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性行類

德育古鑒 作者:史潔珵


趙清獻(xiàn)拚,貞介絕倫,巨細(xì)不茍。晝之所為,夜必焚香以告于天。其不敢告者,不敢行也。始終一節(jié),如青天白日,百世可師。

縱不以告于天,天無不知之也。而人恒若以為不知也。故必以告,為持身制行之至訣。

按公帥蜀時(shí),有妓戴杏花。公偶戲曰:「髻上杏花真有幸?!辜藨?yīng)聲曰:「枝頭梅子豈無媒?!贡仆恚估媳艏?。幾二鼓不至,令人速之。公周行室中,忽高聲呼曰:「趙拚不得無禮!」旋令止之。老兵自幕后出曰:「某度相公不過一時(shí)辰,此念便息;實(shí)未嘗往也。」可見公之端方,信及廝役,而其得力于克己者誠深矣!

司馬溫公嘗自言:「吾生平無他過人,但未嘗有一事不可對人言者。」劉安世嘗學(xué)于公,求盡心行己之要。公教之以誠,且令自不妄語始。

妄語一事,極不可解。人于有關(guān)系處說謊,還是有意欺人;乃尋常說話,最沒要緊事,亦偏帶幾分虛頭。想來甚是無謂,卻不覺口中道出,自非實(shí)曾用力,誠未易免也。

范忠宣公純?nèi)?,每戒其子曰:「人雖至愚,責(zé)人則明;雖有聰明,恕己則昏。人但常以責(zé)人之心責(zé)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到圣賢地位?!褂杏颜埥逃诠?,公曰:「惟儉可以養(yǎng)廉,惟恕可以成德。」

鄺子元曰:「恕之一字,固為求仁之要;量之一字,又為行恕之要。學(xué)量之功何先?曰:窮理。窮理則明,明則寬,寬則恕,恕則仁矣乎!」

韓忠獻(xiàn)公嘗言:「君子小人之際,皆當(dāng)誠以待之。知其小人,但淺與之接耳?!狗踩擞谛∪似奂禾?,必露其明以破之。公獨(dú)不然;明足以照小人之奸,然每受之,未嘗形于色。

此種局量,非大學(xué)問不能。然全身遠(yuǎn)怨之道,無出于此。

尚書云:「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事乃濟(jì)?!挂缓林?,即勃然怒;一事之違,即憤然發(fā),是無涵養(yǎng)之力,薄福之人也。故曰:覺人之詐,不形于言,有無限余味。

李文靖公沆為相,有狂生叩馬獻(xiàn)書,歷詆其短。公遜謝曰:「俟歸詳覽?!股?,遽詈之曰:「居大位而不能康濟(jì)天下,又不引退以讓人,久妨賢路,能無愧乎?」公于馬上踧踖再三,曰:「某屢求退,奈上未允,不敢去也?!菇K無忤意。

薛文清公有云:「辱之一字,最為難忍,自古豪杰之士多由此敗?!箛L考王昶戒子云:「人或毀己,當(dāng)退而求之于身。若己有可毀之行,則彼言當(dāng)矣!若己無可毀之行,則彼言妄矣!當(dāng)則無害于彼,妄則無害于身,又何反報(bào)焉?則其道在反己也?!龟懳亩ü疲骸富蚍且庀嗉?,度其人賢于己者,則我當(dāng)順受,待其自悟。其同于己者,大則理遣,小則情恕。(衛(wèi)洗馬曰: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至不如己者,則以不足較置之。是其道在審人也?!刮糍t云:「逆我者,只消寧省片時(shí),便到順境,方寸寥廓矣!」故少陵詩云:「忍過事堪喜,斯忍逆之方也?!灌嵜习l(fā)云:「有以橫逆加我者,譬如行草莽中,荊棘在衣,徐行緩解而已?!乖朴锡S錄云:「凡有橫逆之來,先思我所以取之之故,隨思我所以處之之法,潛不動(dòng)氣,而靜以守之,則患消而禍遠(yuǎn)矣!斯處橫逆之道也?!购蠑?shù)言,而可無難于涉世矣!

