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平答問者吾師二曲先生答人問學之語也先生原籍盩厔頃因兵氛流寓富平閉關養(yǎng)疴不與世通居恒惟三五舊游往來起居緣是得以時近臥榻親承謦欬有問必答聞所未聞凡進修之要性命之微明體適用之大全內圣外王之實際靡不當可而發(fā)因人而啟要皆口授心受期于躬體實詣不以語言文字為事以故語多未錄茲饉錄其切于通病者聊以自警昔周子寓濂溪而濂溪著程子寓龍門而龍門顯以至康節(jié)之于洛晦庵之于閩咸地以人重聲施無窮今不腆下邑亦何幸而獲先生之至止耶隨在施教語因地傳是以恭題曰富平答問紀實也庶觀者知其所自云
富平門人惠靇嗣沭手謹識
富平答問
問近年屏去閑書朝夕惟經四書是讀讀來讀去亦覺微有所得但愧筆力非其所長不能見之論著有所發(fā)明耳先生曰讀書特患無得若果實有所得則居安資深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即此便是發(fā)明縱終其身無一字論著亦不害其為善讀書答訖又太息曰六經四書儒者明體適用之學也讀之者果明體乎果適用乎夫讀書而不思明體適用研究雖深論著雖富欲何為乎不過夸精斗奧炫耀流俗而已矣以此讀書雖謂之未見六經而弗識四書字可也噫圣賢立言覺世之苦心支離于繁說埋沒于訓詁其來非一日矣是六經四書不厄于嬴秦之烈火實厄于俗學之口耳抱隱憂者宜清源端本潛體密詣務期以身發(fā)明正不必徒解徒訓愈增葛藤以資唇吻已也
問為學須是無所不知
先生曰無所不知固好然須先知其在已者否則縱事事咸知猶無知也故無所不知者有大不知逐末迷本智者固如是乎
問何為在已
先生曰即天之所以與我者是也此為仁義之根道德之樞經綸參贊之本故講習詞論涵養(yǎng)省察無非有事于此耳舍此而他求是猶茫然于自己家珍而偏詳夫鄰里器用此之謂不知務
然則家珍既知之后其他可遂不知乎
先生曰君子為學貴博不貴雜洞修已治人之機達開物成務之略如古之伊傅周召宋之韓范富馬推其有足以輔世而澤民而其流風余韻猶師范來哲于無窮此博學也名物象數無賾不探典故源流纖微必察如晉之張華陸澄明之升庵弇山扣之而不竭測之而益深見聞雖富致遠則乖此雜學也自博雜之辨不明士之翻故紙泛窮索者便侈然以博學自命人亦翕然以博學歸之殊不知役有用之精神親無用之瑣務內不足以明道存心外不足以經世宰物亦秪見其徒勞而已矣以余之不敏初昧所向于經史子集旁及二氏兩藏以至九流百技稗官小說靡不泛涉中歲始悟其非恨不能取疇昔記憶洗之以長風不留半點骨董于藏識之中令中心空空洞洞一若赤子有生之初其于真實作用方有入機乃同志反以是為尚亦可謂務非其所務矣
問朱陸之學久有定論今學者猶辯駁不已其將誰適與先生曰自孔子以博文約禮之訓上接虞廷精一之傳千載而下淵源相承確守弗變惟朱子為得其宗生平自勵勵人一以居敬窮理為主窮理即孔門之博文居敬即孔門之約禮內外本末一齊俱到此正學也故尊朱即所以尊孔然今人亦知辟象山尊朱子及考其所謂尊不過訓詁而已矣文義而已矣其于朱子內外本末之兼詣主敬褆躬之實修吾不知其何如也況下學循序之功象山若疏于朱而其為學先立乎其大峻義利之防亦自有不可得而掩者今之尊朱者能如是乎不能如是而徒以區(qū)區(qū)語言文字之末辟陸尊朱多見其不知量也
曰以某愚魯之資固守考亭之訓于先生內外本末一齊俱到之旨實未信及
先生曰窮理而不居敬則聞見雖多而究無以成性存存便是俗學居敬而不窮理則空疏無用而究不足以經世宰物便是腐儒故必主敬以窮理使心常惺惺方能精義入神隨博隨約庶當下收斂不至支離外馳德業(yè)與學業(yè)并進知行合一其在斯乎故內外本末必一齊俱到庶用功著力始為吃
