓著我的手道:“都不能走。要作詩喝了酒再作。”大家見他如此誠意請客,都嘻嘻的笑著??墒且豢蘸蜕姓驹谝贿?,微笑不言。許樵隱向他道:“你是脫俗詩僧,還拘什么形跡?也可以和我們一路去。”和尚連念兩聲阿彌陀佛。趙冠吾笑道:“你看,我一時糊涂,也沒有考慮一下。這里還有一位佛門子弟呢,怎能邀著一路去吃館子?我聽說寶剎的素席很好。這里到寶剎又近,我們就到寶剎去坐坐吧。話要說明,今天絕對是我的東,不能叨擾寶剎。我預備二十塊錢,請一空師父交給廚房里替我們安排。只是有一個要求,許可我們帶兩瓶酒去喝。”

一空和尚道:“許多詩畫名家光臨,小廟當然歡迎。游客在廟里借齋,吃兩三杯酒,向來也可以通融。”許樵隱笑道:“好好好!我們就走。各位以為如何?”魯草堂道:“本來是不敢叨擾趙先生的。不過趙先生十分高興,我們應當奉陪,不能掃了趙先生的清趣。”謝燕泥道:“我們無以為報,回頭做兩首詩預祝佳期吧。”我見這些人聽到說有酒喝,茶不品了,詩也不談了,跟著一處似乎沒趣。而這位四大山人,又是一種昂頭天外的神氣,恐怕開口向他要一張畫,是找釘子碰,許樵隱忙著呢,也未必有工夫替我找唐筆。便道:“我實在有點俗事,非去料理一下不可。我略微耽擱一小時隨后趕到,趙先生可以通融嗎?”他看我再三托辭,就不勉強,但叮囑了一聲:務必要來。于是各人戴上了帽子,歡笑出門。許樵隱走到了趙冠吾身邊,悄悄地道:“冠老,那一位我想你已經(jīng)是看得很清楚的了。不過‘新書不厭百回看,’假如還有意的話,我們到雞鳴寺去,可以繞一點路,經(jīng)過她家門口。”趙冠吾一搖頭道:“??!那太惡作劇。”許樵隱道:“鄖有什么惡作劇呢?她家臨大街,當然我們可以由她門口經(jīng)過。譬如說那是一條必經(jīng)之路,我們還能避開惡作劇的嫌疑,不走那條街嗎?”趙冠吾笑著點點頭道:“那也未嘗不可。”于是大家哄然一聲,笑道:“就是這樣辦,就是這樣辦。”許樵隱自也不管是否有點冒昧,一個人在大家前面引路。由他的幽居轉一個大彎,那就是我所認為市人逐利的丹風街。不過向南走,卻慢慢的冷淡。街頭有兩棵大柳樹,樹蔭罩了半邊街。樹蔭外路西,有戶矮小的人家,前半截一字門樓子,已經(jīng)倒坍了,頹墻半截,圍了個小院子。在院子里有兩個破炭簍子,里面塞滿了土,由土里長出了兩棵倭瓜藤,帶了老綠葉子和焦黃的花,爬上了屋檐。在那瓜蔓下面,歪斜著三間屋子,先前那個姑娘,正在收拾懸搭在竹竿上的衣服。竹竿搭在窗戶外,一棵人高的小柳樹上。柳樹三個丫叉叢生著一簇細條,像一把傘。那個酒糟面孔的老頭子,也在院子里整理菜擔架子。那姑娘的眼睛,頗為銳利,一眼看到這群長衫飄飄的人來了,她立刻一低頭,走回屋里去了。那個酒糟面孔的老頭子,倒是張開那沒有牙齒的大嘴,皺起眼角的魚尾紋,向了大家嘻笑地迎著來。許樵隱向他搖搖手,他點個頭就退回去了。我這一看,心里更明白了許多。送著他們走了一程。說聲回頭再見,就由旁邊小巷子里走了。其實我并沒有什么事,不過要離開他們,在小巷子徘徊了兩次,我也就由原路回家了。當我走到那個破墻人家門口時,那個酒糟面孔的老頭子追上來了。他攔住了去路,向我笑道:“先生,你不和他們一路走嗎?”我說:“你認得我?”他說:“你公館就在這里不遠,我常挑菜到你公館后門口去賣,怎么不認識?”我哦了一聲。他笑說:“我請問你一句話,那位趙老爺是不是一位次長?”我說:“我和他以前不認識,今天也是初見面。不過以前他倒是做過一任次長的。”他笑著深深一點頭道:“我說怎么樣?就看他那樣子,也是做過大官的!”我問:“你打聽他的前程作什么?”這老頭子回頭看看那破屋子的家,笑道:“你先生大概總也知道一二。那個姑娘是我的外甥女,許先生作媒,要把她嫁給趙次長做二房。”我問:“她本人好像還不知道吧?”老頭子道:“多少她知道一點,嫁一個作大官的,她還有什么不愿意嗎?就是不愿,那也由不得她。”我一聽這話,覺得這果然是一幕悲劇。這話又說回來了,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天下可悲可泣的事多著呢,我管得了許多嗎?我對這老頭子嘆了一口氣,也就走了。我是走了,這老頭子依然開始導演著這幕悲劇。過了若干時候,這幕悲劇,自然也有一個結束。又是一天清早,我看到書案上兩只花瓶子里的鮮花,都已枯萎,便到丹鳳街菜市上去買鮮花??吹侥莻€酒糟面孔老頭子,穿了一件半新舊灰布的皮袍,大襟紐扣,兩個敞著,翻轉一條里襟,似乎有意露出羊毛來。他很狼狽的由一個茶館子里出來,后面好幾個小伙子破口大罵。其中有個長方臉兒的,揚起兩道濃眉,瞪著一雙大眼。

