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會審辨出李和桃,兩納聘方成秦與晉。
文士既多贗鼎,佳人亦有虛名。求凰未解綺琴聲,哪得相如輕信。選婿固非容易,擇妻更費推評。閨中果系女長卿,一笑何妨面訂。
右調(diào)《西江月》
從來夫婦配合,百年大事。雖有美妾,不如美妻;雖有多才之妾,不如多才之妻。但娶妾的容你自選,容你而試,娶妻的卻不容你自選,不容你面試,只憑著媒婆之口。往往說得麗似王嬙,艷如西子,及至娶來,容貌竟是平常;說得敏如道韞,慧似班姬,及至娶來,胸中竟是無有。只為天下有這一等名過其宴、虛擅佳人聲譽(yù)的,便使真正佳人反令人疑她未必是佳人。譬如真正才子被冒名的混亂了,反令人疑他未必是才子。這豈不是極大冤枉!如今待在下說個不打狂語的媒人,不怕面試的妻子,自己不能擇婿、有人代他擇婿的婦翁,始初被人冒名、終能自顯其名的女婿,與眾官聽。
話說南宋高宗時,浙江臨安府富陽縣,有個員外姓隨名育寶,號珠川,是本縣一個財主。生一女兒,小字瑤姿,儀容美麗,姿性聰明,拈針刺繡,作賦吟詩,無所不妙。她的女工是母親郗氏教的,她的文墨卻是母舅郗樂教的。那郗樂號少伯,做秀才時曾在姐夫家處館,教女甥讀書。后來中了進(jìn)士,官授翰林承旨。因見國步艱難,仕途危險,便去官歸家,絕意仕進(jìn)。他也生一女,名喚嬌枝,年紀(jì)與瑤姿差不多,只是才貌一些不及。兩個小姐到十一二歲時,俱不幸母親死了。再過了兩三年,已是十五歲,卻都未有姻事。郗公對珠川道:“小女不過中人之姿,容易擇配。若我那甥女,姿才蓋世,須得天下有名才子方配得她。我聞福建閩縣有個少年舉人,叫做何嗣薪,是當(dāng)今第一個名士。因自負(fù)其才,要尋個與他一樣有才的佳人為配,至今尚未婚娶。惜我不曾識荊,未知可能名稱其實。我想臨安府城乃帝都之地,人物聚會,況來年是會試之年,各省舉子多有先期赴京者。我欲親到臨安,訪求才俊,替甥女尋個佳偶。姊丈意下如何?”珠川道:“若得如此,極感大德。我是個不在行文墨的人,擇婿一事,須得老舅主張方妙。”說罷,便去女兒頭上取下一只金風(fēng)釵來遞與郗公,道:“老舅若有看得人眼的,便替我受了聘,這件東西便作回聘之敬。”郗公收了鳳釵,說道:“既承見托,若有快婿,我竟聘定,然后奉復(fù)了。但甥女平日的制作,也須多付幾篇與我?guī)ァ?rdquo;珠川便教女兒將一卷詩稿送與母舅收了。當(dāng)下郗公別過珠川,即日起身往臨安來。正是:
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
須知為女求婿,亦如為子求妻。
郗公來到臨安,作寓于靈隱寺中。寺里有個僧官,法名云閑,見郗公是個鄉(xiāng)紳,便殷勤接待,朝夕趨陪。一日,郗公與僧官閑話,偶見他手中所攜詩扇甚佳。取過來看時,上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是賀他做僧官的詩,其詩日:
華蓋重重貴有加,宰官即現(xiàn)比丘家。
青蓮香里開朝署,紫竹叢中坐晚衙。
泛??h摩何足羨,愛山支遁未堪夸。
空門亦有河陽令,閑看庭前雨好花。
后面寫著“右賀云閑上人為僧官,錢塘宗坦題。”郗公看了,大贊道:“此詩詞意清新,妙在句句是官,又句句是僧,真乃才人之筆。我兩日到西湖閑步,哪一處酒樓茶館沒有游客題詞,就是這里靈隱寺中各處壁上也多有時人題詠,卻未曾有一篇當(dāng)意的。不想今日在扇頭見此一首絕妙好詩,不但詩好,只這一筆草書也寫得龍蛇飛舞。我問你:這宗坦是何等樣人?”僧官道:“是錢塘一個少年秀才,表字宗山明。”
郗公道:“可請他來一會。”僧官道:“他常到寺中來的,等他來時,當(dāng)引來相見。”
次日,郗公早膳畢,正要同僧官出寺閑行,只見一個少年,飄巾闊服,踱將進(jìn)來。
僧官指道:“這便是宗相公。”郗公忙邀人寓所,敘禮而坐,說起昨日在云師扇頭得讀佳詠,想慕之極。宗坦動問郗公姓名,僧官從旁代答了。宗坦連忙鞠躬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在此,未及具刺晉謁。”郗公問他青春幾何,宗坦道二十歲了。郗公問曾畢姻否,宗坦答說尚未。郗公又問幾時游庠的,宗坦頓了一頓,方答道:“上午游庠的。”說罷,便覺面色微紅。郗公又提起詩中妙處,與他比論唐律,上下古今,宗坦無甚回言,惟有唯唯而已。郗公問他平日喜讀何書,本朝詩文當(dāng)推何人為首,宗坦連稱“不敢”,如有羞澀之狀。遷延半晌,作別而去。
郗公對僧官道:“少年有才的往往浮露,今宗生深藏若虛,恂恂如不能語,卻也難得。我有頭親事,要替他做媒,來日面試他一首詩,若再與扇上詩一般,我意便決。”僧官聽了,便暗暗使人報知宗坦。宗坦便托僧官預(yù)先套問面試的題目??垂俾犝f:原來扇上這首詩是宗坦請人代作的,不是他真筆。那宗坦貌若恂恂,中懷欺詐,平日專會挪移假借,哄騙別人。往往抄那人文字認(rèn)做自己的,去哄這人;又抄這人文字認(rèn)做自己的,去哄那人。所以外邊雖有通名,肚里實無一字。你道僧官何故與他相好?只為他幼時以龍陽獻(xiàn)媚,僧官也與他有染的。故本非秀才,偏假說他是秀才,替他妝幌,欺誑遠(yuǎn)方游客。有篇文字單道那龍陽的可笑處:
解慍尚南風(fēng),干事用乾道。本非紅袖,卻來斷袖之歡;豈是夭桃,偏市馀桃之愛。相君之面女非女,相君之背男不男。將入門時,忒忒令挨著粉孩兒;既了事后,滴滴金污了紅衲襖。香羅帕連腹束雞巴,一樣香腮偎臉;黃龍府沖鋒陷馬首,哪怕黃袍加身。一任烏將軍陣勢粗雄,不顧滕同君內(nèi)行污穢。畢竟是倘秀才,當(dāng)不得紅娘子??v使花發(fā)后庭堪接客,只愁須出陽關(guān)無故人。
且說郗公那日別過宗坦,在寓無聊,至晚來與僧官下象棋消遣。僧官因問道:窗。思今古,千場戰(zhàn)斗,仿佛局中忙。
當(dāng)下宗坦接詞在手,點頭吟詠,卻把長短句再讀不連牽,又念差了其中幾個字,乃佯推酒醉,對郗公道:“晚生醉了,尊作容袖歸細(xì)讀。”言罷,便把詞箋袖著,辭別去了。郗公對僧官道:“前見尊扇上宗生所寫草書甚妙,今日楷書卻甚不濟(jì),與扇上筆跡不同,又多寫了別字。及把拙作與他看,又念出幾個別字來。恐這詩不是他作的。”僧官道:“或者是酒醉之故。”郗公搖頭道:“縱使酒醉,何至便別字連篇。”當(dāng)時有篇文字,誚那寫別字、念別字的可笑處:
先生口授,訛以傳訛。聲音相類,別字遂多。“也應(yīng)”則有“野鷹”之差錯,“奇峰”則有“奇風(fēng)”之揣摹。若乃眷寫之間,又見筆畫之失。“鳥”“焉”莫辨,“根”“銀”不白。非訛于聲,乃謬于跡。尤可怪者,字跡本同,疑一作兩,分之不通。“皋”溪“般”“革”,“暴”為“日恭”。斯皆手錄之混淆,更聞口誦之奇絕。不知“毋”之當(dāng)作“無”,不知“說”之或作“悅”。“樂一樂”罔分,“惡”“惡”無別。非但“闥”之讀“葵”,豈徒“臘”之讀“獵”。至于句不能斷,愈使聽者難堪。既聞“特其柄”之絕倒,又闖“古其風(fēng)”之笑談?;蛱砦逡猿闪驕p四以為三。顛倒若斯,尚不自覺。
招彼村童,妄熟塾學(xué)。只可欺負(fù)販之小兒,奈何向班門而冒托。
看官,你道宗坦這兩首詩都是哪個作的?原來就是那福建閩縣少年舉人何嗣薪作的。那何嗣薪表字克傳,幼有神童之名,十六歲便舉孝廉,隨丁了艱。到十九以待來年大比。不肯在寺院中。論起宗坦年紀(jì),倒長何嗣薪一歲。只因見他是個有名舉人,遂拜他為師。嗣薪因此館于宗家,謝絕賓客。吩咐宗坦:“不要說我在這里。”宗坦正巾下懷,喜得央他代筆,更沒一人知覺。前日扇上詩就央他作,就央他寫,所以一字不錯,書法甚精。今這詠棋的詩只央他作了,熟記在胸,雖有底稿藏在袖中,怎好當(dāng)若郗公之面拿出來對得,故至寫錯別字。
當(dāng)日宗坦回家,把郗公的詞細(xì)細(xì)抄錄出來,只說自己作的,去哄嗣薪道:“門生把先生詠棋的詩化作一詞在此。”嗣薪看了,大加稱賞,自此誤認(rèn)他為能文之徒,常把新詠與他看。宗坦因便抄得新詠絕句三首:一首是《讀(小弁)詩有感》,兩首是《讀(長門賦)漫興》。宗坦將這三詩錄在一幅花箋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印了自己的圖書。過了一日,再到靈隱寺謁見郡公,奉還原詞,就把三詩呈覽。郗公接來,先看那讀《小弁》的一絕道:
天親系戀淚難收,師傳當(dāng)年代寫愁。
宜臼若能知此意,忍將立己德申侯。
郗公看畢,點頭道:“這詩原不是自己作的,是先生代作的。”宗坦聽了,不曉得詩中之意是說《小弁》之詩不是宜臼所作,是宜臼之傳代作,只道郗公說他,通紅了臉,忙說道:“這是晚生自作的,并沒甚先生代作。”郗公大笑,且不回言。再看那讀《長門賦》的二絕,其一曰:
情真自可使文真,代賦何堪復(fù)代顰。
若必相如能寫怨,白頭吟更請誰人。
其二日:
長門有賦恨偏深,緣鬢何為易此心。
漢帝若知司馬筆,應(yīng)須責(zé)問《白頭吟》。
郗公看罷,笑道:“請人代筆的不為稀罕,代人作文的亦覺多事。”宗坦聽了,又不曉得二詩之意,一說陳后不必央相如作文,一說相如不當(dāng)為陳后代筆,又認(rèn)做郡公說他,一發(fā)著急,連忙道:“晚生并不曾請人代筆,其實都是自作的。”郗公撫掌大笑道:“不是說兄,何消這等著忙?兄若自認(rèn)了去,是兄自吐其實了。”宗坦情知出丑,滿面羞慚。從此一別,再也不敢到寺中來。正是:
三詩認(rèn)錯,恰好合著。
今番數(shù)言,露盡馬腳。
且說郗公既識破了宗坦,因想:“替他代筆的不知是何人?此人才華出眾,我甥女若配得如此一個夫婿也不枉了。”便問僧官道:“那宗坦與甚人相知,替他作詩的是哪個?”僧官道:“他的相知甚多,小僧實不曉得。”郗公聽說,心中悶悶。又想道:此人料也不遠(yuǎn),我只在這里尋訪便了。于是連日在臨安城中東游西步,凡遇文人墨客,便冷眼物色。一日,正在街上閑行,猛然想道:不知宗坦家里可有西賓否?