夏忠靖公少時(shí),有人觸犯,未嘗不怒。初忍于色,中忍于心,久之不覺俱化。故知量亦從學(xué)問來。

唐一庵嘗語弟子曰:「人知顏?zhàn)印翰恍!浑y及,不知一『犯』字學(xué)他不來。」弟子曰:「何謂?」先生曰:「顏?zhàn)映旨簯?yīng)物,決不得罪于人。故有不是加他,方說得是犯。若我輩,人有不是加來,必是自取,何曾是犯?我輩未須學(xué)『不?!?,且先學(xué)到『犯』字?!?/p>

高景逸曰:「見過所以求福,反己所以免禍。常見已過,常向吉中行矣!自認(rèn)不是,人不好再開口矣!非是為橫逆之來,姑且自認(rèn)不是。其實(shí)人非圣人,豈能盡善?人來加我,多是自取,但宜反求,道理自見。如此,則吾心愈細(xì)密,臨事愈精詳。一番經(jīng)歷,一番進(jìn)益,省了多少氣力,長了多少識(shí)見。小人所以為小人者,只是別人不是而已?!?/p>

陶侃為廣州刺史,在州無事,輒朝運(yùn)百甓于齋外,暮運(yùn)于齋內(nèi)。人問其故。答曰:「吾方致力中原,過爾優(yōu)游,恐不堪事,故自勞耳?!钩UZ人曰:「民生在勤。大禹圣人,乃惜寸陰;至于凡俗,當(dāng)惜分陰,豈可但逸游荒醉?生無益于時(shí),死無聞?dòng)诤?,真自棄也?!?/p>

受橫受謗,所以降伏火性,為反求諸己地耳。若一徑淡漠置之,便易流于悠悠任放;故須豎起脊梁,著實(shí)奮勵(lì)一番,方是君子為己之學(xué)。程伊川自省云:「農(nóng)人祁寒暑雨,深耕易耨,吾得而食之,百工技藝,作為器物,吾得而用之。介胄之士,披堅(jiān)執(zhí)銳以守土宇,吾得而安之。無功澤及人,而浪度歲月,宴然為天地間一蠹?!构湃嗽疲骸该駝趧t思,思則善心生。樂則淫,淫則惡心生。」孟子以飽食暖衣,逸居無教,為近于禽獸。然馬牛尚能引重致遠(yuǎn),直豢豕而已矣!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古人嘆善難而惡易也。朱子云:「要做好人,則上面煞有等級。做不好人,則立地便至。只在把住放行之間耳?!古受Q,分寸不得上;失勢,一落千丈強(qiáng)。學(xué)者可不畏哉?

武林張恭懿公,名瀚。釋褐,觀政都察院。其時(shí)廷相王公為臺(tái)長,一見即器重公。延坐,語之曰:「昨雨后出街衢,一輿人躡新履,自灰廠歷長安街,皆擇地而蹈,兢兢恐污其履。轉(zhuǎn)入貰城,漸為泥濘,偶一沾濡,更不復(fù)顧惜。居身之道,亦猶是爾;倘一失足,無所不至矣!」公佩其言,終身弗忘。

蘇叔黨過,讀南史。東坡因語之曰:「王僧虔居建業(yè)中馬糞巷,子孫篤實(shí)謙和。時(shí)人稱馬糞諸王為長者。東漢贊論李固云:『觀胡廣趙戒如糞土?!患S之穢也,一經(jīng)僧虔,便為佳號;而比胡趙,則糞有時(shí)而不幸。汝可不知乎?」與王公此喻,同一真切微婉,得風(fēng)人之遺。

張九成初年貧寒,衣衾不備。有送襲衣者。卻不受,曰:「士當(dāng)貧苦,正是做功夫持節(jié)。若不痛自砥礪,則貪欲心生,廉恥喪矣,功夫何在?」

伊庵權(quán)禪師用功甚銳,在晝?nèi)粑磭L與人作一方便,至晚必流涕曰:「今日又只恁么空過!」

西域有脅尊者,年八十出家,少年誚之。尊者聞而誓曰:「我若不通三藏,不斷三界欲、得六神通、具八解脫,終不以脅至席。」乃晝則研窮教理,夜則靜慮凝神,三年悉證所誓。時(shí)人敬仰,號為脅尊者。

蓮池師云:「世間即一技一藝,其始學(xué)不勝其難,似萬不可成者;若置而不學(xué),則終無成矣。故最初貴有決定不疑之心。雖能決定,而優(yōu)游遲緩,則亦不成;故其次貴有精進(jìn)勇猛之心。雖能精進(jìn),然或得少而足,或時(shí)久而疲,或遇順境而迷,或逢逆境而墮,則亦不成;故其次貴有貞常永固不退轉(zhuǎn)之心。誠能如此存心,何事不辦哉?」

