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足史上文獻一類
樊鄺人
光緒中葉,上海紳組天足會,一時四方響應,分會蜂起。梁任公執(zhí)政湖南時務(wù)學堂,仗義而赴,為當?shù)爻?。臬司黃公度先除列名發(fā)起外,并親撰露布,告誡愚民:“天地生人,本無生女悲慘之意;父母愛子,時僅生疾毀傷之憂。故圓顱方趾,麻木偏枯則為疾;屬毛離裹,疾痛弱化之謂慈。自薄俗流傳,公理蒙晦。求工纖趾,肆彼忍心。毒螫千年,波靡四域。肢體因而脆弱,民氣以之凋殘。幾使天下有識者傷心,貽后世無窮之唾罵?!眲窀婕瘸觯K、滬、閩、廣均被感動,一稔而入會者逾萬。
時有徐建寅者,撰為《征收纏足捐論文》,雖屬噴飯之語,然亦可謂深明國人心理,及得斂財之術(shù)矣。文中大意如下:“足小三寸者,日捐三十文;足以五分遞加,錢以五分遞減。全國裹足者,統(tǒng)計不下八九千萬之數(shù),每婦女日約捐銀一分,日共得銀八、九十萬兩,年共得三萬萬兩。以十分之二抵厘金及津貼候補各官,則厘金可裁,官民樂從;以十分之一為皇太后修囿,則頤養(yǎng)有資;以十分之五充練兵經(jīng)費,則自強有期;以其余分獎不裹足婦女及稽查,則入會益多?!眱扇讼肽铍m異,而論據(jù)各有所見,二文可謂纏足史料之重要文獻矣。
海澄邱煒{艸爰}著《菽園贅談》,有《纏足考》云:康熙元年,有詔禁婦女纏足,違者罪其父母家長。是時某大員上疏,有奏“為臣妻先放大腳事”,一時聞?wù)邆鳛樾Ρ?。后以訐告架誣紛紛而起,七年,副憲王熙奏免其禁,從之。嗣后關(guān)內(nèi)旗人亦有尤而效者,純皇帝惡其變亂舊制,乾隆間屢降旨,嚴責不許旗人女子裹足,而漢人自若也。
惟外國嘗以中國纏足為非,思有以易之,集同志婦女百數(shù)十人于滬上博論此事,美其名曰“天然足會”。此光緒乙未間事,其意借以易俗行仁,有足稱者,尤吾國士大夫所謂自為提倡者也。
光緒丙午,北洋官報局編印《學報匯編》,內(nèi)載《世界女學進化史》,所論東方女俗之宜革:一為幽閉,一為纏足。當日視為要務(wù),今日已成陳跡矣,茲節(jié)錄有關(guān)于纏足者數(shù)則,資參考焉:
泰西各國,皆以中土纏足為奇聞。英人曾用白蠟制成女足,其大不逾三寸,惟妙惟肖,旁置履繡,罩以玻璃,列諸倫敦博物院中,供人觀玩。蓋西國無此風氣,見者咸以為奇也。
崇德三年七月奉旨;“有效他國纏足者,重治其罪。”時在滿洲,“他國”指明朝而言。順治二年、康熙三年先后禁纏在案。嗣于康熙七年七月,經(jīng)禮部題奏都察院左都御史王熙疏,內(nèi)開康熙三年,遵奉上諭,下議政王貝勒大臣九卿科道官員會議,自康熙元年后所生之女,概禁纏足,其禁之法,該部議復等因。旋因禮部議定,元年后所生之女,若違法纏足,其父有官者,交吏、兵二部議處;兵、民則交刑部,責四十板,流徒十年;家長不行稽查,枷一個月,責四十板;該督撫以下,有疏忽失于覺察者,聽吏、兵二部議處在案。查立法過嚴,或混將元年所生者捏為元年以后,誣妄出首,牽連無辜,相應免其禁止可也等語。自此纏足弛禁矣。
◎鄭觀應論纏足之害
鄭觀應,清同、光時人。著《盛世危言》一書行于世,《女教》篇有云:“婦女纏足,合地球五大洲九萬里,僅有中國而已?!蚋改钢異圩右?,無所不至,獨此事酷虐殘忍,殆無人理?;蛩?、五歲,或七、八歲,嚴詞厲色,凌逼百端,必使骨斷筋摧,其心乃快。以為如此,而后他日適人,可矜可貴;茍膚圓六寸,則戚里咸以為羞。此種澆風,城市倍于鄉(xiāng)曲,世家巨族,尤而效之。人生不幸作女子身,更不幸而為中國之女子,戕賊肢體,迫束筋骸,血肉淋漓,如膺大戮,如負重疾,如構(gòu)沉災,稚年罹剝膚之害,畢世嬰刖足之罪。氣質(zhì)虛弱者,因以傷生。……即幸全性命,亦終日需人扶掖,井臼安克操持?偶有水火盜賊之災,則步履艱難,坐以待斃。戕伐生質(zhì),以為美觀,作無益以為有益,是為誨淫之尤?!?/p>
◎梁啟超論戒纏足
梁啟超嘗于《新民叢報》(丙申)載《戒纏足會序》云:“眼、耳、鼻、舌、手、足,受諸天,受諸父母,有一不具若殘缺者,謂之廢疾,謂之天之﹃民。古王之制刑也,為劓、為刖、為刖,將以天﹃﹃不肖以威天下,仁者猶或譏之,惡其傷天而殘人類也。男女中分,人數(shù)之半,受生于天,受愛于父母,匪有異矣。雖然,人類之初起,以力勝者也。力之最懸絕不相敵而勢最易分者,莫如男女?!枪蕢m塵五洲,莽莽萬古,賢哲如鯽,政教如海,無一言一事為女子計。其待女子也有二大端:一曰充服役,二日供玩好。由前之說,則豢之若犬馬;由后之說,則飾之若花鳥。稟此二虐,乃生三刑,非洲、印度以石壓首使成扁,其刑若黥;歐洲好細腰,其刑若關(guān)木;中國女子纏足,其刑若斫脛,三刑行而地球之婦女無完人矣。纏足不知所自始也,要而論之,其必起于污君、獨夫、民賊、賤丈夫。……嗟夫!天下事良法每憚奉行,而謬俗每易相襲,以此殘忍酷烈輕薄猥賤之事,乃至波靡四域,流毒千年。父母以此督其女,舅姑以此擇其婦,夫君以此寵其妻。齔齒未易,已受極刑。骨節(jié)折落,皮肉潰脫,創(chuàng)傷充斥,膿血狼藉。呻吟弗顧,悲啼弗恤,哀求弗應,嗥號弗聞。數(shù)月之內(nèi),杖而不起;一年之內(nèi),舁而后行?!?/p>
梁啟超《新民叢報》(丁酉)載論《女學略》云:“吾推天下積弱之本,則必自婦人不學始?!p足一日不變,則女學一日不立?!?/p>
◎請禁婦女纏足折
康有為
奏為請禁婦女裹足,以全肌膚而維俗化,恭折仰祈圣鑒事。竊惟漢臣賈誼上《治安策》,謂大臣以簿書、期會為大故,至俗流失、世敗壞則不知怪,此誠知治亂之體要者也。夫為政之道,本末兼該而莫大于保民;圣化之隆,纖悉備舉而莫先于正俗。方今萬國交通,政俗互校,稍有失敗,輒生輕議,非復一統(tǒng)閉關(guān)之時矣。吾中國蓬蓽比戶,藍縷相望,復加鴉片熏纏,乞丐接道,外人拍影傳笑,譏為野蠻久矣。而最駭笑取辱者,莫如婦女裹足一事,臣竊深恥之。夫刖足者,為古肉刑之一。刑者成也,一成不變,后王恐波及無辜,猶為廢之,史稱其美。女子何罪?而自幼童加以刖刑,終身痛楚,一成不變,此真萬國所無,而尤為圣王所不容者也。夫父母撫子,以慈為義;女子體弱,尤宜愛護。乃乳哺甫離,髫發(fā)未燥,筋肉未長,骨節(jié)未堅,而橫縶弱足,嚴與裹纏。三尺之布,七尺之帶,屈指使行,拗骨使折,拳攣趾宿,局地天,童女苦之,旦旦啼哭?;蚣铀幩障ρ?,窄襪小鞋,夜宿不解,務(wù)令屈而不伸,纏而不壯。扶床乃起,倚壁而行,富人苦之,貧家尤甚。親操井臼,兼持饋浣;下?lián)崛跸ⅲ鲜虏」?;跋往報來,走無停趾;臨深登高,日事征行,皆捫足嘆嗟,愁眉掩泣,或因登梯而墜命,或因楚病而傷生。若夫水火不時,亂離奔命,扶夫抱子,挾物攜衣,絕澗莫逾,高峰難上,亂石阻道,荊棘鉤衣,多有縊樹而棄生、墜樓而絕命者,不可勝數(shù)也。即使治世承平,富家大戶,婢嫗盈前,安坐而食。而人倫有禮,疾病不時,仰事俯畜,接親應友,能無勞苦乎?且勞苦即不足道,而衛(wèi)生實有所傷。血氣不流,氣息污穢,足疾易作,上傳身體,或流傳子孫,弈世體弱。是皆國民也,羸弱流傳,何以為兵乎?試觀歐美之人,體直氣壯,為其母不裹足,傳種易強也。今當舉國征兵之世,與萬國競而留此弱種,尤可憂危矣!
夫父母之仁愛,豈樂施此無道之虐刑于其小兒女哉?徒以惡俗流傳,非此不貴,茍不纏足,則良家不娶,妾婢是輕,故寧傷損其一體,而免擯棄其終身。此為一人一家之事,誠有茹苦含辛而無如何者。若圣世懷保小民,一夫之有失,引以為予辜;一物不得所,引以為己罪。而令中國二萬萬女子,世世永永嬰此刖刑;中國四萬萬人民,世世永永傳此弱種,于保民非策,于仁政大傷,皇上能無惻然矜之、怒然憂之乎?