若有時,一定是他代筆無疑了。我明日去答拜宗坦,就探問這個消息。一頭想,一頭走,不覺走到錢塘縣前。只見一簇人擁在縣墻邊,不知看些什么。郗公也踱將去打一看,原來枷著一個人在那里。定睛看時,那人不是別人,卻就是宗坦。枷封上寫道:“枷號懷挾童生一名宗坦示眾,限一月放。”原來錢塘知縣為科舉事考試童正自驚疑,忽有幾個公差從縣門里奔將出來,忙叫開枷釋放犯人,“老爺送何相公出來了。”閑看的人都一哄散去。郗公閃在一邊看時,只見一個美少年,儒巾圓領(lǐng),舉人打扮,與知縣揖讓出門,打躬作別,上轎而去。都公便喚住一個公差,細(xì)問他:“這是何人?”公差道:“這是福建來的舉人,叫做何嗣薪。那枷號的童生,便是他的門人。他現(xiàn)在這童生家處館,故來替他講分上。”郗公聽罷,滿心歡喜。次日,即具名帖,問到宗坦家中拜望何嗣薪。
卻說嗣薪向寓宗家,并不接見賓客,亦不通刺官府,只為師生情分,不得已見了知縣。因他名重四方,一曉得他寓所,便有人來尋問他。他懶于酬酢,又見宗坦出丑,深悔誤收不肖之徒,使先生面上無光,不好再住他家,連夜收拾行李,徑往靈隱寺中,尋一僻靜僧房安歇去了。郗公到宗家,宗坦害羞,托病不出。及問嗣薪,已不知何往。郗公倀然而返。至次日,正想要再去尋訪,只見僧官來說道:“昨晚有個福建李秀才,也來本寺作寓。”郗公想道:“若是福建人,與何嗣薪同鄉(xiāng),或者曉得他蹤跡也未可知。我何不去拜他一拜?”便教家童寫了帖兒,同著僧官,來到那李秀才寓所。僧官先進(jìn)去說了。少頃,李秀才出來,相見敘坐,各道寒喧畢。郗公看那李秀才時,卻與錢塘縣前所見的何嗣薪一般無二,因問道:“尊兄貴鄉(xiāng)是福建,有個孝廉何兄諱嗣薪的是同鄉(xiāng)了。”李秀才道:“正是同鄉(xiāng)敝友何克傳。”郗公道:“今觀尊容,怎么與何兄分毫無異?”李秀才道:“老先生幾時曾會何兄來?”郗公便把一向聞名思慕,昨在縣前遇見的緣故說知。又將屢次為宗坦所誑,今要尋訪真正作詩人的心事一一說了。李秀才避席拱手道:“實不相瞞,晚生便是何嗣薪。只因性好幽靜,心厭應(yīng)酬,故權(quán)隱賤名,避跡于此。不想蒙老先生如此錯愛。”便也把誤寓宗家,宗坦央他作濤的事述了一遍。郗公大喜,極口稱贊前詩。嗣薪謝道:“拙詠污目,還求大方教正。”郗公道:“老夫亦有拙作,容當(dāng)請教。”嗣薪道:“幸得同寓,正好朝夕祗領(lǐng)清誨。但勿使外人得知,恐有酬酢,致妨靜業(yè)。”郗公道:“老夫亦喜靜惡囂,與足下有同志。”便囑咐僧官,教他莫說作寓的是何舉人,原只說是李秀才。正是:
童生非衿冒衿,孝廉是舉諱舉。
兩人竊名避名,賢否不同爾許。
當(dāng)下郗公辭出,嗣薪隨具名刺,到郗公寓所來答拜。敘坐間,都公取出《滿江紅》詞與嗣薪看了。嗣薪道:“此詞大妙,勝出拙詩數(shù)倍。但晚生前已見過。宗坦說是他作的,原來卻是尊作。不知他從何處抄來?”郗公笑道:“此人善于撮空,到底自露其丑。”因說起前日看三絕句時,不打自招之語,大家笑了一回。嗣薪道:
“他恰好抄著譏誚請筆的詩,也是臺當(dāng)敗露。”郗公道:“尊詠誚長門請人,極誚得是。金屋貯阿嬌,但以色升,不以才選,若使有自作《長門賦》之才,便是才色雙絕,斷不至于失寵,《長門賦》可以不作矣。”嗣薪道:“能作《白頭吟》,何愁綠鬢婦,欲為司馬之配,必須卓氏之才。”郗公道:“只可惜文君乃再嫁之女,必須處子如阿嬌,又復(fù)有才如卓氏,方稱全美。”嗣薪道:“天下安得有如此十全的女郎?”郗公笑道:
“如此女郎盡有,或者未得與真正才子相遇耳。”兩個又閑話了半晌,嗣薪起身欲別,郗公取出一卷詩稿,送與嗣薪道:“此是拙詠,可一寓目。”嗣薪接著,回到寓中,就燈下展開細(xì)看,卻大半是閨情詩。因想道:若論他是鄉(xiāng)紳,詩中當(dāng)有臺閣氣。若論他在林下,又當(dāng)有山林氣。今如何卻似閨秀聲口,倒像個女郎作的?心下好生疑惑。當(dāng)夜看過半卷,次早起來再看那半卷時,內(nèi)有《詠蕉扇》一詩云:
一葉輕搖處,微涼出手中。
種來偏喜雨,擷起更宜風(fēng)。
繡閣煩憑遣,香肌暑為空。
新詩隨意譜,何必御溝紅。
嗣薪看了,拍手道:“繡閣香肌,御溝紅葉,明明是女郎無疑了。”又見那首詠象棋的《滿江紅》詞也在其內(nèi),其題《與侍兒緣鬟象戲偶題》。嗣薪大笑道:“原來連這詞也是女郎之筆。”便袖著詩稿,徑到郗公寓中,見了郗公,說道:“昨承以詩稿賜讀,真乃琳瑯滿紙。但晚生有一言唐突,這些詩詞恐不是老先生作的。”郗公笑道:
“宗坦便請人代筆,難道老夫也請人代筆?”嗣薪道:“據(jù)晚生看來,卻像個女郎聲口。”郗公笑道:“足下大有眼力,其實是一女郎作的。”嗣薪道:“這女郎是誰,老先生從何處得來?”郗公道:“兄道她才恩何如?”嗣薪道:“才思敏妙,《長門賦》、《白頭吟》俱拜下風(fēng)矣。不瞞老先生說,晚生欲得天下才女為配,竊恐今生不復(fù)有偶,誰想天下原有這等高才的女郎!”郗公笑道:“我說天下才女盡有,只惜天下才子未能遇之。此女亦欲得天下才子為配,足下若果見賞,老夫便為作伐何如?”嗣薪起身作揖道:“若得玉成,感荷匪淺。乞示此女姓名,今在何處?”郗公道:“此女不是別人,就是老夫的甥女,姓隨小字瑤姿,年方二八,儀容窈窕。家姊丈隨珠川托老夫?qū)ひ捒煨?,今見足下高才,淑女正合配君子?rdquo;嗣薪大喜,便問:“幾時回見令姊丈?”