周孝侯諱處,陽羨人。少不修行檢,常出游。遇父老,問曰:「今時(shí)和年豐,而人不樂,何也?」父老曰:「三害未除,何樂之有?」侯問:「何為三害?」父老曰:「南山白額虎、長橋下蛟,與子而三矣!」侯曰:「若是,吾能除之?!鼓松浠仳裕酃?jié)好修,就機(jī)云學(xué)問?;?,州郡交辟。

人孰無過,過而能改,乃大賢矣!然如此之決捷勇猛者,實(shí)罕其儔。顧涇陽云:「李延平,初間是豪邁人,后來琢磨得與田夫野老一般;這便是一個(gè)善涵養(yǎng)氣質(zhì)的樣子。呂東萊,少褊急。一日,誦論語『躬自厚而薄責(zé)于人』,平時(shí)悁忿,渙然冰釋;這便是一個(gè)善變化氣質(zhì)的樣子?!菇勔怀?,生平善怒,其母與一戒板戒之。怒發(fā),便持此戒板擊人。大堪發(fā)哂!

李文正昉,丁太夫人憂,起復(fù)充職。竇儼責(zé)之曰:「魚袋之設(shè),取夙夜匪懈之義。以金為飾者,亦身之華也。子居憂,雖恩詔抑奪,不當(dāng)有金玉之飾。」文正遽謝不敏,且志于心曰:「為人子者,喪禮固非預(yù)習(xí),然茍不中禮,非惟有虧名教,亦何面目處縉紳之列乎?固知竇兄真長者也。」

【注】魚袋之制始于唐,蓋以為符契也。其始曰魚符,左一右一,左者進(jìn)內(nèi),右者隨身,刻官姓名,出入合之,因盛以袋,故曰魚袋。宋因其制,以金銀飾為魚形,公服則系于帶而垂于后,以明貴賤,非復(fù)如唐之符契也。~出版者注~

徐存齋階,由翰林督學(xué)浙中,年未三十。一士子文中,用顏苦孔之卓。徐批云:杜撰,置四等。此生將領(lǐng)責(zé),執(zhí)卷請?jiān)唬骸缚嗫字?,出揚(yáng)子法言,實(shí)非生員杜撰也?!剐炱鹆⒃唬骸副镜纼e幸太早,未嘗學(xué)問,今承教多矣!」改置一等。人服其雅量。

【注】顏苦孔之卓:顏回苦孔子之卓然不可及也。揚(yáng)子法言學(xué)行:「顏不孔雖得天下,不足以為樂。然亦有苦乎?曰:顏苦孔卓之至也?!?/p>

凡用古書,須使不覺其為古書方妙。且古書亦自有疵累處??嗫字?,入之制義,斷乎不妥。但「杜撰」二字,批得欠確耳。徐公之改等。多只悔己少學(xué),若以能用古即佳。竊未之許也。

陳白沙訪莊定山,莊攜舟送之。中有士人滑稽,肆談無忌,定山怒不能忍。白沙則當(dāng)談時(shí)若不聞其聲;及既去,若不記其人。定山大服。

邵堯夫歲時(shí)耕稼,僅給衣食。名其居曰安樂窩,因自號安樂先生。旦則焚香燕坐;晡時(shí)酌酒三四杯,微醺即已。興至,成詩自詠,就事歡然。出游城中,則乘小車,惟意所適。士大夫家識(shí)其車音,爭相迎候;童稚皆驩,相謂曰:「安樂先生至也?!够蛄粜潘?,乃去。

君子以太和元?dú)鉃橹?。止庵子每教人去殺機(jī),甔甔子每教人養(yǎng)喜神。大圣人之申申夭夭與兢兢業(yè)業(yè),初非二義。乃有無事而憂,對景而不樂,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緣故,豈非便是一座活地獄?昔人言:「景物何常,惟人所處耳?!乖娫疲骸革L(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乖菢O凄涼物事,一經(jīng)點(diǎn)破,便作佳境。彼郁郁牢愁,出門有礙者,即春花秋月,未嘗一伸眉頭也。

