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伏準被王氏一把抓在眼上,哎喲一聲,跌倒在地,把王氏嚇得一閃。伏準連忙扒起,擦著眼睛說:“你太冒失,望人上硬走!”王氏說:“黑燈影里,我那陣知道有人在此?”孫氏說:“大相公幾時來的?也沒聽見個腳步響。”伏準說:“我方才進來,聽得房中有人說話,我先瞧瞧是誰,還不曾掀起簾子來呢,不防你就抓了我一把?!狈下犚娛撬?,連忙喚道:“準兒,你妹妹回家來了,快些進來,你兄妹相見?!狈室庹f道:“原來是我親妹妹回家來了?我只當那里來的貴客呢!”說著走進房中,說:“賢妹請轉(zhuǎn)上,愚兄有禮了?!彼焐钌畹淖髁艘粋€揖去。
小姐睜睛一看,見他面白唇紅,生的到也不丑,就只是那一派浮滑浪蕩的情形,顯然外露,方才簾外偷瞧,小姐也料了八九,白忖道:“此人光景,必非端上?!敝坏没囟Y,問道:“表兄,今日初會,方才說親妹二字是何意思?小妹不懂,請教明白?!狈f:“自那年丟了雙印兄弟,妹妹又在京中,太太膝下承歡無人,日夜悲啼,就把愚兄過來承嗣。我自八九歲上多蒙姑父大人錯愛,留此讀書,后來先慈見背,舍下更無一人,愚兄傾心吐膽,情愿依姑父母膝下,以報疼愛之恩。去年徼幸入泮,倘得寸進,方遂平生之愿。愚兄既承嗣高門,咱兄妹豈非親手足乎?”小姐說:“原來如此。不知兄長貴昆仲幾位?”伏生說:“上無兄,下無弟,就是愚兄一個。”小姐向伏夫人笑道:“母親休怪孩兒多口,你老人家怕香煙有缺,卻把伏舅母一個孤兒繼了過來,只圖咱高姓的祖宗不斷祭祀,難道伏家的祖宗有后代的反到該(絕)香煙不成?就是一姓一家,無子繼侄,還有個繼次不繼長的道理。那有親戚家用起霸道來了?豈有此理,真正可笑!”幾句話說的姑侄二人面面相覷,無言可對。青梅恐小姐還往下講,遂緩緩說道:“夜已深了,請夫人、小姐安息了罷?!毙〗泓c頭,向伏夫人說:“母親請安置,孩兒告退?!?/p>
佳人說畢回身轉(zhuǎn),領(lǐng)著青梅望后行。梁氏忙把簾掀起,仆婦遂即提燈籠。輕下瑤階穿曲徑,送至香閣蘭室中。上房中,姑侄主仆三個,彼此發(fā)呆似啞聾。蜂丫頭東瞧西看朝前走,湊至伏準的眼前叫相公:“我瞧著這位姑娘有點辣,心眼兒明白字眼清。敢說敢作全不怕,性情不是省油燈。那回兒說的那套話,好叫人毛骨悚然膽戰(zhàn)驚。太太一句也答不上,默默無言總不哼。我指望幫句話兒遮過去,他就要叫他那丫頭著嘴巴楞?!狈鼫拭枺骸笆茬墼?”蜂兒說:“這般如此你聽聽。他要審出任婆子,大伙兒饑荒打不清。”伏準回言說:“無礙,明日起個大五更。我命勞勤墳地走,叫老任速速躲避潛蹤。且把目下搪過去,慢慢再想好牢籠。往后來,不但不用擔驚怕,我保管大家歡度春風?!笨裆易哉f夢話,只聽門外有人行。梁氏與兩個仆婦送小姐回來,關(guān)了后門,問道:“大相公還坐著幺?”就吹了燈籠。伏生說:“我也睡覺去了,咱們一同走罷?!庇谑谴蠹页鋈?,蜂兒關(guān)了儀門。