臣嘗考裹足惡俗,未知所自?!妒酚洝防锊贿^尖頭,唐人詩歌尚未詠及。宋世奄被,遂至方今?;蛑^李后主創(chuàng)之,恐但惡風所扇耳。宋人稱只有程頤一家不裹足,則余風可知。古今中外,未有惡俗苦體、非關(guān)功令,乃能淹被天下、流傳千年。若斯之甚也,其可駭莫甚焉!以國之政法論,則濫無辜之非刑;以家之慈恩論,則傷父母之仁愛;以人之衛(wèi)生論,則折骨無用之致疾;以兵之競強論,則弱種輾轉(zhuǎn)之謬傳;以俗之美觀論,則野蠻貽誚于鄰國。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且國朝興隆,嚴禁纏足,故滿洲婦女皆尚天足。凡在國民,同隸覆幬;率土婦女,尤宜哀矜。且法律宜一,風俗宜同?;噬蠎z此弱女,拯此無辜,亟宜禁此非刑,改茲惡俗。乞特下明詔,嚴禁婦女裹足,其已裹者,一律寬解。若有違抗,其夫若子有官不得受封,無官者其夫亦科罰鍰。其十二歲以下幼女若有裹足者,重罰其父母。如此則風行草偃,惡俗自革;舉國弱女,皆能全體;中國傳種,漸可致強;外人野蠻之譏,可以消釋。其裨圣化,豈為小補?伏惟皇上圣鑒。謹奏。
◎清末勸戒纏足文書
△慈禧后懿旨
光緒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上諭,朕欽奉懿旨:我朝深仁厚澤,浹洽寰區(qū),滿、漢臣民,從無歧視。惟舊例不通婚姻,原因入關(guān)之初,風俗語言或多未喻,是以著為禁令。今則風同道一,歷二百余年,自應俯順人情,開除此禁。所有滿、漢官民人等,準其一律結(jié)婚,毋庸拘泥。至漢人婦女率多纏足,行之已久,有乖造物之和。此后縉紳之家,務(wù)當婉切勸諭,使之家喻戶曉,以期漸除積習。斷不準宮中胥役,藉詞禁令,擾累民間。如遇選秀女,仍由旗民挑取,不得采及漢人,致蹈前明弊政。以示限制,而恤下情。將此通諭知之。欽此。
△直隸總督袁世凱勸不纏足文
恭讀光緒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上諭……云云。欽此。大哉圣人之言,仁至義盡。凡在子民,罔不感喻。世凱敬譯明詔,愿為我紳民勸者,厥有數(shù)端:
一曰保身?!缎⒔?jīng)》有曰:“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苯駤D女之纏足者,自幼齡以迄成人,束縛磨折,備嘗痛苦,甚至骨節(jié)潰落,血肉消耗,趑趄局,舉步維艱,以故中國女子大都孱弱多病。徇世俗之習尚,而殘父母之肢體;忘天性之親愛,而忍令其女受百般之酷虐,豈仁者之所為乎?此言保身而當去纏足之害者也。
一曰教育。古者女子最重姆教,今東西學者論強國之道,輒推原于女子教育。蓋德育、智育、體育,男女并重,不可或廢。中國婦女尚纏足,敝精勞神于猥賤纖屑之舉,矯揉造作以修容飾媚為工,而智識不開,德性不充,體質(zhì)不健,竟不知教育為何事。欲盡義務(wù),先除惡習。此言教育而當去纏足之害者也。
一曰母儀。人之材質(zhì)本于初生,學養(yǎng)基于幼稚。蓋求異日之男子軀體強偉、智能發(fā)達,必先求今日之女子軀體強偉、智能發(fā)達也。今纏足之婦,氣血羸弱則生于不壯,跬步伶仃則教于者鮮。幼學荒廢,嗣續(xù)式微,其于種族盛衰之故、人才消長之原,有隱相關(guān)系者。此言母儀而當去纏足之害者也。
一曰執(zhí)業(yè)。人之智愚,男女相近,若農(nóng)、醫(yī)、格致、制造等專門之業(yè),女子或勝于男子。今纏足之婦女,深居纖步,縛其手足,窒其靈明,而受養(yǎng)于其丈夫。其上者或僅工針黹,或略解吟詠,要皆于事無補。茍釋纏足之苦,則四體安舒,使得執(zhí)一業(yè)以自養(yǎng),而一切新理新法,女子亦可以研求,其裨益于國政工業(yè)與家人生產(chǎn)者甚大。此言執(zhí)業(yè)而當去纏足之害者也。
凡此皆為今日纏足之婦女言也。夫纏足之害,近人亦言之切矣,茲特舉其犖犖大者,為縉紳之家告。亦愿地方士紳,仰體朝旨,婉切勸導,家喻戶曉,俾除積習,予有厚望焉。
△勸戒纏足示諭
頭品頂戴署理四川總督部堂廣東巡撫部院岑明白勸告事。光緒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欽奉上諭:至漢人婦女率多纏足,行之已久,有乖造物之和。此后縉紳之家,務(wù)當婉切勸諭,使之家喻戶曉,以期漸除積習,等因。欽此。欽遵在案。本署部堂時在山西巡撫任內(nèi),業(yè)已恭錄諭旨,勸諭禁革。今來四川,訪聞此邦纏足之風,比山西更甚。此事在做父母的不過因為眾人習慣的事,又怕女兒不纏足,將來不好對親,這也是人情。卻是你等須知,朝廷豈是不體念人情的?看起來這又是一件很瑣屑不要緊的事,何至要煩上諭勸告?皆因纏足有三樣關(guān)系國家、關(guān)系眾人的弊命,又有一樣關(guān)系一身的弊病。
關(guān)系國家、關(guān)系天下的弊病,不是別的,皆因女子纏足,天下男子的聰明慢慢就會閉塞起來,德行慢慢就會喪壞起來,國家慢慢也就閉塞喪壞起來。這又沒得別樣的緣故,大凡人的聰明德行,全靠小的時候慢慢的教導指點。小時候教導得好,大來自然不做不好的事;小時候指點得到,大來自然容易明白事情。古人說的“十年出就外傅”,是要十歲以后,才出去找老師教。十歲以前,當父親的多半有事在外,全靠母親在家遇事教導指點。所以人的第二期教育,是學堂里先生的責任;第一期教育,全是當母親的責任。如今的女子,七八歲以前還有讀書的,十歲以后因為纏了足,行動不便,就不好上書房了。從此天天關(guān)在屋里,世界上的事一點也不明白,聰明就會一天一天閉塞起來。又因行動不便,把女人本分當做做飯、洗衣裳的事,一概也交與別人。越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越發(fā)享安逸,實在是腳小不能勞苦。安逸久了,自然驕奢,德行越壞。等到嫁與人家養(yǎng)了兒子,母親先是沒聰明、沒德行的,拿什么來教導兒子、指點兒子?小的時候聽的沒見識的話,看的沒道理的事,既已弄慣脾氣,大來如何會聰明?如何會有德行?就有好老師,也難得變化他的氣質(zhì)。一層傳一層,傳到如今舉眼一看,十之八九,論身體既是薄弱可憐了,論知識也都是糊涂,論德行也都是荒唐。我們既已糊涂荒唐,外人自然看我們不起,要欺侮我們。你們要知道,凡說某國聰明上等的,都由他的百姓人人聰明的緣故;凡說某國德行好的,都由他的百姓人人有德行的緣故。我們中國有第一期教育責任的母親,既已不行,你們須知國家本是眾人湊成的,百姓不強,朝廷雖如何整頓鼓勵,想把天下弄強,譬如一只柱頭撐不起要倒的大屋,那是斷斷不行的。所以如今要想把中國強起來,必先把百姓強起來;要想把將來的百姓強起來,必先把養(yǎng)將來百姓的母親、現(xiàn)在的女兒強起來。所以纏足的事,看起來很不要緊,國家所以要干涉的緣故,皆由女子纏足,就會把一國的男子、天下的事情弄弱了。……
至于關(guān)于一身的弊病,沒有別的,凡是東西,都有一種自然發(fā)生的天性。如今有根未長大的樹子,忽然不長,人人都覺可憐。如系有人用法子把他箍倒,不叫他長,人定說這個人沒良心。人的骨子不比樹子,自己的女兒不比外人,卻是忍心想些法子,把他箍小。你說父母不愛女兒?卻是女兒害一個小病,受一個小傷,父母心里馬上驚慌起來。單單纏足的時候,這個病苦百倍于小病小傷,假如女兒受不得痛苦,說要解放,父母還要打他罵他,還要加他的罪名,說他不愛好。女兒怕纏足的光景,纏足時號呼輾轉(zhuǎn)的光景,你們當父母的都是看見的,本署督部堂不必形容,也不忍形容??偠灾?,說到女兒一身,只算自己不幸,當中國女兒,說到父母身上,只算眾人做慣中國沒良心的父母。這就是關(guān)系一身的大弊病。
那個不是中國的百姓?都應該想想前三樣國家、眾人的大關(guān)系。那個不是當女兒的父母?都應該想想后一樣一身的大關(guān)系。幾樣關(guān)系明白了,還要怕難于對親。這好比俗說的:“老牛過路看不見,虱子過路卻看見了。”說到難于對親這個念頭,第一無廉恥,第二無知識。何以叫無廉恥?當父母的豈不說女兒腳大怕丈夫不喜歡?卻不曉得以小腳求媚于人,乃是娼優(yōu)下賤的思想。世間喜小腳的,必是輕薄無行的男子,人有女兒就不該許給他。那不輕薄的就愛才能德行,當父母的不愁女兒沒才能德行,不好許與有出息的;反愁腳不小,不滿輕薄男子的意想,這豈不是沒廉恥的念頭嗎?何以叫無知識?當父母的總說人人都纏足,我家不纏不合風氣。卻不曉如今既奉上諭禁止纏足,有見識的、有良心的,又都人人曉得纏足的弊病,自然是不纏足的一天比一天多,何愁不好嫁人?也許有那無見識、無良心的依舊纏足,此等人家又何必把自己好好女兒許給他?說到這個地步,還怕不合風氣,這豈不是無知識嗎?
還有一等糊涂的,說是學洋人。豈不曉得古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的時候本沒說纏足,本朝家里也是不纏足。遠不說學古時圣王的好風氣,近不說守本朝皇上的好規(guī)矩,反說是學洋人,這又是尤其無知識的話了。本署督部堂也是中國之一人,又蒙國家恩典管一省的事,天天聽見人說我們軟弱,罵我們糊涂荒唐,笑我們無用,因此一天一天欺侮我們起來。每每看著、聽著、受著,實在不堪,細想其故,多半由于女子纏足。又奉上諭,叫天下不纏足。所以不怕厭煩,敬把上諭里頭的思想、纏足的弊病,詳細一一講與你們聽聽。你們當百姓的真愿永遠軟弱、永遠糊涂荒唐、永遠無用,當父母的真愿永遠無良心、無廉恥,這就沒法了。如果不然,本署督部堂愿意你們先字字按著想,再按著行,這就是國家之福,一切男子、女子之福了。如有不認得字的,就望你們認得字的說與他們聽。如有沒見識的,就是上諭說的,全是當紳士的責任,要望明白人先做與他們看樣子了。為此明白示諭通省官紳士民一體知悉,切切此諭。
◎遷安、遵化天足會序
李增
歲壬寅五月,李增既歸自山東,奔走里墟,省問親故。蓋當庚子大創(chuàng)之后,尚有未靜性焉。乃潛然而悲,悲吾遵化。雖累萬言不足書,而不能變習俗以為自強之計,則其一也。其友人遷安孟君松樵,聞其歸也,徒步來訪,相與縱談時局,欷慷慨。反復于吾國存亡之故者,亦累萬言不足書;而吾國不能變習俗以為自強之計,則亦三致意焉。乃言曰:“吾子殷憂焦思,空言無補,則盍辦實事矣?吾方創(chuàng)天足會于遷安、遵化,敢請于一言以敘吾意?!崩钤瞿司锤孢w安、遵化之君子曰:
嗚呼!吾國有習非成是,不可解者三事:最古莫若纏足,次八股,次鴉片。八股已廢棄,纏足一事,亦奉旨令官紳勸諭禁止,而至今無一人昌言改革者,豈不以幃房猥瑣,無與遠大哉?不知國之危也,則必有其弊政以為之緣;種之弱也,則必有其弊俗以為之累。不審乎此,而摧陷廓清之,其于自強之道猶未也。夫吾國號稱四萬萬人,因纏足而癱瘓者,不下兩萬萬人。楚毒同類,以為風尚,天下可怪之端,未有過于此也。然竟習焉不察,安之若素。當丙丁之際,海上不纏足之會起,北方學者妄用訾議。吾不敢譏其淺見,然彼等之腦識,其以婦女為玩好之物,又惑于扶陽抑陰之說,則斷斷矣。
夫比年以來,歐風東被,人多知外事者。茍當廣座之上,舉泰西之束腰、非洲之壓首以相告,則群將非笑之矣。何乃明于人而暗于我,知有腰與首而不知有足?笑人玩好之為非禮,而忘我玩好之干天和,則何說之詞矣?且吾國士夫,動曰古代。夫妻者,齊也,古有明訓。以奉祭祀、纘宗桃之人,而視為玩物,取供淫褻,豈經(jīng)義乎?抑三代制也?今縱不能男女平權(quán)以與西方媲美,奈何以廢疾為容悅也?匪有此也。方今亞、歐同游,男女雜處,人則肢全體具紛然而來前,我乃以刑余臏刖之人廁乎其間,微論矯揉造作為非天理,相形見絀之際,寧不自慚形穢耶?夫其裝飾以為美觀者,或僅如脂粉之涂澤、發(fā)髻之明靚、衣服之麗都,則亦置之而已。纏足則狼藉其血肉也,戕賊其身體也。雕題鑿齒,無此兇殘;斷發(fā)文身,遜其妖妄。坐是婦職不能修,家事不能理,羸荏弱以終其身,而兩足一曲,百骸俱病,母氣不足,生子亦不能壯,則尤弱種之元點也。今試與歐人遇,彼則長佼壯大,膚革充盈,我則有若菜色。雖黃、白種類不同,毋亦有生之初不足于母歟?抑彼之壯佼長大,若是其勝吾?彼中深識之士,尚以人種日下為憂,體操、衛(wèi)生,凡可以強其種者,靡不務(wù)焉。我乃優(yōu)焉游焉,長此終古,以神明之胄裔,憔瘁滅縮,不惟不恤之,抑且好之。凡父母之于子,夫之于妻,則莫不以纏足為事。四德之外,繼以雙翹;中饋之主,乃求下達。
嗚呼!父母之于子,自保抱攜持以至成立,無不誠心愛之者,天性然也。茍其子呻吟痛楚,苦不自勝,度其父母見之,必將憂勞哀憫,不可自已,而不能為其恝也。今乃無罪而刖之,自六、七歲時即歷受慘酷,拘攣束縛,膿血淋漓。毛里至愛,化為獄吏之尊;閨闥何地,乃極請室之辱,吁其過矣!然且舉國從風,相率效尤,茍生女子,則必以纖小其足為事。父母施之不為虐,兒女受之不為戚,鄰里見之不為怪。茍不如是,則反駭詫驚異,加以姍笑,而吾國二萬萬婦女,遂成無足之人矣!當其幼也,號啕輾轉(zhuǎn),無疾而呻;及其長也,躑躅卻前,循墻而走。而彼賤丈夫之于妻也,亦不厭跋蹇焉,以足體之纖巨,為婦德之純疵。吾誠不知纏足之習,起于何時。然吾聞前代教坊女子,取以媚人者,有是事焉。而試執(zhí)一人曰:“汝何娼妓汝妻?”則勃然怒矣,不惟怒,且奮拳相擊矣。然彼怒者、擊者,則實以娼妓之美美其妻,茍不逮焉,則未有式好無尤者也。昔《國聞報》刊一詩曰:“只可幃房供瀆。”又曰:“酷刑何苦自操刀。”吾嘗愛誦之,而有味乎其言。每遇儕輩,輒陳斯義。又以歐美之國,以不纏足之故,有一人則得一人之用;吾國以纏足之故,有兩人則失一人之用。即此事與入較,已在不足之數(shù)矣。況乎纏足不變,則女學不興;女學不興,則民智不育;民智不育,則國勢不昌。其牽連而為害者,未有艾也。然聞?wù)叽蠖悸鵁o動于中,豈所謂大惑不解者歟?
