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卷之三十五

唐廣成先生杜光庭述

天下有道章第四十六

疏：前章明五大之行，用廣修學(xué)之門。此章明三大之愆，以彰可欲之弊。初標(biāo)有道無道之損益，次明為罪為咎之所由，后結(jié)知足之為德，以戒貪求之為患。○義曰：天，圣人之御宇也。身斧扆而南面，前巫后史，卜筮瞽侑列於左右，無為而守至正也。三公在朝，三老在學(xué)，百辟奉職，修文德以懷遠(yuǎn)，敷道化而育人。使俗洽和平，家興禮讓，來琛贐於四塞，息征戌於三邊，倒載干戈，休牛歸馬，然后樂耕耨，糞田疇，多稼如云，余糧棲畝。茍或違此，則怨敵交侵，戎馬載馳，甲兵復(fù)用。夫何故哉？以其上有貪得可欲之非，恣拓土無厭之禍。窮兵演武，必致自焚。老君戒以知足之文，欲使安其分。分既常足，可以言於理道歟。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

注：天下有道之主，無為化行，既不貪求，固無交戰(zhàn)，屏卻走馬之事。人得糞除田園。

疏：卻，屏卻也。糞，謂理田也。天下有道，謂以道為理，無為化行，守在四夷，疆場(chǎng)無事，不得多貪土地以困黎元，所以屏卻兵車走馬之事。人得俶載南畝，以糞理田園也。

義曰：古人有言曰：君猶舟也，人猶水也。人非君不理，舟非水不行。舟水相須，不可暫失。故理國(guó)之本，養(yǎng)人為先。有道之君，守在四夷，外無兵寇，戈楯不用，鋒鏑不施，卻甲馬於三邊，辟田疇於四野。深耕淺種，家給國(guó)肥，食為人天，邦之大務(wù)也。俶載南畝者，《詩(shī)□小雅□甫田篇》之詞也。俶，始也。載，事也。春作既興，始事南畝。南畝，田名也?！对?shī)》云南東其畝。畝，百步也。廣六尺，長(zhǎng)六百尺，言可以母養(yǎng)於物，故云畝也。修道之士，以意為馬，以情為田，卻意馬之奔馳，神將靜矣；使情田之逸暇，心將泰矣。而后道可修也。《禮記》云：人者，天地之德，陰陽(yáng)之交，鬼神之會(huì)，五行之秀。故圣人作則，必以天地為本，陰陽(yáng)為端，四時(shí)為柄，日星為紀(jì)，鬼神以為徒，五行以為質(zhì)，禮義以為器，人情以為田，四靈以為畜。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情田無為，幾於道矣。天下者，統(tǒng)言理國(guó)矣。

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

注：天下無道之君，縱欲攻取，故兵士戎馬寄生於郊境之上矣。

疏：郊者，交也，謂二國(guó)郊境之際，拒守之地。天下無道之君，則荒塞有不賓之虜。故兵戎軍馬生育於郊境之上，謂久而不還。

義曰：理國(guó)不以道，則開拓邊土，侵伐戎夷，封域不寧，征役無已?；蜇澤X醬起番禺之役，好名馬起大宛之師，骨委窮荒，血涂草莽，營(yíng)魄流飄於異域，戎車淪滯於遠(yuǎn)郊，綿歲月以長(zhǎng)征，及瓜時(shí)而不返，轉(zhuǎn)輸莫息，杼軸其空，人怨國(guó)亡，禍非天與，所宜深戒也。豈若宇內(nèi)不擾，諸侯咸賓，君民協(xié)和，上下相保。使壯士無所施其力，辯士無所衒其詞，武士無所銳其鋒，智士無所申其策，鑄劍戟以為犁鋤，貨佩刀而市耕犢，無為無役，以全永圖也。

罪莫大於可欲，

注：心見可欲為罪大矣。

疏：犯法為罪，貪求為欲，言戎馬生郊之罪，由人君貴求土地，見土地可欲，欲心興動(dòng)將起貴求，此罪之大者。故云罪莫大於可欲。

義曰：法者，所以禁民戢亂，懲惡繩違，干而犯之，斯為罪矣。罪字從罔下非，言網(wǎng)羅以制其非法也。罪之大者，欲莫大乎因心起貪，謂之欲也。興可欲之心於富貴者，則雕墻峻宇，瀆貨稱兵。外禽內(nèi)色之荒，迷而莫返；雁塞龍堆之役，困而莫休。以至于天下離心，舟中敵國(guó)，然后傾敗。其何惑歟？興可欲之心於其身者，騁利馳名，耽聲滯色，悅黼黻雕華之觀，彌目不回；徇輕肥音酒之娛，終身不寤。以至於筋骸疲苶，耳目聾盲，然后喪身。何其愚也？故《春秋》僖公二十年，宋襄公欲合諸侯，魯大夫臧文仲聞之曰：以欲從人則可，以人從欲鮮濟(jì)。言屈己之欲，從眾善也。明年，宋公為鹿上之盟。宋公子目夷曰：小國(guó)爭(zhēng)盟，幸而后敗。是年秋，楚人執(zhí)宋公，遂伐宋。此言以人從欲，乖其道也。老君設(shè)教垂訓(xùn)，明此罪之因，申能刳可欲之心，必享無涯之祉，理國(guó)可期於九五，理身可企於神仙。勉而行之道之要也。