郗公道:“不消回見他,他既以此事相托,老夫便可主婚受聘。倘蒙足下不棄,便求一聘物為定,老夫自去回復(fù)家姊丈便了。”嗣薪欣然允諾,隨即回寓取出一個美玉琢成的雙魚佩來,要致與郗公作聘。卻又想道:他既是主婚之人,必須再尋一媒人方好。正思想間,恰好僧官過來閑話,嗣薪便將此事與僧官說知。僧官笑道:“小僧雖是方外之人,張生配鶯鶯,法本也吃得喜酒,就是小僧作伐何如?”嗣薪道:“如此最妙。”便同僧官到郗公寓中,把雙魚佩呈上。郗公亦即取出金風(fēng)釵來回送嗣薪,對嗣薪道:“這是老夫臨行時,家姊丈交付老夫作回聘之敬的。”嗣薪收了,歡喜無限。正是:
舅翁主婚,甥婿納聘。
金風(fēng)玉魚,一言為定。
郗公既與嗣薪定親,本欲便回富陽,面復(fù)姊丈。因貪看西湖景致,還要盤桓幾日,乃先修書一封,差人回報隨員外,自己卻仍寓靈隱寺中,每日出去游山玩水。早晚得暇,便來與嗣薪評論詩文,商榷今古,不在話下。
且說嗣薪納聘之后,初時歡喜,繼復(fù)輾轉(zhuǎn)尋思道:“那隨小姐的詩詞倘或是舅翁代筆,也像《長門賦》不是阿嬌作的,卻如之奈何?況儀容窈窕,亦得之傳聞。我一時造次,竟未詳審。還須親到那邊訪個確實,才放心得下。”想了一會,次日便來辭別郡公,只說場期尚遠(yuǎn),欲暫回鄉(xiāng),卻徑密往富陽,探訪隨家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隨珠川自郗公出門后,凡有來替女兒說親的,一概謝卻,靜候郗公報音。一日,忽有一媒婆來說道:“有個福建何舉人,要上臨安會試,在此經(jīng)過,欲娶一妾。他正斷弦,若有門當(dāng)戶對的,便娶為正室。有表號在這里。”說罷,取出一幅紅紙來。珠川接來看時,上寫道:“福建閩清縣舉人何自新,號德明,年二十四歲。”珠川便對瑤姿小姐道:“你母舅曾說福建何舉人是當(dāng)今名士,此人姓名正合母舅所言。我當(dāng)去拜他一拜,看他人物如何。”小姐含羞不答。珠川竟向媒婆問了何舉人下處,親往投帖,卻值那何自新他出,不曾相見。珠川回到家中,只見侍兒綠環(huán)迎著說道:“小姐教我對員外說,若何舉人來答拜時,可款留著他,小姐要試他的才學(xué)哩。”珠川點頭會意。
次日,何自新到隨家答帖,珠川接至堂中,相見敘坐?,幾藦钠梁笸涤U,見他相貌粗俗,舉止浮囂,不像個有名的才子。及聽他與員外敘話,談吐亦甚俚鄙。三通茶罷,珠川設(shè)酌留款,何自新也不十分推辭,就坐著了。飲酒間問道:“宅上可有西席?請來一會;”珠川道:“學(xué)生只有一女,幼時曾請內(nèi)兄為西席,教習(xí)經(jīng)書。今小女年已長成,西席別去久矣。”何自新道:“女學(xué)生只讀《四書》,未必讀經(jīng)。”珠川道:
“小女經(jīng)也讀的。”何自新道:“所讀何經(jīng)?”珠川道:“先讀毛詩,其外四經(jīng),都次第讀過。”何自新道:“女兒家但能讀,恐未必能解。”珠川未及回言,只見綠環(huán)在屏邊暗暗把手一招,珠川便托故起身,走到屏后,瑤姿附耳低官道:“如此如此。”說了兩遍。珠川牢牢記著,轉(zhuǎn)身出來,對何自新道:“小女正為能讀不能解,只毛詩上有幾樁疑惑處,敢煩先生解一解。”何自新問哪幾樁,珠川道:“二南何以無周、召之言,邸酈何以列衛(wèi)風(fēng)之外,風(fēng)何以黜楚而存秦,魯何以無風(fēng)而有頌,《黍離》何以不登于變雅,商頌何以不名為宋風(fēng),先生必明其義,章賜教之。”何自新思量半晌,無言可對,勉強(qiáng)支吾道:“做舉業(yè)的不消解到這個田地。”珠川又道:“小女常說四書中最易解的莫如《孟子》,卻只第一句見梁惠王便解說不出了。”何自新笑道:“這有何難解?”珠川道:“小女說,既云不見諸侯,何故又見梁惠王?”何自新面紅語塞。珠川見他局促,且只把酒來斟勸。原來那何自新因聞媒婆夸獎隨小姐文才,故有意把話盤問員外,哪知反被小姐難倒了,當(dāng)下見不是頭,即起身告辭。珠川送別了他,回進(jìn)內(nèi)室,瑤姿笑道:“此人經(jīng)書也不曉得,說甚名士?”珠川道:“他既沒才學(xué),如何中了舉人?”瑤姿嘆道:“考試無常,虛名難信,大抵如斯。”正是:
盜名欺世,妝喬作勢。
一經(jīng)考問,胸?zé)o半字。
自此瑤姿常與侍兒綠環(huán)笑話那何自新,說道:“母舅但慕其虛名,哪知他這般有名無實。”
忽一日,接到郗公書信一封,并寄到雙魚佩一枚。珠川與瑤姿展書肴時,上寫道:
前承以姻事見托,今弟已為姊丈覓得一快婿,即弟向日所言何郎。弟今親炙其人,親讀其文,可謂名下無虛士。以此配我甥女,真不愧雙玉矣。
謹(jǐn)先將聘物馳報,余窖歸時晤悉。
瑤姿看畢,大驚失色,對父親道:“母舅是有眼力的,如何這等草率。百年大事,豈可徒信虛名?”珠川道:“書上說親讀其文,或者此人貌陋口訥,胸中卻有文才。”瑤姿道:“經(jīng)書不解之人,安得有文才,其文一定是假的。母舅被他哄了。”說罷,潸然淚下。珠川見女兒心中不愿,便修書一封,壁還原聘。即著來人速赴臨安,回復(fù)郗公去了。
且說何嗣薪自在臨安別過郡公,即密至富陽城中,尋訪到隨家門首。早見一個長須老者,方巾闊服,背后從人跟著,走入門去。聽得門上人說道:“員外回來了。”
嗣薪想道:“隨員外我倒見了,只是小姐如何得見?”正躊躇間,只見鄰家一個小兒,望著隨家側(cè)邊一條小巷內(nèi)走,口中說道:“我到隨家后花園里閑耍去。”那鄰家的婦人吩咐道:“他家今日有內(nèi)眷們在園中游玩,你去不可噦嗦。”嗣薪聽了,想道:這個有些機(jī)會。便隨著那小兒,一徑闖人園中,東張西望。忽聽得遠(yuǎn)遠(yuǎn)地有女郎笑語之聲,嗣薪慌忙伏在花陰深處,偷眼瞧看。只見一個青衣小婢把手向后招著,叫道:
“小姐這里來。”隨后見一女郎走來,年可十五六歲。你道她怎生模樣?
