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多聞紀(jì)河間軼事，旋即知此亦如民間所傳徐文長、鄭唐相類，皆胡適之所謂“箭垛式”人物，可資笑談，而未可盡信。如小橫香室主人所編《清朝野史大觀》卷六《老頭兒》條云：“河間紀(jì)曉嵐先生一日在朝待漏，坐久倦甚，戲語同僚曰：老頭兒胡尚遲遲其來？語未已，履聲橐橐起于座后，則高宗微服至矣，厲聲問老頭兒三字何解？先生從容免冠頓首謝曰：萬壽無疆之謂老，頂天立地之為頭，父天母地之為兄。高宗乃悅?！钡颊验ァ秶[亭雜錄》卷九《何義門》條云：“何義門先生值南書房時，嘗夏日裸體坐，仁皇帝驟至，不及避，因匿爐坑中。久之不聞玉音，乃作吳語問人曰：老頭子去否？上大怒，欲置之法。先生徐曰：先天不老之謂老，首出庶物之謂頭，父天母地之謂子，非有心誹謗也。上大悅，乃舍之。此錢黼堂侍郎樾親告余者，以南書房侍臣相傳為故事云?！笔莿t乃何焯與康熙事，而于紀(jì)昀與乾隆無關(guān)矣。且言為值南書房，似較近理；待漏朝天，焉有天子微服受朝者乎！此真乃齊東野人之語，縱非昭楗得自錢樾親告，亦當(dāng)易置人疑。又見一本《清代名人軼事》，則謂系紀(jì)河間修四庫全書事，而奏對語則曰：“稱陛下為萬歲，豈不老乎？曰元首，豈非頭乎？曰天子，尊于孔子、孟子之為子矣，是老頭子之義也”云云，則出于后來居上之修飾，更不足信矣。又《清朝野史大觀》卷九《紀(jì)文達(dá)諧詩》條云：“紀(jì)文達(dá)才調(diào)宏敏，尤善詼諧。一日為某詞林太夫人壽，紀(jì)往賀。詞林以祝詩請，紀(jì)即席應(yīng)之曰：這個婆娘不是人。一座大駭，紀(jì)乃從容續(xù)曰：九天神女下凡塵。眾始莞然。及其轉(zhuǎn)句，又曰：生下兒子去做賊。眾復(fù)愕然。紀(jì)曰：此子卻好，偷得蟠桃壽母親。一時傳為佳話。”但考清初褚人獲《堅瓠集》十集卷四《無邊風(fēng)月》條有云：“又伯虎對門一富翁之母七十壽誕，求詩于伯虎。伯虎授筆書曰：對門老婦不是人。富翁見書而驚。又書曰：好是南山觀世音。意稍釋。第三句曰：兩個兒子都作賊。見之又不覺失色。續(xù)更書曰：偷得蟠桃獻(xiàn)母親。富翁怏怏，持之而去?！眲t以為系唐寅事，而徐文長故事、鄭唐逸事亦載之，雖未必早出者即較可靠，但其絕非紀(jì)河間所為則可斷言。又如《笑笑錄》、《埋憂集》諸書載紀(jì)以《詩韻》贈平某娶妻事，考之清錢泳《履園叢話》卷二十一《笑柄平上去入》條，乃李松云戲贈平寬夫侍郎納新妾事。其他張冠李戴、杜撰附會者尤不一而足，不須多贅?；虼私云浠嘀怯幸詫?dǎo)之。顧其所著《閱微草堂筆記》，實為舉世寡雙之作。魯迅先生于《中國小說史略》中論之最諦。竊謂先生此著，語語精審者，端在第二十二篇《清之?dāng)M晉唐小說及其支流》，無論其談《聊齋志異》、《子不語（新齊諧）》、《諧鐸》、《夜譚隨錄》等，皆要言不煩，顛撲不破，不徒于河間之書為然也。唯后作《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講演，內(nèi)言紀(jì)昀：“據(jù)我看來，他自己是不信狐鬼的”，則似尚未曾細(xì)讀其書。書中固多寓言，籍資說理，但亦多有存疑或深信之者，豈唯狐鬼，各種怪力亂神，亦皆信之。卷一至卷五有九則，竟與《新齊諧續(xù)集》卷五大體相同甚且字字相同者，亦未能發(fā)現(xiàn)。但此系另一命題，姑可勿論。吾所奇者，乃河間此書卷九即《如是我聞》三以下一段記載：“亡侄汝備字理含。嘗夢人對之誦詩，醒而記其一聯(lián)曰：‘草草鶯花春似夢，沈沈風(fēng)雨夜如年。’以告余，余訝其非佳讖。果以戊辰閏七月夭逝。后其妻武強(qiáng)張氏，撫弟之子為嗣，苦節(jié)終身，凡三十余年，未嘗一夕解衣睡。至今婢媼能言之。乃悟二語為孀閨獨宿之兆也?！卑创嗽娙娪谝髅飞饺怂短m花夢》小說第三回中。詩共三首，此其二也。詩云：“二八閨娃嬌可憐，不知情在阿誰邊？要無煩惱須無我，欲了相思未了緣。草草鶯花春似夢，沈沈風(fēng)雨夜如年。旁人未必傳心事，修到鴛鴦便是仙?！币髅飞饺瞬恢卧S人，各小說史中從未提及。觀書中所敘，似欲與《紅樓夢》、《鏡花緣》爭勝者。其書自較上兩書為晚出，第二十一回行酒令，即明言用賈寶王《女兒悲》令。中有云：“女兒悲，玉堂春在洞房先。”此詩句雖合主人公寶珠身份，實乃袁簡齋《乞假歸娶留別諸同年》四首詩中第一首也。詩云：“還鄉(xiāng)非耀錦衣鮮，為賦《房中樂》一篇。慚愧少年貧襄遇，玉堂春在洞房先?！睍徐挪胖庮H多，燈謎、酒令、聯(lián)語、詩詞等，時有可觀，且多有別出心裁者，而知者殊尠，豈非傳與不傳，顯與不顯，亦有命與數(shù)存乎其間者歟？茲姑錄第五十八回中集曲牌名七言絕句四首于后：“錦衣香處系裙腰，為惜芳春步步嬌。人醉花陰雙勸酒，鳳凰臺上憶吹簫?！薄靶卑鴬y臺罵玉郎，海棠月上意難忘。紅娘子解雙羅帶，沉醉柬風(fēng)錦帳香?！薄耙蝗账季r，念奴嬌亦惜奴癡。鎖金帳里花心動，燭影搖紅夜漏遲。”“十二闌干憶舊游，石榴花放動新愁。自從郎去朝天子，懶畫眉峰上小樓?！鼻岸诪槟兄鹘窃S文卿所集，后二首為女主角松寶珠所集，亦俱合各人身份。至全書主旨，則為歌頌女子之才能，兼悲其為婦女之不幸?？虅澬愿?，極其鮮明。抨擊男權(quán)，痛入骨髓。人物似純屬虛構(gòu)，而情節(jié)頗耐人思。讀后令人悶郁愴神，凄痛欲絕。如此好書，竟遭冷落，亦可慨已。第不知何故，書中所載之詩，竟有一聯(lián)忽入紀(jì)公侄兒之夢，是先有此聯(lián)乎？抑后有其詩？是已有此詩乎？而后再飄入于他人之夢境？抑偶有所合乎？皆不得而知之矣。

余嘗見歷代筆記中所載鬼詩多矣，然鬼氣最重者，莫若《閱微草堂筆記》卷一所記云：“東光李又聃先生，嘗至宛平相國廢園中，見廊下有詩二首。其一曰：‘颯颯西風(fēng)吹破欞，蕭蕭秋草滿空庭。月光穿漏飛檐角，照見莓苔半壁青?！涠唬骸⒐⑹栊菐c明，銀河時有片云行。憑闌坐聽譙樓鼓，數(shù)到連敲第五聲?！蹜K淡，殆不類人書?！卑创硕姡m中有“光”、有“明”、有“鼓”，并無猙獰面目，而陰森氣氛，充塞周遭，鍾譚鬼趣，焉能及之！清末經(jīng)學(xué)大師俞樾（曲園），亦嘗作鬼詩曰：“曲折回廊獨自行，微聞嘆息夜三更。月明長嘯無人見，風(fēng)過血腥何處生？白日簾攏惟鼠跡，黃昏院落有龍聲。漫漫莫道何時旦，聽取晨鐘一杵鳴?！卑吮葹榇ベt立言，此乃為鬼捉刀也。然擬而未能得體，時而暴露人之蹤影。蓋為鬼設(shè)想，最忌天明，豈得有長夜漫漫之嘆？況風(fēng)過血腥、白日鼠跡，皆人之所感也。鬼焉能體驗及之！《韓非子外儲說左上》云“畫鬼魅最易”，宋歐陽公《題薛公期晝》轉(zhuǎn)以畫鬼神亦難工，謂鬼神人雖不見，“然至其陰威慘淡，變化超騰而窮奇極怪，使人見輒驚絕。及徐而定規(guī)，則千狀萬態(tài)，筆簡而意足，是不亦為難哉！”（見《歐陽文忠公全集》卷七十三）唯其畫鬼神亦有難處，故清代揚州八怪之一之羅聘（兩峰），能以畫“鬼趣圖”名世，而用詩以狀鬼，甘苦亦未嘗有異也。

舊傳鄉(xiāng)試時舉子常有見鬼報冤報德事。流傳詩句亦多。最精警、淺顯而多趣者。乃《野叟閑談》中所載十首七絕組詩，不須用序說明，已可得其本末。詩云：“錯認(rèn)冤家是宿因，嗚呼一別已三春。而今場屋仍相會，郎貌依稀認(rèn)不真?！薄皯浘龜y妾入羅幃，妾道親言不可違；君約終身為配偶，隨將六禮聘儂歸?！薄罢l識君心異妾心，妾心原未暫忘君；君歸一載將心負(fù)，視妾猶如陌路人?！薄伴T前鼓樂鬧喧嘩，問是誰家嫁女娃？婢道去年張秀士，而今又娶郭三家?！薄版劥苏Z恨吞聲，自悔當(dāng)年枉失真。只待月明人靜后，青絲一幅了余生?！薄熬雨柺梨雨?，恩愛成仇似海深。只道陰陽成永訣，誰知矮屋又相尋！”“今歲巡神赫更威，妾求方許入秋闔。七千號舍人多少，歷歷尋君遍揭?guī)??！薄皷|邊九號與君逢，為訪君容慘妾容。昔日見儂猶恨晚，如何今日轉(zhuǎn)愁儂？”“已從驀地結(jié)鴛鴦，妾亦何心索命償？只為冥王深惱恨，命奴親取薄情郎！”“君今隨妾入黃泉，漫道君愁妾亦憐。昔日濃情成底事，好姻緣是惡姻緣！”

此組詩不隸事、不用小注，亦不系傳，流暢明白，一一可解。若矮屋、秋闈、場屋，皆鄉(xiāng)試試場之代稱：六禮，于彼時已成常識使用。皆不得以用典計也。唯以近體詩而論，第三首“心”為十二侵韻，“君”為十二文韻，“人”為十一真韻，于律未合。然畢竟只屬小疵，不足為累。此或為某一懷才不遇之士籍以炫才之造作亦未可知。查《野叟閑談》一書，多有采自《耳食錄》、《螢窗異草》、及《翼駟稗編》者。此詩不知鈔自何書，未能考出?！兑佰砰e談》早巳毀于兵燹，端賴背誦而得者。記得該書中尚有劉某某人稱酒鬼者作有《白頭花燭吟》七律三十余首，系敘寫山陽程允元與劉登庸女訂婚失散，劉隱跡尼庵三十余年，最終團(tuán)聚，天津守助奩具促之成婚者。其事各種筆記都有記述，但皆無劉酒鬼之詩，不知其又采自何書，遍檢無著。詩極可觀，不能再得，惜哉奈何！姑志之。倘一息尚存，還當(dāng)繼續(xù)尋訪。雖影事模糊，而尚時縈腦際，總存“奇文共欣賞”之志云。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五《姑妄聽之》前有小序云：“三十以前，講考證之學(xué)，所坐之處，典籍環(huán)繞如獺祭。三十以后，以文章與天下相馳驟，抽黃對白。恒徹夜構(gòu)思。五十以后，領(lǐng)修秘籍，復(fù)折而講考證。今老矣，無復(fù)當(dāng)年之意興，惟時拈紙墨，追錄舊聞，姑以消遣歲月而已?！庇囝H愛紀(jì)河間之《筆記》，亦喜其《四庫全書提要簡明目錄》之文?！拔迨院蟆薄皬?fù)折而講考證”云云，當(dāng)即指修《四庫》、作《提要》之事，而不知其“三十以前”所講考證為若何，“三十以后”之文章又若何也。及讀《紀(jì)文達(dá)公遺集》，內(nèi)收駢散各體，殊無預(yù)期所望之美。李慈銘（莼客）《越縵堂日記》稱“文達(dá)于《經(jīng)》、《史》之學(xué)則實疏，集部尤非當(dāng)家”云云，初以為高傲岑之言，原不足為準(zhǔn)，讀《遺集》后，則亦頗膛取之。惟莼客極推其子部之詳密，卻未敢茍同。夫子部包羅最雜最廣，豈能盡通？余讀《四庫提要》，覺于子部《術(shù)數(shù)類》收書最陋最粗，論斷尤為草率。如劉誠意之《滴天髓》，已著錄于《明史藝文志》，而《四庫》失收；《三命通會》中屢屢引及《洞霄寶監(jiān)》，按《洞霄寶監(jiān)》亦即《窮通寶監(jiān)》之別名，早已流行于民間，明代多種筆記多有引及之者，別有為宮廷秘藏而內(nèi)蘊更詳者名《造化元鑰》，皆未之及。著錄《三命通會》之《提要》，既稱其“采撮群言，得其精要”，又謂“其立論多取正官正印正財，而不知偏官偏印偏財亦能得力；知食神之能吐秀，而不知傷官之亦可出奇”云云，尤為大謬。蓋不知其書后四卷，竟全論傷官、七殺、梟神之得者也。是乃僅將其書略一翻檢，未遑通讀，遂下筆如此輕率故耳。按論《三命通會》者，惟清初陳之遴（素庵）相國所著之《命理約言》最善，其卷四《雜論》有云：“張逸叟（楠），著《命理正宗》，頗能區(qū)分條晰，亦病筆拙詞蕪。惟萬進(jìn)士民英，著《三命通會》，區(qū)分條析，文理朗順，而意在蒐采，義無確一，貴多而不貴精，能博而不能約，然較諸術(shù)家，則勝遠(yuǎn)矣。”素庵相國與吳梅村詩伯，為兒女親家，皆擅“子平”，行家之言，自非門外所能及。實則《三命通會》一書，僅是命學(xué)中之類書，互相抵牾之處，在在皆是。任何一造，皆可推之為大富大貴，亦可斷之為極窮極賤，在其書中，俱可得其根據(jù)，所以素庵相國謂其義無確一也，而提要竟稱其采撮精要，大誤而特誤矣。張楠之書，又名《神峰通考》，與較早之《淵海子平》及《命理約言》等，皆乾隆前命書之典要，而竟無一著錄。又讀《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二《槐西雜志》二，考定日辰即時，謂“余撰《四庫全書總目》，亦謂虛中推命不用時，尚沿舊說。今附著于此，以志余過”云云?？梢姟缎g(shù)數(shù)類提要》確乎大體皆出紀(jì)公手筆，并非他人所為而由其統(tǒng)稿劃一者。但于李虛中所遺存之《命書》三卷，雖由文達(dá)公于《永樂大典》中輯出，尚未遑細(xì)讀及校訂也。《三命通會》中所引之《鬼谷遺文》頗多，實即皆是《命書》中所有者。而其中所謂之四柱，乃指年月日胎而言，與宋后之指年月日時非一，則紀(jì)公此考，亦可存疑。俞正燮（理初）于《癸巳類稿》、《癸巳存稿》中嘗考定三命、四命、五命之分歧與演變，精審不移，與紀(jì)公之一知半解異矣，而不得以后來必然居上為之解嘲也。他如明代早巳流傳、托名為邵堯夫所撰之《梅花易數(shù)》，劉誠意之《奇門遁甲全書》三十卷，皆未收錄。又《太素脈訣》原書有二十卷者，《存目》僅有一卷。此或當(dāng)時私家所藏，未肯上獻(xiàn)，是又不可專責(zé)文達(dá)之疏漏，而莼客稱許其精，乃正露其本人之底蘊所短闕者乎？

后之論紀(jì)文達(dá)者，褒貶皆有失其當(dāng)者。褒之者皆稱其于學(xué)無所不窺，于書無所不讀，甚者竟譽(yù)其有過目不忘之能。皆未免言大而夸。夫當(dāng)其領(lǐng)校秘籍之際，讀書自較方便，然誠如乾隆之告沈德潛（歸愚）曰：“然古書讀不盡，有我知而汝不知者，亦有汝知而我不知者。”以乾隆之予智自雄，乃亦有此平心之論，烏得云文達(dá)能無書不讀乎？若云其過目不忘，則彼于評點各書時，即常有批語曰：須查核，須查對原書云云。則褒語當(dāng)可不攻自破。至云于學(xué)無所不窺，若走馬看花，是亦窺也；罄心凝思，是亦窺也。窺而無得，與不窺等，又何足取哉！

又觀陳康祺《燕下鄉(xiāng)脞錄》卷六《紀(jì)文達(dá)不輕著書之原因》中記其語曰：“吾自校理秘書，縱觀古今著述，知作者固已大備，后之人竭其心思才力，要不出古人之范圍，其自謂過之者，皆不自量之甚也?！贝苏f人多有重之者，即如陳康祺，引其語后即曰：“我輩薄植，偶作一二短書雜說，輒姁姁妹妹，有亟于表爆之心，讀此能不顏厚！”夫戒人莫輕著書是矣，而以后之所有，皆莫出古人范圍，則過于武斷。信如彼語，將謂社會不能進(jìn)展，卮言不可日出乎？鄙意此或紀(jì)公一時之托辭，實有背其平日論學(xué)之宗旨。江藩（子屏）《國朝漢學(xué)師承記》卷六《紀(jì)昀》傳記言“公一生精力粹于《提要》一書，又好為稗官小說，而懶于著書”云；“嬾于著書”一語，或更能得其實。吾人倘轉(zhuǎn)觀趙甌北《論詩》：“滿眼生機(jī)轉(zhuǎn)化鉤，天工人巧日爭新，預(yù)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對照陳康祺所引紀(jì)公之語，是非自定。不審甌北名詩，康棋是否見及，見而又當(dāng)作何感觸也！