禍莫大於不知足，

注：求取不已，為禍大矣。

疏：禍，害也，神不佑也。大亡敗之禍，緣何而來？由貪土地，求而厭無厭，不知止足，致神道不佑，而嬰禍害。人之有過，過非一途，貪之為禍，禍之大也。

義曰：夫罪之與禍，皆起於身。身之生惡，由于心想。故身心口為三業(yè)焉。三業(yè)之中，共生十惡。十惡之內(nèi)，貪罪愈深。故生死忿爭(zhēng)，皆因貪致。貪者，心業(yè)之一也。人君貪則外殘四境，下困群。既上求取不休，則下供應(yīng)政闕，人怨神怒，由此而興，國(guó)將亡敗矣。理身而貪，則嗜欲無厭，魂馳神逝，福善不佑，年夭身殂。茍能內(nèi)制貪源，外息貪取，既無仇怨，身安國(guó)昌，即知足常足，終身不辱者矣。

咎莫大於欲得。

注：殃咎之大，莫大於欲所欲，必令皆得。皆得則禍深，故云咎也。

疏：咎，殃咎也。夫貪冒之雄，欲心增侈，得之不已，而又求之。非道得之，敗不旋踵。自招殃咎，不亦宜乎？可欲謂欲而未得，初起貪心，罪輕於禍。不知足者得之，更須禍重於罪，莫甚於欲得者，謂已得欲心尚未厭足，則咎之為過，斯又甚於禍也。

義曰：得而復(fù)求，求之不已，民則應(yīng)之以怒，而兵寇興焉，仇敵起焉。為殃為咎，於斯為大罪者，言人違於禁令，初犯其非，名之為罪。老君《悔過經(jīng)》曰：初犯為罪，亦名為過。過言誤也，犯過一千八十為禍，禍重於罪矣。犯千二百六十過為咎，咎又重於禍矣。夫欲者莫過於色，言愛重而可欲也。禍者莫過於財(cái)，言貪不知足也。咎者莫甚於名，言苦求欲得也。人之過罪，條目甚多，財(cái)色與名，三者為大。傾家殞命，亡國(guó)殺身，職此之由，可為明戒也。

知足之足，常足矣。

注：物足者非知足，心足者乃知足也。若心知足，此足常足矣。

疏：此結(jié)有道之君也。言有道之君無欲廣大，不貪土地，故於本分而知足，則為天下樂推，身安國(guó)理。此知足之足，乃至于交讓而常足也。注云物足者非知足，心足者乃知足，知足者，謂足在於心，不在於物。循涯守分，雖少而多，有欲無厭，雖多亦少矣。

義曰：貪之與足，皆出於心，心足則物常有余，心貪則物常不足。貪者雖四海萬乘之廣尚欲旁求；足者雖一簞、環(huán)堵之資，不忘其樂。適分知足，惟在於心，所宜勖也。

不出戶章第四十七

疏：前章明天下有道，欲令知足常足。此章明教不出戶，示以不為而成。初兩句標(biāo)不出則能知，次兩句明人和則天順，又兩句示彌出之為失，后四句結(jié)無為而化成?！鹆x曰：圣人達(dá)觀，不出戶庭；上士冥心，玄契天地，玄契則無遠(yuǎn)不察，目系則雖遠(yuǎn)益達(dá)，不行而知，斯之謂矣。

不出戶，知天下。

疏：有道圣君，無為而理，言教不出於戶外，淳風(fēng)自洽於寰區(qū)。此可謂知理天下之道爾。又解云：人君善教，天下應(yīng)之以善，則不煩出戶而天下可知。故《易》曰：君子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yīng)之，況其邇者乎？此之謂矣。

義曰：圣人之理，以身觀身，身正則天下皆正，身理則天下皆理。故曰恭己南面而已矣。夫何為哉？且既辟混元，是生萬物，群分類聚，魚沉鳥翔，尊卑定矣，天地位矣。雖六合之繁，九有之廣，亦猶四支百體耳?？梢孕蔫b，豈在足行？不出戶而知之，信矣。君子出其言善者，《易□上系》之詞。期謂言出乎身加乎民，行發(fā)乎邇見乎遠(yuǎn)，言行君子之樞機(jī)也。樞機(jī)之發(fā)，榮辱之主也。遠(yuǎn)猶若此，況於近者乎？