傅粉過濃,涂脂太厚。姿色既非美麗,體態(tài)亦甚平常。撲蝶打鶯難言莊重,穿花折柳殊欠幽閑。亂蹴弓鞋有何急事,頻搖紈扇豈是暑天。侍婢屢呼,怕不似枝吟黃鳥千般媚;云鬟數(shù)整,比不得髻挽巫山一片青。
原來那小姐不是瑤姿,乃郗公之女嬌枝,那日來探望隨家袁姊,取便從后園而人,故此園門大開?,幾私又闩闼诨▓@中閑步,卻因員外呼喚,偶然人內(nèi)。嬌枝自與小婢采花撲蝶閑耍,不期被嗣薪窺見,竟錯認(rèn)是瑤姿小姐。
當(dāng)下嬌枝閑耍一回,攜著小婢自進(jìn)去了。嗣薪偷看多時,大失所望。想道:有才的必有雅致,這般光最,恐內(nèi)才也未必佳。我被郗老誤了也。又想道:或者是瑤姿小姐的姊妹,不就是瑤姿也未可知。正在疑慮,只見那青衣小婢從花陰里奔將來,見了嗣薪,驚問道:“你曾拾得一只花簪么?”嗣薪道:“什么花簪?”小婢道:“我小姐失了頭上花簪,想因折花被花枝摘落了。你這人是哪里來的?若拾得簪兒,可還了我。”嗣薪道:“我不曾見甚花簪。”小蜱聽說,回身便走。嗣薪趕上,低聲問道:
“我問你,你家小姐可叫做瑤姿么?”小婢一頭走,一頭應(yīng)道:“正是嬌枝小姐。”嗣薪又問道:“瑤姿小姐可是會作詩的么?”小婢遙應(yīng)道:“嬌枝小姐只略識幾個字,哪里會作詩?”嗣薪聽罷,十分愁悶,怏快地走出園門。即日離了富陽城,仍回臨安舊寓。心中甚怨郗公見欺,一時做差了事。正是:
媒妁原不錯,兩邊都認(rèn)差。
只因名字混,弄得眼兒花。
卻說郗公在靈隱寺寓中聞嗣薪已回舊寓,卻不見他過來相會。正想要去問他,忽然接得隨員外書信一封,并送還原來聘物。郗公見聘物送還,心里大疑,忙拆書觀看,書上寫道:
接來教,極荷厚愛。但老舅所言何郎,弟近日曾會過。觀其人物,聆其談吐,竊以為有名無實,不足當(dāng)袒腹之選。小女頗非笑之。此系百年大事,未可造次。望老舅更為裁酌。原聘謹(jǐn)璧還,幸照人,不盡。
郗公看罷,吃了一驚,道:“這般一個快婿,如何還不中意?我既受了他聘,怎好又去還他?”心中懊惱,自己埋怨道:“這原是我差,不是我的女兒,原不該喬作主張。”沉吟了半晌,只得去請原媒僧官來,把這話告訴他。僧官道:“便是何相公兩日也不理不睬,好像有甚不樂的光景,不知何故?大約婚姻須要兩愿,老爺要還他聘物若難于啟齒,待小僧陪去代為宛轉(zhuǎn)何如?”郗公道:“如此甚好。”便袖了雙魚佩,同著僧官來到嗣薪寓中,相見了,動問道:“足下可曾回鄉(xiāng)?怎生來得恁快?”嗣薪道:“未曾返舍,只到富陽城中去走了一遭。”郡公道:“尊駕到富陽,曾見過家姊丈么?”嗣薪道:“曾見來。”郗公道:“既見過家姊丈,這頭姻事足下以為何如?”嗣薪沉吟道:“婚姻大事,原非倉卒可定。”郗公道:“老夫有句不識進(jìn)退的話不好說得。”
僧官便從旁代說道:“近日隨老員外有書來,說他家只有一女,要在本處擇婿,不愿與遠(yuǎn)客聯(lián)姻,謹(jǐn)將原聘璧還在此。郗老爺一時主過了婚,不便反悔,故事在兩難。”
嗣薪欣然笑道:“這也何難,竟將原聘見還便了。”郗公聽說,便向袖中取出雙魚佩來,遞與嗣薪道:“不是老夫孟浪,只因家姊丈主意不定,前后語言不合,以致老夫失信于足下。”嗣薪接了聘物,便也把金風(fēng)釵取出送還郗公。正是:
魚佩送還來,鳳釵仍璧去。
和尚做媒人,到底不吉利。
郗公自解了這頭姻事,悶悶不樂。想道:不知珠川怎生見了何郎,便要璧還聘物?又不知何郎怎生見了珠川,便欣然情愿退婚?心中疑惑,隨即收拾行囊,回家面詢隨員外去了。
且說那個何自新,自被瑤姿小姐難倒,沒興娶妾續(xù)弦,竟到臨安打點會場關(guān)節(jié)。
他的舉人原是夤緣來的,今會試怕筆下來不得,既買字眼,又買題目,要預(yù)先央人作下文字,以便入場抄寫,卻急切少個代筆的。也是合當(dāng)有事,恰好尋著了宗坦。原來宗坦白前番請嗣薪在家時,抄襲得他所選的許多刻文,后競說做自己選的,另行發(fā)刻,封面上大書“宗山明先生評選”。又料得本處沒人相信,托人向遠(yuǎn)處發(fā)賣。
為此,遠(yuǎn)方之人大半錯認(rèn)他是有意思的。他又專一打聽遠(yuǎn)方游客,到來便去鉆刺,故得與何自新相知。