貶之者，如舒坤之《批本隨園詩話》于《詩話補(bǔ)遺》卷二敘及紀(jì)曉嵐自烏魯木齊賜環(huán)東歸時之義犬事，后批云：“曉嵐父曾官太守。少年紈绔，無惡不作，嘗考四等，為乃父所逐出。中年狡猾，為和珅文字走狗。所著《閱微草堂》諸種，大抵懺悔平生，懼有報應(yīng)?！敝T語無有旁證，似難于征信，或挾有私人恩怨存乎其間乎？

舒坤之貶，貶其人品也。而近人張采田（孟劬）則貶其學(xué)，尤以詩學(xué)為甚。其所著《玉溪生年譜會箋》、《李義山詩辨正》固自有所得也，而竟乃絕似專欲與紀(jì)文達(dá)公為難而發(fā)者，偏激橫蠻，亦似有深仇大恨者然。如《辨正》于《夜雨寄北》后竟云：“紀(jì)氏于玉溪一《集》，任口雌黃，動加駁擊，惟此等數(shù)篇以選入坊刻《三百首》中，故不敢菲薄，稍協(xié)公論。余嘗謂《紀(jì)》氏于詩學(xué)一道，全未夢見。只讀得《唐詩三百首》一部，便自翔通人，豈臆說哉！后人有讀此《集》者，取余說與紀(jì)氏之評參觀之，當(dāng)知確不可易耳?！庇钟凇豆鹆致分凶鳌泛篑g曉嵐云：“晚唐詩格，雖異于中唐，然終勝宋人以后，未見其必靡靡也。且晚唐家派亦不同，不得一概無別。紀(jì)氏專守定坊刻《三百首》及宋后人集，隨聲附和，抹殺晚唐，豈通論哉？甚矣，詩家賞音之未易遇也?！奔o(jì)河間豈有如孟劬所指責(zé)，竟淺薄無識如此其甚乎？查李詳（審言）《娩生叢錄》卷二，言嘗得見申鐵蟾名兆定者過錄、紀(jì)評朱鶴齡注本之《李義山詩集》，且較他本為多，時為癸未清秋月。癸未為《乾隆》二十八年，曉嵐正四十歲。而蘅塘退上孫洙編選之《唐詩三百首》，成書尚晚于紀(jì)評《義山詩》一年，即乾隆二十九年甲申，則曉嵐何幸而能預(yù)先得讀之！聞孟劬最好章學(xué)誠（實齊），章氏于同時之戴震（東原）、汪中（容甫）、袁枚（簡齊），皆施詆嫫，于簡齋毒詈尤重，非欲殺之而后快，名為街道，實乃忌名。孟劬百世后而效之，何其不能容人之量乃至亦步亦趨耶？實齋于并世之三家，但欲爭名于一時；孟劬與河間，于《李義山詩》之識見不一，間亦恐有同行相妒之情，而欲爭勝于千載耶？欲爭，持平論理可也；一味狂吠，又何補(bǔ)乎？縱使《唐詩三百首》刊行于紀(jì)氏之生前，而欲言彼僅以讀此書而自足，人亦不能信也。譽(yù)過其實，輿貶過其量，皆同等令人失笑不已。知人論世者，可不慎乎也哉！

余以為紀(jì)河間最可取者，筆記小說而外，端在詩之識見，雖亦時有偏頗處，而嚴(yán)苛入微，尤非人所能及。如于詩之生熟兩途，他家所論，皆甚浮泛。如清朱秀水《曝書亭集》卷五十二《書劍南集后》云：“予嘗嫌務(wù)觀太熟，魯直太生?！痹嘄S《續(xù)詩品割忍》但云：“知熟必避，知生必避”；其他各家所論，雖小有發(fā)揮，而大都尚覺粗略。惟紀(jì)氏能將熟細(xì)分為圓熟、甜熟（甜俗）、爛熟等，于《瀛奎律髓刊誤》中對陸游等詩為之點醒，以明其關(guān)捩所在。（茲即專引其語，僅注卷數(shù)，不再重列書名）。

按方回選成此書，宗法江西，自不以熟為尚，但亦不全然非難。如于卷二十選張澤民《梅花》二十首，后批云：“夫詩莫貴于格高；不以格高為貴，而專尚風(fēng)韻，則必以熟為貴。熟也者，非腐爛陳故之熟，取之左右逢其源是也?！奔o(jì)批云：“此論卻是?！蓖碛诌x劉屏山《次韻張守梅詩》云：“梅詩難賦，不必句句新，得如此圓熟亦可也?！奔o(jì)批云：“梅花詩欲取圓熟，非其本心之論也。”可見兩人對圓熟之作，雖皆不以為上乘，若退而能求其次，亦庶幾焉。

除圓熟外，姑置淺滑、滑俗熟、平熟、輕滑等不論，倘有“甜熟”或作“甜俗’之詩，乃世俗所愛而不足為法者，其品位當(dāng)在“圓熟”以下。

考用此語，似始于明董其昌（香光）《畫禪室隨筆》卷二之《畫訣》：“士人作畫，當(dāng)作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不爾，縱儼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復(fù)可救藥矣。若能解脫繩У中，便是透綱鱗也?！倍愎獾靡哉摦嫞灾栽娬?，似始于清張謙宜。其《親齋詩話》卷一云：“詩要脫俗，須于學(xué)問之外，仍留天趣為佳。如美桃熟至八分，微帶青脆甘酸，此為上品。若至十月中旬，肉如爛醬，一味‘甜俗’，不足當(dāng)知味者品題矣。”如是之說，則“甜俗”乃爛熟或熟爛之同義語，與紀(jì)氏之意有異矣。同卷又談及“甜熟”云：“詩要老辣，卻要味道，正如美酒好醋，于本味中嚴(yán)烈而有余力。然苦者自苦，酸者自酸，不相假借處，各有本等。大約老字對嫩字看，凡下字造句堅致穩(wěn)當(dāng)，即老也。辣宇對膻字看，凡字句中不油滑、不猥瑣、不卑靡、不甜熟，即辣也。惟灑落最近辣，逆鼻、傷人、螫口不可近者，正不得援辣以自解。老字頭項甚多，如悲壯有悲壯之老，平淡有平淡之老，艷有艷之老。今匠人以竹木之成就者謂之老，以此思之可也?！苯饫侠鳖H有見地，惟貶甜熟過甚，以之與油滑、猥瑣、卑靡并列，則未為確當(dāng)，故不若紀(jì)氏之說為得。

紀(jì)氏舉為“甜熟”之詩有二：一系卷二十黃山谷《次韻賞梅》：“要知宋玉在鄰墻，笑立春晴照粉光。淡薄自能知我意，幽閑元不為人芳。微風(fēng)拂掠生春思，小雨廉纖洗暗妝。只恐濃葩委泥土，誰今解合返魂香？”方回批：“《外集》有此詩?？稚僮?，然一字不茍?！奔o(jì)批：“氣味甜熟。雖山谷少作，亦不如此?？质歉Z入。以為一字不茍，尤非?！?/p>

今檢此詩由清謝啟昆輯入《山谷詩外集補(bǔ)》卷三，首句“要”作“安”，三句“自”作“似”，未注出處，不審是否根據(jù)翁方綱充《四庫全書》纂修官時手抄校進(jìn)底本所原有者，抑或是謝氏另有所得者？今讀其詩，詩風(fēng)與黃實全然不類，且有二“春”字重出，說為黃作未必可以信從。紀(jì)氏確有眼力。首聯(lián)似太率意，尚不足當(dāng)“甜熟”之稱。

另一首是同卷陸放翁《梅花》：“家是江南友是蘭，水邊月底怯新寒。畫圖省識驚春早，玉笛孤吹怨夜殘。冷淡合教閑處著，清癯難遣俗人看。相逢剩作樽前恨，索笑情懷老漸闌。”紀(jì)批：“此種又恨‘甜熟’?！?/p>

紀(jì)氏以為帶有“甜熟”氣息者亦有兩首：一為卷九陸放翁《七十》：“七十殘年百念枯，桑榆原不補(bǔ)東隅。但存隱具金鴉嘴，那夢朝衣玉鹿盧。身世蠶眠將作繭，形容牛老已垂胡。客來莫問先生處，不釣娥汀即鏡湖?！奔o(jì)批：“語自風(fēng)華，然終帶‘甜熟’之味。”

另一首為卷二十陸放翁《十二月初一日得梅一枝絕奇戲作長句今年于是四賦此花矣》：“高標(biāo)已壓萬花群，尚恐驕春習(xí)氣存。月兔霜供換骨，湘娥鼓瑟為招魂。孤城小驛初飛雪，斷角殘鐘半掩門。盡意端相終有恨，夜寒皴玉倩誰溫？”紀(jì)批：“第一句未能免俗。第二句太獷。三四極用力。后四句太‘甜熟’，便有俗調(diào)。”然五六兩句，頗為傳誦；末二句亦有人好之者。豈非“俗人猶愛未為詩”，正是“甜熟”之故歟？

紀(jì)氏認(rèn)為“不甜熟”之詩，共有三首。一為卷十七陳簡齋《雨》：“云起谷全暗，雨晴山復(fù)明。青春望中色，白澗晚來聲。遠(yuǎn)樹鳥群集，高原人獨耕。老夫逃世日，堅坐聽陰晴。”紀(jì)批：“語不必奇，而清迪無‘甜熟’之味?！逼涠榫矶爬铑l《秦原早望》：“一忝鄉(xiāng)書薦，長安未得回。年光逐渭水，春色上秦臺。燕掠平蕪去，人沖細(xì)雨來。東風(fēng)生故里，又過幾花開。”方回批：“其思優(yōu)游而不深怨，可取。”紀(jì)批：“此評最是。興象天然，不容湊泊。此五律最熟之境，而氣韻又不涉‘甜俗’，故為唐人身份。”其三為卷四十七宋之問《陪閬州薛司空丹徒桂明府游招隱寺》：“共尋招隱寺，初識戴頤家。還依舊泉壑，應(yīng)改昔云霞。綠竹寒天筍，紅蕉臘月花。金繩倘留客，為系日光斜。”紀(jì)批：“妙！不‘甜熟’。此為唐人骨韻?！?/p>

又于卷二十選戴石屏《梅》，可察其辨微之細(xì)。詩曰：“孤標(biāo)粲粲壓群葩，獨占春風(fēng)管歲華。幾樹參差江上路，數(shù)枝妝點野人家。冰池照影何須月，雪岸聞香不見花。絕似人間隱君子，自從幽處作生涯?！狈交嘏骸敖郧叭艘言乐洌墒炀漭p，頗亦自然，亦不可棄也。”紀(jì)批：“此評確。是淺弱，非自然?！庇峙骸叭纳倏?，五六纖。結(jié)露骨，反淺?！?/p>

紀(jì)氏認(rèn)可方回“律熟句輕”之評，轉(zhuǎn)而又言其乃淺熟，尚不到“甜熟”境界。趙南塘以戴氏之詩為“輕俗。，在于“根本淺”，（具見方回評中所引）亦為紀(jì)氏認(rèn)可，以“此為探本之論”，再一出格，即成“野調(diào)”云。（見同卷批戴氏《寄尋梅詩》）

又紀(jì)氏批議蘇軾諸詩，密察苛細(xì)，亦多精妙入神，而最盛推其能不落“甜熟”一路，蘇氏《詩集》卷三十二有《秋興》三首，其一云：“野馬游魚信往還，此身同寄水云間。誰家晚吹殘紅葉，一夜歸心滿舊山。可慰摧頹仍健食，比來通脫屢酡顏。年華豈是催人老，雙鬢無端只自斑?！逼涠疲骸肮世镆廊灰粔羟埃鄶y重上釣魚船。嘗陪大幞全陳跡，謬忝承明愧昔年。報國無成空白首，退耕何處有名田。黃雞白酒云山約，此計當(dāng)時已浩然。”其三云：“浴鳳池頭星斗光，宴余香滿上書囊。樓前夜月低韋曲，云裹車聲出未央。去國何年雙鬢雪，黃花重見一枝霜。傷心無限厭厭夢，長似秋宵一倍長。”紀(jì)批就詩風(fēng)迪異而判之云：“此三首亦不似東坡筆墨，東坡不如此‘甜熟’?！贝擞帧疤鹗臁逼呗芍乩?。至絕句之是否“甜熟”，紀(jì)批蘇詩亦有三詩，其論尤剖析微細(xì)，更易使人悟入，而得評點談藝者之詩心?！对娂肪硭氖哂小逗骋埂吩娫疲骸奥┞曂溉氡檀凹?，人靜秋千影半斜；沉麝不燒金鴨冷，淡云籠月照梨花。”紀(jì)云：“此不似東坡筆墨，有‘甜熟’之氣故也?！庇志矶濉哆^文覺顯公房詩》云：“斕斑碎玉養(yǎng)菖蒲，一勺清泉滿石盂。凈幾明窗書校┈，便同《爾雅》注蟲魚?！奔o(jì)批云：“頗有風(fēng)致，不似前《春日》詩之‘甜熟’?！卑赐碇洞喝铡吩娫疲骸傍Q鳩乳燕寂無聲，日射西窗潑眼明。午醉醒來無一事，只將春睡賞春晴。”紀(jì)批云：“頗有情致，但格不高耳?！毕鄥φ斩^，則知《春日》詩格之未高，正坐“甜熟”故耳；顧仍有取其情致，而皆未嘗以是而唾棄之也。

綜合上引，賞知“甜熟”也者，乃通暢而溫潤，有媚力而欠骨力，亦無疏放高格，然而不落套、不熟爛、又不著力，以是有別于明前后七子中之二李，亦非是“清秀李于鱗”之王漁洋。且又不熟滑、不浮滑，以是又不若唐之白香山之流于俗濫，亦不同于明末公安三袁之陷于浮淺。彼似刻意而又不似刻意者，故又大別于宋之黃山谷與陳后山，自更不致如竟陵體之孤深幽峭。彼又似有妝點而又不似妝點者，自有異于李義山與西昆體。彼既灑脫旖旎而又不風(fēng)華側(cè)艷，則自與齊梁體及香奩體涇渭分明。然而彼卻是人巧多于天工；惟其總欲使人巧以奪天工，遂至失其天真與天趣，少見渾樸與渾成，于是氣格與氣韻，遂兩皆失之，“甜熟”之所以不能臻于上乘者，端在此耳。顧欲成“甜熟”之詩，亦殊不易。千古以還，能得手而足以為代表者惟陸放翁耳。但此類之詩，自不為宗尚江西之方回所選，紀(jì)氏僅就方氏所選為批，亦不致旁及于他也。《劍南詩稿》卷三十一《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云：“美睡宜人勝按摩，江南十月氣猶和。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風(fēng)高時送雁聲過。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扣角歌?！卑床苎┣邸都t樓夢》第四十八回寫香菱學(xué)詩云：香菱道：“我只愛陸放翁‘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xué)不出來的?！?/p>

黛玉高自位置，實亦代表曹雪芹之詩學(xué)觀。此一聯(lián)之不足，豈惟淺近，正乃“甜熟”之至耳。然而林妹妹亦坐眼高手低之病，似此境界，亦終身未能到也。香菱所賞一聯(lián)，多用作書房楹對，試帖館課試題，刻劃佳作甚多，影響之大，于此可見。惟就全詩而論，后四句不甚相稱，結(jié)尤欠圓潤。是“甜熟”僅此一聯(lián)耳。求其整篇通體皆然者，惟《詩稿》卷三十五《閑居自述》而已。詩曰：“自許山翁懶是真，紛紛外物豈關(guān)身？花如解笑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凈掃明窗憑素幾，閑穿密竹岸烏巾。殘年自有青天管，便是無錐也未貧！”首句寫閑程度，點出“懶”字，且是“真懶”。次句承“真懶”而“懶”到所有外物皆與己無關(guān)也。三四句是寫“不關(guān)身”時對外物的觀感。暗中用典，即不知典出何處亦無關(guān)緊要。解笑，是有所示意，以真懶之人見之，自是何必多此一舉；若能大家相對相忘，彼此心領(lǐng)神會最好，故以默默無言之石是最可人也。第五句是指居家之閑：凈掃明窗，是閑事；憑素幾，是閑懶。第六句：是指外出之閑：外出非是為熙熙攘攘之奔走，而是隨意任情任意之間游。末聯(lián)作結(jié)，以殘年與山翁相應(yīng)，以表明身份。“青天管”，乃無人管、亦不管人也。從而道出隱居之樂：再貧也未貧也，其與相傳為劉禹錫所作之《陋室銘》之結(jié)語：“孔子曰：何陋之有？”意極相近，可以相參。此詩三四兩句，一直傳誦不衰，幾乎人見人愛，尤好在全篇相稱，絕非有句而無篇。放翁放言高論，大言“詩到無人愛處工”，是其受江西詩派影響之所致，不意其所創(chuàng)作，正與其主張反其道而行之也！