伏準回至書房,歪在床上。勞勤說:“相公吃茶幺?”伏準呆呆不語?!安蝗辉蹅儌z喝幾盅酒罷?”伏準也是不言。只見他咕咕噥噥將頭點,二目呆呆看粉墻。心中只想高小姐,暗將他花容玉貌細參詳:“可喜他面貌不寬又不窄,身子不短又不長,說話不緊又不慢,舉止不慌又不忙。帶笑尤如花綻蕊,生嗔恰似柳含春??床蛔闳f種嬌妖與窈窕,誰見過王嬙西子與夷光?但能合他諧連理,少活幾載有何妨?量小生,這等才學與品貌,堪可匹配這紅妝。眉兒也清目也秀,唇兒也紅臉兒光。溫存軟款全能夠,敢學陸賈與張郎。佳人一定憐才子,我們倆女貌郎才是一雙??珊薰脿敭斈赍e,一歲的姑娘著什幺忙?早早卻把人家許,耽誤我的美鸞凰。千思萬想無別策,無非是習學韓壽那一樁?!边@狂生胡思亂想神不定,一只手指指點點亂拍床。勞勤看了多一會,他這里慢慢捱身走在旁。
得手在伏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說:“相公這個樣子,想必又是中了魔了?!狈鷵P起臉來一笑,說:“你猜的不錯,我今日夢想不到見了一位絕色的佳人,所以精神恍惚,如有所失?!眲谇谡f:“卻是何人?”伏準說:“就是今日來的夢鸞小姐?!眲谇谡f:“這更湊巧,向太太說,叫他老作成一個絕好的姑表親,豈不是好,何用躊躇?”伏準說:“你想來不知,他是受過聘的了,自小兒許與寇翰林的公子為配?!眲谇谡f:“我的個爺,你怎幺聰明一世,蒙懂了一時,如今的世道,那里比的上古?近來凡事都有以權(quán)達變,人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依我看來:
成事全恁人算計,蒼天扭不過世人。小子不才獻一策,保管成就美良姻?!狈鼫事犝f連忙問,狗奴帶笑講原因。湊至耳邊呼公子:“這小姐二八正青春。及笄該詠桃夭句,豈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自古道,佳人有意郎君俏,紅粉無情子弟村。相公姿格不露來,出在當場很像人。你再要小心著意將他哄,百般趨奉總殷勤。打聽他喜愛的長進奉,躲著他憎嫌的總不云。好似那孝子賢孫敬父母,罵著不惱打不嗔。破著工夫磨下去,日久情熟漸漸親。若是他賞你一點歡喜臉,那時節(jié)趁勢急急往里跟。你才說,他的性格多沉靜,還有個方法記在心。把素日風流買俏全收起,裝一個和平忠厚與斯文。自古良女憐君子,從來彩鳳友麒麟。慢慢得入桃源路,那時節(jié)不難打退寇家婚。相公你說好不好,這就是成事全恁有用人?!惫放f著嘻嘻笑,喜壞了好色貪花伏士仁。
狂生大喜,一翻身起來,把勞勤的腦袋一拍,說:“好小子,你真是我的智囊,我方才也是這個主意,不料不謀而合,二計相同,事成必矣。明日我先賞你二錢銀子,事成還有重賞。夜深了,咱們睡罷!可是呢,還有一件要緊的事,你明日黑早起來,到慎終源如此這般,告訴老任,叫他躲避躲避?!眲谇诖饝宦晻缘谩.斚露私庖戮蛯?。
不表狂生生忘想,書中再說左金童。帶酒含嗔歸秀戶,朦朧一夜到天明。慢欠香軀睜杏眼,口內(nèi)長吁了一聲。青梅聽見佳人醒,輕掀錦帳進茶羹。小姐坐起嗽了口,妝臺對鏡整芳容。男妝衣冠全收起,巧梳寶發(fā)綠云峰。簪環(huán)珠翠全不帶,只有根銀綰雕花白玉橫。素扦長簪銀龍鏡,上卦東珠幾粒明。生成粉面何須粉,長就的紅唇不染紅。雙峰展翠眉梢秀,兩汪秋水眼皮重。一團正氣含聰慧,萬種嬌妍畫不成。穿一領(lǐng)白襯襖百花錦,罩一件薄錦兒外敞素元青,系一條冰梅水墨白紋褶,露一雙粉底蓮鉤三寸弓。說甚幺沉魚落雁花含愧,講甚幺傾國傾城林下風。另一種瓊根玉質(zhì)精明在,不與那人世嬌娃紅粉同。這佳人與櫛畢將茶飲,青梅女含笑開言說一聲。說:“奴婢有句衷腸話,望姑娘恕我狂愚才敢明。”小姐說:“有話只管明言講,這般小意主何情?好像我終朝打怕你,說句話兒也擔驚。”青梅聞言復陪笑,悅色和容小姐稱。