嗚呼!人縱不愛其國,無不愛其妻女者。汝有妻,汝自斫之;汝有女,汝自戕之。彼歐人者鷹瞵鶚視,仇待異種,方日蘄我之陵夷澌滅,以快其吞噬之私,則是我隱承其意旨以自殘而俟之也。茍因循不變,將見數(shù)十年后舉國病廢,吾四百兆之黃種直牛馬而已,奴隸而已!嗚呼,何其酷也!且吾國動言尊王矣,茍此纏足之惡習為朝廷憲典,遵而行之,莫敢自異,則亦已矣,而世祖入關(guān)之初,則已下令國中,婦女有纏足者罪其家長,王章赫赫,咸與維新。近又奉朝旨,使各省官紳勸諭禁止。然則吾二萬萬婦女,仍不釋此羈絆以任天足自然,則是違詔旨。發(fā)膚身體,受之父母,莫敢毀傷。吾之子女,是吾身之續(xù)也;吾身不敢毀傷,乃毀傷其子女,則是失孝道。女誡不守,婦工不勤,惟桎其兩足以為詭異之狀,則是害于風俗人心,而乃沿為成例,牢不可破,遷流至千百年而不知返,害人至二百兆而不知痛。嗚呼!我國民,我遷安、遵化君子,茍以我言為過當、為深文,則姑置之不論;獨何忍于歐亞交通之時,人皆矯捷,我獨蹶痿,而使禹域神洲之廣淪為一大醫(yī)院也?雖然,無人倡之,莫謂寡和。
今與國人言改革,似稍稍入矣。孟君松樵,熱心愛國人也。乃因勢而利導之,上奉朝旨,下哀惡俗,糾合同志數(shù)十人,相戒不纏足。將冀我遷、遵宏達士夫,推廣此義,同革澆風。凡吾不纏足之人,皆本身作則,以期默化潛移之效,則起中國一千余年之痼疾,救北直數(shù)百萬之婦女,猶反手耳。獨惜不肖以事走齊魯,不能躬襄盛舉,以分孟君之勞,律以國民之義,是謂不盡天職。雖然,孟君愛遷安、愛遵化,增亦愛遷安、愛遵化。賢者盡其力,不賢者盡其言。諸父老兄弟、邦人諸友,其有聞而興起者乎?則增所禱祝企盼以愿見之者也。謹序。
◎林琴南戒纏足詩
(一)小腳婦,誰家女?裙底弓鞋三寸許。下輕上重怕風吹,一步艱難如萬里。左靠媽媽右靠婢,偶然蹴之痛欲死。問君此腳纏何時?奈何負痛無了期?婦言:儂不知,五歲六歲才勝衣。阿娘做履命纏足,指兒尖尖腰兒曲。號天叫地娘不聞,宵宵痛楚五更哭。床頭呼阿娘:“女兒疾病娘痛傷,女兒顛跌娘驚惶。女今腳痛入骨髓,兒自凄涼娘弗忙?!卑⒛镛D(zhuǎn)笑慰嬌女:“阿娘少時亦如汝,但求腳小出入前,娘破工夫為汝纏?!必M知纏得腳兒小,筋骨不舒食量少。無數(shù)芳年從落花,一坯小墓聞啼鳥。
(二)破屋明斜陽,中有賢婦如孟光。搬柴做飯長日忙,十步九息神沮傷。試問何為腳不良?婦看腳,淚暗落,思來總悔當時錯。六七年前住江邊,暴來大水聲轟天。良人負販夜不返,嬌兒嬌女都酣眠。左抱兒,右抱女,娘今與汝歸何所?阿娘腳小被水搖,看看母子墮春潮。世上無如小腳慘,至今思之猶破膽。年來移此居傍城,噎嘻火鳥檐間鳴。鄰火陡發(fā)神魂驚,赤腳拋履路上行。指既破,跟復裂,足心染上杜鵑血。奉勸人間足莫纏,人間父母心如鐵,聽儂訴苦心應折。
(三)敵騎來,敵騎來,土賊乘勢吹風埃,逃兵敗勇哄成堆。挨家劫,挨家殺,一鄉(xiāng)逃亡十七八。東鄰婦健赤雙足,抱兒夜入南山谷。釜在背,米在囊,藍布包頭男子裝,賊來不見身幸藏。西家盈盈人似玉,腳小難行抱頭哭??蘼曃葱\已臨,百般奇辱堪寒心。不辱死,辱也死,寸步難行殆至此,牽連反累丈夫子。眼前事,實堪嗟,偏言步步生蓮花。鴛鴦履,芙蓉絳,仙樣亭亭受一刀。些些道理說不曉,爭愛女兒纏足小,待得賊來百事了。
◎?qū)O大總統(tǒng)令內(nèi)務(wù)部通飭勸禁纏足文(一九一二年三月)
纏足之俗,由來殆不可考。起于一二好尚之偏,終致滔滔莫易之烈。惡習流傳,歷千百歲。害家兇國,莫此為甚。將欲圖國力之堅強,必先圖國民體力之發(fā)達。至纏足一事,殘毀肢體,阻淤血脈,害雖加于一人,病實施于萬姓,生理所證,豈得云誣?至因纏足之故,動作竭蹶,深居簡出,教育莫施,世事罔聞,遑能獨立謀生,共服事務(wù)?以上二者,特其大端,若他弊害,更仆難數(shù)。曩者志士仁人,嘗有天足會之設(shè),開通者已見解除,固陋者猶執(zhí)成見。當此除舊布新之際,此等惡俗,尤宜先事革除,以培國本。為此令仰該部,速行通飭各省,一體勸禁。其有故違禁令者,予其家屬以相當之罰。切切此令。
◎山東省政府主席韓復榘通飭放足告示(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照得人身膚發(fā),受之父母,不可損傷,古有明訓。而婦女纏足,雖為古道,實極矛盾。要知足雖賤物,然同受于父母則一。古人將大好天足,用布糾纏,裹成小腳,不滿三寸,既礙健康,又發(fā)奇臭,可笑亦復可恨。故革命以來,本主席即以解放小腳為唯一要圖。良以解放小腳,可以除去婦女之束縛,可以促進國民之健康,可以省卻數(shù)丈裹腳布,實有百利而無一弊。今見魯南各縣,民情敦厚,儉樸可風,甚合本主席之心。但婦女纏足,比比皆是,未免美中不足。本主席治魯心切,見此形狀,無任痛心。故特布告周知,凡爾婦女,即日起實行放足,不得有違。倘有不法之徒,仍以小腳為妖艷,不愿解除裹腳布者,概以軍法治罪。其各凜遵。切切此布。
◎名賢勸戒
《名賢集》重訂本,煙臺誠文信藏版,察為耶穌教會所編印者。內(nèi)有勸戒婦女勿再纏足之文詞,語意淺顯,頗合于用。茲蒙黃邑張風儀君寄示,爰錄于此。姚靈犀識。
△世人最迷者女人纏足一事
可嘆女人自幼纏足受苦,是父母之過。何以論之?小兒五、六歲,豈有智識?權(quán)柄全在父母主司,因此過錯皆在父母身上。受永遠無數(shù)之苦,不能自由,不得幸福,死而后已。女人足原來亦是五趾,為何改為一趾?將骨肉損傷,有何益哉?女人習慣此事,每日用苦工將足纏小為佳。若是纏小足能格外有益處亦可,不但無益,而害處甚多。天足行路方便,足小行路苦難,人人皆知。比喻父母有疾急要用藥,五里之路,天足者半點鐘能買藥回來;若纏足者,三里之路,一點鐘不準能回來。好處甚多,處處皆然。總而言之,纏足有害無益,急速改之,幸福多矣。世上諸物均欲發(fā)大,以為有利益。略論幾種:人若長不大,想法求方用補藥,盼望早早長大。禾苗花木,用糞培之。再蓋房屋、堆垛一切之物,皆得底大,以為妥當。惟獨人足在下,不欲其大,用心想法,用何等物水能以洗???用何法纏之能小為妙?豈不知愈小害處愈大,與殘廢人無異。有許多人云若不纏足難以找婿,此言太愚之甚。至于蹶瞎,皆能找婿,何況身體完全之人?那有難以找婿之理?再說現(xiàn)在民國自由,何苦自損其身,拋棄幸福?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惟獨纏足一事,狠心不仁,愛子心全無,非愚而何?甚盼望當父母者,將此害細細考究?,F(xiàn)今民國開化民智之時,不必居惡風陋俗,急速進于幸福之地。圣人云:“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所以孔子圣之時者也,亦重隨時改良,以歸于正也。
△纏足有害唱
中華民國世界變,于今改良真可觀。男兒剪發(fā)把學堂入,小閨女,更可觀,不穿耳眼,不把足纏。纏足的有害處,對您說一番,小閨女不包腳,大大方便。小閨女從小時生的伶俐,只因為包了腳缺了知識,要做營生還是不能做。欲走道,無力氣;拿物件,不便利。闕斷了筋骨,血氣往上提,得癆氣、生鼠瘡,都是為此起。
小閨女長到了七八歲,他的爹娘叫他遭罪。給他做雙包腳的鞋,仍屈之往上對。他若不包得挨捶,每一天為包腳,逼他哭幾回,這不是格外的叫女孩受罪?男女分別從頭上起,男女分別何曾在腳底?上帝造人是一樣,先造男,后造婦,男婦俱是一樣的。老天爺并不曾教女受屈,為父母又何必枉費心機?小閨女包了腳莫有好處,十個女有九個必得癆氣。得了癆氣把命喪,他爹娘哭啼啼,不知病根從何起。為包腳傷害了多少閨女,勸眾位再千萬別要這樣的。咱中國全都是那樣習氣,娶個媳婦喜歡小腳的。輕盈體態(tài)俱稱贊,腳兒小,腳脖細,十人見丁九人喜。那一個包的小,那個上講究,在足上用好工討人喜歡。婦女們包小腳大大有害,只因為腳兒惹下禍災。村中有事把門出,十人見九人愛。壞人心里懷鬼胎,人眼前裝好人,暗地瞎安排,常常的背父母,作出丑事來。婦女們包了腳,許多危險。再說說包腳的所受災難,當年上長毛贓作了反叛,哭壞了女嬋娟。張獻忠割腳堆山,這不是為包腳受此苦難?不包足一定的不遭此難。
小閨女不包腳真有好處,又能做針線又能念書。你看看學堂里多少閨女,又會寫,又會算,無論窮富把書念。出了學當教員,也能掙大洋錢,與丈夫過日子,夫婦能干權(quán)。咱中國全都是那樣見識,為生下他就是重男輕女。有了男兒懸弧報喜,有了女兒心生氣。從小教他當奴隸,無怪乎出了閣受人壓制,這樣過在爹娘從小奪權(quán)力。
還有等包腳的真真可笑,千包萬裹包肥了。常言說:“臉大上膘還好看,腳上膘,丑壞了?!弊约盒睦镆舶l(fā)躁,見了人他面上先帶三分臊,極好的人教兩只大腳帶壞了。
包大腳的婦女自己常犯難,千奇萬怪巧妝點。做上一只小小的鞋,鞋里頭做上墊,鞋底就在腳中間。若走道兩只腳上下直站,這樣腳俗語說“稱不起金蓮”。奉勸眾位要知曉,有了女孩不用把腳包。于今文明都不包腳,早包的也放了。何必格外尋罪遭,天生人是天足何必叫他???你看看全世界那國把腳包?
△女子纏足十嘆歌
一嘆女子好悲哀,因為纏足受磨耐。生就天然足,緣何強損壞?年在四五歲,受氣把打捱。都為纏足永不得自在。
二嘆女子好悲傷,何辜罹此苦業(yè)障。請看觀世音,赤足步大方。文殊普賢母,十趾列當陽。婦女受害何日得安康?
三嘆女子好傷心,生為纏足累死人。富貴也受罪,何況平常人?有何緊要事,干急妄費神。誤事失利總難得回春。
四嘆女子苦難量,因為纏足受災殃。傷損筋和骨,氣血難舒張。終日不自然,受癆生鼠瘡。百中婦女無一免災殃。
五嘆女子活累人,纏足受害難孝親。婆家費銀財,娶媳到家門。實指持家業(yè),如同殘廢人。那得替夫報答公婆恩。
六嘆女子好心酸,因為纏足苦熬煎。體健天足大,硬往小里纏。時時痛難禁,慈母不放寬。受氣招病纏足是根源。
七嘆女子淚悲涕,女子纏足無好處。足大萬人嫌,足小惹是非。請看胭脂判,繡鞋父命摧。不為足小那受奸惡欺?
八嘆女子苦受貧,貧女纏足更傷心。家中無柴草,不能出外尋。夫男不得助,家業(yè)耗散盡??嘀惺芸嗨y出苦輪。
九嘆女子痛傷情,足大更痛難行動。人家看了丑,又嫌不潔凈。格外費針線,尤比小的痛。不如早放任意方便行。
十嘆女子要回頭,知到悔罪方便求。自己受過苦,莫留后人愁。趁早將足放,定把苦孽丟。興家立業(yè)放足是根由。
△天足女子十樂歌
一樂女子樂天年,改良世代樂自然。生就天然足,何必將他纏?足下先得力,操作不煩難。幸樂時期脫苦得方便。
二樂女子樂自由,天足脫離父母愁。大小全不論,出苦免笑仇。游行四方走,治家有奔頭。夫男得助定無坐食憂。
三樂女子樂方便,天足女子是大賢。觀音地藏母,文殊共普賢。四大部洲地,赤足遍大千。端然微妙無處不莊嚴。
四樂女子樂自強,天足女子多便當。成人出了閣,婆家是遠鄉(xiāng)。父母家中想,能使大步揚。不受屈勞歸寧奉高堂。
五樂女子樂自在,女子天足開心懷。夫男常在外,無暇歸家來。家中有要事,開步任往來。到處方便那得不自在?