《說郛》收有景渙《牧豎閑談》，記元稹（微之）知有薛濤，未嘗識面，初授監(jiān)察御史，出使西蜀，得與相見。后赴京。薛濤歸，浣花之人多造十色彩賤，濤別模新樣，小幅松花紙；多用題詩，因寄獻(xiàn)元公百余幅。元于松花紙上奇贈一篇曰：“錦江滑膩岷峨（《集續(xù)補(bǔ)》作‘蛾眉’）秀，化（集作‘幻’）作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辭客皆（《集》作‘多’）停筆，個個思君（《集》作‘公卿’）欲夢刀。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币詽梅N菖蒲，故有是句云云。其詩可謂句句貼切。頷聯(lián)用“偷”與“分”，亦俱巧思。用此二字作對而傳為佳話者，為明王犀登（百谷）。錢謙益（牧齋）《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王校書犀登》，謂其于嘉靖甲子，北游太學(xué)，汝南公方執(zhí)政，閣試《瓶中牡丹》詩，百谷有“色借相公袍上紫，香分太極殿中煙”之句，汝南賞嘆擊節(jié)，引入為記室，校書秘合，將令以布衣領(lǐng)史事，不果而罷。汝南卒無子，百殼渡江往哭其墓云云。是百殼以此一聯(lián)受知，而使其終身有知遇之恩之感也。初以為此聯(lián)但本于元微之句，且甚牽強(qiáng)別扭，頗不以為然。嗣又見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山人王百谷詩》，謂系初入京試《內(nèi)閣紫牡丹》詩，因此一聯(lián)極為袁元峰（煒）相公所賞，因成知己云。但聯(lián)中“太極”作“天子”，亦無甚差別。然亦感終不如微之之順手拈來為得也。德符又言“同邑周幼海長王十年，素憎王，改‘袍’為‘脬’、‘殿’為‘屁’以譫之，兩人遂成深仇”云。后朱秀水《靜志居詩話》卷十四《王犀登》，稱其“詩亦華整，第嫌肉勝于骨。至袁文榮所賞‘色借相公袍上紫’、‘書生命薄原同妾’等句，媚灶之詞，近于卑田乞兒語矣”云云，則系明斥，與戲譫實殊途同歸，無有大異。顧此乃系另一回事，原不關(guān)乎詩藝。及讀江盈科《雪濤詩評巧詠》，始知百谷所詠牡丹，其名為“相公紫袍”，乃悟其相題行事之妙，誠如“天女量衣”之“不差尺寸”。毋怪其詩一出，“于時都下遍傳，爭識王先生面?！笨v有微之詩在其先，即套用亦無害其獨得也。倘要非江氏點明，其妙安得知之！賞析之難，于斯可見。不知究竟，即妄言武斷，焉能抓著癢處哉！惟后人作詩，于借、分等字，皆須慎用，不然，即有忸怩作態(tài)或故賣關(guān)子之嫌。如《紅樓夢》三十七回中林黛玉之《詠白海棠》：“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fēng)夜已昏。”書中寫及頷聯(lián)時云：“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此詩雖被李紈、探春評為第二，而“眾人看了，都道：‘是這首為上?！鳖櫰湔Z不唯用“借”，尚進(jìn)而至“偷”，欲著力刻入一層，反而轉(zhuǎn)成生硬。而用“偷”字，似比“借”“分”為尤難。林和靖《梅》詩，眾所周知，乃有“霜禽欲下先偷眼”語，以主體設(shè)想霜禽心理，實已背梅圣俞內(nèi)外意相合之旨，后人多已有煩言。明才女葉小鸞有贈其所喜侍女隨春《浣溪沙》詞：“欲比飛花態(tài)更輕，低回紅頰背銀屏，半嬌斜倚似含情。嗔帶淡霞籠白雪，語偷新燕怯黃鶯；不勝力弱懶調(diào)箏。”詞甚佳，而此“偷”字，尚勉強(qiáng)可解。林妹妹一聯(lián)，“偷”字或即由此得出，然而不可以理喻矣。緣小鸞之“偷”，乃言人暗學(xué)燕語鶯聲?；蚋杏X其聲之悅耳，仿佛從燕鶯中偷來者；而林妹妹之“偷”，為未嘗擬人化而言白海棠之為“偷”也。如此去“偷”與“借”，又何苦來！又按太平閑人評此詩云：“亦全詩自狀。起以兩半字便是兼美?！妗瘜賹氣O，‘偷’指上回，‘蕊’則心也。見黛只有其心?！挂鸦琛俗躁幹?；釵之‘日又昏’，則自陽之陰?！贝╄徱噘M其心矣。實則但以梨、梅相為烘托，一美其色，一頌其神爾。然著力過猛，鑿痕太深，尚未達(dá)“甜熟”境界，與放翁較，不及遠(yuǎn)矣。

詠物之詩詞，都好用近似之他物相為比較，在烘托映襯中以見物態(tài)神情，其得失亦當(dāng)辨之于微。陳蘇子卿《梅花落》云：“中庭一樹梅，寒多葉未開。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來。上郡春恒晚，高樓年易催。織書偏有意，教逐錦文回。”宋王安石《梅花》云：“墻角一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焙小盾嫦獫O隱叢話后集》卷二十一《西湖處士》條認(rèn)為雖襲之，“然思益精，而語益工”；楊萬里《誠齋詩話》則認(rèn)為“述者不及作者”；袁簡齋《隨園詩話》卷六對王介甫之改曰：“活者死矣，靈者笨矣?！痹娮R、詩趣不同，兩存其說可也。石延年（曼卿）《紅梅》詩：“梅好唯傷白，今紅是絕奇。認(rèn)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烘笑從人贈，酡顏任笛吹。未應(yīng)嬌意急，發(fā)赤怒春遲?！彼胃鹆⒎健俄嵳Z陽秋》卷三恨其頷聯(lián)為“黏皮骨”；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二《石曼卿》條引東坡語，亦以此一聯(lián)為“至陋語，蓋村學(xué)中體也。”此比較而失之也。宋鄭域《昭君怨梅》云：“道是花來春未，道是雪來香異；水外一枝斜，野人家。冷落竹籬茅舍，富貴玉堂瓊榭；兩地不同栽，一般開?！鄙掀锥洌髦蕟?，幸是詞而未是詩，不妨如此曲傳，若為詩則傷骨失氣矣。完顏亮《昭君怨詠雪》云：“昨日樵村漁浦，今日瓊川小渚，山色卷簾看，老峰巒。錦帳美人貪睡，不覺天花剪水；驚問是楊花，是蘆花？”下片好在是睡眼朦朧時語，故無妨其為佯作不知而問也。嚴(yán)蕊于唐與正守臺日，酒邊嘗命賦《紅白桃花》，即成《如夢令》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fēng)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迸c正賞之雙縑。詳見載于宋周密《齊東野語》卷二十《臺妓嚴(yán)蕊》。首二句頗有故弄姿作態(tài)之嫌，然急就而成，亦難能矣。紀(jì)河間《筆記》卷七《如是我聞》一載李露園戲書歌童畫雞冠于扇而題曰：“紫紫紅紅勝晚霞，臨風(fēng)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飛千遍，此種原來不是花?！苯試@其運意雙關(guān)之巧，而后乃為扶乩者竊去為題。然余終以為一二兩句不甚切貼。全篇句句皆妙者，唯裘萬頃之用禁體作《白團(tuán)扇》諸詩耳。褚人獲《堅瓠集五集》卷一《裘萬頃賣詩》條云。“宋隆興，裘萬頃未達(dá)時，挈牌賣詩，每首三十文，停筆磨墨，罰錢十五，至一富家，方治棺，即以為題。書云：梓人斫削象紋杉，作就神仙換骨函。儲向明窗三百日，這回抽出也心甘。又婦人持團(tuán)白扇為題，裘方舉筆，婦曰：以紅字為韻。遂書云：常在佳人掌握中，靜時明月動時風(fēng)；有時半掩佯羞面，微露胭脂一點紅。一婦人以蘆雁箋紙求詩，即以紙為題，書云：六七頁蘆秋水裹，兩三個雁夕陽邊，青天萬里渾無礙，沖破寒潭一抹煙。一婦方刺繡，以針為題，以羹字為韻，遂書曰：一寸鋼針鐵作成，綺羅叢裹度平生。若教稚子敲成釣，釣得鮮魚便作羹?！瘪沂喜恢n自何書？原標(biāo)目“裘”作“仇”，敘寫時始于“仇”下注明“一作裘”，可見其于作者并不甚了了。今考定其姓是“裘”，不作“仇”，二姓古雖相通，而例當(dāng)姓名從主，故改。裘為江西新建人，字元量，淳熙進(jìn)土，累官江西撫干，有孝行，節(jié)操學(xué)問，一出于正。著有《竹齋詩集》，余未能見，不知褚氏所鈔記，是否可靠。就詩風(fēng)而論，巳近晚明，不類宋人格局。就詩之詠物而言，俱見巧慧，而尤以詠《白團(tuán)扇》最為出色。又考《說郛》卷三十四引宋王陶《談淵李后主善詩》語云：“太祖一日小宴，顱江南國主李煜曰：聞卿善詩，可舉一聯(lián)。煜思久之，乃舉《詠扇》詩云：‘揖讓月在手，動搖風(fēng)滿懷?！娲鹪唬簼M懷之風(fēng)何足尚！從官莫不嘆服?！贝唆檬显仭栋讏F(tuán)扇》首二句所本也。然擬而化之。仍無害其工。所引末首詠《針》，用杜陵“稚子敲針作釣鉤”句，亦甚自然。

紀(jì)河間詩，以《烏魯木齊雜詩》最有風(fēng)味；而論試帖及所自作試帖，影響尤為鉅大。試帖雖始于唐，宋后乃少有講述，以是無有進(jìn)展，至清始有大成。初則毛奇齡（西河）有《唐人試帖》之選，開立說之先河；既則紀(jì)河間之《唐人試律》、《庚辰集》之評述，批卻導(dǎo)竅，規(guī)模更備，而自作之《館課存稿我法集》等，一變板重之習(xí)，好用虛字以貫通血脈，而成其“紀(jì)家詩”之獨立風(fēng)神，理論與創(chuàng)作相輔相成，亦古之所未有；雖重嚴(yán)整填實者不以為然，然兩種詩格，原各有利弊；至其所闡明律理，誠不刊之論。后能光大發(fā)揚、精細(xì)入微者，則惟有路德（閏生）為不可超越耳。至在創(chuàng)作上，則各人各題、各時各調(diào)，精心結(jié)撰者，名作如林，欲細(xì)加品味，恐十載寒窗，亦難細(xì)咀其精華殆盡也。與紀(jì)氏同時而以駢文與試帖鳴者為吳錫麒（圣征），紀(jì)氏于其詩篇布局，屢有微詞，亦頗中聽，然其詩佳妙，匠心獨具，變化多端，直可驚天地，動鬼神也。余最愛其《花缺露春山》一首。詩見《有正味齋試律》卷一。姑錄而釋解之，以供諸同好。

詩題出自岑參《丘中春臥寄王子》中句，岑詩曰：“田中開白室，林下閉玄關(guān)。卷跡人方處，無心云自閑。竹深暄暮鳥，花缺露春山。勝事那能說，王孫去未還?！比娚w言隱居學(xué)道之樂。卷跡者，謂掩卷其跡，不使人知。全句乃謂己方處于絕跡人群之地也。圣征詩為“得山字”，即以“山”字為官韻也。詩曰：花花渾不缺，

（董嬌饒詩：“花花自相對，葉葉自相當(dāng)。”題為花有缺，偏說無缺，故反跌以言之，以振起下句。此句已點題中“花”“缺”二字。缺即補(bǔ)遙山。）

（接語反振之以見其力，自然而新警。此明破題，亦順破也。句中又出題中“補(bǔ)”“山”兩字；且已下官韻“山”字?！奥丁弊忠嘁寻抵衅瞥?。厚句之露，自然之表現(xiàn)也；今之言“補(bǔ)”，是有意之補(bǔ)，為物之自補(bǔ)也。）

紅到空虛處，

（以紅承花，空虛承缺。破題未盡之意，于此補(bǔ)出。從花到山，是為順串。）

青來窈窕間。

（以青承山，窈窕承遙補(bǔ)。按窈窕，深邃也。郭璞《江賦》：“幽岫窈窕。”曹攄詩：“窈窕山道深?！比艚?，則不切矣。又空虛、窈窕，為雙聲疊韻對。合上一聯(lián)言為分舉。）

讓開香一面，畫出翠雙鬟。

（按天臺有雙女峰。? 山峰如綰鬟；此承第四句。香承第三句。此為用流水對順串，又為顯比。意變換而句不重。又為合擒。以上兩聯(lián)，皆是靜景動寫。）

側(cè)側(cè)分簪朵，孱孱破笑顏。

（古樂府：“側(cè)側(cè)力力，念君無極?！表n雇《寒食》：“側(cè)側(cè)輕寒剪剪風(fēng)。”側(cè)側(cè)，猶言輕輕也。薛能詩：“暖梳簪朵事登樓。”孱孱、怯懦也?！杜f唐書杜讓能傳》：“朕不能孱孱度日，坐觀凌弱。”郭熙《山水訓(xùn)》：“春山淡怡而如笑。”按側(cè)側(cè)當(dāng)作輕輕解，孱孱當(dāng)作柔婉解。上句言花缺之故在分，分而愈明愈美；下句言花缺之后，幾如笑顏之山更為怡悅。上句寫到細(xì)處，下句寫到深處。上句是細(xì)察式，下句是鳥瞰式。上句在小處落墨，下句在大處著眼。然主要皆由上一聯(lián)之上聯(lián)“讓”字分疏，即當(dāng)如何讓；又從雙鬟字引出當(dāng)如何打扮。此陪襯法也。）

胭脂憑染惹，水墨自蕭閑。

（梅堯臣詩：“春風(fēng)騁巧如剪刀，先裁楊柳后杏桃。圓尖作辦得疏密，顏色又染胭脂牢。”劉迎詩：“海色樓臺雨，山容水墨圖?！卑创擞肿鬟M(jìn)一層渲染。前數(shù)聯(lián)皆從感覺上、心理上、印象上作部分認(rèn)識以抒寫，此則將畫面擴(kuò)大，幾以大自然為背景而著色。農(nóng)不傷雅，艷不掩幽：有如名士與美人相對，濃淡映照，相得益彰。此全從上面一聯(lián)之下聯(lián)晝字分疏而出，即該如何去畫也。此為映帶法。胭脂映花，水墨映山，下三字俱從此生出。）

恰受中峰正，全排萬萼環(huán)。

（沈期《西岳》詩：“諸峰皆竣秀，中峰特美好?！卑瓷暇溲月叮呷敝a(bǔ)＿得其體兼得其道。下句言花之多，缺唯有一間，他皆無有缺；而缺之以有山補(bǔ)，故更美也。此一聯(lián)是從下四周往上看。此為逆串法，以山先寫而花后寫，與前數(shù)聯(lián)之先花后山順串適相逆也。）

夕陽和閃閃，苔點認(rèn)斑斑。

（夕陽烘花，苔點烘山。概括寫出，遠(yuǎn)望可得。又按前數(shù)聯(lián)皆是靜態(tài)動寫，此一聯(lián)則全狀動態(tài)矣。上聯(lián)大處著眼，下聯(lián)細(xì)處落墨。全系從速處正面渾看而點染者，是所謂烘染法也。）

更想嵐光裹，看春策杖還。

（最后出人物，所謂“著我畫圖中”是也。若有景無人，則虛有其景，意味全無。有此點睛之筆，則既“超以象外”，而又“得其環(huán)中”矣。嵐光束結(jié)夕陽、中峰與山，看春束結(jié)花、香、萬萼，可謂面面俱到，映帶周全，焉得不令人拍案叫絕，嘆為觀止平！）

紀(jì)河間《館課存稿》中，亦有《賦得花缺露春山得山字》同題之作，亦復(fù)稍點其略，鈔之于下：花外隱春山，山青花復(fù)殷（自注）：岑參詩：（柳拜鶯嬌花復(fù)殷。）

（首句速山，次句遠(yuǎn)觀。已出花、春、山三題字，官韻山字亦已下韻。）

有時紅斷續(xù)，忽露碧孱顏。

（上句寫花缺，下言山露。又出題中“露”字。題字不必全點，但須在首兩聯(lián)中點出。以下不得再見。詩題五字，今已點其四，已超過一半以上。實則超過半數(shù)即可，倘只點一二字，則犯規(guī)矣。）

遙隔玲瓏影，斜窺{髟委}露鬟。

（髻露，亦可寫作倭墮。蘇軾《遷居詩》：“青山滿墻頭，{髟委}鬃幾云髻?！蹦ヒ嗫蓪懽鼢?。? 皆發(fā)貌、髻貌。試帖極忌用僻字僻典。此以前人詩句有過，庶可通融。）

參差疏密處，掩映有無間。

（皆從速處渾寫，以補(bǔ)上一聯(lián)意境。）

似欲留余地，憑教見一斑。

（上句寫缺，下旬寫山，是虛寫。）

試從空隙望，應(yīng)愛遠(yuǎn)峰閑。

（上句承缺，下句承山，是從虛到實，在半虛半實間。）

孤嶂看逾好，芳林坐未還。

（上句山，下句花，山仍遠(yuǎn)而花則近?！胺剂帧边b應(yīng)首聯(lián)“花復(fù)殷”。）

年光與景物，樂意正相關(guān)。

（將春色與春景、春意與春情，束結(jié)為一，是物我同春之旨也。雖未直接寫人，而人即在其間矣。）

顧如詩中“有時”、“似欲”、“憑教”、“試從”、“應(yīng)愛”諸虛詞，用之使其機(jī)調(diào)流轉(zhuǎn)，然此為愛填實者所不取，圣征詩中，亦無有也。蓋以為有則必傷高格。竊以為全部屏絕不用，懸為禁忌，必將使詩滯重難行；過多用之則確能損其氣格與意境。倘在在有之，亦見其著力而不討好。中庸豈不可能乎？

紀(jì)河間、袁簡齋自言皆不善書。《紀(jì)文達(dá)公遺集詩集》卷十二《三十六亭詩詩四題硯篋》二首云：“筆札忽忽總似忙，晦翁原自愛荊王。老夫今已頭如雪，恕我涂鴉亦未妨。”“雖云老眼尚無花，其奈疏慵日有加。傳語清河張彥遠(yuǎn)，此翁原不入書家?！痹嘄S《詩集》卷三十三《遺興》二十四首之八云：“平生作字類涂鴉，況復(fù)衰年腕力差；爭奈家家索親筆，不容老樹不開花！”又卷三十四《余幼不習(xí)書每有著作倩人作代海內(nèi)所知也不料年登八十眼昏手顫而來索親筆者如云我知其意戲吟一絕》：“詩人八十本來稀，揮翰朝朝墨染衣。越是涂鴉人越要，怕他來歲此鴉飛?！奔o(jì)詩甚工整，袁詩前一首尚有風(fēng)趣，后一首末句墮入惡道，刪之可也。兩家墨跡，余在越園師處俱見過。紀(jì)書極拙劣，袁書鈍樸，皆與兩人之聰慧不類，俱非余之所喜。而包世臣（慎伯）《藝舟雙楫》卷下偏舍袁詩文不論而甚推重其書，列之于“逸品”。張船山亦以其“書法妍媚，務(wù)求的筆數(shù)行以作玩本”，使簡齋大為讠它異。（見《小倉山房尺牘》卷七《答張船山太史書》）后袁廷《紅惠山房吟稿》云：“己未仲冬于亂書中檢得隨園先生手札一紙。書極工整娟秀，可寶愛也。先生不以能書名，然頗有六朝人風(fēng)度。士大夫爭欲得其名跡。故先生晚年刻一小印曰‘子才的筆’，凡手書簡翰并用之。余所藏先生《尺牘》，盡是的筆，裝成巨冊。今將此札增入，并系以詩：‘波折天然雅俗分，論書何事太紛紜。撐腸若有五千卷，筆下能生五朵云?！漠嬕踩缑娌煌?，風(fēng)流文采寓其中。翩翩價筆無人擬，開卷倉山一老翁！’”三家所見，大略相同，何與余之直覺，相去何遠(yuǎn)也？