問無事時冥目靜坐反覺意慮紛拏如何得靜即靜矣此心將何所寄耶又吾人主敬固是徹上徹下工夫但所應之事有限所接之人亦有限亦可以稱安人安百姓否亦可以稱位育稱參贊否又孔子蔬水曲肱樂在其中顏子簟瓢陋巷不改其樂不知所樂者何事也何物也萬一饑餓而死此樂亦可言歟又釋道兩門與吾儒真實作用固不同矣嘗見先儒有坐化者釋與道亦有坐化者一靈炯炯不知皆往何處去也輪回之說然乎否乎報應之說真乎幻乎今之行善者未必蒙福而為惡者反以遠禍無怪乎顏子之夭折而盜跖以壽終也此皆所不可解者也
先生曰冥目靜坐反覺思慮紛拏此亦初入手之常惟有隨思隨覺隨覺隨斂而已然緒出多端皆因中無所主主人中茍惺惺則聞思雜慮何自而起靜時心無所寄總繇未見本地風光見則心常灑灑無事時湛寂凝定廓然大公有事時物來順應弗逐境馳倘以始焉未遽如斯不妨涵泳圣賢格言使義理津津悅心天機自爾流暢以此寄心勝于空持硬守久則內外澄徹打成一片所存于已者得力則及于人者自宏自爾在在處處轉移人心縱居恒所應之事所接之人有限而中心生生之機原自無窮此立人達人位育參贊之本也欲知孔顏之樂須知世俗之憂胸無世俗之所以憂便是孔顏之所以樂心齋云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此心依舊樂樂則富貴貧賤患難流離無入而不自得即不幸至于饑餓而死俯仰無怍莫非樂也二氏作用與吾道懸殊而一念萬年之實際亦有不可得而全誣者區(qū)區(qū)坐化之跡當非所計輪回之說出于瞿曇吾儒口所不道君子唯盡其在已者三涂八苦四生六道有與無任之而已若因是而動心則平日之砥修乃是有所為而為即此便是貪心利心又豈能出有超無不墮輪回中耶積善有余慶積惡有余殃報應之說原真非幻即中間善或未必蒙福惡或未必罹禍安知人之所謂善非天之所謂惡又安知人之君子非天之小人耶人固有勵操于昭昭而敗檢于冥冥居恒謹言慎行無非無刺而反之一念之隱有不堪自問者若欲就一節(jié)一行顯然易見者便目以為善是猶持微炬而遍照八荒之外也即表里如一粹乎無瑕而艱難成德殷憂啟圣烈火猛焰莫非煆煉之藉身雖坎壈心自亨泰至于惡或未即罹禍然亦曷嘗終不罹禍明有人非幽有鬼責不顯遭王章便陰被天譴甚或家有丑風子孫傾覆念及于此真可骨栗以形骸言之固顏夭而跖壽若論其實顏未嘗夭而跖亦曷嘗壽也噫盡道而夭雖夭猶壽況又有不與亡俱亡者乎味道而壽雖壽猶夭況又有不與存俱存者乎詩稱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在帝左右原非誑語而孟氏所謂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然則生前之亨年雖永識者蓋所羞齒夫亦何可并衡也理本至明何不可解之有總之學貴知要而晰疑須是循序方談靜功而輒泛及于位育參贊等說未免馳騖恐非切問近思之初意也問良知之說何如
先生曰良知即良心也一點良心便是性不失良心便是圣若以良知為非則是以良心為非矣
問吾人向往前修則姚江考亭宜何所宗
先生曰姚江當學術支離蔽錮之余倡致良知直指人心一念獨知之微以為是王霸義利人鬼關也當幾覿體直下令人洞悟本性簡易痛快大有功于世教而末流多玩實致者鮮往往舍下學而希上達其弊不失之空疏杜撰鮮實用則失之恍惚虛寂雜于禪故須救之以考亭然世之從考亭者多關姚江而竟至諱言上達惟以聞見淵博辯訂精密為學問之極則又矯枉失直勞罔一生而究無關乎性靈亦非所以善學考亭也即有稍知向里者又秪以克伐怨欲不行為究竟大本大原類多茫然必也以致良知明本體以主敬窮理存養(yǎng)省察為工夫由一念之微致慎從視聽言動加修庶內外兼盡姚江考亭之旨不至偏廢下學上達一以貫之矣故學問兩相資則兩相成兩相辟則兩相病