六樂女子樂時期,大好幸福遇此機。天足雖然大,不受人嫌欺。鞋襪只潔凈,夫男公婆嬉。天足修潔便是容易的。
七樂女子樂如意,天足安然得便宜。古先圣王代,并無纏足的。后世風化壞,女人受此屈。如今改良理應謝神祗。
八樂女子樂滔滔,天足自然得高超。保民愛國事,步下不煩勞。昂昂體強健,臨事有節(jié)操。女中拔萃萬世把名標。
九樂女子樂無窮,學堂女生賽群英。振振壯國粹,天天闊步行。喧歌浩氣正,齋莊人欽敬。倡義愛國堪作女英雄。
十樂女子樂何如,女得天足樂有余。登山或臨水,那怕路崎嶇。車船路途走,也無險處危。萬國游遍無處不相宜。
◎河南河務(wù)局勸放足歌
六朝作俑,東昏齊王。潘妃是寵,羞花之香。
金葉貼地,斗靡殿場。蓮花足印,步步趨蹌。
腳纖三寸,尤物不祥。蔓延裹腳,起于南唐。
有李后主,愛徐娘。纖纖善舞,時尚艷妝。
無遺下體,束帛自戕。弓鞋月樣,繡履改常。
冶容誨淫,太不雅莊。宮嬪亦貴,變成妓娼。
下賤丑態(tài),流毒閨房。效尤愚婦,纏足濫觴。
最苦幼女,氣血兩傷。帶扎布裹,疼痛難當。
筋斷骨折,起疔生瘡。皮肉臭爛,流膿滴漿。
天天挨打,眼淚汪汪。混身擰腫,苦口跪央。
哀聲不止,哭斷肝腸。眉愁不展,形成羸。
腳雖裹小,面色焦黃。行如醉漢,臥似蟲僵。
無罪作囚,終身遭殃。輕則久病,重則死亡。
可恨伊母,待女炎涼。對于纏腳,真是瘋狂。
毒心辣手,怒目金剛。不學菩薩,普渡慈航。
此種陋俗,千百年長。今幸福星,來臨豫疆。
督軍省長,訓令煌煌。尊崇人道,大為民防。
宣布放腳,注重國強。又免弱種,力圖平康。
興利除弊,法律昭彰。善后局立,列在十綱。
通令各縣,奉行遵章。設(shè)天足會,曉諭周詳。
歌詞發(fā)印,散布多張。省垣貼遍,圖畫滿墻。
教人警醒,悟此迷茫。立期三月,快放何妨。
遲延過限,定罰銀洋。誰若不聽,請爾試嘗。
本局公余,請愿幫忙。兩團組織,群為贊襄。
每天下午,勸導關(guān)廂。游行城市,分往村鄉(xiāng)。
露天講演,百計千方。搖鈴頻響,旗幟飄揚。
震聾發(fā)聵,示我周行。唇焦舌敝,大聲呼揚。
懇懇切切,勿怠勿荒。自古美女,有衛(wèi)莊姜。
越國西子,麗姬毛嬙。天生俊秀,不假梳妝。
并無夸巧,裙下雙雙。木蘭一女,躍馬騰驤。
執(zhí)戈上陣,替父平羌。營中不識,他是女郎。
十二年戰(zhàn),萬古流芳。女作男事,也能安邦。
勸我姊妹,別再觀望。千五百萬,足下改良。
及早展放,女界增光。豫東豫北,河洛汝陽。
一百八縣,士農(nóng)工商。分任代勸,勿蹈火湯。
知足容恭,可步天堂。四言俚語,宜志不忘。
千秋萬歲,敬祝大梁。時雍于變,上禱穹蒼。
此民國十年王君趾厚寄示者,李榮楣附記。
◎戒纏足歌
△一
后庭玉樹新歌歇,回風曳地春云熱。步さ香塵壓后宮,纖纖玉筍裁新月。春風花月散如煙,艷跡猶傳六寸圓。浪說新裝斗眉嫵,遂令浩劫沈千年。東家女兒才學語,剪帛行纏自呻楚。心悲骨折血模糊,吞聲切切淚如雨。伏衾輾轉(zhuǎn)不能眠,繒羅急縛如火然。須臾竊發(fā)阿娘怒,廣裁密縫加笞鞭。前年拳亂來邊寇,千乘萬騎倉皇走。兒女出門行不前,吁嗟性命如雞狗。虬胡碧眼猙獰惡,脫舄傳觀肆笑謔。此時呼娘娘不應,阿娘足小更零丁。含羞茹痛為誰語,轉(zhuǎn)死溝瀆飛蒼蠅。新理說強種,昔賢論養(yǎng)生。隳殘肢體非人情,木本戕蠹枝不榮。君不見,西方體育風泱泱,家有健婦兒康強。即今陋俗宜摧掃,使我黃帝子孫魁梧奇?zhèn)サ菈鄄?。(渡公王潛剛饒生?/p>
△二
人生不幸女子身,備閱甘苦酸咸辛。甘苦酸咸心未已,骨肉戕賊真愁人。愁人戕賊乃骨肉,此事驟聞人盡哭。如何陋習今猶沿,竟向紅閨倡纏足?纏足之風未易止,嗚呼肇禍伊誰始?或曰作俑由育娘,素帛牽纏為纖指。踵事增華效東昏,潘妃步步金蓮痕。斯皆亂國之尤物,何為遺孽留閨門?我聞吳宮孫子曾教戰(zhàn),群習韜鈐昔經(jīng)見。借令雙彎三寸強,安能馳驅(qū)奔而殿?木蘭代父充邊防,只言著我舊時裳。脫使纖鉤窘行步,未必火伴皆驚忙。中國事事動師古,漢璧秦ギ燦如許。文字尚求三代前,此風乃獨齊梁伍。嗟嗟弱女誠可憐,靡依匪母胡不然?戾筋折骨悍不顧,沈沈郁李夭桃天。熙朝龍興代慈母,舊染污俗革九有。徒以瑣屑涉閨裝,欲挽頹靡暫從后。我為此事心實悲,能除錮習知為誰?認書方弛結(jié)婚禁,借以革故今其時。從來官禁慮紛擾,且難家喻而戶曉。不如一二更里來月正中,女兒床上睡朦朧。閉目初入黃粱夢,一陣寒戰(zhàn)心膽驚。四更里來月斜西,女兒床上哭啼啼。有心偷把裹腳放,母親知曉萬不依。五更里來把窗開,女兒下床僅發(fā)呆。披衣未將鞋帶緊,忽聽娘叫纏足來。
(法界眾生定信可安)
△三
五齡女子吞聲哭,哭向床前問慈母:“母親愛兒似孩提,何縛兒足如縛雞?兒足骨折兒心碎,晝不能行夜不寐。鄰家姐姐未纏足,走向?qū)W堂將書讀?!鄙傩W生向母啼:“兒決不娶纏足妻。昨日先生向兒告,纏足女子多嬌癡。書不讀來字不識,困守閨閣難動移。母親若體孩兒意,不給兒娶纏足妻?!保ㄞD(zhuǎn)錄賈伸《中國婦女纏足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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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放腳圖說》提要
姚靈犀
《勸放腳圖說》一冊,共四十葉。光緒二十年甲午蒲月,耶穌降世一千八百九十四年(此行書于右),安步齋刻本;光緒甲午夏仲上海書局石印。第二頁有英文橫排。M.J.Farnham所撰文。弁言一,署名為“平江待死老人松侶陳濟,時年六十有五,客于申浦之談天小憩”。又有西洽原源子序。后為自序,署名為“長老會后學史子斌謹識于美華書館”。此書即浙紹史子斌所著也。每葉左圖右文,共圖十八幀、文十八則,其目如下:
古時美女 今世美女?
纏腳原委 取名金蓮
纏腳緣故 各國腳樣?
各種小腳 各國纏扎
纏腳樣式 纏腳忍心?
纏腳痛苦 纏腳害處
纏腳罪孽 放腳緣故?
放腳立法 放腳有益
放腳家人 放腳時候
其中如“纏腳罪孽”即因“違背神旨”;“放腳緣故”即系“聽從主命”;“放腳有益”則云“生安死樂,榮歸上帝,足報佳音,終身快樂。毫無俗見,他日天堂可望,福享永生”;“放腳家人”則云“教士為倡”,“惜無達道之人,以化導耳。若領(lǐng)袖教師出體救主之仁心,盡救援之美意?!眻D中繪一長老會福音講堂,門懸“滬北公會史寓”門牌,以“教師為首”,“教友率徒”,其文有云:“夫戒其妻,母戒其女。行有余力,以勸化外之人。勿再行慘酷之風,違背上主之旨,其體貼救主愛人如己之心”等云。后有倫敦信徒陸滌非之跋。題簽者則介清王亨統(tǒng)也。此書為四十年前最初鼓吹不纏足之刊物,但含有宗教色彩,尤以不奉耶穌者目為化外之人,語最荒謬。因適先生以余有《采菲錄》之輯,出以見示,選圖提要,記其崖略如此。
◎女兒立足歌
玉文女士
世間多少妄男子,不及女人一腳指。足巨能令怒,足纖能令喜。喜怒系女腳,狷薄乃如此。拜倒石榴裙,愛煞鳳頭履。金蓮不鏟除,婦女難雪恥。東家有嬋娟,素足何妍美。新婚觸夫惱,戟指量鞋底。豐跗掩繡衾,知不如夫旨。人前聞夫言:“乃取大腳婢。”刺心如劍,流淚如鉛水。慚恨未經(jīng)年,可憐憔悴死。當年足大被人憎,而今足小又相訾。西鄰有女郎,名比吳寸趾。夫婿頭腦新,未嫁遭棄委。聞與媒妁言:“其一如豕??v能解足紈,蹣跚難入市?!奔t閨吞聲泣,自亦慚形鄙。一瞑赴黃泉,作俑問誰始?束足古無聞,金蓮見《南史》。云里月常新,出自南唐李。天子重蓮鉤,娘本宮伎。靚妝飾金玉,嬌軀被羅綺。后世纖厥足,輕賤甘與比。男子皆嗜痂,服媚甘舐痔。姬妾互爭寵,恣意于床第。健婦欲持家,手足供役使。立定我腳跟,誓不履驕侈!貧苦出蓬門,胡為不自揣?亦將雙跗縛,如橘化為枳。破布作行纏,履敝綻幫里。常見小兒女,纏時受鞭捶。骨折肌肉糜,襪上血凝紫。又見云中女,刻飾希悅己。芳年策杖行,操作終朝跪。倡言復天足,惡俗稍稍弭。偏多學步人,輕盈踮銳屣。玉脛逞春妍,高さ如翹企。躞蹀過通衢,萬目眈眈視。憶昔重弓彎,欣嘗亦如是。纏足與高跟,相差尺與咫。昔日三寸小,跬步有所恃。今日三寸高,難得路成砥。解放容再誤,自苦何為爾?男子可憐蟲,言之堪冷齒。女兒一舉足,男子同螻蟻;女兒一旋踵,男子猶糠秕。女行隨之行,女止隨所止。擅埴失妍媸,讀《詩》廢葑菲。奉勸姊妹行,發(fā)奮從今起。人格自尊重,趨時殊無理。勿投男所好,休計譽和毀。四體欲其勤,勿將男子倚。男子骨骼賤,舍目恒以耳。婦女能獨立,平等方可擬。我不擅為詩,遑問記句俚。偶一發(fā)狂言,或可備《下里》。
◎拗蓮痛史
阿秀女士
從前文士對于婦女蓮鉤,研究宣揚,不遺余力,甚且謂為美術(shù)觀念,視若無上上品。殊不知此一彎軟玉,在諸君子目為珍玩,不惜舞文弄墨為之點綴;在吾輩女子身受者,實無異罪犯之受桎梏,甚或過之。諺云:“小腳一雙,眼淚一缸。”即此可見此舉之慘。儂亦過來人,不惜以予當年所受斷筋折骨之痛苦,形諸筆墨,以期喚醒世上一般愛蓮君子焉。