孫子瀟、舒鐵云、王仲瞿三君而后，最杰出風(fēng)靡一世之詩家，非龔自珍（定庵）莫若。定庵頗好鐵云與彭兆蓀（甘亭）之詩，《己亥雜詩》記之云：“詩人瓶水與謨觴，郁怒清深兩擅場。如此高材勝高第，頭銜追贈薄三唐。”（郁怒橫逸，舒鐵云《瓶水齊》之詩也；清深淵雅，彭甘亭《小謨觴館》之詩也。兩君死皆一紀(jì)矣）。定庵十八歲時，王仲瞿來其寓訂忘年交。越八年，又走訪定庵東海上，留一月。詳見定公《王仲瞿墓表銘》。仲瞿有《與陳云伯書》，稱許定公詩文“絕空一世，前宿難得”。唯平生亦不善書，以此五次會試皆下第，至道光九年己丑，年三十八，試中式第九十五名。殿試三甲第十九名，賜同進(jìn)士出身，自不得入翰林。以是大忿，相傳凡其女媳妾婢，悉令學(xué)館合書?？陀醒约澳澈擦终撸劐跞蛔魃唬骸敖袢罩擦?，猶足道耶！我家婦女，無一不可入翰林者。”以其皆工書法也。余見定公遺墨亦多，書雖不佳，尚不致如紀(jì)公之不堪入目。倘紀(jì)公遲生數(shù)十年，亦未必能領(lǐng)修秘籍；定公若早生數(shù)十年，當(dāng)又是另一番遭際?！叭碎g但有遇不遇，世上原無材不材”，豈不信夫。

定公之詩，瑰麗奇肆，獨樹一格，為后人ㄎ搐沾潤頗多。或亦以其絕無依傍矣，實則取資于前修者亦屬不少。今姑就偶所涉及者，拈出數(shù)首，以明其遞變蛻化之跡如次：

《雜詩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師作得十有四首》之十三云：“東抹西涂迫半生，中年何故避聲名？才流百輩無餐飯，忽動慈悲不與爭?！笨键S庭堅《山谷外集》卷九《次韻答揚子聞見贈》云：“文章不值一杯水，老矣忍與時人爭?！庇皱X謙益《列朝詩集》丙集第七《桑悅傳》言?！邦I(lǐng)成化乙酉鄉(xiāng)薦”，“調(diào)柳州，意不欲行，曰：宗元久擅此州名，不忍遽往奪之耳”。又趙翼《甌北集》卷四十九《論詩》云：“結(jié)習(xí)耽吟老末忘，尚隨年少角詞場。只愁后世無新意，不敢多搜錦繡腸。”山谷乃感慨，桑悅則狂傲，甌北系睥睨后世。定公雖亦自負(fù)，而憤激怨世之意深矣。顧其語實或受黃、桑、趙之啟迪，能窺入其意而轉(zhuǎn)進(jìn)一層，遂能出藍(lán)而更趨醒豁。他如山谷詩：“大字無過《瘞鶴銘》，小字無過《遺教經(jīng)》，”定公則云：“南書無過《痙鶴銘》。北書無過《文殊經(jīng)》”，則步趨過甚。黃詩又云：“扁舟不為鱸魚去，收取聲名四十年?！倍ü珓t云：“一簫一劍平生意，負(fù)荊名十五年。”又反用其意云：“自知語乏煙霞?xì)?，枉?fù)才名三十年?！笨梢娖溆诮髟娕?，亦有所仿效也。

《美人》詩云：“美人清妙遺九州，獨居云外之高樓。春來不學(xué)空房怨，但折梨花照暮愁。”又《春晚送客》有云：“行人臨發(fā)長亭晚，更折梨花照暮愁?！彼朴诖苏Z情有獨鍾，故一再言之歟？考唐孟浩然《春怨》云：“佳人能畫眉，妝罷出簾帷。照水空自愛，折花將遺誰？春情多艷逸，春意倍相思。愁心極楊柳，一種亂如絲。”又杜甫《佳人》詩結(jié)句云：“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北舜擞靡庀嘟?，皆是自我慰安、自傷滿足之情。倘以舊有詩情相較，則定公自視尤高也。

其流傳最廣之《己亥雜詩》，與前人詩中，有較明顯蛛絲馬跡可尋者，得有五首：（一）第七首云：“廉鍔非關(guān)上帝才，百年淬厲電光開。先生宦后雄談減，悄向龍泉祝一回?！笔锥涞涑觥俄n詩外傳》卷三第十五章：“劍雖利，不厲不斷；材雖美，不學(xué)不高。雖有旨灑嘉觳，不嘗不知其旨；雖有善道，不學(xué)不達(dá)其功?！保ò础抖Y記學(xué)記》亦有后二語，《孔子集語》同，旨下，功下各有也字）。唐褚載用此意贈《賀趙觀文重試及第》云：“一枝仙桂兩回春，始覺文章可致身。已把色絲要上第，又將彩筆冠群倫。龍泉再淬方知利，火浣重?zé)D(zhuǎn)更新。今日街頭看御榜，大能榮耀苦心人?！卑从^文在干寧二年崔凝下第八人登第，后命陸廢重試，躍居榜首。詩將初試已得高等、重試更獲大魁之事用此典故表出，可謂絲絲入扣，面面俱到。惜頸聯(lián)稍病合掌。但在晚唐，詩律尚未十分苛嚴(yán)，情猶可諒，惟結(jié)束兩語，太不經(jīng)意，淺俗不堪，后勁不足，足累全篇。而定公此詩，則融洽貼妥，概括集中，而詞鋒逼人，卻義余情不盡。末二句，從字面觀，雄談雖“減”祝禱雖“悄”，而內(nèi)涵卻如《莊子在宥》所言，已“尸居而龍見，淵默而雷聲”矣。詩人之性格與詩風(fēng)，亦從而得以窺見。

（二）第一八二首云：“秋風(fēng)張翰計蹉跎，紅豆年年擲逝波。誤我歸期知幾許，蟾圓十一度無多?！鄙w為追悼其表妹而作者?？缄懛盼獭秳δ显姼濉肪硎堵淦恰吩娫疲骸奥淦菛|吳莫笑儂，今年要不負(fù)春風(fēng)。閑愁擲向干坤外，永日移來歌吹中。酒浪欲爭潮水綠，花光卻妒舞衫紅。公卿憂責(zé)如山重，肯信人間有放翁？”兩“擲”字用法皆別致，定公是否有得啟迪于斯者乎！

（三）第二三四首云：“連宵燈火宴秋堂，絕色秋花各斷腸。又被北山猿鶴笑，五更濃掛一帆霜?！卑蹿w翼《甌北詩集》卷三十《自嘲》云：“久謝時榮養(yǎng)病身，卻因知己上淮濱。黠奴竊笑幽棲客，又出山來謁貴人”自注：“時因云巖相公至清口，寄聲招晤，故往謁?！彪m同用《北山移文》故實，機(jī)杼實亦相類。

（四）第二五二首云：“風(fēng)云才略已消磨，甘隸妝臺伺眼波。為恐劉郎英氣盡，卷簾梳洗望黃河?！贝耸最H為多人所援引且心傾，第二句尤感非高才如定公者不能有此奇語，且以其為形成“定庵體”中不可或缺之名篇名句。定公似亦極望了此心愿，故于《春日有懷山中桃花因有奇》詩中亦云：“安能坐此愁陽春，不如歸侍妝臺側(cè)?！钡蝗羟霸娭r明突出?？继祈n雇《席上有贈》云：“矜嚴(yán)栗格絕嫌猜，嗔怒難逢笑靨開。小雁斜侵眉柳去，媚霞橫接眼波來。鬢垂香頸云遮藕，粉著蘭胸雪壓梅。莫道風(fēng)流無宋玉，好將心力事妝臺?！贝嗽娔┚浼炊üZ之所本。但韓詩純乎“香奩”而已，無有骨格也，故紀(jì)河間以其“結(jié)尤佻而褻”，顧定公一為之?dāng)M議變化而入神，則玲瓏透剔，耀眼生光矣。

（五）第二五六首云：“一自天鍾第一流，年來花草冷蘇州。兒家心緒無人見，他日埋香要虎丘?！卑瘩胰双@《堅瓠集補(bǔ)集》卷三《贈妓》條云：“金陵妓諸大云：‘生不得身到西湖，死便當(dāng)埋香湖上?！崃w長快其言，嘗贈秦中女郎，遂偷其意云：‘蕩舟不逐江南去，死愿青溪作女郎?！痹O(shè)想相類，豈女郎皆異代同心，抑詩人觸機(jī)有得，遂發(fā)此共振之聲？或兩者皆兼而有之歟？又按明袁宏《道解脫集》之二有《湖上別與方子公賦》七首之一首數(shù)句云：“寧作西湖

奴，不作吳宮主。死亦當(dāng)埋茲，粉香漬丘土?！睖\率之中郎，定公或未屑一顱，而不意竟先有此心之得也！

定公與袁簡齋嗣子袁通為友，嘗為其《長短集》作序。詩中提及簡齋者，只有“倉山樓閣明如畫”一句，知所仰者，惟艷其在升平盛世安享山林之福四十年之久，于其詩文，則只字未曾道及，故知其賞心絕不在此也。顧亦仍無礙其心靈氣息之相通與共識。袁錢唐人，龔仁和人，清時同屬杭州管轄。袁《詩集》卷六《歸家即事》有句云：“后日走西湖，帶雨觀湯湯。我行周四岳，畢竟此無雙。”龔《己亥雜詩》第一五二頁亦云：“浙東雖秀太清孱，北地雄奇或獷頑。踏遍中華窺兩戒，無雙畢竟是家山。”此于家鄉(xiāng)之山景有同好也。袁《詩集》卷一《謝太傅祠》詩首聯(lián)云：“一笑翩然載酒行，東山女妓亦蒼生?！薄都汉ルs詩》第一二六首亦云：“不容兒輩妄談兵，鎮(zhèn)物何妨一矯情。別有狂言謝時望，東山妓即是蒼生?！笔墙阅芤云降却龑ο聦尤耸?，雖女妓亦不例外也。

又兩詩人俱主“順風(fēng)收帆”以免不測。袁《詩集》卷三十六《示兒》云：“不將《庭誥》學(xué)延之，但說平生要汝知：騎馬莫輕平地上，收帆好在順風(fēng)時。大綱既舉憑魚漏，xiao穴難忘任鼠窺。（古諺云：鼠穴留一個，好處不穿玻。）三百六旬三十日，可聞?wù)r語響茅茨?！饼彙都汉ルs詩》第一○六首云：“西來白浪打旌旗，萬舶安?？偽粗?。寄語瞿塘灘上賈：收帆好趁順風(fēng)時?！薄峨S園詩話》卷十六有揮發(fā)其義并記有關(guān)之事者云：“余常謂收帆須在順風(fēng)時，急流勇退，是古今佳話；然必須嘿而不言，趁適意之際，毅然引疾，則人不相疑。若時時形諸口角，轉(zhuǎn)覺落套；而上游聞之，以為飽則思揚，翻致掛礙矣。錢竹初擅鄭虔三絕之才，抱梁敬叔州郡之嘆，屢次書來，欲賦遂初。余奇聲規(guī)其濡滯。今秋才得解組，余賀以詩。渠答云：‘海上秋風(fēng)江上尊，塵顏久已悵迷津。竊公故智裁今日，勸我抽身有幾人？世事楸枰留黑白，老懷齏臼雜酸辛。退閑自此陪裙屐，長作田間識字民。’‘勞生那復(fù)記年華，歸識吾生本有涯。未定新巢同燕子，早營孤冢付梅花。千秋欲見先生筆，十畝從添處士家。他日并登皇甫《傳》，始知真契在煙霞?！?/p>

又兩家狃于纏足習(xí)尚之世，皆不以為然，亦不以為美，是尤難能也。簡齋書中，屢有語及。如《小倉山房尺牘》卷五《答人求娶妾》函中，即言“弓鞋大小，后天也，刖之且可使斷，而何難纏之使小乎！”又言“今人每入花叢，不仰觀云鬟，先俯察裙下，亦可謂小人之下達(dá)者矣。”復(fù)言“遂有裹小其女子之足以為慈者”亦“敗俗傷風(fēng)”之例?！峨S園詩話》卷四則假李姓女詩以記之云：“杭州趙鉤臺買妾蘇州，有李姓女，貌佳而足欠裹。趙曰：‘如此風(fēng)姿，可惜土重?！林卣撸贾葜V語，腳大也。媒嫗曰：‘李女能詩，可以面試。’趙欲戲之，即以《弓鞋》命題。女即書云：‘三寸弓鞋自古無，觀音大士亦雙跌。不知裹足從何起？起自人間賤丈夫！’趙悚然而退。”按詩中引及毫無根據(jù)且男女性別難定之印度菩薩為證。嘗為人譏詆簡齋不學(xué)之征，實亦過于苛求。蓋此原非簡齋本人之詩，焉得以此而責(zé)及簡齋？觀世音菩薩本是男身，是其自性身即法身是也。我國塑像都作女身，是應(yīng)眾生之機(jī)緣變現(xiàn)之佛身，即“應(yīng)化身”，或簡稱“應(yīng)身”是也。則不論言其是男是女，亦無可無不可也。又《新齊諧》卷九《裹足作俑之報》條言李后主在陰間受罰之重云云，顯系作者杜撰假借以明己見之所在，不啻在為花請命、為婦護(hù)法也。而定公《菩薩墳有序》，《序》云：“菩薩墳者，亦日公主墳，遼圣宗第十女墓也。小字菩薩，未嫁而死，《遼史》無傳。北方海棠少，此地始生之。自是海棠之盛，逾于江國，上人因以海棠謐主云。墳在西山無相寺?！痹娫疲骸捌兴_葬龍沙，魂歸玉帝家。余春照天地，私謐亦高華。大腳鸞文勸，明妝豹尾車。南朝人未識，拜殺斷腸花?！笔敲饕浴按竽_”為是而頌之。又《婆羅門謠》云：“婆羅門。來西胡。勇不如宗喀巴，智不如耶穌。繡衣花帽，白若鵠鳧。娶妻幸得陰山種，玉顏大腳其仙乎！女兒十五賣金線，歸來洗手禮曼殊。禮曼殊，膜額角。天見膜額角，地見斷牛肉。地不涌諂藥叉，天不降佞羅剎。曼殊大慈悲、大吉祥，千年大富萬年樂?！笔怯制G羨國外人能娶大腳之妻，比前詩贊頌為尤深。又《己亥雜詩》第一一七首云：“姬姜古妝不如市，趙女輕盈躡銳屣。侯王宗廟求元妃，徽音豈在纖厥趾？（偶感）”此則又從正面抨擊唯尚纖足之惡習(xí)矣。于此一事，尤能窺見兩詩人異代同心，可謂英雄所見略同者歟？

又袁《詩集》卷一《少年行》有句云：“與余握手銅龍樓，衣香一過三年留?！饼弰t有《投宋于庭翔鳳》詩云：“游山五岳東道王，擁書百城南面王。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庇谩叭f人叢中”作烘托，氣氛自強(qiáng)。又袁詩集卷三《懷人詩》之二三有云：“半生出入醉何處，薛下奸人六萬家。（曹磷書”）龔《己亥雜詩》第二十首云：“椎埋三輔飽于隱，薛下人家六萬增。半與城門充校尉，誰將斜谷械陽陵？”則觸及當(dāng)時治安流弊，可以征史矣。

《隨園詩話補(bǔ)遺》卷五記奇麗川《題盧湘鱔美人寶劍圖》云：“美人如玉劍如虹，平等相看理亦同。筆上眉痕刀上血，用來不錯是英雄?！饼徲小兑棺范字疲骸吧蛏蛐氖卤蹦蠔|，一睨人材海內(nèi)空。壯歲始參周史席，髫年惜墮晉賢風(fēng)。功高拜將成仙外，才盡過腸蕩氣中。萬一禪關(guān)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薄懊廊巳缬駝θ绾纭币徽Z，兩詩皆有，奇麗川詩自有其真意所在，定公取以移置末句，遂更具氣勢與遠(yuǎn)神矣。

竊念定公之世，簡齋之遭誹議雖已久長，而其詩文集、詩話、小說、尺牘等，市上尚流播不衰。定公雖高步闊視，集中“牽連姓氏本寥寥”（《夢中作》），而絕不致視而不欲見者。以是類同相近之處，恐非盡無心而偶合也。顧兩家性格，亦有不盡同者。定公雖與外家之學(xué)淵源極深，有“肯肩樸學(xué)勝封侯”之語，而卻極易為各方師友所左右，故于二十八歲時遇劉逢祿（申受），即好《公羊春秋》，且有“從君燒盡蟲魚學(xué)，甘作東京賣餅家”之誓。及至三十三歲，又隨江沅（鐵君）學(xué)佛。四十六歲，又皈依天臺宗，而不唯“何肉周妻業(yè)并深”，且所思以“美人經(jīng)卷葬年華”也。簡齋則于少年時代，固亦如定公之欲以將相為期許，及至專志于詩文后，即絕不為外物而移情旁騖?！对娂肪砣肚才d》二十四首之二十二云：“鄭孔門前不掉頭，程朱席上懶勾留：一帆直渡東沂水，文學(xué)班中訪子游?！笔且越?jīng)學(xué)大師惠棟（定宇）請其窮經(jīng)，未嘗接受，見《小倉山房文集》卷十八《答惠定宇書》及《第二書》；彭紹升（尺木）勸其逃憚以了生死，見同上卷十九《答彭尺木進(jìn)土?xí)芳案絹碓啊对俅鹋恚ǔ吣荆┻M(jìn)士書》附來《札》，亦末為動；又謝卻程晉芳（魚門）而不刪去緣情之作，見同上卷三十《答蕺園書》；又不納某勸著書而駁其“詩不如文，文不如著書，人必兼數(shù)者而后傅”之說，見同上卷十九《答友人某論文書》。按：觀其識見，似亦系程蕺園也。施蘭姹見其《答沈大宗伯論詩書》、《再與沈大宗伯論詩書》，而欲”相與昌宋詩以立教”，而又不敢茍同，見同上卷十七《答施蘭姹論詩書答蘭姹第二書》；又通書是鏡（仲明），以其“不應(yīng)試，廬墓講學(xué)”為非是，見同上卷十五《與是仲明》，按此公即《儒林外史》中權(quán)勿用之影子也。故簡齋雖“轉(zhuǎn)益多師”，實最有主見，確立所志，雖于其時為世尚列于次等甚或末等之文苑一途，亦甘于從一而終。定公詩云：“獨往人間竟獨還”，此當(dāng)為簡齋頌之，豈更不其宜乎！