說:“姑娘昨夜的酒只怕多了幾杯了?!毙〗阏f:“果然,我也覺著有幾分醉意了,自己說的話都恍恍惚惚的有好幾句不大記憶?!鼻嗝氛f:“奴婢因見小姐酒上著氣,言語有些失于檢點,所以斗膽諫言:咱們主仆初到家中,尚不知夫人與伏公子怎樣居心,自古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伪仫@然種仇?我看那蜂丫頭著實是個作怪的東西,借此因在太太面前一定有些閑言閑語,小姐雖然不怕,到底不如和美為高。望后看那伏公子怎樣一個行為,再作道理。就是任婆那件事,也要藏在心里。言一出口,他無有不知,豈肯如此?豈肯坐以待死?必有一番提防。小姐素日心細如發(fā),喜怒未嘗形于顏色,今忽如此,豈非酒多之過?姑娘看待奴婢情同骨肉,恩重如山,今有小失,奴婢們舌不言,豈復人類?望小姐三思?!毙〗懵牣?,連連點頭,道:“你說的是有見識的話,我定嘉納。只是方才說要審任婆的話,你不知另有一番意思,如此說來,為的是察言觀色。他們心中沒病,必無異說;如果心虛,那任婆子不敢見我。我捉出這個影兒來,好找雙印的下落。心是如此,但被酒之言,說的太緊??梢娺@杯辣水真是亂性之物,從今再也不飲它了?!鼻嗝氛f:“玉液瓊漿乃是天祿,各人的口福,豈可斷絕?不過量而飲就是了。”小姐道:“兩可之詞,最不是話。既覺其非,豈可故犯?今日與你若不遇,萬不得已之大事,我這一生再也不貪杯了?!蹦乔嗝分男郧椋簿筒桓以傺粤?。
只見梁氏走來回話說:“鄭昆叫稟姑娘:祭禮車輛都備下了,小姐多咱起身,好打發(fā)人抬盒先去?!毙〗阏f:“吃了早飯去罷?!绷菏项I(lǐng)命而去。小姐起身來至上房,問了母親的早安。伏準正在房中,見了小姐,忙站起來,恭恭敬敬作揖讓坐,閃在一邊,低頭下視,端顏正色,與昨晚光景大不相同。小姐也不介意。不多時擺上早膳,大家用畢,小姐就將要祭先塋的話向伏夫人說了,伏氏說:“姑娘要去,為娘的也同你走走。”小姐說:“今日天氣有些陰涼,母親家中坐坐到也罷了?!狈鼫收f:“太太不慣勞碌,待孩兒陪妹妹去罷。”小姐說:“少時就回,這也不須勞動兄長,我?guī)n頭夫婦同去可矣?!碑斚萝囖I齊備,小姐上了大轎,青梅、梁氏及兩個仆婦四乘小轎,鄭昆、張和、王平俱是騎馬,押著盒擔,在前引路。
出了麒麟莊一座,三里之遙快似云。不多一時就來到,行舍門前轎落塵。仆婦掀簾請小姐,入坐吃茶用點心。佳人擺手說:“不必。先拜祠堂去上墳?!奔叶》蠲鼔瀮?nèi)去,擺設(shè)香花把祭禮陳。小姐下轎移蓮步,仆婦丫鬟后面跟。這小姐一邊走著抬頭看,秋波四望細留神。但只見閨墻一帶依山勢,明堂石柱配塋門。旗桿高立朱紅染,朝天石獸兩邊分。楊柳數(shù)行高百尺,蔽日遮天滿地陰。進了塋堂門朝里走,千株松柏碧森森。翠柏參天搖鳳尾,蒼松形似老龍身。白石群獸排左右,刻字碑碣緊靠墳。象牙白石桌似玉,設(shè)到香花五鼎新。這小姐先從始祖墳頭拜,挨次兒祭奠磕頭把紙焚。然后祭奠楊誥命,佳人拜倒淚紛紛。叫了聲:“親娘呀,高夢鸞今日回家來上墳。