儂生長宦家,髫齡父沒任所,予母即挈儂及幼弟返鄉(xiāng),守節(jié)撫弧。六歲命予讀于家塾,師為從伯某公,同校俱族中子弟,與儂為兄妹行,予惟日事嬉戲,跳躍活潑。七歲春,魔星忽降。時在清季,俗尚纏足,予母狃于故習,不肯以愛予故而忽之,乃擇日命乳母為儂裹足。先一日,予尚傲諸兄弟曰:“儂明日裹小足矣,汝曹無此美觀也。”翌晨起甚早,屢促乳母速裹。乳母乃傾沸水一盆,將予之雙足洗凈,揉之使至柔軟,然后展帛,層層纏裹。初不覺痛,裹已乃著新制鞋襪,令予作步,方覺趾痛,乃大哭,央母解放。母慰曰:“女兒家誰不受此磨難,方得蓮步婀娜。否則蓮船盈尺,誰娶此大腳婆者?”只有忍之。學校散后,見諸兄弟游戲,心向往之,而足不能前,自此儂非昔日之活潑矣。入夜頻為痛醒,不能安眠。每日晨起,乳母即為儂行纏。一月后,足趾即已緊貼尖攏。三五月后,足指盡壓入足心矣。于是乳母復變本加厲,將予足之全部用力屈上,以帛嚴束,且將踵骨向前推進,嵌以較足尖小之舄使不能稍寬,其痛較初纏時更甚,幾廢寢食,由是致病。昔日肥白美麗之儂,變?yōu)辄S瘦,蓋血脈不暢故也。雙跗日被約束,再半年而趾斂底凹、背屈踵直,行時力在足跟,步須折腰,而乳母仍不肯稍馳其縛也。憶八歲時為外祖壽誕,予母挈予往祝。舅氏有女四,皆長于予,因姊之。其三曰英姑者,其雙跗之瘦小,直不盈三寸。吾母羨之曰:“阿秀,汝不見英姊姊之足,纖小可愛耶?彼亦從淚珠兒換得者。此后予深愿汝之足樣纖小得如英姑,方覺伶俐可愛也?!眱z及英姑皆作苦笑,蓋處于慈母威力之下,不敢有所反對也。歸后,母命乳母刻意為予纏裹,務(wù)使步步生蓮而后已,于是予之痛苦更深矣。予鄰有陸孀婦者,足極小,其母三五日必來視女。予母待其來也,邀至吾家,為儂拗蓮焉。此老媼亦喜代人為之,其手法實異常人。當其初纏也,實亦平平無奇,及至行走后,則步緊一步,能三四日不致松弛,至松弛時,彼又來為之重裹。儂苦之,然迫于母命,不可或違。如是者年余,彼媼死,而儂之雙弓亦窄如解結(jié)錐,尖瘦至不盈一握,其長度約三寸稍零而已。美則美矣,其如予之痛苦何?至十三歲,始由儂自行約束,然蓮瓣已成,若纏裹稍松,即覺不適,務(wù)必嚴裹,方能步履。
民初從伯死,乃讀于某女校,校中本有體操一課,儂以纖足不能加入,師輩語曰:“民國肇新,此習久除,汝盍不解放,以舒筋絡(luò)?!眱z以“筋骨已折,放亦無益,且反艱于步履,不如仍之”為辭,卒不弛。同學目為古董,時加譏笑,其惡作劇者,恒猛踏儂足尖,其痛乃如刀割。而嬌弱如予,雖欲與之拼命,亦不敵也。嫁后,夫倩以予不合時宜,恐被人譏笑,乃不使予參預任何宴會以及游覽勝境。即夫婦間之感情,亦極形淡薄。嗚呼!儂一生幸福,被此纖足而剝削以盡。且纖足者當雨后霉泛,其痛楚更不能形諸筆墨。人生不幸而為女身,更復戕賊其肢體,而至步履維艱,自由喪失,其痛苦為何如哉?噫!吾欲無言。
◎蓮鉤痛語
覺非生
△一
《采菲錄》內(nèi)詩歌多,記實少,只阿秀女士《拗蓮痛史》等三、四篇,可謂棒喝。予妻亦過來人也,愿將所經(jīng)痛苦,筆述于下,令閱者有所觀感。
予妻生于河北通縣,沿于習俗,年七歲即將雙腳纏裹。當其初纏所經(jīng)痛苦,以年久日深,率多忘卻。獨有二事,至今尤能追憶。某次雙足纏畢,用線緊縫,忽感足尖奇痛,甚于往日。予妻央母略松足布,借減痛苦。其母略言:“腳四指已倒,拇指特肥,必須努力纏裹,足尖方能秀銳,何可松放?”予妻在此嚴命之下,只可忍痛著鞋勉強步行。方一著地,其痛更甚,有如芒刺。移時潛往別室,解足紈視之,則見縫足布之線,誤將肌膚穿透,拇指之左側(cè)已與裹腳條連上,因纏裹嚴緊,故未見血。予妻受此意外,不禁淚下,其母亦自怨心粗不已。予妻至十四歲時,雙足小如新筍,久能自行收拾。某日,其母對之云:“小腳須瘦小尖正,方稱好腳。今汝腳足背不正,實為大病?!庇杵抟詯酆锰烊唬闳辉贋榕?。法以足心相對,盤膝而坐,后用衣砧壓之足上。初壓時痛苦難忍,一小時后自膝以下麻木不仁。每次壓畢,再用窄帶專束隆腫之足背。如是二月,非獨歪背改好,即足根、足趾亦平偏許多。此兩月活罪,至今回憶尤有余痛也。
予妻于十八歲來歸,斯時雙足所著之鞋,量之為三寸四分,足根平直,足面不隆。予母及鄰里多艷羨之。予為中人之家,子媳須操井臼,予妻因雙足弱小,不騰勞苦。予每見伊膝行掃地,或以足部發(fā)炎,用豆腐皮或菜葉加纏足上,則不禁想裹腳惡俗荼毒女子太甚,平日愛蓮之心頓然消盡矣。自北伐成功,各地設(shè)立放腳會,查腳員數(shù)至予家勸導解放。予妻以命令所關(guān),亦行試放。以三十年嚴束之足,一旦解去足紈,每一步行,下壓四趾各離趾窩,足心深縫尤擘痛難忍。松放二周,除足背之肉臃腫外,別無進步。予見伊行路無力,足軟腿腫,故又令其纏上,后仍合適如初。故今后惟盼查腳人員,對少女應厲行解放,對此半老婦人,不防稍加寬容,以免重受活罪也。此為予妻纏放雙足之經(jīng)過,亟錄之,以告后之纏足者作殷鑒,并為已纏足之婦女一呼吁也。
(余淑貞《書〈蓮鉤痛語〉后》)
昔時之纏足女子身受痛苦,固矣。不知現(xiàn)在之纏足女子,于遭受纏足之慘毒以外,更須身受放足之痛苦。顧纏足之慘痛,盡人皆知;而纏足女子放足時期之所遭受,其能為痛切之呼吁如《蓮鉤痛語》者,殊不多覯也。
余亦一纏足女子也,亦曾受相當教育。對于纏足在精神及肉體上所受痛苦,既深且巨,其愿意解放自不待言。奈母親將余雙足纏束過纖,已至斷頭難續(xù)之地步,雖嘗一度解放,終因種種阻礙而再纏。詎料以茲四尺之帛,數(shù)年前幾使天地之大,無所容我之身焉。
數(shù)年前,隨外子寓居開封時,值當局以纏足帶考成縣長之際(即責成縣長每月至少須繳若干付舊纏足帶,以表示放足成績。當時有縣長購買新帶向民間易舊蒂,以應功令之笑話),一班警察先生奉了檢查纏足的風流差使,便極高興地努力執(zhí)行。一天在街行走,竟受當街勒放的大辱。次日避地魯東某市叔父處,相安無事,約有一載。詎料又有某處某地禁止纏足婦女通過之文告,而逼放之風聲且日緊一日,驚弓之鳥,聞弦膽落。其時適外子就事首都,余又再度避地上海,安靜地住到現(xiàn)在。上海的女子天足者約占千分之九九九以上,雖仍有尚未死盡的小腳婦女,然并不為人所注意。或曰:“爾放而復纏,未免冥頑不靈。受人干涉,乃咎由自取?!庇嘣唬骸凹确乓?,寧愿再纏,奈因種種關(guān)系,非纏不可乎!”第一放時之痛苦也?!渡忋^痛語》所謂“一旦解去足紈,每一步行,下壓四趾各離趾窩,足心深縫尤擘痛難行。松放二周,除足背之肉臃腫外,別無進步。予見伊行路無力,足軟腿腫,故又令其纏上,后乃合適如初”。此種慘痛,誠非過來人不能道只字,而所述放而復纏情形,又不啻為余寫照也。第二放后之痛苦。此覺非生所未道,蓋其夫人尚未經(jīng)此階段也。即縱然勉強解放之后,一至寒季,足部血脈之不流通如故,而包圍御寒之物已卸除,故十九皆患凍瘡,及春潰爛幾難移步。惟及早復纏,每能避免。第三行步之蹣跚。纏小之足,無論如何解放,骨骼早已變形,無法恢復,僅肉部作不規(guī)則的擴張,決難增強足力。倘御大而無當之鞋襪,更似騰云駕霧,扭扭捏捏,東倒西歪,轉(zhuǎn)不如纏時緊湊有勁。第四式樣之臃腫。“女為悅己者容”,古有明訓,妝飾之美,亦為近人所崇。天足高跟,誠屬時代之美,我輩因為習俗所摧殘,畢生難償此愿。然而跛者不忘履,不得不就此一對落伍之足加以修飾,使躋比較美觀之地位。小腳解放,其結(jié)果常使足背隆起,肉體癡肥,如駝峰、如豬蹄,一只倒來一只歪。天足之大方既不可改,毋寧略事纏束,以玲瓏俏利見長,猶不失舊式之美。茲有應切實聲明者,上述情形,乃指骨已纏斷,小至四寸半以內(nèi)者而言。若本屬粗纏略縛、虛應故事之流,則用弛纏及減纏方法,即將足帛漸漸松弛,漸漸減短,固極易解放也。原文謂“查腳人員對少女應厲行解放,對此半老婦人,不妨稍加寬容”一節(jié),余以為尚非妥善辦法。蓋未纏斷纏小之足,雖四五十歲之老婦亦極易解放;已纏斷纏小之足,縱二十歲之少女亦至不易放好。故向來勸禁纏足,以年齡為取締之標準,與歷來以剪辮及放足相提并論,同一不合理??傊阒芊排c否,應以以前纏裹之情形為斷,年齡大小關(guān)系,實不甚重要也。
余以為禁止纏足最有效之方法,應側(cè)重于未纏者絕對禁止纏裹,違者嚴厲處罰其家長。至已纏者,可不問年齡。倘本未纏至不可恢復之程度,令其限期解放;倘弓形早成,足骨早斷,小至四寸半以內(nèi),不堪解放,當聽其自由。此種之足究屬少數(shù),死一個少一雙,肅清可期,自不慮其為盛治之累也。江西農(nóng)村改進社萬字埠實驗區(qū)勸禁纏足頗著成效,其報告書云:“放足之改革,與禁賭、戒煙完全不同,不能用強制方法變更,只能用和平手段改革?!贝苏\扼要之論。蓋攻心為上,心理之改革,可以一勞而永逸。愿我關(guān)心婦運者一效法之,以免我輩已纏而不易解放之女同胞“重受活罪”也(用覺非生語)。
△二前述吾妻纏足痛史以供《采菲》,而吾妹足下雙弓,茹辛含苦,較之前述尤甚,故又求其口述而筆記之。
吾家世居北平北城,鄰里多旗人,故余年幼,對小腳不甚省識。某次予母及予妹至吾姨母家,見伊家婦女均足尖鞋弓,心竊異之。次晨見姨母起床束足,予因好奇,趨前視之,見與吾家人等腳樣大異,拇指獨伸,腳心有肉瓣數(shù)個。予急問吾母,答云:“姨母小時與吾腳俱系一樣,因纏裹,故變此形?!币棠冈疲骸拔岬仍瞧旒?,民女全應纏足。試觀漢女大腳,趨走如男子,粗野孰甚!”正言間,予妹妞子自外跳躍進屋。予母云:“伊已七歲,正值始纏之年。吾恐費事,因未著手?!币棠冈疲骸耙磷耸浊访溃仍俨磺箅p足纖美,將來恐難婚配,求得佳婿?!庇枘嘎勚?,深有所感,歸家商之予父,遂于宣統(tǒng)元年二月始為之纏束。初裹之時,僅遵《媽媽經(jīng)》遺訓:勤纏、勤洗、勤走路。約束半載,行路作搖擺狀,四五二指忽各起雞眼一個,每一觸之,疼痛難忍,挑之則號啕不已,至是深感棘手。會姨母來余家,伊于纏足一事,堪稱為個中老手。予母亟請其指示良法,姨母云:“幼女初纏,須審事施力,使受者不覺痛苦,則成功自易?!毖援?,展吾妹足布,視之云:“伊現(xiàn)行路,全身重力趨重于踵。因四指未能深屈,每一行走,小指于鞋幫或鞋底磨擦,致生雞眼。補救之法,應先將雞眼挑去,再嚴束四指下彎,使其深卷足心,力求窄瘦。次再推進足跟,弓彎足背,自成纖小?!毖援?,令取熱水一盆,親代洗濯,于肌肉曲秋處,尤著意按摩,隨以手嚴握予妹足腕,用針迅挑雞眼,方一及之,予妹則用手阻擋,予母嫌伊礙手,乃嚴握其手,使姨母得施工作。約十數(shù)分鐘,方將雞眼中心肉丁取出。又用長五尺、闊二寸之裹腳布條,推壓足背及四指下屈,每纏足背及指二周,由足跟繞一周,每匝全涂唾沫少許,以防松解。纏畢著鞋,因腳帶加長,舊鞋鑿枘難入,用力拔之,方登著足上。扶炕著地,搖搖行路,予姨則曳之行,以活血脈。而予妹受此半日折磨,痛極汗下,力盡聲竭,而予母及姨則毫不憐惜,反云“妖女不嬌足”。風俗移人,可堪浩嘆!