那年會場知貢舉的是同平章事趙鼎,其副是中書侍郎湯思退。那湯思遐為人貪污,暗使人在外賄賣科場題目。何自新買了這個關(guān)節(jié),議價五千兩,就是宗坦居間說合。立議之日,湯府耍先取現(xiàn)銀,何自新不肯,宗坦奉承湯府,一力擔(dān)當(dāng),勸何自新將現(xiàn)銀盡數(shù)付與。何自新付足了銀,討得題目字眼,便教宗坦打點文字。宗坦抄些刻文,胡亂湊集了當(dāng)。何自新不管好歹,記誦熟了,到進(jìn)場時,揮在里邊。湯思退闈中閱卷,尋著何自新卷子,勉強(qiáng)批“好”,取放中試卷內(nèi),卻被趙鼎一筆涂抹倒了。湯思退懷恨,也把趙鼎取中的第一名卷子亂筆涂壞。趙公大怒,到放榜后,拆開落卷查看,那被湯思退涂壞的卻是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趙公索聞嗣薪是個少年才子,今無端被屈,十分懊恨,便上一疏,道“同官懷私挾恨,擯棄真才事”,圣旨批道:“主考設(shè)立正副,本欲公同較閱。據(jù)奏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雖有文名,必須彼此共賞,方堪中試。趙鼎不必爭論,致失和衷之雅。”趙公見了這旨意,一發(fā)悶悶。乃令人邀請嗣薪到來相會,用好言撫慰,將銀三百兩送與作讀書之費。嗣薪拜謝辭歸,趙公又親自送到舟中,珍重而別。
且說那個何自新因關(guān)節(jié)不靈,甚是煩惱,拉著宗坦到湯府索取原銀,卻被門役屢次攔阻。宗坦情知這銀子有些難討,遂托個事故,躲開去了。再尋他時,只推不在家。何自新無奈,只得自往湯府取索。走了幾次,竟沒人出來應(yīng)承。何自新發(fā)極起來,在門首亂嚷道:“既不中我進(jìn)士,如何賴我銀子?”門役喝道:“我老爺哪里收你什么銀子?你自被撞太歲的哄了去,卻來這里放屁!”正鬧間,門里走出幾個家人,大喝道:“什么人敢在我老爺門首放刁!”何自新道:“倒說我放刁,你主人賄賣科場關(guān)節(jié),誆騙人的銀子,當(dāng)?shù)煤巫??你家現(xiàn)有議單在我處,若不還我原銀,我就到官府首告去。”眾家人罵道:“好光棍!憑你去首告,便到御前背本,我老爺也不怕你。”何自新再要說時,里面趕出一群短衣尖帽的軍牢持棍亂打,何自新立腳不住,一徑往前跑奔。
不上一二里,聽得路旁人道:“御駕經(jīng)過,閑人回避。”何自新抬頭看時,早見旗招展,繡蓋飄揚(yáng),御駕米了。原來那日駕幸洞霄宮進(jìn)香,儀仗無多,朝臣都不曾侍駕。當(dāng)下何自新正恨著氣,恰遇駕到,便閃在一邊,等駕將近,伏地大喊道:“福建閩清縣舉人何自新有科場冤事控告!”天子在鑾輿上聽了,只道說是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便傳諭道:“何嗣薪已有旨了,又復(fù)攔駕稱冤,好生可惡。著革去舉人,拿赴朝門外打二十棍,發(fā)回原籍。”何自新有屈無伸,被校尉押至朝門,受責(zé)了二十。
湯思退聞知,曉得朝廷認(rèn)錯了,恐怕何自新說出真情,立刻使人遞解他起身。正是:
御棍打了何自新,舉人退了何嗣薪。
不是文章偏變幻,世事稀奇真駭聞。
卻說趙鼎在朝房中聞了這事,吃驚道:“何嗣薪已別我而去,如何又在這里弄出事來?”連忙使人探聽,方知是閩清縣何自新,為湯府賴銀事來叫冤的。趙公便令將何自新留下,具疏題明此系閩清縣何自新,非閩縣何嗣薪,乞敕部明審。朝廷,準(zhǔn)奏,著刑部會同禮部勘問。刑部奉旨將何自新監(jiān)禁候?qū)?。湯思退著了急,令人密喚原居問人宗坦到府中計議。宗坦自念議單上有名,恐連累他,便獻(xiàn)一計道:“如今莫若買囑何自新,教他竟推在閩縣何嗣薪身上,只說名字相類,央他來代告御狀的,如此便好脫卸了。”湯思退大喜,隨令家人同著宗坦,私到刑部獄中,把這話對何自新說了。許他事平之后,“還你銀子,又不礙你前程。”宗坦又私囑道:“你若說出賄買進(jìn)士,也要問個大罪,不如脫卸在何嗣薪身上為妙。”正是:
冒文冒名,厥罪猶薄。
欺師背師,窮兇極惡。
何自新聽了宗坦言語,到刑部會審時,便依著他所教,竟說是閩縣何嗣薪指使。
刑部錄了口詞,奏聞朝廷,奉旨著拿閩縣何嗣薪赴部質(zhì)對。刑部正欲差人到彼提拿,恰好嗣薪在路上接得趙公手書,聞知此事,復(fù)轉(zhuǎn)臨安,具揭向禮部訴辯。禮部移送刑部,即日會審。兩人對質(zhì)之下,一個一口咬定,一個再三訴辯,彼此爭執(zhí)了一回。問官一時斷決不得,且教都把來收監(jiān),另日再審。嗣薪到獄中,對何自新說道:
“我與兄素昧平生,初無仇隙,何故劈空誣陷?定是被人哄了,兄必自有冤憤欲申,只因名字相類,朝廷誤認(rèn)是我,故致責(zé)革。兄若說出自己心事,或不致如此,也未可知。”何自新被他道著了,只得把實情一一說明。嗣薪道:“兄差矣。夤緣被騙,罪不至死。若代告御狀,攔駕叫喊,須要問個死罪。湯思退希圖卸禍,卻把兄的性命為兒戲。”何自新聽說,方才省悟,謝道:“小弟多有得罪,今后只從實供招罷了。”過了一日,第三番會審。何自新招出湯思退賄賣關(guān)節(jié),誆去銀子,后又授旨誣陷他人,都有宗坦為證,并將原議單呈上。問官看了,立拿宗坦并湯府家人到來,每人一夾棍,各各招認(rèn)??眴柮靼祝呤枳嗦?,有旨:湯思退革了職,謫戍邊方,贓銀人官。何自新革去舉人,杖六十,發(fā)原籍為民。宗坦及湯家從人各杖一百,流三千里。何嗣薪無罪,準(zhǔn)復(fù)舉人。禮刑二部奉旨斷決畢,次日又傳出一道旨意:將會場中試試卷并落卷俱付禮部,會齊本部各官公同復(fù)閱,重定去取。于是禮部將湯思退取中的大半都復(fù)落,復(fù)于落卷中取中多人,拔何嗣薪為第一。天子親自殿試,嗣薪狀元及第。
正是:
但有磨勘舉人,不聞再中落卷。
朝廷破格翻新,文運(yùn)立時救轉(zhuǎn)。
話分兩頭。且說郗少伯回到富陽,細(xì)問隨員外,方知錯認(rèn)何郎是何自新,十分悵恨。乃將何郎才貌細(xì)說了一遍,又將他詩文付與瑤姿觀看,瑤姿甚是歡賞。珠川悔之無及。后聞嗣薪中了狀元,珠川欲求郗公再往作伐,重聯(lián)此姻。郗公道:“你當(dāng)時既教我還了他聘物,我今有何面目再對他說。”珠川笑道:“算來當(dāng)初老舅也有些不是。”郗公道:“如何倒是我不是?”珠川道:“尊翰但云何郎,并來說出名字,故致有誤。今還求大力始終玉成。”都公被他央懇不過,沉吟道:“我自無顏見他,除非央他座師趙公轉(zhuǎn)對他說。幸喜趙公是我同年,待我去與他商議。”珠川大喜。都公即日赴臨安,具柬往拜趙公,說知其事。趙公允諾。次日,便去請嗣薪來,告以郗公所盲,并說與前番隨員外誤認(rèn)何自新,以致姻事聯(lián)而忽解的緣故。嗣薪道:“翁擇婿,婿亦擇女。門生訪得隨家小姐有名無實,恐她的詩詞不是自作的。若欲重聯(lián)此姻,必待門生面試此女一番,方可準(zhǔn)信。”說罷,起身作別而去。
趙公即日答拜郗公,述嗣薪之意。郗公道:“舍甥女文才千真萬確,如何疑她是假?真才原不怕面試,但女孩兒家怎肯聽郎君面試?”趙公道:“這不難。年翁與我既系通家,我有別業(yè)在西湖,年翁可接取令甥女來,只以西湖游玩為名,暫寓別業(yè)。競等老夫面試何如?”郗公道:“容與家姊丈商議奉復(fù)。”便連夜回到富陽,把這話與珠川說知。珠川道:“只怕女兒不肯。”遂教綠環(huán)將此言述與小姐,看她主意如何。綠環(huán)去不多時,來回復(fù)道:“小姐說既非偽才,何愁面試?但去不妨。”珠川聽說大喜,遂與郗公買舟送瑤姿到臨安。
郗公先引珠川與趙公相見了,趙公請郗公與珠川同著瑤姿在西湖別業(yè)住下。
次日即治酒于別業(yè)前堂,邀何嗣薪到來,指與珠川道:“門下今日可仔細(xì)認(rèn)著這個何郎。”珠川見嗣薪豐姿俊秀,器宇軒昂,與前番所見的何自新不啻霄壤,心甚愛慕。郗公問嗣薪道:“前日殿元云曾會過家姊丈,及問家姊丈說,從未識荊。卻是為何?”嗣薪道:“當(dāng)時原不曾趨謁,只在門首望見顏色耳。”趙公對郗公道:“令甥女高才,若只是老夫面試,還恐殿元不信。今老夫已設(shè)一紗櫥于后堂之西,可請令甥女坐于其中,殿元卻坐于東邊,年翁與老夫并令姊丈居中而坐。老夫做個監(jiān)場,殿元做個房考。此法何如?”郗公與珠川俱拱手道:“悉依尊命。”
當(dāng)下趙公先請三人人席飲酒,酒過數(shù)巡,便邀入后堂。只見后堂已排設(shè)停當(dāng),碧紗櫥中安放香幾筆硯,瑤姿小姐已在櫥中坐著,侍兒綠環(huán)侍方櫥外伺候。趙公與三人各依次坐定。嗣薪偷眼遙望紗櫥中,見瑤姿豐神綽約,翩翩可愛,與前園中所見大不相同,心里又喜又疑。趙公道:“若是老夫出題,恐殿元疑是預(yù)先打點,可就請殿元出題。”便教把文房四寶送到嗣薪面前。嗣薪取過筆來,向趙公道:“承老師之命,門生斗膽了。即以紗櫥美人為題,門生先白詠一首,求小姐和之。”說罷,便寫道:
綺羅春倩碧紗籠,彩袖搖搖間杏紅。
疑是嫦娥羞露面,輕煙圍繞廣寒宮。
寫畢,送與郗公,郗公且不展看,即付侍兒綠環(huán)送人紗櫥內(nèi)?,幾丝戳?,提起筆來,不假思索,立和一酋道:
碧紗權(quán)倩作簾籠,未許人窺彩袖紅。
不是裴航來搗藥,仙蛙肯降蕊珠宮?