問羅整庵何如
先生曰整庵學考亭者也生平距釋排聃不遺余力所著困知記于近理亂真之辨析入毫茫衛(wèi)道之嚴可謂良工苦心方今學術不明淳厚者牿于章句俊爽者淫于浮辭疲精役慮茫不知學問為何事間有略覺其陋而反之于內者又往往馳心虛寂借津竺干托其身于不儒不衲不圓不方之間其為世道人心之害曷可勝言區(qū)區(qū)深為此懼欲表章困知記暨胡致堂崇正辨以救之而力有所未逮不能不望于世之有心人整庵之后又有少墟馮子亦惓惓以息雅放淫為事所著辨學錄言言痛切正大程尺謹而堤防固均吾道之長城也
問習靜要一念不起先賢謂未來事勿想過去事勿思現在事勿著夫現在事勿著固也若未來事勿想則夫子何以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乎過去事勿思則溫故亦不是而伯玉行年五十何由知四十九年之非乎
先生曰靜坐之要固貴纖念不起然非初學所能幾也過去現在未來一無所著蓋恐人認忘為真前后塵不化有累乎湛寂虛明之體耳若果心不逐妄惟理是思則思又何妨孔曰再思中庸曰慎思洪范曰思思作睿睿作圣管子云思之思之思之不已鬼神將通之而系辭亦云何思何慮又云擬議以成其變化即此擬議非思而何但識得本體是無思無為的則雖終日思終日擬議其把柄固在已而不失也故曰思盡還源性體常住似未可以遠慮溫故知非為疑也
問習靜要全放下一晌只學放下遂將日用當行事多有忘卻失誤者當如之何圣賢無論有事無事總不著意何以不著意而能不失誤與
先生曰進修之實全貴靜坐今之言靜坐者曷嘗實實靜坐全貴一切放下今之言放下者曷嘗實實放下若果屏息萬緣纖毫不掛久之則心虛理融物來順應亦猶塵垢既去而鏡體常明無所不照何誤之有
問靜坐之益以何為驗白沙謂養(yǎng)出個端倪才好商量不知端倪是何景象
先生曰學須先難而后獲期驗便不是靜中養(yǎng)出端倪此白沙接引后學之權法未可便以為準的也近溪子論此甚詳覽之當自知
問理欲之辨最細昔賢謂不慮而知發(fā)于自然者謂之良知便是天理然好好色之心何嘗待慮何嘗不出于自然如何卻謂之人欲七情如此者甚多此猶易認也且有明似天理而細心體之實屬人欲者此則難認矣當念之初動時學者何以辨別
先生日好好色之心固發(fā)于自然而好色之跡惟恐人知即此畏人知之心亦曷嘗不自然乎可見一時之縱恣終不能汨良知之本體特明知而明昧之耳真似似真之辨天理人欲之界所差只在毫厘間非至明不能晰其幾此君子之所以貴窮理也
問孩提愛親謂之良知以其不慮而知也嘗思之孩提愛親似只為乳如早委之乳母則只愛乳母而反不知有生母矣若從乳起愛不過口味之性耳欲從生身處起愛似非學慮后不能也然孟子立言自確而瑸心實未曉然果何如與
先生曰知愛乳母而不知有生母乳為之也非天性之本然也及其一知生母而尚肯愛乳母若生母乎吾恐雖百乳母終不肯易天性一日之愛矣若謂由學由慮而后然則夫甫能言而便知呼娘亦孰使之然乎
問君子思不出其位據注是因上章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而類記之瑸竊思上章似是夫子有為而言指身所居之位而言也此章乃曾子稱艮象之辭就君子之思而言也位字從來未曉果何所指與
先生曰位字與素位位字參看庶幾知其所止而無越俎之思矣依然若思而無思朗然若覺而無覺學能臻此方是止其所而不動本體?,F自無出位之?