定公《詠史》云：“金粉東南十五州，萬重恩怨屬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團(tuán)扇才人踞上游。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田橫五百人安在，難道歸來盡列侯？”此詩傳誦最廣，殆以魯迅先生好以其頸聯(lián)為書對故爾。顧其全詩通篇殊難疏解。世界書局版《龔自珍全集》于上批云：“此指曾賓谷。”又云：“絕似梅村。此惜曾賓谷中丞燠之罷官也。忠州李芋仙言：曾為鹽政時，有孝廉某謁之，冀五百斤不得。某恚，授以詩曰：破格用人明主事，暮年行樂老臣心。上句謂其認(rèn)和坤得進(jìn)，下句謂其日事荒讠燕。言官以上詩上聞，曾遂得罪永廢。”按“牢盆”，據(jù)《本草》：“煮鹽之器，漢謂之牢盆?！薄妒酚浧綔?zhǔn)書》：“因官器作煮鹽，官與牢盆。”《集解》引如淳曰：“牢，廩食也，古者名廩為牢也；盆者煮鹽盆?！贝苏f或即以此“牢盆”二字而附會為曾賓谷事，然斷章而取，其將何以處置最末一聯(lián)耶？《燕京學(xué)報》第十三期有張蔭麟《龔自珍漢朝儒生行本事考》，按語以“是直以娼妓比東南文士，以狎客比清帝”，尤模糊囫囿，匪夷所思。余再四揣摩，遍參史事，當(dāng)是詠嘆南明覆亡后之慘劇。參近人孟《森心史叢刊奏銷案》之考證：“朱國治撫吳，在治十六年冬，承鄭延平兵入沿江列郡之后，意所不慊，可以逆案為名，任情茶毒?！薄秶穱蝹鳌罚骸皣问柩蕴K、松、常、鎮(zhèn)四府錢糧，抗欠者多，因分別造冊，紳士一萬三千五百余，衙役二百四十人，敕部察議，部議見全官降二級調(diào)用，衿士褫職，衙役照贓治罪?！薄白噤N罹罪者萬余人，止為辛丑一案之事。其實卒丑前后，士人橫遭鞭撲，甚至畢命者，不可勝數(shù)?！贝硕ü娨欢渲穼嵰?。牢盆，可引伸為賦稅；操全算者，不唯收取錢糧，亦可牽連為附逆。生殺予奪之權(quán)，皆由朱國治所主宰；故日全也。國治誠為極惡之酷吏，而實亦與海上未靖，清廷恐人心未服，欲假大獄示威有關(guān)，然而士人之災(zāi)重矣。名流之各種苦難，孟森都有輯錄，此處不及多引。詩末二句，當(dāng)為鄭克爽歸附而發(fā)，用反問語，亦悲憤而感慨之語也。如是則頸聯(lián)易與上下貫注。團(tuán)扇才人，當(dāng)指無氣骨專詠風(fēng)花之小名家而言。錢謙益有《團(tuán)扇篇》，在《初學(xué)集》卷八。又陳文述以《團(tuán)扇》詩受知于阮元學(xué)使，即以所詠團(tuán)扇賞之。陳乃刻“團(tuán)扇詩人”印，見《頤道堂文鈔》卷三《印譜記》。所賦《仿宋畫院制團(tuán)扇》詩刊于《碧城仙館詩鈔》卷一首篇，似皆與定公詩無涉，不可附會為實有所指也。

古人讀書都不茍且，每句皆不放過，行文則不甚認(rèn)真，但憑記憶所及，故時有差錯。近人則多持卡片，未肯全讀終篇，甚且以為每書必從首至尾而讀者為笨讀，必一無所得也。鄙意但為興趣賞析而讀，略事瀏覽選其所喜而讀自可，倘欲作專門研究，不可如是草率也。余初到浙江省通志館，越園師即命讀《章氏遺書》，須字字留心，不能草率翻過。旋見胡適所撰、姚名達(dá)所補(bǔ)訂之《章實齋年諳》，兩先生于章氏抨擊簡齋最力之《論文辨?zhèn)巍芳啊杜c吳胥石簡》二文，皆未統(tǒng)計入內(nèi)，知皆未曾通讀全書，而忽略之故。另有《與孫淵如觀察論十規(guī)》一文，其時或尚未能得見，故可不論。此《年譜》體例甚佳，而梁任公不以為善，于《中國歷史研究法補(bǔ)篇》提及，但未詳論其理。不唯不能使著者服，亦不易使讀者能理會也。又見楊鴻烈所著《大思想家袁枚評傳》。重版時改為《袁枚評傳》，敘寫自粗，條理則清，間多錯謬，亦屬難免。唯其間言及戴震（東原），亦稱其為重要思想家，而謂翻遍袁枚所有文字，不知何故，竟從無一語提及戴氏，頗以為怪云。戴氏經(jīng)生，與簡齋文士，自不致在談經(jīng)中說此不相干之人與事，原在情理之中，袁氏小說《新齊諧》卷十三《江秀才寄話》條記婺源江永（慎修）事，篇末云：“此其弟子戴震為余言?！辈恢獥铠櫫揖绾我姴患按?？又《隨園續(xù)同人集》卷二《文類》收程晉芳《上存齋前》輩四函，其四之末云：“戴東原一病而殂，誠為可痛。著述七十卷。使其不死，閑居二十年，當(dāng)不止是。人皆推其為近人第一。以弟平心論之，其成就仍在綿翁下耳?！睍x芳與東原同修《四庫全書》，東原卒后，乃順便修函告知簡齋者。存齋即簡齋初時之號。晉芳集中，凡與簡齋倡和之作，悉仍舊稱。綿翁即程廷祚，字啟生，號綿莊，又號青溪，學(xué)兼漢宋，晉芳少問經(jīng)義于彼，受其影響頗深，故推其成就在東原之上，仁智之見各有不同，亦不必為辨。顱不審研究袁枚者竟見不及此乎！又近代學(xué)人謝無量，著作極多，駢文尤擅。就其時而言，所出之書，取資尚屬豐富，如《中國大文學(xué)史》，魯迅先生草《漢文學(xué)史綱要》，尚列其書為主要參考書。而敘及小說《鏡花緣》，則以為作者系李漁（笠翁），不知其根據(jù)何在，抑或想當(dāng)然而筆之？作文學(xué)史道及作家作品，未能全知，遂不得不耳食牙慧，有時又往往一知半解，甚或強(qiáng)不知以為知，博覽好學(xué)，文章贍富之謝先生乃亦竟有此笑柄，后之立言者能不慎乎哉！

詩中對仗，務(wù)用巧思，而又必須出于自然。然好對欲求花葉相當(dāng)，有時亦難草創(chuàng)，遂不得不因襲舊句，或乞鄰于類書，前談吳梅村詩，如藏鉤、刻燭、玉筋、銀鉤之類皆是也。七古中亦有此種對句。如黃仲則《兩當(dāng)軒集》卷七《春風(fēng)怨》有句云：“照影都夸城北徐，窺臣總道墻東宋?！痹嘄S《隨園詩話》卷十四錄楊蓉裳《鳳林曲》詩，其中亦有句云：“照影人夸城北徐，嬉春女愛墻東宋。”兩人同時，同為詩人，楊且是駢體名家，相類詩題，皆不能舍“城北徐”、“墻東宋”而別擇也。駢體濫調(diào)，此種沿襲套用尤多，遂與坊間尺牘相等，而離文事遠(yuǎn)矣。詩中對句重出，放翁最多，朱秀水廣為摘出，然皆以“如”“似”為對句法為宗，亦及于數(shù)典征書者，罕有見副動詞與動詞并出而復(fù)者。《劍南詩稿》卷四《游修覺寺》詩云：“上盡蒼崖百級梯，詩囊香碗手親攜。山從飛鳥行邊出，天向平蕪盡處低。花落忽驚春事晚，樓高剩覺客迷。興闌掃榻彈房臥，清夢還應(yīng)到剡溪?！背踝x頗感其撼聯(lián)句法之新奇，及見卷六《寓舍書懷》云：“借得茅齋近榨橋，羈懷病思兩無聊。春從豆蔻梢頭老，日向樗蒲齒上消。叢竹曉兼風(fēng)力橫，高梧夜挾雨聲驕。書生莫倚身長健，未畫凌煙鬢已凋。”頷聯(lián)又是“從”“向”句法也。旋得讀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見卷三十八《詩歌賦詠白云樓》條云：“郢州白云樓，素多題詠。一日，郡守悴燕集是樓，方命坐客賦詩，時劉太傅賓以心恙羈置是郡，不得預(yù)會，遂使人持詩以獻(xiàn)。才致蕭散，盡江山之勝，一座為之閣筆。詩曰：‘江上樓高十二梯。梯梯登遍與云齊。人從別浦經(jīng)年去，天向平蕪盡眼（原刊如此，疑有誤或當(dāng)作“盡處”）低。寒色不堪長黯黯，秋光無奈更凄凄。欄干曲盡愁無盡，水正東流日正西。’”此放翁所本也。緣少虞所鈔輯，皆北宋故實，書成于紹興十五年乙丑，時放翁為二十一歲，雖早巳能詩，卻未見有稿存錄。就詩論詩，三詩俱可讀，放翁則整篇更為圓潤。

宋魏野《鉅鹿東觀集》卷六《述懷》云：“東郭一（作郊）魏仲先，生計且隨緣。任嬾自掃地，更貧誰怨天？有名閑富貴，無事小神仙。不覺流光速，身將半百年?！鳖i聯(lián)名句，傳誦一時，而全篇不稱。唯賀裳《載酒園詩話》非之曰：“魏仲先微有浚ㄤ而體輕，輕則易俗。如‘有名閑富貴，無事小神仙’，墮惡趣矣?！毙湃绫搜?，則其他各句，將何以堪？爾后不知何人，將此聯(lián)集入汪沫所編《神童詩》內(nèi)，前加兩句為：“詩酒琴棋客，風(fēng)花雪月天。”改成五絕，情調(diào)更為一致，是隱士之理想境界也。然文人多厄，好夢難圓，縱有歡娛，亦曇花一現(xiàn)而已。《隨園詩話》卷四錄張璨《戲題》云：“書畫琴棋詩酒花，當(dāng)年件件不離他。而今七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雖言世俗之累，寫出亦多別趣。談及七件事之藝文，元有周德清《折桂令》云：“倚蓬窗無語嗟呀，七件兒全無，做甚么人家！柴似靈芝，油如甘露，米若丹沙。醬甕兒恰才夢撒，鹽瓶兒又告消乏，茶也無多，醋也無多，七件事尚且艱難，怎生教我折佳攀花！”設(shè)喻尚切，而未免瑣屑。明余姚王德章《口占》云：“柴米油鹽醬醋茶，七般都在別人家。寄語老妻休聒絮，后園踏雪看梅花?！眲t表現(xiàn)其無可奈何之心情，但尚欲強(qiáng)行雅興以自遣，雖可憐亦復(fù)可笑矣。顧士亦有因窮而乞求以得救者。劉斧《青瑣高議名公詩話前集》卷五云：“大丞相呂夷簡。一日有儒者張球獻(xiàn)詩曰：‘近日廚中令短（一作所）供。孩兒一（作嬌兒）啼哭飯籮空。母因低語告兒道，爹有新詩上相公?！娫娚鯋?，因以俸錢百繒遣之。又為引道貴官門館，得依棲之?！贝吮彼问乱病Ｖ芰凉ぁ堕}小紀(jì)》卷四《鄭汝昂》條云：“三山鄭汝昂，善詩，且多滑稽，貧甚。一親知令廣東，鄭奇之詩云：‘三尺兒童事未諳，饑來強(qiáng)扯我欄衫。老妻牽住輕輕語：爹正修書去嶺南?！淙说迷娨恍ΑＲ蚝褓浿??！贝嗣鲿r事也。周亮工以鄭詩即本之張球，然乎，否耶，然二事幾如歷史之重演矣。或以此舉太失士子骨格，須知倉廩實而知禮義，窮極無聊之際，又何事不可為哉！宋儒“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之高談，豈得以此不近人情之語以律人哉！《小倉山房尺牘》卷五《答洪稚存論吳中行》第三篇末《自記》有云：“陶淵明自曠代高人，而乞人一飯，至于冥報相貽；杜少陵許身稷契，而感孫宰盤餐，至于永結(jié)弟昆；范文正公以晏公一薦，終身執(zhí)弟子禮。之三君子者，豈其絕無風(fēng)骨，而甘心于感恩圖報，卑賤若此哉。此正見古人仁心為質(zhì)，不肯矜矜然自作身分處。忠臣孝子，皆由此一念擴(kuò)而充之。受恩何妨，但問所受者為何人之恩耳。蔡中郎雖失身于董卓，然而間變一嘆，觀過知仁，終不失其為中郎也。又記孔子之言曰：‘自季孫之賜我栗干鍾也，而交益親；南宮敬叔之乘我車也，而道益行?！谑ト宋磭L不受人之恩，而況我輩，又何必為大言以欺世耶，仆老矣，貧賤時未嘗受人一餅金，通人一關(guān)節(jié)，然而或褒其才，或薦其館，或哀其饑渴，或助其資糧，或一科，或一第，皆恩也，如之何不受，如之何可忘！”此誠通達(dá)之理，亦正其處世之得，故對彼頗多微詞之舒坤，于《批本隨園詩話補(bǔ)遺》卷八中亦稱許之曰：“子才于生平受恩知己，念念不忘，故其倦倦于金震方中丞，溢于言表。即于其房師鄧遜齋亦然。此是子才性情厚處?！敝疗渌浿畯堣?，字豈石，謂其“紫髯偉貌，議論風(fēng)生，能赤手捕盜，與魯觀察亮儕，俱權(quán)奇自喜?！薄坝种^人曰：‘見鬼莫怕，但與之打。’人間：‘打敗奈何？’曰：‘我打敗，才同他一樣?！贝私院嘄S所記。又嘗見多種筆記，謂其有凈眼，能白晝見鬼，且有所描繪形容，或乃其滑稽之戲言，觀其此詩之情趣可知。又有言其卒時玉筋下垂尺余，滿身皆作黃金色，遂以其有道術(shù)云云，恐未必然，當(dāng)是肝膽內(nèi)傷有以致之乎。然其詩實為上錄諸作之冠，不唯淺顯流暢，且能于忙中得閑，俗里藏幽，不覺雜亂，但足解頤。至魏仲先名句，只可加諸其本人，不可通用于士子，綠未必人皆有名望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十七《唐人雜記》下自言曰：“裴說詩：‘讀書貧裹樂，搜句靜中忙?！硕淠擞嗳沼谜?，甘貧守靜，自少至老，飽諳此味矣。”此始可適用于所有下層詩人。倘改“搜句”為“著作”，則包羅更廣，真正學(xué)人之樂與忙，亦唯有此爾。

世都謂近今流行之《三國志通俗演義》，乃毛宗崗所改易刪增，其所謂《圣嘆外書》者，亦悉其所偽托而為者：然吾檢其于劉玄德、諸葛武侯死后所附之《杜詩》，其所評析，與金圣嘆所批《杜詩》竟無一字之差，此又何歟？又嘗見一石印本《金批西廂記》，于《金批總批眉批》后俱有論列，兼有論其文者，或得或失，俱愜我心，不知為何人所為？殊深佩仰。惜其字過小，不便閱讀。用放大鏡擴(kuò)之，數(shù)行下即覺目痛。未終卷已為書主人取去，亦使我夙夜難忘也。又見洪秋蕃《紅樓夢抉隱》，剖析人物性格，曲盡入微，文情并茂，而世不甚重之。書卷流行之廣與不廣，久與不久，亦有幸有不幸也。圣嘆《沈吟樓詩選》七律中《春感》八首詩，序云：“順治庚子正月，邵子蘭雪從都門歸，口述皇上見某批《才子書》，諭詞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等語。家兄長文具為某道，某感而淚下，因北向叩首敬賦”云云，輾轉(zhuǎn)相傳，恐未得實。緣順治未嘗只重古文而輕時文，且好讀制藝，賞識竟及于尤侗“怎當(dāng)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之游戲八股。顧順治確嘗得讀圣嘆之書，弘覺《北游集》所記當(dāng)屬可信。集中敘及順治帝嘗問起蘇州金若宗，知即是金圣嘆，謂其“批評《西廂》、《水衙傳》，議論盡有遐思，未免太生穿鑿，想是才高而見僻者?！鳖H中肯綮，不若正統(tǒng)學(xué)人如歸莊（元恭）之以“倡亂”“誨氵?”斥之，亦不同廖燕（柴舟）、劉獻(xiàn)廷（繼莊）之頂禮膜拜，即與圣嘆本人所聞亦有差異；是有分寸所在，然不可謂其未嘗有所賞識者也。順治十八年駕崩，而哭廟案發(fā)，圣嘆死之。倘帝遲崩一年，詈知其事，或出于憐才之念而有以赦之，則圣嘆后來之成就，當(dāng)又有一番風(fēng)光。夫命之不可逆挽，禍之不可以趨避，有如是夫?！翱迯R”一案，各種記載，互有異辭，而皆語焉不詳，難明底蘊。唯王應(yīng)奎（東淑）《柳南隨筆》卷三所記，最為清晰得要，茲節(jié)錄之如下：“初，大行皇帝遺詔至蘇，巡撫以下大臨府治。諸生從而吳縣令不法事，巡撫朱國治方昵令，于是諸生被系者五人。翌日，諸生群哭于文廟，復(fù)逮系至十三人。俱劾大不敬，而圣嘆與焉。當(dāng)是時，?？苋敕附?，衣冠陷賊者，坐反叛，興大獄，廷議遣大臣即訊，并治諸生。及獄具，圣嘆與十七人俱傅會逆案坐斬，家產(chǎn)籍沒入官。聞圣嘆將死，大嘆詫曰：‘?dāng)囝^，至痛也；籍家，至慘也！而圣嘆以不意得之，大奇！’于是一笑受刑。其妻若子，亦遣戍邊塞云。”此案之本末及羅織之情，大體已具。所謂“?？堋闭撸粗膏嵆晒Ｉ锨谕踔畮?，戰(zhàn)而潰敗事，此已可證吾前所釋定公《詠史》背景之不謬。東溆謂圣嘆“性故穎敏絕世，而用心虛明，魔來附之。某宗伯《天臺泐法師靈異記》，所謂‘慈月宮陳夫人，以天啟丁卯五月，降于金氏之卟者’，即指圣嘆也。圣嘆自為卟所憑，下筆益機(jī)辨瀾翻，常有神助”云云?？即艘囊娪阱X謙益《初學(xué)集》卷四十三，則某宗伯者，即錢謙益是矣。曰“魔附”，又曰“神助”，實匪夷所思。按理，佞佛者不當(dāng)信外道，錢氏禮佛，卻又信卟，何耶？顧明時王曇陽事，彪煥一時，信者極眾，執(zhí)文壇牛耳之王世貞（鳳洲），亦信而師之，且為作《曇陽大師傳》，文見《州續(xù)稿》卷七十八，則存而待究可也。