不窺牖，見天道。

注：垂拱無為，不出教令於戶外，是知理天下之道，人事和則天象順，故不煩窺牖而天道可知也。

疏：人天相應(yīng)，精氣交通，人君為政以德，則象緯以之不迷；威侮五行，陰陽(yáng)由其舛侯。故《書》曰：休征則肅時(shí)雨若，咎征則蒙恒風(fēng)若，是知行發(fā)心已象著于天，豈俟窺牖然后能見？《易》曰：言行，君子所以動(dòng)天地也。

義曰：帝王之理也，法天之覆，法地之載。歷象日月，敬授人時(shí)，璇璣玉衡，以齊七政，所以順天之道也。天垂象，圣人則之，所以法天之行也。既法順天象，正己而行，則人君所為，天道交應(yīng)，吉兇在我，理亂在心，得不乾乾而夕惕耶？象緯者，垂文謂之象，占揆謂之緯。自大慢法，謂之威侮。躔次差錯(cuò)，謂之舛候。此由人君行之所感也。風(fēng)若雨若者，《尚書□洪范傳》曰：休征則肅時(shí)雨若。休，善也。言人君行敬而時(shí)雨順也。肅，敬也。咎征則蒙恒風(fēng)若。咎，兇也。蒙，暗也。恒，常也。若，順也。言人君蒙暗則常風(fēng)順之也。言行動(dòng)天地者，《易□上系》曰：言行，君子所以動(dòng)天地；可不慎乎？此謂君子出處默語(yǔ)，不違其中，其跡雖異，道同則應(yīng)也。

其出彌遠(yuǎn)，其知彌少。

注：若不能無為，假使出令彌遠(yuǎn)，其所知理天下之道彌少也。

疏：此明失道之君也。不能處無為而恭己，將欲申教令以化人，令出彌遠(yuǎn)。既失無為，所知政理更為寡少。

義曰：其身正者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人君不能拱默謙光，融心體道，無為以化天下，雖廣行威令，人不從之。豈若任賢勿疑，從善不倦，恭己於上，推誠(chéng)於下，不言而化，不令而行哉？

是以圣人不行而知，

注：不出戶，故云不行。無為淳樸，而知為理之道也。

疏：此覆釋不出戶而知天下也。無事無為，教令不出，故云不行。近取諸身，遂知來物。故我無為而人自化，豈待言教出戶，然后謂之知乎？

義曰：理國(guó)圣人，率身從道，道與天合，冥契上玄，萬方順之，應(yīng)猶響答，不俟行化而后能知。近取諸身者，《易□下系》云：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此言以身之耳目鼻口與八卦相應(yīng)，身之所行，吉?jiǎng)t應(yīng)之，兇則違之，禍福無門，惟人所召。我無為而人自化者，此經(jīng)第五十七章之詞也。

不見而名。

注：不窺牖，故云不見。人和天順，而能名其太平。

疏：此覆釋不窺牖見天道也。夫鶴鳴則子和，行感則天動(dòng)，原小可以知大，審己可以知物。元吉所召，在乎其人，則太平之化可得而言爾。何必窺見，然后名乎？故云不見而名也。

義曰：天道坦坦，去身不遠(yuǎn)。天人相感，影響無差，兇吉合符，由乎其行。身既理矣，固亦宜然。天應(yīng)人和，不俟窺牖矣。鶴鳴子和者，《易□系》云：鶴鳴在陰，其子和之。此明擬議以成其變化之理也。若擬議於善，善來應(yīng)之，擬議於惡，惡亦隨之。鶴鳴則子和，修誠(chéng)則物應(yīng)。鶴鳴幽陰之中，子猶和之；人欺於暗室，物必知之。憂悔吝者，存乎纖介，定得失者，在乎樞機(jī)。君子擬而后言，議而后動(dòng)，慎微之理也。雖微必應(yīng)，夫何遠(yuǎn)哉？不見而名，道既玄同，心與道合，萬物符契，故不俟見之而后名也。

不為而成。

注：不為言教，而天下化成。

疏：此總結(jié)不出不窺之義也。夫以上有所為，下必有優(yōu)。今圣人凝神端扆，玄默朝堂，君無為，人無事，百姓家給，萬化自成。

義曰：凝靜，定也；端莊，肅也；扆龍，屏也；朝堂，聽政之所也。圣人無為致理，無事化人，不出戶而自知，不窺牖而自見，融神觀妙，造化生乎身。垂拱端旒，宇宙在乎手。民不知有君於上，君無所求用於民。倉(cāng)庾豐盈，家給人足。夫何故耶？以其上無為而國(guó)泰。神既凝寂，故不言而化成矣。扆，謂倚也。形若屏風(fēng)，晝?yōu)楦?，於明堂之中牖開而設(shè)之。昔周公輔成王於明堂，以朝諸侯，負(fù)斧扆，南面而立，以正君臣之位焉。

道德真經(jīng)廣圣義卷之三十五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