問瑸從前留意詞論未嘗刻苦但偶然感物觸情或因事應付興會所到發(fā)而遂適常以此為樂事也自吾師指點后乃知玩物喪志遂一意屏絕浮習息心本真柰野鷹初拘困悶不堪心花枯萎時或稍弄文墨反覺機趣快恬不審吾師以為何如
先生曰此習性也程子有言學者為氣所勝習所奪只可責志而象山亦云今人多是附物以為樂若一旦失其所附恰似猢孫失了樹諒哉
問向者瑸訟墳一事蒙吾師見責以為無地理或權教之以息一時之訟與抑果全無地理與
先生曰程子云地美則神靈安朱子上孝宗山陵議尤娓娓言之則地理之說誠亦有之然有天理而后可以言地理未有天理不足專恃地理而蒙庥者也堪輿家茫然于天理而專講地理于理便不通矣烏睹所謂理哉雪心賦青囊經人子須知地理正宗等書吾嘗深研其說尋龍倒杖之法少時亦嘗留心但惡夫世之人舍卻天理而??康乩硪怨噬浇^口不談一味主張?zhí)炖硖炖砣舻脛t地理在其中矣
問參同悟真書人謂朱子晚年亦好觀之瑸嘗竊察其術似于養(yǎng)身有補未審可信否
先生曰漢末魏伯陽擬周易納甲法作參同契一書其云二用無定位周流游六虛等語于易道互相發(fā)明是以文公晚年與其徒蔡西山間亦參閱其后張平叔又著詩數十首以為悟真篇中間抽坎補離藥物火候嬰兒姹女金公黃婆之言皆為金丹刀圭而設要之別是一術非知道者所貴也程子云我亦有丹君信否用時還將濟斯民而許魯齋亦謂萬般補養(yǎng)皆虛偽惟有操心是要訣
問子曰仁者壽而顏子乃夭竊謂此特言性與天道之常而不以身論也至講大德必得其壽而朱注云舜年百有十歲是僅以身論矣瑸久惑之竊謂舜之壽當從宗廟享子孫??闯錾w祖宗甚遠子孫甚長而德足以享保無窮是以德言壽而不止身之百有十歲也不然盜跖老死豈仁于顏子哉老彭八百豈德之遠過于舜哉愚意如斯敢祈剖示
先生曰君子修已要在有理遣欲久之欲盡理顯耳目口鼻雖與人同而所以視聽言動渾是天理可以達天可以參天天與之死不妨速還造化天與之生不妨久待天工存吾順事沒吾寧也區(qū)區(qū)壽夭初非所計即以壽夭言之有形壽有名壽有神壽七十百年此形壽也流芳百世此名壽也一念萬念此神壽也若氣斷神滅則周公不若旦多材多藝能事鬼神及文王在上之言皆誑言矣曾謂圣人而誑言乎哉信得此則盜跖期頤之死乃是真死而顏子三十二亡未嘗真亡也
問福善禍淫顯應者固多而明錯者亦不少人謂天道難測固也竊謂人但見其小體而不見其大體耳如君子坦蕩蕩是大體已享其福矣即貧賤患難無入而不自得小體不足累小人常戚戚是大體已受禍矣即富貴榮華而魂夢多有不安小體何足羨鄙見如斯乞吾師指示
先生曰積善有余慶積不善有余殃此一定之理無足疑者天道固未易測而錯則決不錯也昔人謂此翁無急性卻有記性此真知天者大抵吾人涉世一生禍福榮華只看各人存心何如耳存心若正身雖貧賤患難而自反無愧無異三公之貴陶朱之富心若不正身雖富貴亨通而自反多慚無異在囹圄糞穢中也蕩蕩戚戚大體享福受禍之言最為得之
先生答訖徐謂之曰所問疑端足征別來用心疑者悟之基也先儒謂大道本無階級以疑為階級故大疑則大進小疑則小進其畫然而莫進者由漫然而弗疑者也然區(qū)區(qū)不患子不能疑患疑而非其所當急耳昔陸子靜先生講學于象山一士忽問如何是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先生笑曰公是泛之問老夫卻不泛然答既而又吟云自家主宰常精健逐外精神徒損傷寄語同游二三子莫將言語壞天常今所問中間多有疑乎其所不當疑問乎其所不當問者則亦近于泛然而壞天常矣非區(qū)區(qū)所望于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