那姑娘坐在墻角落里一張矮椅子上折疊著衣服,低了頭一語不發(fā)。另外有個老婆子,穿了件藍布褂子,滿身綻著大小塊子的補釘。黃瘦的臉上,畫著亂山似的皺紋。鼻子上也架了大榧銅邊眼鏡,斷了一支右腿,把藍線代替著,掛在耳朵上。她坐在破桌子邊,兩手捧了一件舊衣服,在那里縫補。聽了這話,便接嘴道:“秀姐舅舅,你又喝了酒吧?這兩天你三番四次的提到說為孩子找人家的事情,我沒有敢駁網(wǎng)一個字。就是剛才你引了秀姐到許家去,我也沒有說什么。我不瞞你,我也和街坊談過的,若是把秀姐跟人家做一夫一妻,就是挑桶買菜的也罷了,我們自己又是什么好身分呢?至于給人做二房,我這樣大年紀了,又貪圖個什么?只要孩子真有碗飯吃,不受欺侮,那也罷了。就怕正太太不容,嫁過去了一打二罵,天火受罪,那就……”阿德厚胸脯一挺,直搶到她身邊站住,瞪了眼道:“那就什么?你說你說!”這老婆子見他來勢洶洶,口沫隨了酒氣,向臉上直噴,嚇得不敢抬頭,只有垂了頸脖子做活計。何德厚道:“俗言說,小襟貼肉的,你都不知道嗎?慢說那趙老爺?shù)募揖觳辉谶@里。就是在這里,只要老爺歡喜了,正太太怎么樣?只要你的女兒有本領,把老爺抓在手心里,一腳把正太太踢了開去,萬貫家財,都是你的姑娘的了。你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世界?現(xiàn)在是姨太太掌權的世界。你去打聽打聽,多少把太太丟在家鄉(xiāng),和姨太太在城里住公館的?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外甥女,我能害她嗎?”

老婆子兩手捧著眼鏡,取在手里,向他望著道:“什么?立刻可以拿了千兒八百的款子來,沒有這樣容易的事吧?”何德厚道:“我們既然把孩子給人做二房,當然也要圖一點什么,不是有千兒八百的,救了我們的窮,我們又何必走到人家屋檐下去呢?”老婆子道:“舅舅回來就和秀姐生著氣,我們只知道你和孩子說人家,究竟說的是怎樣的人家?人家有些什么話?你一個字沒提。”何德厚坐在竹床上,背靠了墻,吸著煙閑閑地向這母女兩人望著,據(jù)這老婆子所說,顯然是有了千兒八百的錢,就沒有問題的。因道:“我和你們說,我怎樣和你們說呢?只要我有點和你們商量的意思,你們就把臉子板起來了!”老婆子道:“舅舅,你這話可是冤枉著人。譬如你今天要秀姐到許家去相親,沒有讓你為一點難,秀姐就跟你去了。若是別個有脾氣的孩子,這事就不容易辦到。”何德厚道:“好,只要你們曉得要錢,曉得我們混不下去了,那就有辦法。我送了秀姐回來,還沒有和許家人說句話,我再去一趟,問問消息。”他說著,站起身來拍拍灰,對她母女望望,作出那大模大樣,不可侵犯的樣子。接著又咳嗽了兩聲,才道:“你們自己作晚飯吃吧,不必等我了。”于是把兩手挽在背后,緩緩地走了出去。這里母女兩人,始終是默然地望了他走去。秀姐坐在矮椅子上,把頭低著,很久很久,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然而哭出來之后,她又怕這聲音,讓鄰居聽去了,兩手捧了一塊手絹,將自己的嘴捂住。老婆子先還怔怔地望著女兒,后來兩行眼淚,自己奔了出來,只是在臉上滾落。她抬頭就看到院子外的大街,又不敢張了口哭,只有勉強忍住了來哽咽著。秀姐嗚咽了一陣子,然后擦著眼淚道:“娘,你也不用傷心。我是舅舅養(yǎng)大的,舅舅為我們娘兒兩個背過債,受了累,那也是實情?,F(xiàn)在舅舅年紀大了,賣不動力氣,我們也應當報他的恩。”她娘道:“你說報他的恩,我也沒有敢忘記這件事。不過報恩是報恩,我也不能叫你賣了骨頭來報他恩。雖說這個姓趙的家眷不在這里,那是眼面前的事,將來日子長呢,知道人家會怎樣對付你?”秀姐低著頭又沒話說,過了很久嘆了一口氣。秀姐娘何氏,坐在那里,把胸脯一挺,臉上有一種興奮的樣子,便道:“你不要難過,老娘在一天,就要顧你一天。你舅舅不許我們在這里住,我們就出去討飯去!至于說到吃了他十年的飯,我們也不白吃他的,和他做了十年的事呢。若是他不喝酒,不賭錢,靠我們娘兒兩個二十個指頭也可以養(yǎng)活得了他。”