自是而后,予母對纏足亦得門徑,每次行纏,全用甘言誑誘。予妹亦因年長,深知愛好,不似前者一聞纏足淚眼頻眉矣。又以初纏梭布抹鞋難看,改換木底坤鞋(是時網(wǎng)頭女鞋已成舊式,正興木底坤鞋)。至十四歲,雙足早經(jīng)就范。因肌肉排擠,指甲軟化,埋藏肌肉之內(nèi),腿部削瘦,足心平板,堪稱一雙周正之小腳。予妹于十八歲于歸陳姓,每日侍奉翁姑,躞蹀往來,午夜始能休息。其夫嫌伊病足呻吟,擬令解放。其姑不允,反令每做新鞋須比腳較小,或收束不力,則嚴辭呵責。又于予妹生產(chǎn)未滿一月內(nèi),親為緊纏(俗傳生產(chǎn)則百骨俱開,此時稍懈即弛,因努力可能收縮也)。此為十數(shù)年前事也,予妹每一念及,則自嘆命舛。緣吾母及二妹皆為天足,獨伊一人受此荼毒,豈非命耶?由是觀之,纏足一事,系由社會環(huán)境所造成,倘謂女子用此三寸紅菱以媚夫婿,則冤屈甚矣。
△三
吾前所記,皆為幼女初纏事。今再將所見成年婦女因雙足不整,受姑婿凌辱之事,述之如下。
吾邑某姓,有子三人。長媳為娘一流,裙下尖小端正。至其次子選婦,首重蓮鉤。二十余年前,北京少女裹腳者日漸稀少,蹇修屢易,終因下體不合懸擬之條,婚姻未就。后由外縣聘得一纏足女郎,合巹時日,眾見新婦行路探身,臀部搖擺,互相耳語云:“新婦裾下定為贗品?!笔聻槠浞蚵勚?,洞房之夕,乘新婦換鞋,果發(fā)見新娘腳大逾鞋,肥又盈握。夫以有違素愿,不歡而臥。婦似察覺,枕邊泣訴,云:“幼小失恃,繼母虛應故事,臻成此半尺蓮。我等既結(jié)發(fā)為夫婦,豈忍因下體而相棄歟?”夫感伊言,只屬伊加意修飾,勿露馬腳。婦自是日作虛偽,鞋后硬跟由竹條改為鐵片,以加容量,加裹高底,借顯纖?。唤K日企踵而行,行則扶墻,立則靠壁。某次路遇坎坷,腳由鞋拐出,事被當眾所見,嘲笑隨之。伊姑以有辱門楣,喚至復室,云:“汝腳如何裹法,成此歪拐倒倒者?身為少奶奶,與仆婦之腳相似,臉面何在?吾定為汝約束,不能任汝自由!速將鞋退去,以便察汝真腳實況,設(shè)法纏改?!毕庇诖舜韧?,自當遵照。足衣盡去,則見腿腕斜拐,足底平直,全長五寸,足根與踵接連成坡;第二指末屈繞足底,而斜臥拇指之下,尖成齊禿;其他三指,半掩足心??傆^全腳,未合纏足格局,愈看愈蹙額。媳因日受人譏諷,今又被深責,乃奮然云:“婆母自要能設(shè)法使吾腳小,雖受任何苦處,皆愿忍受!”其姑聞之,似認滿意。命伊制實幫實底之亮布鞋,底漸漸屈彎,以成弓形,又嫌洋布易弛懈,為換油噸布(北京昔日一種布名)裹腳。每日早晚由伊姑親自督纏,偶見腳跟倒倒,則用旱為因之鍋敲打。冬日禁止著棉鞋,僅令用綿子包裹足尖,借顯樣小。每遇賣木底者來,則由伊姑代選弓彎木底,為搬屈足心。如是數(shù)月,逐見進步,足心蹄縫深刻,露出彎形,后跟裹出腳墻,站立不似前者倒倒。只足尖因二指互背負,仍為禿形。其婿由外經(jīng)商歸來,見伊雙腳易小,問之,方知由婆母嚴束之功。某日媳因患感冒,四肢發(fā)燒,將足纏除去,事為姑察覺,大加申斥。其媳以姑不諒,痛哭終夜,將桌燈煤油飲服,幸發(fā)覺尚早,未致廢命。自是督催方懈。時至今日,伊姑已故,該婦以二次受苦,金蓮得之非易,始終未曾解放。尤奇者,小腳足尖全為一指獨伸,伊則為兩指駢背,又因第二次行纏用力過猛,拇指隨纏勢側(cè)向,指甲原向上朝天,今則改成偏側(cè)。惜小腳婦女雙足避人,否則攝其影登于《采菲錄》中,奇觀也。
◎蓮鈞痛語
孟女士
予為略識文字之女子,近閱《天風報》所載《葑菲閑談》,與吾經(jīng)過諸多暗合。茲將半生所受雙足紲罪,述出告人,使世之愛惜金蓮者,勿再以女子雙腳為玩物;并告提倡天足者,竭力勸導,使吾等免受痛苦也。
予生于通縣。年方二歲,即由父母之命,許與世交盂姓之子。至光緒二十七年,予已至纏足之年,會清廷重下禁纏之諭,吾家又因遇庚子之亂,知小足不便,乃有不纏之意。予夫家以漢人天足,裝飾難看,托媒轉(zhuǎn)告,不贊此舉。予母為從全人意,即對予云:“小兒裹腳,為一生難關(guān)。世上既有此風,為母者若違習俗,恐受人指謫。汝欲將來人前顯貴,此時須忍痛嚴裹。須知女子好腳,全由淚珠換來。”言罷即為起始束纏。予本好動,雙足被屈,倏失自由,每日只能坐炕操作。一至朝夕聞呼裹腳,則遲延藏躲,到后皆被強迫執(zhí)行。幸喜腳秧不大,未十分費力,即全就范。又見同伴中有換木底鞋者,弓彎尖翹,卻是好看。予母云:“汝腳未屈腰,著此不宜。俗云:‘十一歲以內(nèi)求尖瘦,十二歲以外求弓彎?!窈髴七M足跟,攀彎足背?!笔峭砝p裹即照實施,雙足前后被屈,痛在足心。忍苦二月,方見弓形,即改登木底小鞋。此鞋之制,兩頭著地,當中空彎,乍一行路,覺全身架弄無主。予母又教吾邁步姿態(tài),及找中心方法。又因裹纏過猛,左足背腫腐化膿,予甚苦之。每行纏,患處網(wǎng)漏瘡口,久之方愈,孰知由此左腳獨落鵝頭之弊。當是時予心甚懼,偶同吾母出門,見同輩有腳樣玲瓏者,回家必加緊收什,以期比美。至十四歲,我父見吾雙腳過小,恐行路不便,乃禁吾母代纏,由是歸吾自己約束。每于燈下自審雙足,其狀如鉤,肌膚嬌嫩,呈落折痕,踵跟沿邊生胝半周,拇指獨翹,四指斜倒?;貞浟吣昵?,本為天足,今忽變此畸形,設(shè)有未知纏足之習者見之,必不信為人腳也。
予于壬子年二月出閣,事前親制弓底女鞋十雙,平底坤鞋二十雙(因吾鄉(xiāng)有充子孫之風俗,即于花燭之日,由婆母將新婦鞋箱開開任人觀看,批評女紅或指量大?。?。結(jié)婚之日,賀客咸贊腳小周正,予心暗喜。日后婆母愛惜吾足,繁重活計皆命仆婦操作,遇賓客來亦命吾坐談。每隔二十余日,則命換鮮艷小鞋,以炫鄰里。至是予方知幼小吃苦并未白受也。獨異者結(jié)婚多日,每日行纏,羞為夫婿所見,此種心理不知何故。事變無常,吾家自遭壬子七月兵災,家道中落,仆婦遣散。我一人上侍翁姑,主持家務(wù),操勞過度,每至晚足跟疼痛,舉步艱難,腿部浮腫,午夜發(fā)燒。予夫令吾解放,予云:“我母本無意為予束足,因受汝家之命,方將雙腳蹂躪如錐。今汝因用人,又令解放。吾腳只能受屈彎之苦,不能重罹搬直活罪?!毖援叾?。自此以后,松攏足帶,十年來腳仍在三寸六七分間。十九年天足會興,某日吾在門外站立,為之查見,追蹤至,勸立解放。以命令所關(guān),當時解放,蹣跚數(shù)步,搿縫見血。隊員某見確實困難,又周視全腳,撫摩筋傷折指處,似有憐惜之意。予云:“吾輩幼小無識,為母強迫教纏,今日始知不合衛(wèi)生。請看腳小如此,何能解放?”此員深然吾說,并教吾解放諸方,惜未見效。后隊員屢至我家,感情稠密,吾等竟結(jié)為異姓姊妹,此亦放腳奇緣也。
◎行纏訴痛記
愛蓮居士
年前內(nèi)子雇一張姓傭婦,裙下雙鉤,瘦不盈握?!稏|方游記》所謂“可置玻璃杯中者”,非虛語也。雖徐娘半老,然婷婷之風韻猶存,加以足弱故,行路輒步履伶仃,井臼之勞亦幾不勝。內(nèi)子勸其解放,則以業(yè)經(jīng)過時,改組無補天然,徒增痛苦為辭,終不弛其縛。惟性情尚屬和婉,家人多樂與攀談,內(nèi)子尤喜,時有周濟,不計也。暇常述其束足經(jīng)過甚詳,茲記之如次。
伊生于豫西某縣,時當清季,沿于習俗,七歲即將雙足纏裹。將至始纏之年,伊心甚懼,蓋幼時常至親串家,見伊表姊裹腳痛苦也。果七歲之秋,而魔難降矣。先一日,其母謂伊曰:“汝今七歲矣,正為纏足之時,遲則腳秧逛大,益將受苦。汝春間當纏,因汝身體柔弱,直延至今。試看人家腳樣,都已纏成。自明日始,我將為汝輕攏,并不疼痛。為女兒者,誰不度此難關(guān)?”言畢,即飼以果餌,并取示新制之鳳頭鞋,誘之曰:“裹腳才得穿如此美觀之鞋,不然即為大腳蠻,人將恥笑之矣?!币翞閻勖乐乃鶆樱木w忐忑不定,一夜未曾合眼。
翌日晨起,阿母一切已擺設(shè)齊備,令伊坐床沿,己取一矮凳,對坐于其下。預先穿一針線,插之發(fā)際,取白礬一盒、小剪一把、裹布、花鞋,一應放于一處。回身掩上房門,先傾熱水一盆,將伊足浸透,取出拭干,用小剪將趾甲修剪畢。然后將伊右足置之懷中,將小趾向腳心頻頻揉動,并取白礬末灑足趾縫中,與一筆頭使握之手中(按:此系迷信之意,謂伊腳將尖如筆頭也)。然后取長約三尺、寬約二寸之腳布,握其右足,將四趾向腳心下壓,使緊攏一處,纏繞一匝,由后跟經(jīng)過足面而達足心。如是五匝,布端用線密縫,由足尖至足腰,取細綿繩匝匝縛之,蓋防松弛也。右足纏畢,如法再纏左足。裹已,乃著新制花鞋,較足微小,力拔乃得入。鞋尖飾以線穗,鞋口附有帶條,牢系足背上,令伊下床作步。謂如不活動,則腳樣歪曲,受害非淺。伊足乍一著地,覺倏失自由,但往來數(shù)次后,除小趾微痛外,亦無大痛苦。晚間雙足發(fā)熱,略覺脹痛,除行動外,即坐炕沿。一周后,伊母即為之重纏,較前次為緊。自此每隔七日必重纏一次,一次較一次加緊。伊對纏足亦一次較一次恐懼,每至裹時,輒逃避鄰家冀得幸免,時或偷松,母輒罵以不愛好。半年后,足趾即已緊緊合攏作扁平狀,向足心微傾,足形日尖。一年后,小趾跟及趾縫中潰爛化膿,久不見愈。又生雞眼數(shù)苗愈結(jié)愈厚,每當足紈弛去時,伊母恒以針尖挑撥取出其丁。伊畏痛退縮,母則緊握其足腕,毫不放松。
九歲時,伊父將伊許于鄰村趙姓為養(yǎng)媳。于歸三日,姑以伊足尚未就范,即為之緊纏,其裹法較伊母更緊百倍。哭泣即受毒打,偶有偷松,察覺必至體無完膚。又以伊足肉多,謂非通爛不能見效,于是以藥水日夕熏洗,洗過數(shù)次后,忽覺雙足奇痛,偷視之,兩足除大趾外,皆腐爛矣。姑謂腳眼已開,不爛不小,越爛越好。每當裹時,令自行脫鞋解縛,伊則遲延畏縮,冀緩須臾。至后,皆被筑以老拳,始忍痛弛縛。腳布與膿血膠為一片,急切不能解下,往往用力過猛,連肉皮揭去,膿血淋漓,臭穢難聞,痛徹心脾,身軀為之顫戰(zhàn)。老姑毫不憫憐,反將瓷瓦鋒填腳布中,令其愈爛。伊雖哭泣哀求,不顧也。裹已,復用線縫一記號,防其偷松。以欲其速小,隔日即加緊一次。每加緊后,嵌以較足更小之鞋,鞋幫堅硬,用鞋拔力登,始納其中。結(jié)束停當,復驅(qū)至院中,令來往走動,謂“襄鞋”。伊勉強掙命,其苦難言。伊固中人之家,井臼自操,冬日足部因血脈不和,恒凍至麻僵,晚間取暖火炕,遇熱則痛癢更甚,一凍一消,右足一趾竟因以斷落。伊足遭此蹂躪后,不一年已尖如新筍,俏如紅菱,惟足面微凸,四趾如豆大,皆深深嵌足心,累累如編貝;小趾與足跟相差僅分許,足心一縫甚深,數(shù)銅幣可出入無阻;大趾向上微翹,右足小趾爛斷處不時刺痛,結(jié)一瘡痂,永不脫落,度之不過三寸。伊于十四歲圓房,始自行約束,時雙足不過二寸八九,親友賀者咸嘖嘖稱贊,而不知系一缸眼淚、一缸膿血所換也。以其足小,夫心甚喜。年前伊夫病逝,加以歷遭意外,家產(chǎn)蕩然。因不能謀生,輾轉(zhuǎn)流離,遂至于今。每見都市之革履橐橐者,羨極生妒,有今生已矣之嘆。若遲生數(shù)十年,當不受昔日之苦。言次,并謂:“今日女子大踏步便出,與昔日相比,真如地獄與天堂也?!庇桉銎溲?,愛蓮之心為之頓消,內(nèi)子亦為之唏噓不止。亟錄之,以告今之仍為幼女行纏者勸。
◎拗蓮者談
仁山