清代詠楊貴妃及馬嵬事者，袁簡齋、趙甌北、王仲瞿三家最引人注目，然余終有所不慊。茲悉錄而略批之。袁之《小倉山房詩集》卷八《馬嵬》云：“倚杖營門淚數(shù)行，君臣此際太倉皇。興元一詔三軍泣，何必傷心向佛堂！”此首整體尚可?！澳?dāng)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裹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此處對比，人甚賞之，簡齋亦甚得意，故于《詩話》曾經(jīng)提及。前吾曾述及，不再贅?！案咐显写诵?，上方雜進(jìn)露葵羹。宮中苦賜金牌子，猶恐豬龍養(yǎng)不成?！贝耸追€(wěn)而已?！凹壹抑鹚S裙，金屑桃丹信屢聞。（《史》言貴妃縊亡，惟劉禹錫詩稱服金屑）。一樣邯鄲同走馬，慎夫人遇漢文君?！币鄬φ帐銓懚?。

同卷《再題馬嵬驛》云：“萬歲傳呼蜀道東，鬻拳兵諫太匆匆。將軍手把黃金鈸，不管三軍管六宮?！贝耸状剃愋Y，含蓄而有力，好。“到底君王負(fù)舊盟，江山情重美人輕。玉環(huán)領(lǐng)略夫妻味，從此人間不再生！”此首詩常被人引用。首兩句自好，后兩句簡直不成話。直而率，代楊妃如此設(shè)想，惟小說庶可近情，若為文，亦不甚熨貼也。“香囊消釋玉魚涼，萬里園陵白露荒。聽說西宮恩幸少，梅花猶得落昭陽?！贝藫?jù)傳聞而及于梅妃。在詩固不必考證其是否為實，但亦系人人能想到者?！安豁氣徢骨锫?，何必仙山海上行。只要姚崇還作相，君王妃子自長生?！焙嘄S此詩，亦多有為之贊嘆者，顧類似之意宋人業(yè)已道過。張文定齊賢《華清池》詩云：“當(dāng)時不是不窮奢，民樂升平少嘆嗟。姚宋未亡妃子在，塵埃一（作胡塵）那得到中華？”

《甌北集》卷二十《古來詠明妃楊妃者多失其平戲作二絕》云：“遠(yuǎn)嫁呼韓豈素期？請行似怨不逢時。出宮始覺君恩重，臨去猶為斬畫師?！睔v來寫明妃詩亦眾。此亦根據(jù)傳說而作者，頗有新意，勝于后一首寫楊妃者?！败惫臐O陽為翠娥，美人若在肯休戈？馬嵬一死追兵緩，妾為君王拒賊多。”此亦據(jù)雜記而作者，但前后稍有抵觸。一二兩句，自是詩人概括其事而渾言之，顧已明言祿山與楊妃有染矣。若如此，則“拒賊”云云，乃權(quán)宜兩可之間，而后抉擇始定，“追兵緩”，則又單從祿山一方面之心理著想，亦未見完善，倘將士不用命，追兵雖緩，亦必及之奈何？參后少穆詩即明其失。

王仲瞿《煙霞萬古樓詩選》卷一《驪山烽火樓故址懷華清遺跡》云：“仰不見斜陽羯鼓吹笛之樓，俯不見望春樓下宏農(nóng)得寶之舟；何處宜春舊時苑，何處芙蓉勝容院，明珠何處南箏殿？亦不見斗雞走馬內(nèi)球場，桃花何處玄都觀？唯見驪山烽火樓，潼關(guān)走敗哥舒翰！我復(fù)登山望馬嵬，佛堂紅粉已成灰。當(dāng)時馬上朝天去，一雨淋鈐再不回。憶昔開元全盛時，華清宮殿此參差。三姨宅裹分脂粉，妃子宮中洗祿兒。三郎羯鼓寧王笛，梨園龜年吹蹙栗。教坊傳喚念奴來，野狐箜篌賀老拍。新豐女伶謝阿蠻，三百萬錢犒樂籍。留得《清平調(diào)》幾章，而今何處按《霓裳》？自從一曲《長生殿》，陪下優(yōu)童淚數(shù)行。踏到驪山最上頭，琵琶西去出延秋。四條弦索今生斷，我亦斜陽無限愁。仰不改韋杜城南尺五天，俯不改鳳樓鴻固樂游原?；首于榍霸拢迕髑疅?。紫峰白閣依然在，香積慈恩不曾改。太乙終南萬古青，天寶繁華十三載。傷心最是美人身，承得君王多少恩？朝廷不辦干戈事，輕把興亡罪婦人。忠言逆耳蕭妃子，狎客吟詩孔貴嬪。從來夫婦愛，何必盡昏君。叔實心肝擠一醉，三郎檀板棄三軍。細(xì)把《唐書》讀，何關(guān)楊太真？君不見晚唐九廟無皇后，也有朱溫殺減孫！”激揚排比，讀來頗具氣勢，然未免有過于著力之感，且略顯雜亂。主旨惟在少數(shù)語句，遂又覺前段襯墊過厚過多，致前后不甚協(xié)調(diào)。仲瞿駢體，亦皆病蕪，此詩猶文，失亦相仿。

鄙意最覺愜心者，惟林則徐（少穆）《馬嵬楊妃祠題壁》八絕：“六軍何事駐征黲？妾為君王死亦甘。拋卻娥眉安將士，人間從此重生男?！贝舜鷹铄O(shè)想較為圓妥，雖各家取義不同，而此為周全。末句翻“不重生男重生女。意，亦極自然帶出?！百M盡黃金賈禍胎，豬龍誰遣入宮來？重泉尚聽漁陽鼓，可有胡兒哭母哀？”兩問皆好，各有深意。一詩中兩用問語而詞不復(fù)，意兩出，體不散，氣渾成者，殊不多見?！安胚^生日祝長生，誰料生天促此行？六月佛堂涼似水，梵王揮手竟無情！”（自注：六月朔為太真生，距馬嵬之變只旬日耳）。按次句“生”字疑是“升”字之訛。情調(diào)自好。“龍腦湯泉也自溫，華清宮殿鎖千門。紅塵荔騎來何晚，一嗅余香不返魂！”（自注：妃甫絕，而嘉州進(jìn)荔枝至，上揮淚命力士薦之。見《外傳》）。語俱圓潤?！胺议L門一斛珠，不隨車騎委泥涂。報他壽邸群妃道：好是羅敷自有夫?！币嘤妹峰鷤髡f，設(shè)想亦尚有得。“在地猶為連理枝，卻因搖落怨花時。秋風(fēng)若待歌《團(tuán)扇》，那得君王輾轉(zhuǎn)思！”亦死而無怨之意?！敖鹚诙亚蔼汎B呼，棠梨樹下月輪孤。三郎不遣招同穴，空使香魂入夢蘇?！蔽裾Z，勝于簡齋“玉環(huán)領(lǐng)略夫妻味，從此人間不再生”遠(yuǎn)矣?！敖枭醪琶堕L恨篇》，先皇懿德老臣宣。詩家解識尊親義，老杜而還只鄭畋。”按宋吳開《優(yōu)古堂詩話馬嵬詩》條云：“《唐闕史》稱鄭相畋吟《馬嵬》詩云：‘明皇回馬楊妃死，云雨雖亡日月新。終是圣朝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觀者以為真輔國之句。予以謂畋蓋取杜詩‘不聞夏商衰，中自誅褒姐’之意?！鄙倌略娨獗敬?，以表明其歷史觀者。按此詩市上流行之《唐詩三百首》“明皇”作“玄宗”、“雖”作“難”，皆誤。作明皇者亦非是，當(dāng)作肅宗，庶合迥馬之史?！半y忘”固亦可通，但絕不如“雖忘”之抑揚為得體也。

少穆八詩，無一字不工穩(wěn)，無一語不渾成。且?guī)兹脳铄谖牵褐庖嘣⒀??！冬樳в洝费越{樹一聲能歌兩曲，吾于少穆，亦見其一詩而具二音。竊以此竅原自八比導(dǎo)之，倘于此道揣摩不透，未必有此得也。于此可見，各種文體，原皆有相通之途，彼此不妨巧于假借。其擬于律師之為代理，似尤勝之，緣一為實用，一乃藝事故耳。夫組詩之能有篇無句，亦已善矣，縱小有瑕，不掩其瑜即可；絕句而能一無疵額，尤為難得。且全不落套。最后一首，乃自抒所感，與純偷前人之意者異矣。

絕句之失也，除易落套外，一為率直淺露，一為句篇不稱。前所引詩，亦間有之，茲姑再舉若干例以明其得失。率直淺露而不甚顯著者，如韓愈《題張十一旅舍三詠之一》云：“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時見子初成；可憐此地?zé)o車馬，顛到青苔落絳英。”此意好處，在即興而抒，用意在有意無意之間，故尚可取。又如李九齡《山舍南溪小桃花》云：“一樹繁英奪眼紅，開時先合占東風(fēng)；可憐地僻無人賞，拋棄深山亂樹中。”雖有感觸，但未免傷筋動骨，筆乏藏鋒，故不耐讀。又如司空圖《南北史感遇》十首之六云：“佳人自折一枝紅，把唱新詞曲未終；誰一（作惟）向眼前憐易落，不如拋擲任東風(fēng)！”按謝枋得《注解章泉澗泉二先生選唐詩》卷五云：“此詩謂梁武帝舍身入市而作也。用意深遠(yuǎn)，人多不識?！讶恕?，梁武帝自取天下也?！殉鞘撬烁F奢極侈，享天下之樂也?！┫颉?，梁武帝非有積累仁之素，乘危幸釁而取天下，知其必不久。身自得之，身自失之，自知其國易于亡也?！蝗纭?，舍身佛寺，付天下于自危自亡，聽命于天下，不復(fù)愛惜也?！比绱穗[喻索影，則是詩謎，而非詩道矣。況所隱索之人，于其時已無所顧忌，晦而不明又何歟，且詩意固如選者所說，亦是刺詩，而以佳人喻之，豈合常情何＃ㄍ詩論詩，亦嫌刻露。

又袁簡齋《有恨》云：“老夫最識花情性，折得花先贈少年。豈料將花投苦海，不如拋擲路旁邊！”此為其贖回金妾小妹嫁與他人為大婦所虐雉經(jīng)而亡所作也。簡齋為此事甚傷痛之。寫有詩篇數(shù)首。五排一首最為動人，楊云裳有《鳳齡曲》七古亦佳。唯此首七絕，但泄憤恨耳，雖有情而實無與于詩，與李九齡、司空表圣詩，又何其相似乃爾！

與諸詩意相仿者如李群玉《山驛梅花》云：“生在幽崖獨無主，溪蘿澗鳥為儔侶。行人陌上不留情，愁多空謝深山雨?！贝艘嗥娌湃寺駴]之痛傷，稍有含蓄，以景明情，遂較深沉。

有句無篇及句篇不甚相稱者。如嚴(yán)憚《惜花》云：“春光冉冉歸何處，更向花前把一杯；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按嚴(yán)字子重，湖州人。屢試不第。皮日休謂其工于七言，清便柔媚，尤賞其《落花》詩。嚴(yán)以詩見皮于蘇州，返湖二閱月即病卒。皮傷悼之。此詩人多傳誦，佳處只在結(jié)語，激昂而憤怨，故能聳聽動眾，但全詩語皆卑淺散松，不相配切?！短K軾詩集》卷九有《吉祥寺花將落而述古不至》詩云：“今歲東風(fēng)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來。對花無信花應(yīng)恨，直恐明年便不開?！庇帧妒龉怕勚魅占粗磷蠌?fù)用前韻同賦》云：“仙衣不用剪刀裁，國色初酣卯酒來。太守問花花有語，為君零落為君開?！贝问纂m套用嚴(yán)句，以有游戲性質(zhì)，遂有別趣。就全詩而論，則協(xié)調(diào)的當(dāng)，組織亦縝密矣。次首首句以合用劉禹錫“仙人衣裳棄刀尺”及宋之問“今年春色早，應(yīng)被剪刀催”句，故妙，不然，則突兀生硬，不可取矣?！断Щā?，亦有題作《落花》者。

杜牧《和嚴(yán)憚秀才落花》云：“共惜流年留不得，且環(huán)流水醉流杯。無情紅艷年年盛，不恨雕零卻恨開。”按《劉賓客集》卷二十七《樂府》下有《拋球》樂詞二首之二云：“春早見花枝，朝朝發(fā)恨遲。及看花落后，卻憶未開時。幸有拋球樂，一君莫辭?！陛p輕發(fā)落，淡淡推開，不若之深沉又醒豁，故“不恨雕零卻恨開”常為人所引用或借用，更勝于原詩入人意深。然杜之全詩，前三句亦是敷衍而成，較之嚴(yán)詩前三句，亦僅五十步與百步之差耳。

同屬淺露卑弱而氣格不振者，如徐渭（文長）《賈相國白鷗圖》云：“詞客登臨信筆裁，每于花謝笑花開。請觀世上看花者，曾見花開不謝來！”此詩前兩句尚緊密，后兩句意太浮露而詞亦粗俗，已開公安派卑浮之調(diào)矣。

能掩其淺露，化為神奇者，巧妙之對仗，是救其失之良法也。然務(wù)必運以才情。如《白氏長慶集》卷十五《燕子樓》三首之三云：“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三、四兩句即是。又如《元氏長慶集外集補(bǔ)遺》一《離思詩五首》之四云：“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贝嗽娗耙岩^，但取用有所不同。一、二兩句即是。

若施之于律詩，其效尤顯。如《劍南詩稿》卷十七《病起》云：“山村病起帽圍寬，春盡江南尚薄寒。志士凄涼閑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斷香漠漠便支枕，芳草離離悔倚闌。收拾吟箋停酒碗，年來觸事動憂端?！鳖h聯(lián)若分散置于別處，毫無引吸之力，拈合而映襯，則互相依倚，相得益彰，使傷感情懷，涌發(fā)長吁，足以回腸蕩氣，而無有露骨失態(tài)之虞矣。

倘對句難求，設(shè)能在一句中求其自對，斯亦可矣。如雍陶《過南鄰花園》云：“莫感頻過有酒家，多情長是惜春花。東風(fēng)堪賞還堪恨，才見開花又落花?！薄翱百p”與“堪恨”偶，“開花”與“落花”偶。

顧同是此情，絕不若劉克莊《卜算子海棠為風(fēng)雨所損》之有情趣。詞云：“片片蝶衣輕。點點惺紅?。坏朗翘旃幌Щ?，百種千般巧。朝見樹頭繁，暮見枝頭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打風(fēng)吹了！”輕盈快步，婉娩婀娜，猶劇中小旦之科白也。

絕句中有對仗而兼有當(dāng)句自對者，如李白著名之《清平調(diào)》三章之一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卑创瞬贿^言貴妃之美，直是仙子化身耳。直言則無味，乃曲而巧傳之。首句自對，不曰“云似衣裳花似容”，而用兩“想”字，潛入幻境，庶不致使后兩句之“若非”“會向”突兀，此太白用語之精粹周密處也。后兩句對仗，蓋云若非此山之仙，即是他境之仙，舍仙而外，依然是仙；特加重語意而側(cè)達(dá)之，此亦太白設(shè)想之狡檜變幻處也。顧此種對仗，倘僅是濫比，亦未是也。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卷一云：“太白詞有‘云想衣裳花想容’，已成絕唱。韋莊效之：‘金似衣裳玉似身’，尚堪入目。而向子謹(jǐn)‘花想容儀柳想腰”之句，毫無生色，徒生厭憎。此皆‘李赤’之于李白，‘黃樂地’之于白樂天，‘杜茍鴨’之于杜荀鶴，無賴之類所為也”云云，實獲我心。而初學(xué)者往往嗜喜為之，且沾沾自喜，可嘆也。至吾所謂直言無味者，如歐陽文忠公《瑞鷓鴣》詞云：“楚王臺上一神仙，眼色相看意已傳。見了又休還是夢，坐來雖近遠(yuǎn)如天。隴禽有恨猶能說，江月無情也解圓。更被東風(fēng)送惆悵，落花飛絮兩翩翩?！比膬删鋵懬闃O纏綿曲盡，但首句之劈空而起，終覺直率無文，凡近鄙俗，與整篇不相適配耳。又見一書，云此乃某所作律詩，非歐陽公詞，且有一段本事。已失記待考。又嘗記在杭州鍾姓書香門第見一扇面行書一詩，吾見之曰：何此詩之與定公相若也？鍾君曰：是定公詩也。后遍檢則無有，惜其時未能錄下。依稀記得末句為“《小雅》翻成變征聲”平生散懶之失，追悔莫及，事亦多矣。此所敘，僅其二耳。

仿效太白之比擬自對而可取者，如龔鼎孳《題顧橫波小像》云：“腰妒楊枝發(fā)云，斷魂鶯語夜深聞。秦樓應(yīng)被東風(fēng)誤，未遣羅敷嫁使君?！碧子谩跋搿弊肿詫?，龔則改用“妒”字，自勝于“似”字，按其時為崇禎十二年己卯（一六三九），顧年二十四歲，猶未歸龔，故有后兩句。次年始嫁，顧媚于小像旁復(fù)題云：“識盡飄零苦，而今始得家。燈煤知妾喜，特著兩頭花?！毕率稹案秸露諢粝骂櫭臅??！比绱嗽姴?，亦不易也。

嚴(yán)憚秀才詩第三句：“盡日問花花不語”，世豈有如此之人作如此之事者乎？人自不可作如此之癡人，而詩則可入如此之癡境。所謂詩情有時乃愈癡愈妙也。“問花”癡語，嚴(yán)秀才稍后，先有溫庭筠，旋見馮延巳。溫有《惜春詞》云：“百舌問花花不語，低徊似恨橫塘雨。蜂爭粉蕊蝶分香，不似垂楊惜金縷。愿君留得長妖嬈，莫逐東風(fēng)還蕩搖。秦女含噸向煙月，愁容帶露空迢迢一（作寥寥）?！贝嗽姵踝x不知所謂，及見何義門批，始有所悟。何云：“百舌鳴則春去而花盡矣。風(fēng)雨在一比一賦中分兩層分點?！錉幏廴锏窒恪^生相憐、死相捐也。垂楊猶有攀折不盡，落花辭枝，則委地成泥。尤可惜也?！钊輲丁?，似惜其初開之時。作‘寥寥’，便是死句；‘迢迢’者，惜春已去遠(yuǎn)也。秦女似用江淹所擬《怨詩》。”“百舌”一語之意乃了然。而其所云之《怨詩》，當(dāng)指江淹《雜體詩三十首》擬詩中《休上人怨別》。李善注本《文選》三十一作《別怨》。詩云：“西北秋風(fēng)至，楚客心悠哉。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露彩方泛艷，月華始徘徊。寶書為君掩，瑤琴誰能開，相思巫山渚，悵望陽云臺。膏爐絕沈燎，綺席生浮埃。桂水日千里，因之平生懷。”據(jù)此，是乃用江淹擬《怨詩》之意耳?！叭漳罕淘坪?，佳人殊未來”，乃文通之名句，休上人所莫及也。茲錄上人《怨詩行》如下：“明月照高樓，含君千里光。巷中情思滿，斷絕孤妾腸。悲風(fēng)蕩帷帳，瑤翠坐自傷。妾心依天末，思與浮云長。嘯歌視秋草，幽葉豈再揚。暮蘭不待歲，離華能幾芳。愿作《張女引》，流悲繞君堂；君堂嚴(yán)且秘，絕調(diào)徒飛揚?！鄙先思礈菪?，《宋書》稱其善屬文，世祖命之還俗，位至揚州刺史。文通擬作，或褒或貶，各有仁智，實則得失兩皆有之。今茲所錄，豈不出藍(lán)乎？