和畢,傳付綠環(huán)送到嗣薪桌上。嗣薪見她字畫柔妍,詩詞清麗,點頭贊賞道:“小姐恁般酬和得快,待我再詠一首,更求小姐一和。”便取花箋再題一絕,付與綠環(huán)送人紗櫥內(nèi)?,幾苏归_看時,上寫道:
前望巫山煙霧籠,仙裙未認(rèn)石榴紅。
今朝得奏霓裳曲,仿佛三郎夢月宮。
瑤姿看了,見詩中有稱贊她和詩之意,微微冷笑,即援筆再和道:
自愛輕云把月籠,隔紗深護(hù)一枝紅。
聊隨彩筆追唐律,豈學(xué)新裝闕漢宮。
寫畢,綠環(huán)依先傳送到嗣薪面前。嗣薪看了,大贊道:“兩番酬和,具見捷才。但我欲再詠一首索和,取三場考試之意,未識小姐肯俯從否?”說罷,又題一絕道:
碧紗爭似絳幃籠,花影宜分燭影紅。
此日云英相見后,裴航愿得托瑤宮。
書訖,仍付錄鬟送人紗櫥。瑤姿見這詩中,明明說出洞房花燭,愿諧秦晉之意,卻怪他從前故意作難,強(qiáng)求而試,便就花箋后和詩一首道:
珠玉今為翠幕籠,休夸十里杏花紅。
春闈若許裙釵人,肯讓仙郎占月官?
瑤姿和過第三首詩,更不令侍兒傳送,便放筆起身,喚著綠環(huán),從紗櫥后冉冉地步入內(nèi)廂去了。都公便起身走人紗櫥,取出那幅花箋來。趙公笑道:“三場試卷可許老監(jiān)場一看否?”郗公將詩箋展放桌上,與趙公從頭看起,趙公噴噴稱贊不止。
嗣薪看到第三首,避席向郗公稱謝道:“小姐才思敏妙如此,若使應(yīng)試春闈,晚生自當(dāng)讓一頭地。”趙公笑道:“朝廷如作女開科,小姐當(dāng)作女狀元。老夫今日監(jiān)臨考試,又收了一個第一門生,可謂男女雙學(xué)士,夫妻倆狀元矣。”郗公大笑。珠川亦滿心歡喜。趙公便令嗣薪再把雙魚佩送與郗公,郗公亦教珠川再把金鳳釵凰送嗣薪。
趙公復(fù)邀三人到前堂飲酒,盡歡而散。
次日,嗣薪即上疏告假完婚。珠川謝了趙公,仍與郗公領(lǐng)女兒回家,擇定吉期,入贅?biāo)眯?。嗣薪將行,只見靈隱寺僧官云閑前來作賀,捧著個金箋軸子,求嗣薪將前日賀他的詩寫在上邊,落正了款。嗣薪隨即揮就,后書“狀元何嗣薪題贈”,僧官歡喜拜謝而去。嗣薪即日到寓陽,入贅隨家,與瑤姿小姐成其夫婦。正是:
瑤琴喜奏,寶瑟歡調(diào)。繡閣香肌,盡教細(xì)細(xì)賞鑒;御溝紅葉,不須款款傳情。金屋阿嬌,尤羨他莢蓉吐萼;白頭卓氏,更堪夸豆蔻含香。錦被中亦有界河,免不得驅(qū)車進(jìn)馬;羅幃里各分營壘,一憑伊戰(zhàn)卒鏖兵。前番棋弈二篇,兩下遙相酬和;今日紗櫥三首,百年樂效唱隨。向也《小弁》詩,為惡徒竊去,招出先生;茲者《霓裳曲》,見妙手拈來,愿偕仙侶。又何疑佩贈玉魚魚得水,依然是釵橫金風(fēng)鳳求凰。
畢姻過了三朝,恰好郗家的嬌枝小姐遣青衣小婢送賀禮至。嗣薪見了,認(rèn)得是前番園中所見的小婢,便問瑤姿道:“此婢何來?”瑤姿道:“這是郗家表妹的侍兒。”嗣薪因把前日園中窺覷,遇見此婢隨著個小姐在那里閑耍,因而錯認(rèn)是瑤姿的話說了一遍。瑤姿道:“郎君錯認(rèn)表妹是我了。”那小婢聽罷,笑起來道:“我說何老爺有些面熟,原來就是前日園里見的這個人。”嗣薪指著小婢笑道:“你前日如何哄我?”小婢道:“我不曾哄什么?”嗣新道:“我那日問你說,你家小姐可喚做瑤姿?你說正是瑤姿小姐。”小婢道:“我只道說可是喚嬌枝,我應(yīng)道正是嬌枝小姐。”嗣薪點頭笑道:
“聲音相混,正如我與何自新一般,今日方才省悟。”正是:
當(dāng)時混著鰱和鯉,此日方明李與桃。
嗣薪假滿之后,擄了家眷還朝候選。初授館職,不上數(shù)年,直做到禮部尚書。
瑤姿誥封夫人,夫妻偕老。生二子,俱貴顯。郗公與珠川亦皆臻上壽。此是后話。
看官聽說:天下才人與天下才女作合,如此之難,一番受釵,又一番同釵,一番還佩,又一番納佩。小姐初非勢利狀元,狀元亦并不是曲從座主,各個以文見賞,以才契合。此一段風(fēng)流佳話,真可垂之不朽。
【回末總評】
一科兩放榜,一妻兩納聘,落卷又中新狀元,主考復(fù)作女監(jiān)試,奇事奇情,從來未有。他如郗公論詩,宗生著急;宗生辨詩,郗公絕倒,不謂文章巧妙乃爾。其尤幻者,郗公初把女郎之詩為自己所作;后卻說出自己之詩乃女郎所作,何郎初猜郗公之詩為女郎所作,后反疑女郎之詩是郗公所作。至于瑤姿、嬌枝,嗣薪、自新,彼此聲音互混,男女大家認(rèn)錯。又如彼何郎代此何郎受杖,此何郎代彼何郎除名,被何郎將此何郎誣陷,此何郎教彼何郎吐實,種種變幻,俱出意表。雖春水之波紋萬狀,秋云之出沒千觀,不足方其筆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