予妻邢氏,生于北平西城某巷中,嘗述及伊之幼年纏足事。其家中之婦女,無一不為纏足者,否則人不愿娶作兒婦也。伊姊妹共四人,其大姊在四歲時,其母即為之纏裹雙足。因年歲幼稚,每日裹足之痛苦不堪,晝夜悲啼。纏有二年,始纏成約四寸之蓮瓣。二姊、三姊之足,亦約四寸余。至予妻八歲,尚未纏裹,因其母?;妓圆。m夜不能安睡,是以精神不佳,無意為之纏足矣。一日伊外祖母來,接伊去。此老婦住南城,彼時南城一帶,所有之小女孩無不纏足。予妻至伊家,其外祖母平常最喜與人纏足,而其纏法甚精,無論年歲稍大,亦能纏成三寸小足。居住彼處數(shù)日后,即開始為之裹腳矣。第一日先以溫水洗足,約一小時,使足柔軟易裹。然后用五尺長裹足布,為之纏繞。將足趾壓彎至足心,留大趾,另用一小足帶繞之使上翹,然后穿以所做硬幫鞋。乍纏畢時,腳痛如燒,不能履地。數(shù)日后變本加厲,更緊一步,改用八尺長、二寸寬之洋膘布足帶。洋膘布取其裹腳時不易松懈回勁。二、三、四及小足趾完全推彎于足心之內(nèi),壓成扁形,腳面曲成弓形,再用裹足布層層繞緊,再以白帶子將每個足趾用帶子一條纏至極緊。四個足趾纏畢,然后再以足布繞一周使緊,用線密密縫住,穿上極硬幫薄底鞋,用鞋帶系好。兩足纏就,覺疼痛異常,不能行路,稍一動轉(zhuǎn),即覺痛徹骨髓。外祖母迫令強行,言其如不行走,不能壓扁足趾,腳樣不能美觀,亦不能束小也。如此數(shù)日后,兩足足趾等部流膿潰爛,痛如針刺。每晚以溫水滌洗,剪去腐肉,滲以白礬末,而纏裹加緊,仍不稍弛。此老婦曰:“因年歲稍大,不如此纏不能小也?!奔s四十日之久,即束小成約四寸余之小足。然此四十日內(nèi)所受苦痛,實有難以形容者。所穿之鞋,約十數(shù)日即換新鞋,所換新者,比前穿之鞋約小一二分,將足強塞于鞋內(nèi),足即曲上作新月狀。穿過四、五雙鞋以后,雙足收小寸余,腳心陷一大深縫,名曰“折腰”,腳面隆起。如此半年,始纏成一雙三寸瘦小蓮鉤矣。至十四歲改穿木底弓鞋,每穿大紅緞子繡花弓鞋,扎上繡花褲腿,更覺窄小翹秀,真有顧影自憐之概。雖然足小,而身體發(fā)育甚為健壯,平常時行走亦無足疼毛病,常年無病,較三姊等尤為結(jié)壯。若謂裹腳有礙健康,余未深信。至今思之,雖然受此重大痛苦,終換得一雙好腳也。
◎過來人語
秀貞女士
近讀《天風》所載《行纏訴痛記》及愛蓮居士之《蓮鉤問題》等,與吾當年所經(jīng)之苦,諸多吻合。茲將吾孩提之年纏足慘狀述出誡人,兼答居士之征求焉。儂生南方,時當清季,小縣婦女仍以蓮鉤為尚,故儂年甫七齡,阿母即為儂開始拗蓮矣。拗法,先用鳳仙花根煎湯一盆,乘熱熏洗雙足,據(jù)云如此能使骨軟受纏,少受痛苦。熏洗數(shù)次后,覺筋骨酥軟無力。然后取長約六寸、寬約二寸之棉布條,將余大趾下之四小趾緊靠一處,壓向足心,即用裹布層層束之。兩足束畢,始著新制之尖頭鞋。儂自由習慣之雙足,至此橫被桎梏,既燒且痛,大哭不已。母以女兒之常態(tài),毫不憫憐,反誡:“無論若何痛苦,不準偷松?!眱z本甚活潑,自雙足被裹后,即呆若木雞,含淚忍受而已。每隔數(shù)日,母即為儂重纏一次,一次緊似一次。儂痛苦無法時,乘母不在,有時略為私松,母發(fā)覺必遭叱責,纏裹反益加緊焉。裹至數(shù)月,足趾已成扁平狀,因天氣炎熱,更不時發(fā)燒,脹痛不已,每解足紈,常有惡味。阿母見之,謂補救法須裹時先浴以花椒水,云可除惡味;再將明礬研為細末,頻頻灑于足凹及趾縫中,云能止汗也。余足自灑明礬后,果汗出較少,惡味頓殺,由是每裹必用之。如此三年,儂足業(yè)已就范,長四寸余,大趾獨翹,四趾皆壓入足心,緊緊合攏,如贅疣然;足心一溝,足面微駝。因纏裹過猛,足面致常潰爛,時愈時發(fā);又生雞眼數(shù)苗,夏日更覺濕癢。因足弱故,行路輒倚墻扶壁,搖搖欲墜。儂于十五歲出閣,始自行收拾。每當行纏,最羞為人所見,蓋奇形怪狀之雙足,實甚不雅觀也。十年前天足運動興,儂入校就讀,家人始勸吾解放。足紈初松,覺兩足骨軟筋酥,愈行痛苦。每晚用溫水浴足,將腳布逐漸剪短。放至三年,雙足除較前略肥外,足趾縫口仍屈而不伸。儂入校時,因恐同學恥笑,乃于襪內(nèi)滿嵌棉絮,飾為天足。雖行步較遲,但人亦不覺也。
◎金素馨女士自述纏足經(jīng)過
予幼時,家居平西八十里之門頭村。彼時鄉(xiāng)間婦女競以小足為美,予年甫六齡,子母即為纏裹雙足。纏時先浴以溫水,然后取長約三尺、寬二寸之腳布,用手將予右足大趾以下之四趾,慢慢向足心下壓,纏繞一匝,由足根向前而經(jīng)足面,再向足心繞過,如是三匝,將所余布端,以手指掖入足下腳布縫中。右足纏畢,如法再纏左足。于是著大紅布鞋,鞋口附有綠帶牢系足上,令予試步。足乍著地,若有物絆行,搖搖欲墜。并諄諄屬予走路時,足尖不可向天,以免腳形后倒,被人恥笑,但足趾被迫下彎,觸地劇痛,極怕走路。夜間雙足火熱,漲痛至不可忍。央母為予解放,輒遭呵叱,且云:“此不過初試松纏,俾足形漸就范圍,尚須加緊纏裹,方能得一雙好小腳也?!庇枋菚r除怕痛外并無任何感想,久之似亦不覺其苦。八九歲時,可以自己纏裹。所著之鞋,每新制一雙,其尺寸較舊者微縮一度。至十一歲,雙足已成瘦小彎曲之形,量之為四寸五分。一日隨母赴鄰村外祖母家祝壽,來賓中有張氏姊妹者,年齡與予相埒,雙足皆瘦不盈握,襯以鮮艷奪目之繡鞋,愈饒嫵媚,壽堂中群眾無不爭相贊美。會予之舅父笑謂予曰:“看看人家的腳兒,又小又正,多么體面。再看你的呢,又大又肥,誰肯給你說婆婆家耶?”男女來賓一聞斯言,咸注視予之足下,相與嘻笑。在此情況之下,予如冰水澆頭,霹靂震耳,直無地自容,不覺羞極而啼,恨不即刻削小雙足,與彼媲美。乃立下決心,從此縱受任何痛苦,誓死加緊纏足,以雪此恥焉。
予每至外祖母家,必留住多日。是日夜靜,暗解雙足腳帶,權(quán)將手帕撕成布條,接縫腳帶使長,以便緊束。將雙足大指以下之四指,竭力向足心下壓,使屈至無可再屈,即以腳布緊纏一匝,復按足下彎作弓形,力握腳布纏過足踵足面,仍向足心緊纏。如是四匝,匝匝加緊,最后將布端嵌入足心布縫內(nèi),著鞋系帶。結(jié)束停當,姑就枕。無何,雙足漸感膨脹,繼而火熱作陸續(xù)刺痛,輾轉(zhuǎn)不能成寐。雖然,寧死決不稍松予之腳布。有時痛極飲泣,惟有咬定牙根,強忍過去。倦極入朦朧中,無非三寸小足,縈繞夢魂而已。天明起床,非扶墻不能步履,差幸雙足不似夜間疼痛之甚。予為此舉,外祖母家上下人等俱被瞞過。經(jīng)十余天之緊纏,所御之鞋日見碩大,竊喜予足之日小也。于是深夜挑燈趕制小型鞋,作好量之,為三寸八分,蓋予足已縮去七分矣。半月以來,有此成績,實非初料所及。另更換五尺長腳帶,并制軟底睡鞋,每夜纏裹后,以之套著雙足,愈覺嚴緊有力。又經(jīng)三五天,忽雙足奇痛,解右足視之,見第五小指根著地處紅腫化膿,約棋子大。復視左足所患,一如右足,只化膿較少耳。當用棉花拭凈,再以棉花少許貼患處。纏時痛徹心腑,身軀為之抖戰(zhàn)。念茹苦半月,茍畏痛退縮則功敗垂成,可惜孰甚!思至此,勇氣頓增,反加倍力纏之。雖痛極,經(jīng)過片時,似稍可忍,蓋雙足已麻木無知矣。予之足指日日下壓,除大指隨足趾彎下成尖瘦形外,余四指皆作扁平形,如蠶豆大,曲折排勻,橫臥足掌。第五小指與足踵距離日近,量之為四分。足心足踵間之縫亦日益深下,量之約八分。足尖日窄,足根平直,足面微高。纏至三十天,予足已小至二寸九分,較前又縮去九分。此時化膿處亦漸愈,行走時因足弱每欲傾倒。一日,予之舅父忽瞧見,謂予曰:“我把你兩腳削去,省得你再往小裹纏?!鄙w恐予再纏將不利于行也。及歸家,人睹予雙足之忽小也,咸以為戲裝假腳。迨逼視真切,則相與瞠目撟舌,爭為予賀。自是惟從事于新式鞋襪,不再求足之小,而遠近數(shù)村諸姊妹論足,已推予為魁首矣。
◎林燕梅女士自述纏足經(jīng)過
予南方人,生于前清末年,當時婦女尚重纖足,故予年方四歲,阿母即為予嚴裹雙足焉。裹法:先至藥店購膏本三錢、杏仁五錢,煎湯浴足,湯涼始罷。取明礬末灑足指縫中,蓋防足出汗也。灑畢,取筆描予天足樣,以為紀念。描畢,以手按予足指彎至足心,取腳布緊束之,留大足指于外不纏。再以布條在腳跟纏一匝,繞至大足指,以腳布扳之向上翹如新月然,布端用線縫起。雙足纏畢,著木底花鞋。阿母令予行動,謂:“如不往返行走,則足樣不佳,并易生他病。”予足甫一著地,足指壓底,痛甚,又不敢不行動,恐得病食藥。蓋予幼時最畏服藥,以藥苦口故也。是晚足益痛,予央母解放,即受呵斥,乃不得已忍痛而睡。翌晨,阿母為予以藥浴足,重緊纏裹,如是不已。每日除行走外,無事可作。又五六日解腳布視之,足指除大指外,皆破矣。阿母為予拭血,重換腳布纏之。越四載,予足已纏成矣,長三寸,腳跟寬一寸,腳尖上翹,如一鉤新月。每晨起,予深以裹腳為一苦事,蓋既費功夫,又有惡味。后阿母托人在藥店購硼砂三錢,煎水洗足,可保五日無味。每日予浴足一次,腳布亦更換一次。時腳布長僅三尺,寬僅一寸五分耳。予之鞋皆予母所制,而小睡鞋則予自制,蓋當時女子必須會作活計也。予之雙足,足趾已成固定之位置,壓于腳心下,小腳指與腳跟相差無幾,足心一深溝,不纏布時,甚不美觀。足平放足心著地時,不可見四足指,惟大指翹立耳。予母贊予足小,予亦頗自得。
及予九歲時,天足盛行。予父因往濱江作校長,攜予及予母同去。予父自思,身為校長,終日提倡放足,乃命予立馳足帛。當時予尚不愿放足,自以為三寸金蓮較天足為美,后始知纏足之害。予放足亦有洗方,因母病故,此方失傳,甚為可惜。洗過三次,足骨軟甚,予將四指拉平,以手摩擦。不及半年,予足亦放妥如天足然,不過甚為削瘦,足長五寸余,及至今日已六寸余矣。此洗足方之神效,實令人驚奇。昨日予弟央予述束足之經(jīng)過,因此事于本身無關(guān),故詳述之,以滿予弟之渴望也。
(林章騮錄)
◎纏足痛
蘭稿
余六歲時,某年秋間,余母為余制繡花尖鞋,擇于八月二十四日,俗稱小腳姑娘生日,開始裹腳。是日早起,命余食角黍、菱角等物,余頗忻悅。裹腳布為京藍細布,寬約三寸,長八尺余。普通裹腳布不過六七尺,而余母謂余足長,須多布乃好。余母言:“現(xiàn)在才裹,此布只夠繞八九道,日后則可繞至十三四道。”余聞之,固不知繞之道數(shù)愈多,由于勒緊裹瘦,其痛乃愈不可忍也。余母裹時毫未用力,故余是日跳躍如常,不以為苦。至晚,覺腳微暖,余母不許解放,余亦安之。次晨放開重裹,余母仍未用力,惟裹畢用針線將布頭縫好,余甚以為異。至晚腳微酸困,余母為余揉之,遂亦安眠。第三日未重裹,因布頭縫好,不得松開,腳受一日夜之束縛,走路稍有不快。家人問余走路何以與平日不同,余母言“不許說”,余亦隨聲附和謂“不許說”。余腳本厚而多肉,余母言:“這樣肉腳要勒緊,多害些時,乃能瘦小?!庇鄦栐唬骸袄站o好過否?害可有藥敷否?”余母笑而不答。吁!幼女之無知受苦,可勝慨哉!第四日早起,余母言:“今天腳要真裹了?!庇嗦勚ㄎǎ恢纯嘀谧云濋_始矣。是早,余母將襪頭縫瘦,裹時氣象與前兩日迥異。布著腳時,將腳指先帶跪,余母一手捏腳推骨擠于一處,一手執(zhí)布著力緊勒。余呼痛,失聲哭,求稍松。余母置不理,每裹一道,且捏、且勒、且抹,使布緊縛無絲毫松處。裹畢用針線密縫,襪套因縮瘦,緊貼于腳,襪外又用鞋帶十字縛于腳面者數(shù)道。及穿鞋后,腳指屈于腳下,全腳受束縛,痛如火焚。余放聲大哭,余母曰:“今天只算才裹,欲哭日子長矣?!鄙w以余之痛哭為應有之事也。是日驟然緊裹,痛極。至夜,萬不能忍,擬于被中解放。乃才脫一襪,已為余母知覺,盛怒之下,痛打一次。蓋自是余腳完全不能自由矣。自是以后,每日必裹,裹必加緊。腳受束縛,雖無物觸動,已極疼痛。而余母裹時,必先捏骨促其跪折,一面將布帶緊,用勁勒束,勒過又抹,使布無一皺紋。每值捏時、勒時、抹時,無不痛徹心脾,大聲呼救,而余母及家人均若未聞之也。自朝至暮,終日疼痛,晝間無心飲食,夜常竟夜不眠。余母有時為余揉腳,亦常半夜不睡,惟求片刻之放松,則斷無其事焉。