馮有《鵲踏枝》詞云：“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卑瘩T正中詞，多有誤收入歐陽公《六一集》者，此即其一也。此詞“淚眼”句，或本之嚴(yán)詩，而此一變更，再配以全篇，讀之令人心醉，不唯勝于粗疏之原詩，亦高于溫詩之倍蓰。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稱“其怨之至亦厚之至”，吾則譬之為旦角之青衣，后人莫之及也。其《鵲踏枝》十四闕，篇篇皆是杰構(gòu)，百讀不厭。倘欲擇尤選勝，割愛亦終難舍棄，猶如魚與熊掌，最好兼而得之。然欲盡心彈思索解，亦極為難。定公《己亥雜詩》十八首云：“詞家從不覓知音，累汝千回帶淚吟。惹得而翁懷抱惡，小橋獨立慘歸心。”詩后注云：“吾女阿辛，書馮延巳詞三闋，日日誦之。自言能識此詞之悄，我竟不知也?！睍莫氝h(yuǎn)處，豈唯天機(jī)有以啟之乎！

詩亦有句對極優(yōu)而整篇情詞抵觸者，古人之作亦多有之矣。近代龍陽才子易順鼎（實甫）之作，巧對如林，遠(yuǎn)過于陸放翁與袁簡齋，故有人譏其詩，皆是“詩鐘”，讀其詩，如走入鐘表店然，到處皆錚蹤作響也。易固有詩鐘大王之稱號，詩有巧對，原亦無害，但若拼湊而不吻合，則未可也。如華清池詩云：“九龍呵護(hù)玉蓮房，來試銷魂第一湯。何忍呼他為禍水，尚思老我此柔鄉(xiāng)。雪消繡嶺無松柏，春暖華清有海棠。至竟人生不孤負(fù)，風(fēng)流行樂李三郎?！笔拙溆美盍x山成句，亦甚得當(dāng)。連續(xù)三句，有輕薄相，然不能不服其靈慧，但“雪消”句又何所指，豈非言忠臣義士之不可得乎？則其情調(diào)與前四句全不類矣。后四句，后勁不足，失其余韻，殆為勉強(qiáng)湊成，未可許也。

詩自當(dāng)以有篇有句為上，有篇無句次之，有句無篇又次之，篇中相互詆嫫再次之，無篇又無句者最不足取。顧有時亦有篇中好句，端賴拙句以存；而拙句亦以有好句故，而不可以廢者。但無最足以代表之例以實之，不得已而求之稗官瑣記，反足以闡明彼此相互依存之理。如周亮工《閩小紀(jì)》卷四《鄭堂》條云：“閩鄭堂，字汝昂者，太守珞之子，為諸生，有詩文名，而性滑稽，自號雪樵山人?？な貑势蓿瑢慷坎魂?。堂自贊能祝之。即高吟曰：‘夫人一貌玉無瑕，四十年來鬢未華；何事臨終含淚眼，恐教兒子著蘆花?！饔櫠?，守厚禮之。時正德改元，守一日于西湖游宴，堂故沖其前導(dǎo)，守怒之曰：作一詩可釋汝。命紙筆，堂即書數(shù)‘苦’字，守大笑曰：汝今始知苦乎？堂即足成之曰：“苦苦苦苦苦苦天，上皇晏駕未經(jīng)年。江山草木皆垂淚，太守西湖看畫船?！刎角仓Ｖ两耖}人言作戲譫詩者，動曰鄭堂也?！鄙纤洿问自娂词?，然猶未甚足也。徐珂《清稗類鈔巡幸類》有《高宗南巡賦詩》事聊可補(bǔ)之。姑錄于下云：“沈文殷公嘗扈從高宗游幸西湖，嚴(yán)冬大雪，高宗戲吟曰：‘一片一片又一片，三片四片五六片；七片八片九十片，’沈鞠跽而前曰：‘請皇上賞與臣續(xù)?！咦谠S之。沈吟曰：‘飛入梅花都不見。’高宗擊節(jié)稱賞，且解貂裘賜之?！薄肚灏揞愨n》此則，不知輯自何書？實絕不足信，亦決不可能。乾隆讀書頗多，所作詩篇亦富，出口焉得如小兒之可笑乎？沈歸愚格調(diào)高倡，詩才縱庸，晚明小慧，從不在心，豈肯步其后塵？南巡時雖四次迎駕，卻從未扈行，又豈得有續(xù)詩之舉？間有傳為紀(jì)河間事者，而紀(jì)亦未嘗隨駕到過江南也。意作偽者但欲弄其黠巧以動眾耳，恐亦是小有才而落魄不偶之士，欲假作偽以試其才，固有非是，而靈智之設(shè)想，亦借是而存焉。又嘗見一闕名筆記，載曲阜圣裔，類多不學(xué)，為群士所訐，竟無以為計，乃推一稍識之無者為代表與眾對壘，眾頗惡譴，竟集于大成殿思有以窘之。適見有麻雀，即以此命題而迫之作詩。代表恐甚，詩又不能不作，沈思久之，只寫得“一窠二窠三四窠”一句，眾乃大讠華，而代表大汗淋漓，接下又寫出“五窠六窠七八窠”一句，眾又大嘩。事被孔圣在天之靈得知，乃大憤而下，附其代表耳語以告，遂一氣而續(xù)成之云：“食盡皇家千鍾粟，鳳凰何少汝何多！”于是眾皆懾服而散云。此或當(dāng)時作者真有根觸，又恐有毀圣之虞，故遂不敢署名，書亦極其難覓。第此一小說家言，與鄭堂及偽傳沈德潛事詩雖相類，而實要高出一頭。陸士衡《文賦》云：“彼榛之勿翦，亦蒙榮于集翠。綴《下里》于《白雪》，亦濟(jì)夫所偉?！鄙纤姡耠m卑下，寧非榛蒙榮、得濟(jì)所偉途徑之一乎？

絕句中或有無心而同思，或有心而相仿，而能各極其妙者，皆不得以相襲論也。搜得相類之作五首。無名氏之《采蓮曲》云：“芙蓉花發(fā)滿江紅，盡道芙蓉勝妾容。昨日妾從江上過，如何人不看芙蓉？”明沈野《采蓮曲》云：“解道芙蓉勝妾容，故來江上采芙蓉：檀郎何事偏一（作慵）無賴，不看芙蓉卻看儂？”明王彥泓《燈詞》云：“觀梅古社暫經(jīng)過，手整花冠簇翠娥。說與檀郎應(yīng)一笑，看儂人比看燈多！”清魯鳳藻《新安江寺題壁》二首。其一云：“昨日鄰舟姐妹逢，香風(fēng)暖處話從容。低頭怕有漁郎至，不看蓮花只看儂?！逼涠疲骸盀╊^漠漠起炊煙，折罷蓮花正暮天。卻怪鴛鴦不解事，盡依儂艇并頭眠?！鄙隙租n自《隨園詩話》卷八。按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四折，寫崔家鶯鶯為父超度做道，眾僧貪看美女鶯鶯，有曲道：［喬牌兒］大師年紀(jì)老，法座上也凝眺；舉名的班首真呆撈，覷著法聰頭做金磬敲。［甜水令］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沒顛沒倒，勝似鬧元宵。稔色人兒，可意冤家，怕人知道，看時節(jié)淚眼偷瞧。［折桂令］著小生迷留沒亂，心癢難撓?？蘼晝核弃L囀喬林，淚珠兒似露滴花梢。大師也難學(xué)，把一個發(fā)慈悲的臉兒來朦著。擊磬的頭陀懊惱，添香的行者心焦。燭影風(fēng)搖，香靄云飄；貪看鶯鶯，燭滅香消。

和尚潛修，空諸所有，亦復(fù)如此，重義諦者乃謂元時僧有特權(quán)，故特弄筆譏刺之，當(dāng)是出于附會。實則愛美乃人之天性，非徒于美女愛看，美男人亦有好感。不然，史書記載，安得有果擲潘安、看煞衛(wèi)階諸事乎？夫人既同此心，心同此理，以之論詩，倘不先察世情，但觀其詩題情相類者，遂武斷后出者必本之前修，亦憤眨太甚矣。茲錄有關(guān)兩情相悅悲喜劇之詩詞，略作比較評述。

（一）唐孟盤《本事詩情感第一》：“博陵崔護(hù)，資質(zhì)甚美，而孤潔寡合。舉進(jìn)士下第。清明日，獨游都城南，得居人莊。一畝之宮，而花木叢萃，寂若無人?？坶T久之，有女子自門隙窺之，問曰：‘誰耶？’以姓字對。曰：‘尋春獨行，酒渴求飲?！胍员粒_門設(shè)床命坐，獨倚小桃斜柯佇立，而意屬殊厚，妖姿媚態(tài)，綽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對，目注者久之。崔辭去，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崔亦睹盼而歸，嗣后絕不復(fù)至。乃來歲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逕往尋之，門墻如故，而已鎖扃之。因題詩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只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后數(shù)日，偶至都城南，復(fù)往尋之，聞其中有哭聲，扣門問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護(hù)邪？’曰：‘是也。’又哭曰：‘君殺吾女?！o(hù)驚起，莫知所答。老父曰：‘吾女笄年知書，未適人，自去年以來，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日與之出，及歸，見左扉有字，讀之，入門而病，遂絕食數(shù)日而死。吾老矣，此女所以不嫁者，將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殞，得非君殺之耶？’又特大哭，崔亦感慟，請入哭之。尚儼然在床。崔舉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某在斯’。須臾開目，半日復(fù)活矣。父大喜，遂以女歸之。”

按宋沈括《夢溪筆談》卷十四《藝文》一，謂小說崔護(hù)《題城南詩》，第三句原作“人面不知何處去”，“后以其意未全，語未工，改第三句日：‘人面只今何處在’，至今所傳此兩本，唯《本事詩》作‘只今何處在’（按：原文如此），唐人工詩，大率多如此。雖有兩‘今’字，不恤也，取語意為主耳，后人以其有兩‘今’字，只多行前篇”云。

查崔護(hù)乃博陵人，字殷功。后登貞元第，終嶺南節(jié)度使，余未能詳。此婚事極富戲劇性，故為后人取資于詩文用典者指不勝數(shù)，即妝點為劇曲者，據(jù)今所知，在元，白仆與尚仲賢即皆有《崔護(hù)渴漿》雜劇之作。在明，金懷玉有《桃花記》，且杜撰女名莊慕瓊；孟稱舜有《桃花人面》，則杜撰女名葉蓁兒，又有作者無考之《題門記》，別名《桃花莊》，又杜撰女名謝嬌英；又有《登樓記》，內(nèi)容與《桃花人面》大同小異。又有楊之炯《玉杵記》，且取與裴航藍(lán)橋遇云英故事合而一之。如此等等，無非皆以其人奇事奇已爾。倘論其詩，雖沖口而出，純?nèi)巫匀唬珕渭冎?，微嫌單調(diào)，徒以‘占人先處惹人驚’，且為少有之喜劇，故不唯千古不能廢，且不可或缺者也。

（二）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八《沿襲崔護(hù)詩》條云：“唐孤獨及《和贈遠(yuǎn)》詩云：‘憶得去年春風(fēng)至，中庭桃李映瑣窗。美人瑟瑟對芳樹，玉顏亭亭與花雙。今年新花如舊時，去年美人不在茲。借問離居恨深淺，只應(yīng)獨有庭花知。’此詩與崔護(hù)詩意無異?！敝?jǐn)按：詩與崔護(hù)詩意是無以異也。但從四句增之一倍，而別無新意美詞增加，豈不詞費乎？是不如崔詩遠(yuǎn)矣，其不能如崔詩之傳之廣遠(yuǎn)，不唯僅在無奇遇之相副也。

（三）宋歐陽修《生查子》詞：“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畫。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卑矗捍嗽~嘗誤認(rèn)為朱淑真所作。而清葉申鄉(xiāng)《本事詞》卷上則又云：“此六一居士詞，世有傳為未秋娘作，遂疑朱為失德女子，亟為辯之。秋娘名希真，與朱敦儒之字正同?！卑粗炷四纤稳耍m徐必用。傳其所作亦非是。此闋詞與崔護(hù)詩構(gòu)思間架皆無以異，亦是“物是人非”之感慨，然讀來不覺落套。一是自然而又自如，二是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兩句對仗點染生色，著墨不多，而畫面之精氣出矣。三為結(jié)束處“淚濕春衫袖”句，顯露人物身份，亦如蜻蜒點水，耐人追懷。四則上下片之間，以“春衫袖”與“柳梢頭”互相輝映，不致濃淡失調(diào)。倘下片不用此語，則有偏枯之失矣。故吾以此乃極好極情之作，娥眉淡掃而非不掃，是最為得體之修飾矣夫。

（四）清朱彝尊《曝書亭集江湖載酒集上高陽臺并序》云：“吳江葉元禮，少日過流虹橋，有女子在樓上見而慕之，竟至病死。氣方絕，適元禮復(fù)過其門，女之母以女臨終之言告葉，葉入哭，女目始瞑。友人為作傳，余記以詞：‘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翠簾不卷春深。一寸橫波，斷腸人在樓陰。游絲不系羊車住，倩何人、傳語青禽？最難禁、倚遍雕闌，夢滿羅衾。重來已是朝云散，悵明珠佩冷，紫玉煙沉。前度桃花，依然開滿江潯。鍾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誰尋？’”按此事亦與崔護(hù)事相類，故詞中亦用崔詩典故，唯事之結(jié)果悲喜不同耳?？既~元禮，名舒崇，吳江人，康熙丙辰進(jìn)士。己未歲與朱同應(yīng)博學(xué)鴻詞試，至京病卒。假設(shè)此女不死，得遂所愿，亦好景不長也。此詞自是秀水著意亦得意之作，刻劃細(xì)致，足以傳情，顧雕琢過甚，人巧盡而天機(jī)遂失，此亦正是浙派之病也。其所以不若歐公者，雖與奇調(diào)之不同有關(guān)，而力求典雅藻飾，亦未始無涉也。

（五）清施閏章《蠖齋詩話》卷上《為陸僉事紀(jì)異》條云：“陸俞事，吳人。嘗于某公席上，賞其歌姬唾花；姬亦流盼數(shù)四。主人老病，以姬囑陸，陸遜謝不果。已而姬嫁，失意郁郁死，陸追悼久之。忽署中老乳奴發(fā)狂作歌，其聲凄楚，頻呼汕珂。仙珂，陸字也。陸驚問曰：‘爾其唾花耶？’奴痛哭點頭，索陸發(fā)作發(fā)。群妾婢詬笑之，奴厲聲：‘汝何人？敢詈我！我自是情人，豈妖祟耶？生不得與郎君定情，愿乞郎君發(fā)綰結(jié)以殉?！懛蛉松罴討z慰，許為醮拔。良久仆地，閱日乃蘇。時戊戌正月朔日。陸為余言，余戲紀(jì)以詩云：‘杜牧鍾情可奈何？目成身死恨偏多。洛濱虛憶珊瑚枕。神女重聞宛轉(zhuǎn)歌。黃土玉環(huán)深涕淚，明珠金屋悔蹉跎。他生倘遂同心結(jié)，猶恐含嬌怨綺羅。’”按此事涉于怪異，姑不論其真?zhèn)巍Ｓ奚皆?，好在能句句切題，包孕無遺，結(jié)語亦有意味。然但可云入人意中，猶難言全能出人頭地也。故其傳誦尚不如朱秀水詞流傳之廣也。

（六）雪樵居士《秦淮聞見錄》記有一事云：“通州某秀才，少年貌美，其佃戶有女悅之，竟以成疾，臨卒，謂其父曰：‘吾為某秀才死也。吾思嫁某，自念門戶寒微，事必不就，今雖死，為兒致此意，則目瞑矣?！涓父婺?，某往見而氣已絕。戊午鄉(xiāng)試，遇女子于淮清橋，宛然如生。入闈夜臥，夢簾前爐沸，驚醒起視，見女子親為執(zhí)役，笑而無語。試畢，題七律于秦淮旅寓云：‘勞勞水驛與山程，橋畔相逢帶笑迎。路遠(yuǎn)尚然同跋涉，情深原不隔幽明。風(fēng)清棘院魂都冷，爐沸油簾夢更驚。自揣唱隨誰得似，三條燭下話三生。’是科某領(lǐng)鄉(xiāng)薦，為設(shè)位以祭之。”按此亦異事也。寫七律能不用典。亦殊不易。然亦僅能自抒其情與意耳，欲使人動心奪魄，則猶未也。夫兒女私情，時原難免，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可也。非臨絕地，竟亦輕生可乎？崔殷功之能轉(zhuǎn)悲成喜，終屬僥幸偶然。而道學(xué)家絕而不欲道，街道之格律派則不屑道，三家村之學(xué)究又不敢道，是皆好惡拂人之性者矣。而通達(dá)灑脫之文人，則無所忌諱，而能直狀其微矣。就平居所見而好之者，更錄選五家言“相思”之題如次：

（一）元《徐再思甜齋樂府小令雙調(diào)蟾宮曲》寫《春情》云：“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惴惴不安也）?？找豢|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證候來時，（證即癥）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豐明時?！卑创诵×钤O(shè)喻熨貼而醒豁。末敘其境界之所由生成，雖前人之詩詞，多有雷同或相近之用語，而此乃以淺而勝之，正顯出曲之本色。連用四“時”字，不唯不以為復(fù)，反而更傳其神。

（二）清褚人獲《堅瓠集九集相思詞》條錄無名氏《清江引相思》云：“相思有如少債的，每日相催逼。常挑著一擔(dān)愁，準(zhǔn)不了三分息。這本錢兒見他時方算得?！卑创嗽O(shè)想亦有奇趣。是俗而不俗，且正要其俗，俗得極好也。倘其中夾以雅語，反而會傷其體性，格格不相融洽矣。