念孩兒父在邊庭娘早去,外家扶養(yǎng)到如今;念孩兒滿懷的委曲誰能曉,我娘的英靈不遠定知聞。夢鸞默祝三件事,望娘親暗中保佑各隨心。第一件,天倫早早歸故里,干戈平凈罷煙塵;第二件,請示雙印生合死,孩兒也好把他尋;第三件事,夢鸞年幼多孤苦,保佑我似玉如冰無禍侵。想娘親一生才志誰能及,千萬的莫叫為兒不如人?!边@小姐,越哭越痛心如碎,身背后哭壞家丁仆婦們。那些家丁仆婦見小姐哭的慘切,又想起先夫人的好處,又因近來受姓伏的不平之氣,三事齊攻,悲怒交集,一個個跪在后面,俱各放聲大哭。直哭了個天昏地暗,哀聲不止。青梅恐小姐哭傷,與梁氏一同向前苦苦把小姐勸至行舍歇息吃茶。
坐了一回,小姐問道:“那看墳的老任為何不來見我?喚了他來,我有話問他?!蓖跏洗饝ァHゲ欢鄷r,轉(zhuǎn)來回說:“王平去喚他,見他那里鎖著門,沒在家中。此處無有鄰居,無處問他的去向。”小姐沉吟一回,復又問道:“他時常咱家走動,其為人光景怎樣?丟公子的那日,他可曾出府?”梁氏與兩個仆婦一齊說道:“丟公子之后,他還與二夫人作了幾天伴兒,聽見他啞叭小叔子病了,才家去的。素日為人殷勤小意,知輕識重,也是個向熱的心地。我們見丟公子的那幾日,二夫人啼哭,不茶不飯,他也跟著我們淚道兒不干的。”列公,大凡世上無論男女,巧言令色,口是心非之輩,最難測度,那任婆子就是這一流人物。心比蛇蝎,口似沙糖,見人說陽話,見鬼說陰話,看風使舵,詭計百出,滿心里要殺你,見了還是一團春風和氣。那黎素娘雖然聰明,性情忠厚,被他那一番假意虛情哄信,拿他當個好人,再也猜疑不到是他弄鬼;何況仆人下愚之材?所以鎮(zhèn)國府中男婦家丁,不但不疑,個個都信服他。今日小姐究問,因此這一番回答。當下小姐聞言,心中暗轉(zhuǎn):“聽他們這話,那老婆子是個好人也未可定。”復又思道:“過耳之言,未足深信。諒他們這些蠢材也不能洞見人的肺腑,除非我自已看看才能辨出賢否?!币蛴謫柕溃骸安恢茬蹠r候在家?”梁氏道:“他是個八只手的人,流水介說媒接喜,那里不去?新近又學會了瞧眼看痘,不是張家就是李家,整日的無個閑空,那里捉他的時候呢?!毙〗阏f:“你說與家丁們,勤來找找,他若回來時,即喚至府中見我哦?!绷菏洗饝宦暎愿莱鋈?。小姐又吃了一杯茶,起身回府。
伏準在大門以外,隨轎至中門下轎,伏準向前打躬陪笑道:“賢妹回來了?今日天氣小寒,不曾涼著幺?”小姐以禮回答,一同來至上房,見過了伏氏夫人,大家歸坐。伏準在一旁安安詳詳坐了一坐,塌著眼皮兒,躬身告退,就往前邊去了。小姐與夫人說了幾句話,也就回轉(zhuǎn)蘭室。
這里夫人向蜂兒說:“只怕是哭來著,看眼皮兒有些腫腫兒的?!狈鋬赫f:“吃飽了不餓,那是一定的禮。難為你老還要跟了去呢!到那里人家仆到先夫人之墳上訴委曲,道煩惱,親娘長親娘短,一陣大哭,我看太太那時還是聽著,還是勸?”伏氏說:“我也想到此處,既到那墳上,無有不哭的。我不過那幺說一聲兒,難道真去?就是我看見親娘的墳也要哭一場?!狈鋬罕犞粋€眼,合著一個眼。搖著腦袋,笑盈盈的說道:“自然哭嗎,親媽要哭,不是親媽可就少哭哩!”這里主仆房中說話,不防青梅與小姐取手帕,走至門外,全然聽見。未知青梅進房說些什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