余母每日裹時,比較布頭折疊之痕跡,以驗勒束之是否日益緊瘦。大約每日布頭,必較前一日伸出一指寬乃已,否則必重裹加緊。合計不足一月,布頭必伸長一尺,可知裹至日緊一日,而腳亦日見瘦削也。襪套尖頭,至多半月必縮瘦一次,以冀緊貼腳上。每當著襪及脫襪,亦覺加痛異常。自緊裹約四五日,余母曰:“才四五天就作膿要害了。”余視之,見腳指、腳面、腳跟有青色、有紫血色、有黃膿色,益大哭,余母不之顧。未兩日,皮破,膿血狼藉。余母用棉少許貼于傷處,而裹時用力推勒捏抹,則依然如故。如是者不足一月,第二指至小指均跪折,小指且向內(nèi)橫跪,腳心成一直溝,腳頭由扁而圓。蓋雖將布解開,已與未裹時之腳樣不同矣。每早裹時,必加一番痛苦。然尚有一事,尤為難受而極怕者,則洗腳是也。大約每歷六七日必洗一次。從前初裹,以腳布解開為適意;自腳指跪折,乃放開亦不適意。從前以有布裹至痛,繼乃放開不裹亦痛。蓋從前求不裹,至是乃只求松裹,一若不能離布者也。當洗腳時,將布解開,覺滿腳麻木,無處躲避,難過異常,傷害之處一經(jīng)觸動,痛徹心脾。而余母則撕雞眼、剪老皮,不稍顧惜,且洗后必用新布著力勒束,有時且于一日間重裹兩次,謂洗時解放,須格外加緊,以免放松也。自緊裹后,終日枯坐,不能行動,一經(jīng)著地有如針刺。而每次裹后,余母必扶余在室中勉強行走,謂如此骨乃易折,至余之痛哭,則絕不計及。約三個月后,腳指順排腳下,小指已及腳心,腳頭由圓而尖。某日,試著初裹時之舊履,覺碩大無比,可知裹時進功之速。乃余母至是又加一法,則竹片是也。吾鄉(xiāng)幼女纏足,本無夾竹片之習慣,乃余母居北方久,耳濡目染,謂用布勒緊雖亦可瘦,而使腳瘦而正直,且腳頭尖而腳跟亦狹者,非用竹片夾之不可。某日,余母度余足長短,命人制竹片四,次晨裹腳,纏約兩道,將竹片夾于腳之兩旁。余母先將竹片捏緊,然后照常勒住,從此腳骨處處為竹片擠緊,更無一點寬松。自加竹片后,每隔一日裹一次,蓋以有竹片夾緊,無須日日重裹,滿腳疼痛,則比從前有過之無不及。嗣此約三月,腳面骨裹折,腳心成一深橫溝。余母初言,將置一銅錢于腳面,以防面骨之隆起,嗣見余腳面平正不高,幸未實行,否則不知又加痛苦若干矣。
普通裹腳,至腳面骨折斷,小指疊入腳心,即為裹成,而余母則益求尖瘦,腳面雖折,依然用力緊勒。又約三月,第二指以下盡裹至腳下里邊,腳面只余與大指相連之骨一根,小指緊靠腳根且跪疊里邊,幾與腳面相近。腳長約三寸,頭尖瘦如手指,面平而狹,跟寬不足一寸,蓋短小尖瘦無以復加矣。統(tǒng)計自六歲八月底裹起,至七歲五六月間,約九個月,無日不以淚洗面。大抵裹腳用力,全在小指左近。第一步,將第二指至小指跪折,是為裹腳指,即最初纏勒之時;次將小指裹向內(nèi)跪,是為裹腳頭,腳心至此成一直溝,即腳頭由扁而圓、由寬而窄之時;又次使小指與腳跟相近,是為裹腳面,將腳面骨屈折,腳心成一橫溝,即全腳由長而短、由大而小之時;又次推小指等向里與腳面相近,是為加緊裹勒,使腳極尖極瘦之時。自始至終,無不從小指左近著力,故滿腳疼痛以小指左近為尤甚。余平日腳痛哭泣,余母不以為可憐,惟咎余父親之誤余。蓋北方習慣,女孩一能走路即為之裹腳,大約年及四歲,無不緊纏其足者。余四歲時,余母欲為余裹,經(jīng)余父阻止未果。至余六歲下半年,余父往他省,余母趁時裹勒,故日益加緊,不許頃刻之放松。鄰女某,小于余兩歲,余七歲春裹腳面時,彼才五歲,腳已成。余母常借彼以激余,然自余視之,彼女裹時之痛哭聲、哀求聲、呼救聲,種種苦況,與余似無殊異也。余表姊長于余三歲,余八歲時,表姊十一歲,隨余姑母歸寧。表姊天足尚未纏束,余祖母不謂然,余姑母亦言本來預備到余家順便裹腳。及真裹時,用布長約一丈,裹未半月,即夾竹片。約四個月,腳指裹折,頭尖圓,前后瘦削,視原來寬只約一半,蓋即如時髦女子假天足之形式也。表姊于彼四個月中,無日不晝夜哭泣??芍映嫣熳阃?,其腳比男子瘦小者,當裹勒時,無不經(jīng)過一番苦楚。同是人類,獨難逃纏足之痛苦,可勝嘆哉!
余腳自裹成后,余母為余裹者猶五六年。自余七歲秋后,余母裹時不復日益加緊,傷害之處逐漸平復,雖夾竹片亦已習以為常。走路不能跑遠,已可自由往來,不甚疼痛,夜間亦可安眠。惟每遇洗腳后,余母裹勒猶比平日加緊,故每逢洗腳,仍不覺淚之直流也。九歲春,余父歸,見余兩足瘦小不盈一握,往來行走如常,每早裹時亦未哭泣,謂余母曰:“裹腳亦不甚難?!庇酰∮喔笧踔畠毫邭q時之痛苦耶?至十三四歲,余母命余自裹,惟裹腳布不許減短,竹片不許不用,襪樣、鞋樣不許改大。故雖自己纏束,仍未敢稍松。今到學堂讀書,亟思放足,而骨久裹折,血脈已枯,竹片雖除,離布則不能走一步。吁,余足蓋終無自由之日矣!女子纏足之無用,外間知者頗多,惟幼女裹時之苦況,言者尚少。今將昔時經(jīng)歷略為述出,倘蒙中國報界廣為轉(zhuǎn)載,仁人學士譜為詩歌,俾女子纏足之痛苦日傳于社會,則聞?wù)吲d戒,惡俗頑習或可永除。女界幸甚,人類幸甚!紫泉客曰:非過來人不能詳?shù)榔渲型纯?,令人讀之五體數(shù)數(shù)作麻痹也。獨怪過來者,仍期以此種痛楚加諸來者,其愚孰甚!女士此作,希望甚是,佩佩!
◎雙鉤淚史
玉琴女士
予生于舊式家庭,幼年即受拗蓮之苦,自以為此項苦惱實無門可訴。頃讀《天風報》所載之《行纏旁觀記》及秀貞女士之《過來人語》等,見將吾輩拗蓮之苦,形之筆墨。然“小腳一雙,淚水一缸”,此情此苦,非過來人不能道其萬一。茲將吾之雙鉤淚史,述出告人。往者不諫,來者可追,愿天下為父母者,勿再以吾當年所受之苦,加之孩提,則幸甚矣。予生平西,值蓮鉤盛行之日,故七歲即受雙纏之苦。先是儂本活潑,跳躍嬉戲,天真爛然。自雙足被裹后,遂日被摧殘,自由喪失殆盡,而天真樂趣亦被剝削矣。
余母胡氏,生余姊妹三人,吾其次也。大姊六歲即行裹足,初裹痛苦不堪,受苦二年,始纏成一雙三寸蓮瓣。小妹因年幼,吾裹時尚未約束。余七歲之年,魔星忽降。是年正月,母先為吾穿耳,兩耳穿過,戴以金環(huán),謂:“女兒有二苦楚,一為穿耳,一為纏足。汝今一苦已過,一苦更須忍耐也?!惫诙鲁蹰g,母即為吾緊裹雙足矣。先數(shù)日,母央人翻《玉匣記》,擇纏足吉日。余先聞其事,每至飯罷即行逃避鄰家,冀得幸免。至期母遍呼不應,后終于鄰家尋回,余哭泣不去,母罵曰:“天天只知玩耍,全不知一點作女兒的規(guī)矩。從今以后,才教你好好去玩!”言畢,即拉余至家,推之入室,閉上房門,燒水一盆,開箱取出裹布、花鞋、礬粉、剪刀、針錢等,皆散置一旁。未裹,余心已悸,遂百端哀求,請以明日。母誑曰:“今日吉期,裹腳永不疼痛,明日則痛矣。”言畢,先脫去鞋襪,將予足浸洗多時,洗完修剪指甲,出礬末遍灑足上。然后口中念念有詞,取長約十尺、寬約二寸之裹布,握吾右足,將四趾壓入足心。緊捏多時,即用裹布層層縛之,縛已,仍用線縫。右足束畢,再束左足,兩足裹畢,穿以尖頭平底花鞋。鞋幫堅硬,鞋口嵌一綠帶,牢系足腕,令出外散步。余足一觸地面,覺小趾與鞋幫接觸,疼痛不已。當晚上炕,母不令脫鞋,謂:“裹足之鞋,萬不可脫,脫下則腳布松弛,不能裹小矣?!庇嘤讜r赤足而眠,已成習慣,至此橫被束縛,遂輾轉(zhuǎn)不能成寐,雙足因受日間摩擦,更痛如火燒,遂大哭不已。母始則多方婉勸,并喻以村中某女裹腳如何愛好、某女裹腳如何聽話,及伊之纏足經(jīng)過等,繼則怒吾之噪,遂飽之以拳。吾受兩種痛苦,悲極反而成寐。
翌日晨起,痛似稍殺。三四日后,母即為吾重纏,每裹輒浴以溫水,灑以礬末。余事先皆行藏匿,尋回卒被強迫執(zhí)行焉。偶有違抗,則拳足交加。每乘無人時偷松,察覺則既打且罵矣。數(shù)月后,除大趾外,小趾已壓成扁平,內(nèi)足心微斜,各趾縫中先覺濕癢,繼則潰爛。日間略事行動,晚間更痛如針刺。偶食魚腥等物,則腫潰愈甚。行路力在足踵,足尖上揚,母謂如是則腳樣不佳,恒嚴斥之。每當裹時,予必大哭,母輒呵之,偶或不忍,亦常替吾墜淚,然狠纏如故也。脫去花鞋,腳布因沾膿血,急切不能解下,每以油潤,久之方松。予之腳樣日益尖小,足趾漸屈入足心,足心縫口亦日益深下。足紈解去,膿血淋漓,母以棉花拭之,并謂腳肉化膿,腳樣方能瘦小。偶誤破瘡痂,則鮮血如泉,予痛極汗出,身體為之抖戰(zhàn),母則毫不放松,反益加緊纏焉。又以腳布至足尖時常行松弛,致大趾特肥,遂另用一小布條專束大趾,扳之上翹,用線密縫如新月然。所著之鞋每半月必更換一次,一次較一次約小一二分,鑿枘不容,用鞋拔力登,始勉強屈入。吾欲坐炕休息,母必驅(qū)至院中,使扶杖來往走動,謂如是始能小也。穿過十余雙鞋后,雙足已縮至四寸余。
余縛一年,余妹方初次裹腳,每于無人處輒相對而泣,竊嘆女身之不幸也。夏日因有膿血,常發(fā)惡味,每晚燒痛如炙,其苦難言。冬日因血脈不暢,較他處更凍,每與熱炕接觸,一受溫氣,反既痛且癢,終夜不息,放之略高,痛可稍緩。如是二年,即已就范,長三寸許,大趾銳如筍尖,向上微翹,四趾蜷伏足底,如僵蠶然,使不知纏足之事者見之,將不信為人趾也。四趾縫生胝如片,與足趾不相上下。趾甲壓如薄紙,深嵌肉中,修剪甚費周折。足心一溝,裂如刀割,癢不可搔,痛不可摩。后跟向前微折,腳墻特高,腳背隆起,謂之“駝子”。脛骨以下,亦甚瘦削,自上視之,不見小趾;自側(cè)視之,惟見深縫與腳墻也。弛去足紈,自覺觀之不雅,且有惡味。每檢得兒時天足鞋樣,不禁有今昔之感,并思身體各部皆會自由發(fā)展,何獨對足之桎梏如是也?母見吾腳已可觀,遂趕制木底弓鞋令吾換易。
弓鞋之制,中彎如弓,后跟粘有高底,鞋幫遍繡花紋,鞋口附有綠帶。初換是鞋,覺搖搖欲墜,非扶墻不能成行。半月之久,方始習慣。予于十六歲出閣,事先趕制弓鞋及平底鞋多雙,襯以繡花藕覆,愈覺鮮艷。先是,余足自易弓鞋后即自行收拾,至此母猶慮吾收拾不力,數(shù)日前復為予加緊纏束。新婚之日,賀者以吾足小,皆嘖嘖稱贊,予亦竊喜。年來解放說興,外子力勸吾弛去雙鉤。予試行半月,因骨骼已斷,毫無功效,反益痛苦,不得已復仍其舊,不過改著平底圓頭鞋而已。自外視之,可冒充半天足,內(nèi)部則仍層層包裹也。每于外子談及昔時束足之苦,亦深示惋惜。予略識文字,不能寫作,此篇乃外子代記者。子代記者。子代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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