將青布短襖的袖子,向上卷著,兩手叉住系腰的腰帶。有兩個年紀大些的人,攔住他道:“老五,人已死了,事也過去了,他見了你跪了,也就算了。你年青青的把命拼個醉鬼,那太不合算!”那少年氣漲得臉像血灌一般。我心里一動,這里面一定有許多曲折文章。我因這早上還有半日清閑,也就走進茶館,挨著這班人喝茶的座位,挑了一個座位。當他們談話的時候,因話搭話,我和他們表示同情。那個大眼睛少年,正是一腔苦水無處吐,就在一早上的工夫,把這幕悲劇說了出來。從此以后,我們倒成了朋友,這事情我就更知道得多了。原來那個酒糟面孔的老頭子,叫何德厚,作賣菜生意,就是那個姑娘的舅父。當我那天和何德厚分別的時候,他回到屋子里,仿佛看到那姑娘有些不高興的臉色,便攔門一站,也把臉向下一沉道:“一個人,不要太不識抬舉了。這樣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到人家去當小大子①,提尿壺例馬桶,也許人家會嫌著手粗?,F(xiàn)在憑了許老爺那樣有面子的人做媒,嫁一個做次長的大官,這是你們陳家祖墳坐得高,為什么擺出那種還價不買的樣子?你娘兒兩個由我這老不死的供養(yǎng)了十年,算算飯帳,應是多少?好!你們有辦法,你過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把這十年的飯錢還我,我們立刻分手!”

①小大子——南京方言,意即小丫頭,小使女。

他向老婆子一連串的說著,卻又同過頭來,對那小姑娘望著,問道:“秀姐,我的話,你都聽到了?”那秀姐已經(jīng)把一大堆衣服疊好了,全放在身邊竹床上,兩手放在膝蓋上,只是翻來復去地看著那十個指頭。何德厚對她說話,她低了頭很久很久不作一聲,卻有兩行眼淚在臉上掛下來,那淚珠兒下雨似的落在懷里。何德厚道:“噫!這倒奇怪了,難道你還有什么委屈嗎?那位趙次長今天你是看見過的,也不過是四十挨邊,你覺得他年紀大了嗎?”秀姐在腋下掏出一方白手絹,擦了眼圈道:“舅舅養(yǎng)了我十年,也就像我父親一樣。我除嫁個有錢的人,也難報你的大恩。但是我這么一個窮人家的姑娘,哪里有那樣一天。唉!這也是我命里注定的,我還有什么話說?”說到這里,她微微地擺了兩擺頭。何德厚眼一橫,對她看了很久,兩手叉腰道:“你不要打那糊涂主意,想嫁童老五。他一個窮光蛋罷了,家里還有老娘,一天不賣力氣,一天就沒有飯吃,你要跟他,靠你現(xiàn)在這樣縫縫補補漿漿洗洗,還不夠幫貼他的呢。你真要嫁他,我是你舅舅,不是你的父母,我也不攔阻你。算我家里是家飯店,你在我小店里住了十年,我這老伙計,不敢說是要房飯錢,就是討幾個錢小費,你也不能推辭吧?你去告訴童老五,送我三百塊錢。”秀姐不敢多說了,只是垂淚。那老婆子一聽到三百塊錢這個數(shù)目,覺得有生以來,也沒有打算發(fā)這大一注財,也不能接嘴。何德厚在墻裂口的縫里,掏出一盒紙煙來,取了一支塞在嘴角里,站在屋中心,周圍望了一望,瞪著眼道:“怎么連洋火也找不到一根?”秀姐忍著眼淚,立刻站了起來,找了一盒火柴來擦著了一根,緩緩地送到他面前來,替他點著煙。何德厚吸了一口煙,把煙噴出來,望了她道:“并非我作舅舅的強迫你,替你打算,替你娘打算,都只有嫁給這位趙次長是一條大路。我看那位趙次長,是千肯萬肯的了。只要你答應一聲,馬上他就可以先拿出千兒八百的款子來。我們窮得這樣債平了頸,快要讓債淹死的時候,那就有了救星了。”