（三）李笠翁《一家言笠翁詞集滿庭芳》寫《相思味》云：“一種相思，幾般滋味，不經(jīng)嘗遍誰知？乍逢情淡，淡亦味滋滋。及至交深病起，甘心受，只覺如飴。淡加甜，如白受采，文質(zhì)兩相宜。后來增一味，無中覓有，自乞鄰醯。一酸隨變苦，漸覺難支。萬種猜疑畢集，姜同醋，永不相離。到如今，酸甜苦辣，才是和勻時?！卑唇饛V霞于后評云：“慧業(yè)文人，巧心妙手，俱從今所欲說而不能說處輕輕點出。平淡之言，遂成金石之論，毋謂文章一小事也?！斌椅烫觳?，所評自是。此詞措語，人難能言而亦不能如彼之善言。但若與前二曲相較，則人巧多而天工少，及于天人合一而無跡，尚未之能，緣著意太甚故耳。顧以詞而論，亦難乎為其繼矣。唯上片“如白受采”之白字乃入聲，不能作平聲用，于律未協(xié)，是為小疵耳。

（四）清陳文述《碧城仙館詩鈔》卷二有《相思》四律，錄其一、二兩首如下：“相思爭似不相思，蘗苦飴甘只自知，織到藕絲難作匹，拋殘鈿局本無期。云同縹緲花同瘦，蠶太纏綿蝶太癡。冷雨寒風(fēng)眠不得，挑燈自寫斷腸詩?！薄把a(bǔ)恨誰翻碧落緣，此身應(yīng)住四禪天。犀株膽小春如夢，鸞鏡塵封去若仙。讀畫依然花絕代，檢方何處藥延年。傷心最是登樓日，長簦┱床一黯然?！卑创藘稍娖G不傷雅，濃不掩情，韓冬郎所莫能到也。

（五）清江涅《伏堂詩錄》卷十一《夜坐》云：“通詞一若早通情，六曲屏邊記目成。芳信乍傳，秋期猶隔水盈盈。世間第一人難合，天上初三月又生。深巷重門空閉鎖，不妨先著夢相迎?！卑袋率逶娊篮弥弑姡刂喽?。其詩不作妝點，適與碧城異趨，雖取法山谷，而不甚用典，亦可謂獨立不遺者矣。集中無綺語之可言。此一律當(dāng)是別調(diào)，或為有所寓意而發(fā)，亦未可知也。顧就其外情所發(fā)而論，似亦無妨歸之于“相思”一例。姑就以“相思”而論，亦語淺而情意彌深，對仗亦極靈動。上五家之作，不唯可籍以明詩詞曲措詞之各有其道，亦得以窺見為詩之筆路，亦可分行以達(dá)也。

上言崔殷功事，連類而及之者，皆人間事，而或間涉于鬼；而傳說中之仙人，兩情相悅，足資坐談，形諸歌詠者亦夥矣。但大抵皆用作典故比擬，而于其艷跡奇情各抒其見、感觸尤多者，莫若劉晨、阮肇于天臺遇二仙女事。前人筆記、詩話之屬亦已有之，但言而未盡，詩亦不多，今稍匯而充之，以見同一事之處置，各家匠心之所在，則于文情思路之開啟，庶亦有所補(bǔ)益也。

劉阮事記載最詳者，為《太平廣記》卷六一《天臺二女》。文曰：“劉晨、阮肇入天臺采藥，遠(yuǎn)不得返。經(jīng)十三日，饑。遙望山上有桃樹子熟。遂躋險援葛至其下，瞰數(shù)枚，饑止體充。欲下山，以杯取水。見蕪菁葉流下，甚鮮妍。復(fù)有一杯流下，有胡麻飯焉。乃相謂曰：‘此近人家矣?！於缮剑鲆淮笙?。溪邊有二女子，色甚美。見二人持杯，便笑曰：‘劉阮二郎捉向杯來?！瘎⑷铙@。二女遂欣然如舊相識曰：‘來何晚耶？’因邀還家。南東二壁各有絳羅帳，帳角懸鈴，上有金銀交錯，各有數(shù)侍婢使令。其喂有胡麻飯、山羊脯、牛肉，甚美。食畢，行酒。俄有群女持桃子。笑曰：“賀汝婿來?！本坪ㄗ鳂?。夜后各就一帳宿，婉態(tài)殊絕。至十日，求還，苦留半年。氣候草木，常是春時，百鳥啼鳴，更懷鄉(xiāng)，歸思甚苦。女遂相送，指示還路。既還，鄉(xiāng)邑零落。已十世矣。”（出《神仙記》）然而不言此二人為何時何地人也?！督B興府志》較簡略，但可補(bǔ)其所闕：“劉晨、阮肇，剡人，永平中，入天臺山采藥，經(jīng)十三日不得返，采山上桃食之，下山以杯取水，見蕪菁葉流下甚鮮，復(fù)有胡麻飯一杯流下，二人相謂曰：‘去人不遠(yuǎn)矣?！硕伤诌^一山，見二女，容顏妙絕，呼晨肇姓名，問郎來何晚也？因相款待，行酒作樂，被留半年，求歸。至家，子孫已七世矣。太康八年，又失二人所在?！?/p>

袁簡齋《小倉山房詩集》卷二十八詠其事多矣。茲先錄其《桃源行有序》，以見詩之與文，兩體用筆之殊：“古人詠武陵桃源者，自陶淵明、王摩詰至薩雁門，不下十余人，各極其妙，惟天臺桃源，歌詠闕如，予過其地，為補(bǔ)其詩：天臺山高萬八干，中有窟宅藏神仙。相傳漢朝劉與阮，兩人采藥山之巔。一重桃花一重水，花光入水紅霞起。四顧無人忽有聲，一雙玉女來煙裹。吹氣如蘭前致詞，道郎未到妾先知。金盤共進(jìn)胡麻飯，瓊?cè)~分裁合巹詩。誰作姨夫誰作嫂，鴛牒開看都了了。但覺山中日漸長，不知世上人能老。仙鄉(xiāng)祝憶人間，想把紅塵換白云。奈他一點凡心動，便把人天兩界分。再四留郎郎不肯，送郎直到青山頂。嘶斷風(fēng)中班馬聲，回頭還見娉婷影。還鄉(xiāng)重叩舊柴扉，豈料滄桑事事非：半年夫婿分明記，七世兒孫認(rèn)識稀。兩人相對情于邑，懊悔當(dāng)初輕作別。一段仙緣世莫知，且邀鄰里從容說。尋仙從此走天涯，萬古茫茫白日斜，不知終竟團(tuán)園否？桃樹無言但作花?！痹~情雖稍有點染，但可知其所本是出于《紹興府志》，而非《太平廣記》也。此詩好處，在于清淺而明，不知本事者，不必注解，亦得而明之。所未及者，不過剡人、永平中、太康八年三項而已，然而于詩無礙也，況《太平廣記》鈔自《神仙記》者，亦未嘗及之乎！

明悉此令人神往之傳聞，最早形諸吟詠者，當(dāng)是唐元稹《元氏長慶集外集劉阮妻二首》：“仙洞千年一度開，等閑偷入又偷回。桃花飛盡東風(fēng)起，何處消沉去不來？”“芙蓉脂肉綠云鬟，罨畫樓臺青黛山。千樹桃花萬年藥，不知何事憶人間？”按《全唐詩》卷四二二注：“妻”一作“山”。此兩詩好處，在劉阮忽思返回人間一端，提出疑問，含蓄耐思，令人有無限煙波之意。

金元好問《遺山詩集》卷十一《無題》二首云：“七十鴛鴦五十弦，酒薰花柳動春煙。人間只道黃金貴，不向天公買少年?！薄皷|風(fēng)也解惜多才，嫁與桃花不用媒。死恨天臺老劉阮，人間何戀卻歸來！”按都穆《南濠詩話》，謂遺山“死恨”兩句，正祖微之詩意，是也，錢牧齋作《唐詩鼓吹序》，稱元遺山詩“高華鴻朗，激昂痛快”。此兩句，尤見其憤激悻悍之情，極易使人賞識。元微之語，倘草草讀過，可能忽略過去。而一得遺山詩之對映烘托，則其精粹全然顯露矣?！赌襄┰娫挕酚衷疲骸白禹曇姉盍蛟娵E，亦有是作云：‘兩婿原非薄幸郎，仙姬已識姓香。問渠何事歸來早，白首糟糠不下堂?！^之二元，情致不及，而忠厚過之?！备`以都元敬之說，似是而非者也。倘劉阮真守“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之旨，則不當(dāng)仙女有燕婉之私。廉夫之詩，亦甚傳誦，后世亦有譏此為腐者，殊與其平居奇思重之詩風(fēng)不類，則亦其別調(diào)也。嘗見早于廉夫，在宋政和年間曾以詩鳴世之左緯，其《天臺道中》詩云：“亂山深處是仙家，海變滄田日未斜。為有慈親倚門望，卻愁溪上見桃花?！毙⑿乃?，忠厚豈不過之？緯字經(jīng)臣，黃巖人，有《委羽居士集》。余未曾得見，不知元敬見之當(dāng)作何感也。

宋洪邁所選《萬首唐人絕句》，卷三十五有潘雍《贈葛氏小娘子詩》云：“曾間仙子住天臺，欲結(jié)靈姻愧短才。若許隨君洞中住，不同劉阮卻歸來?！贝藙t假借其事以示鍾情之不渝也。同書卷四十有葛氏女《和潘雍》詩云：“九天天遠(yuǎn)瑞煙濃，鶴駕驂龍意已同。從此三山山上月，瓊花開處照春風(fēng)?！笔莿t百年好事已成矣。諒此必有香艷事在，洪容齋不知抄自何書，又不加注明。余于他書亦未嘗檢得。顱此假借，亦可謂是常人于情之所同也。王次回《疑雨集》卷三有《即事》十首，其第九首亦是假以喻志抒情者，而人多稱之。詩云：“雨下春泥月下霜，幾年辛苦做蕭郎。休論犯雪邀宜主，只憶藏花遇妥娘。獺髓易求非玉杵，鳩媒輕泄似胡香。天臺再許劉晨到，肯惜千回度石梁！”此亦必有晦隱之事而末便明言者，惜用事過多，雖均屬常典，畢竟相隔太遠(yuǎn)。末聯(lián)則情神氣力俱到，蓋欲力圖挽回業(yè)經(jīng)失去之機(jī)遇也。后清商盤（寶意）《質(zhì)園詩集》卷十二有《秋霞曲》七古，詩后又有《作秋霞曲后意有未罄，再成五絕博諸君子一粲》，其二云：“一笑嫣然記《會真》，銷魂仿佛夢游春。天臺已入休嫌暫，尚有終身未到人。”同是用事明意，則通篇相稱，頓末聯(lián)不逮次回之情神激越。此二詩末聯(lián)《隨園詩話》卷八皆引之，唯將“肯”作“那”，或記誦之失也。

然亦有以仙不勝凡而為之翻案者。清梁同書《頻羅庵遺集》卷二《元遺山題詩有死恨天臺老劉阮人間何戀卻歸來之句予為大地下一轉(zhuǎn)語必有首肯者》詩云：“金釵六六鴛鴦隊，畫戟雙雙甲第開；倒底人間勝天上，不然晨肇不歸來！”《隨園詩話》卷三引后兩句，作“畢竟人間勝天上，不然劉阮不歸來”，諒系初稿。下云：“余適從天臺歸，誦此為之一笑。”梁書同卷又有《反游仙》十首，其九亦詠劉阮事，詩云：“賺他晨肇是何人，畢竟迷樓莫當(dāng)真。我是天臺狂道士，桃花多處急抽身?！贝嗽姟峨S園詩話》卷九亦引之，晨肇亦作劉阮。但此首實不如前首醒警。而簡齋本人，原是非難神仙為絕情而非君子者，故雖艷其事，詠其跡，而卻從不有所妄想也。在到天臺途中，嘗遇郭道士，有《贈郭道士》詩，末言道士：“意欲相招授大道，我但不言惟有笑。云在青天鶴在山，世間萬事從吾好。君不見楚狂接輿趨而過，啟期負(fù)手行且歌；我今樂矣遑知他，神仙其奈達(dá)人何！”故其吟誦，皆本此旨。詩太多，錄《題會仙石四首》：“果然仙近世途遙，石作樓梯樹作橋。想見翠屏遮隔處，風(fēng)鬟霧鬢有人招。”“古跡荒唐怕討論，事關(guān)兒女易銷魂。會仙石上千年草，仔細(xì)摩挲認(rèn)坐痕?！薄安怕犽p鬟合巹歌，又招漁父泛煙波。桃花慣作迷人事，引入仙家總是他。”“作婿山中僅半年，人間滄海變桑田，教儂不敢多時立，生恐歸來也惘然?！彼脑娊哉Z漫情深，末首之意，與梁山舟“倒底人間勝天上”語可謂異曲同工，各得其妙。

簡齋又有《惆悵溪》六首，揮發(fā)其意尤明，詩亦可誦，悉錄于后：“一角清溪兩岸春，溪聲以外即紅塵。送郎到此怕歸去，重見桃花不見人?！薄叭颂熳鲃e淚滂沱，山自青青水自波。作到神仙尚惆悵，神仙以下更如何？”“仙郎回首合歡床，應(yīng)侮忽忽遽束裝。滿目山河人世換，輸他衣錦客還鄉(xiāng)。”“風(fēng)吹石洞幾回開，玉幾金床長綠苔。如此人間殊不惡，雙雙何不渡溪來？”“老住山中萬事休，歸期少算亦千秋。幸虧不遇神仙好，倘遇神仙我欲愁。”“一動凡心二女知，故鄉(xiāng)未必夢依依。勸君想作仙家婿，先要思量歸不歸?！?/p>

自晉郭景純創(chuàng)《游仙詩》以還，作此題最多者，莫過于唐末之曹唐（堯賓）。后之詩家，凡題作《游仙》者，大都有所奇寓，而堯賓則純以抒情。辛文房《唐才子傳》謂其“追慕古仙子高情”，“寄其悲歡離合之要”，所作《大游仙詩》七律五十首，今存十八首，《小游仙詩》七絕百首，今存九十八首。此或與其曾作道士，于仙人確有幻想有關(guān)。所寫詩中，涉及劉阮天臺故事者篇章為富，亦以此最負(fù)盛名，《大游仙》中，如《劉晨阮肇游天臺》、《仙子送劉阮出洞》、《仙子洞中有懷劉阮》、《劉阮再到天臺不復(fù)見諸仙子》等，幾乎全類代言，有如詩中八比。此類詩格，為題材所限，自較卑弱，原不待言。茲錄其最具代表性之《洞中仙子有懷劉阮》于后：“不將清瑟理霓裳，塵夢那知鶴夢長。洞裹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玉沙瑤草連溪碧，流水桃花滿澗香。曉露風(fēng)燈零落盡，此生無處訪劉郎?！?/p>

唐宋間多種筆記，皆記載堯賓嘗與羅昭諫互戲，羅以其頜聯(lián)系“鬼詩”，堯賓則以羅《牡丹》詩“若教解語應(yīng)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為“女子障詩”。而《太平廣記》卷三四九引《靈怪錄鬼》三十四《曹唐》條及《唐才子傅五代史補(bǔ)》等又載有鬼好誦其此一聯(lián)而導(dǎo)致其暴卒，各書記述雖稍有異，而其潛在所持，無非詩有鬼氣必遭鬼害，且必入鬼域之觀念有以導(dǎo)之，實則與其平生之幻想狂兼突然暴卒皆有牽連也。此詩亦緣有鬼語故，遂為方虛谷《瀛奎律髓》所檳而不選，而清黃子云之《野鴻詩的》，則居然認(rèn)為“玉溪《無題》詩千妖百媚，不如此二語縹緲銷魂”，則又尊之逾分。姑不論后之毀譽(yù)若何，然欲論堯賓詩者，絕不能舍此而不道。倘論其失，于構(gòu)思上，須知仙凡相隔，不同幽明異路，凡夫欲入仙境自難，而仙家欲降紅窿自易。有大神通者，豈得云“人間無路”乎，此所以不有仙心而逞鬼氣，昭諫戲之，其斯之故歟？前引袁簡齋詩：“如此人間殊不惡，雙雙何不渡溪來？”豈不已解斯惑乎？再觀表達(dá)：仙子所懷，乃劉阮二人，何以詩中但言劉郎，而漏卻阮郎何耶？此針線之欠密所致，后之為詩者，受試帖戒律影響，絕不可如此草率收場。茲錄清楊庚《桐云閣試帖》卷下《天臺仙子送劉阮還家》詩二首于后，稍作批點，以見其匠心所在。詩曰：

已作天臺客，如何轉(zhuǎn)念差。同來游福地，不慣住仙家。（已點題字：天臺、仙家四字。同衣，是點明為雨人），送汝乘云去，還鄉(xiāng)落日科。（若是應(yīng)試，清代不允許在此聯(lián)再出現(xiàn)題字，此以館課故，庶可通融，且以題語太長，亦恕其送、道兩字立足也）。兩行新眷屬，一路占煙霞。（兩行，仍照頗及兩封）。丹訣防人間，紅顏莫我嗟。（大有情致）離蹤飄柳絮，別淚灑桃花。（原評：別淚灑桃花五字，直是綿繡羅胸、歷劫不磨之句，學(xué)者當(dāng)從此處用心）。迢遞歸春色，團(tuán)圓讓月華。石梁重采藥，休被晚峰遮！（留有余地，為他日再來作預(yù)計也？結(jié)有余韻，令人深思。）

又一首曰：

懶作神仙婿，商量欲轉(zhuǎn)家。（出題字仙、家二字。有商量，表明是二人）。郎心多世故，洞口即天涯。（暗點還家，超脫之至，筆似神來）。春好留難住，云深去莫嗟。（上句從仙子本心落筆，下句從列阮他日著想）。御風(fēng)還梓里，流水送桃花。（還、送二字，原不得在此處出現(xiàn)，說見上。葦勢亦飄飄欲仙也）。攜手離情訴，回頭別路賒。（送得有情韻）可添唯歲月，相贈只煙霞。犬吠泉聲亂，橋通石徑斜。（還得不寂寞）再尋苔跡到，長與飯胡麻。（為將本設(shè)想，希冀如此）。

兩詩后有張熙宇（玉田）輯評云：“二首深情遠(yuǎn)韻，工力悉敵，較曹唐《大游仙》詩殆過之百倍，世謂古今人不相及，抑何小耶？”與管見實同，但彼等皆未能切實指出堯賓詩之缺失，遂覺空泛耳。上首所錄原評一條，恐亦是玉田所為也。楊庚，字少白，四川江安人，嘉慶十八年癸西舉人。功名雖不彰，而試帖之聲名，亦嘗風(fēng)靡一世，而今則知之者鮮矣。人事代謝，固如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