秀姐道:“只要他不賭錢,就是他要喝兩杯酒,我還是供給得了。”她娘還要發(fā)揮什么意見時,卻有人在院子里叫道:“何老板在家嗎?”向外看時,就是這街上放印子錢的梁胖子。身穿一件青綢短夾襖,肚子頂起來,頂?shù)脤蠹~扣,都開了縫。粗眉大眼的,臉腮上沉落下來兩塊肉,不用他開口,就覺得他有三分氣焰逼人。秀姐先知道這是一件難于應付的事情,就迎出門來,笑著點頭道:“哦,梁老板來了,請到里面來坐。”梁胖子冷笑道:“不用提,你舅舅又溜之大吉了吧?今天是第三天,他沒有交錢。他也不打聽打聽,我梁胖子沒有三彎刀砍,也不敢在丹風街上放印子錢。哪個要借我的錢,想抹我的帳,那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他說話的時候,兩手互相搓著拳頭。秀姐陪笑道:“梁老板太畜重了。我舅舅這兩天生意不好,身上沒有錢,大概也是真情。不過說他有意躲梁老板的債,那也不敢。這幾天他有點私事沾身,忙得不落家。”梁胖子橫了眼道:“私事沾身?哪個又辦著公事呢?大家不都是整日忙吃飯穿衣的私事嗎?和我做來往帳的,大大小小,每天總也有五十個人,哪個又不是私事沾身的?若都是借了這四個字為題,和我躲個將軍不見面,我還能混嗎?”秀姐被他數(shù)說著不敢作聲,閃到門一邊站著。何氏就迎上前來子,也陪笑道:“梁老板,你請到屋子里來坐會子吧,不久他就會回來的。”梁胖子看到她,就近了一步,低聲問道:“我倒有一句話要問你。何老板告訴我,他快要攀一個作大官的親戚了,這話是真的嗎?”何氏想到他是債主子,很不容易打發(fā)他走。他問出這句話來,顯然是有意的,不如因話答話,先搪塞他一下。便點點頭道:“話是有這句話,可是我們這窮人家,怎能夠攀得上做大官的人呢?”梁胖子對秀姐看了一眼,又走上前一步笑道:“若論你姑娘這分人才,真不像是貧寒人家出來的。找個作官的人家,那才對得住她?,F(xiàn)在你們所說的是在哪個機關里作事的呢?”何氏道:“我們哪里曉得?這些事都是她舅舅作主,聽說是個次長呢。”梁胖子索性走近了屋子,抱了拳頭,向她連拱了幾下,笑道:“恭喜恭喜,你將來作了外老太太,不要忘記了我們這窮鄰居才好。”何氏心里想著;你這個放閻王帳的梁胖子,我一輩子也不會忘了你。便笑道:“有那個日子,我一定辦一桌酒請你坐頭席。”梁胖子帶著笑容又回頭看到秀姐身上去,見她滿臉通紅,把頭低著,覺得這話果然不錯。因問道:“老嫂子,你女兒說何老板有私事沾身,就是為了這件喜事嗎?”何氏道:“你看,他喝了兩盅酒,也不問自己是什么身份,就是這樣忙起來。等他回來,我叫他去找梁老板吧。沒有錢也當有一句話。”梁胖子笑道:“若是他為這件喜事忙著呢,那倒情有可原,不能為交我的印子錢,耽誤了姑娘的終身大事。他晚上要是忙,也不必來找我,明天菜市上見吧。”說著,又向秀姐勾了一勾頭笑道:“姑娘恭喜了,不要忘了我。”說著,進來時那滿臉的怒容,完全收去,笑嘻嘻地走了。何氏望著他的后影去遠了,點頭道:“秀姐,人的眼睛才是勢利呢,怪不得你舅舅說要攀交一個闊親了。”秀姐沉著臉道:“這種人說話,等于放屁!你理他呢?”何氏道:“說正經(jīng)話,我們該作晚飯吃了。你打開米缸蓋看看,還夠晚飯米不夠?”秀姐走到屋里去,隔著墻叫道:“缸里還不到一把米,連煮稀飯吃也不夠呢。”何氏摸摸衣袋里,只有三個大銅板,就沒有接著說話??墒蔷驮谶@時,還有個更窮的人來借米,這就讓她們冷了半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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