程明道、伊川,各從群弟子同游僧舍。明道與伊川自寺門分道,會(huì)于法堂;弟子不覺皆隨明道。伊川謂人曰:「此是某不如家兄處?!?/p>

楊翥,字仲舉。篤行不欺,仁厚絕俗,善處人所不堪。鄰人作室,檐溜落其家,家人不能平。翥曰:「晴日多,雨日少也?!灌徣水a(chǎn)子,恐所乘驢鳴驚之,即郁驢步行。墓碑為田家兒推仆,墓丁奔告。公曰:「兒傷乎?」曰:「無之?!乖唬骸感乙樱 拐Z田家:「善護(hù)兒,勿懼也?!褂只蚯制渲?,有「溥天之下皆王土,再過來些也不妨」之句。嘗夜夢食人二李。既覺,深自咎曰:「吾必旦晝義利心不明,故至此?!共徊驼呷铡?/p>

劉寬,字文饒。性仁恕,雖倉猝,未嘗疾言遽色。有人失牛,就寬車認(rèn)之。寬無所言,下駕步歸。有頃,認(rèn)者得牛,送還謝罪。寬曰:「物有相類,事容錯(cuò)誤。幸勞見歸,何為謝之?」一日,當(dāng)朝會(huì),嚴(yán)裝訖,婢奉肉羹,誤污朝衣。寬神色不異,徐言曰:「羹爛汝手乎?」官侍中,封逯鄉(xiāng)侯。

凡寬以待人,而使人慚愧至無可容身,其不寬孰甚焉!此獨(dú)替他開解得甚是平常,全然不覺有人之不是,所以為佳。宋元豐六年冬祀,群臣導(dǎo)駕,即進(jìn)輦。輦中忘設(shè)衾褥,遽取未至。上覺之,乃指顧問他事。少選,褥至,遂升輦。以故官吏無罪。其有意無意,俱不可得而名也。則又渾然無寬之跡矣!

羅循,號雙泉,吉水人。會(huì)試時(shí),亡其罽褐。同舍生不自安,物色其竊去者,同循訪之。比入座,故探其囊,出褐示循。循趨而出,謂其人曰:「物偶相類,彼醉語耳?!箽w語生曰:「我失褐,初無所損;彼得惡聲,尚得為士人耶?」生始謝不及。循是年登第。子即洪先,狀元。

鄭曉為文選時(shí),里中士宦有饋金首飾者,承筐以將,而上覆以茗;公直謂茗也,受之。入夫人手,撥茗知之,擊柝語公。公不動(dòng)聲色,第整理其茗,覆筐如初。出召其人,謂曰:「吾初以家適乏茗,故拜君惠。頃入內(nèi)詢,家尚有余茗,心謝尊意矣!」授之,令持歸。

清者極易刻,廉者多好名。既無二者之病,而又出之從容謙婉,反覺楊伯起四知,直而寡趣。

慶歷間,有李京者為小官,吳鼎臣在侍從,二人相與通家。京薦其友于鼎臣,鼎臣即繳其書奏之。京坐貶官,將行。京妻謁鼎臣妻取別,鼎臣妻慚,不敢出。京妻召吳仆語曰:「我來,為往還之久,欲求一別。且乃公嘗有數(shù)帖與吾夫禱私事,恐汝家終以為疑?!顾骰鸱僦?。

江陰徐曦,由縣吏起家,為兵部侍郎。時(shí)同官一主事,少年甲科,每向胥曹,輒罵狗吏,意以辱曦。曦坦如也。未幾,主事沒,為棺殮送歸。人愈服其長者,歷仕至大司馬。

人自薄,我自厚,自處地步甚高。韓宣子之適楚也,楚人弗逆。公子棄疾及晉境,晉侯亦將弗逆,叔向曰:「楚僻我衷,若何效僻?」同是此種學(xué)問。

楊大年,弱冠,與周翰、朱昂同在禁掖。二公時(shí)已皤然,楊每論事,侮之曰:「二老翁以為何如?」翰大不堪,正色謂曰:「君莫欺我老,老亦終留與君?!拱簭呐該u手曰:「莫與!莫與!免為人侮?!关屎螅瑮畈患拔逖?,求為老翁何可得也!

巢道卿為浙漕,以母老求養(yǎng)罷。長子經(jīng),從臨江來修謁。方入客次,聞眾賓聚首言:「道卿被罪去位?!菇?jīng)問:「得報(bào)耶?」曰:「傳聞耳?!乖唬骸傅狼淠四臣揖?。以祖母老求便,實(shí)無過。」眾賓負(fù)赧,無可容身。信知稠人中,不可妄談是非也。

宋肅王與沈元用,同使北地,館于燕山愍忠寺。見一唐碑,辭甚駢麗,凡三千余言。元用素強(qiáng)記,即朗誦一再。肅王且聽且行,若不經(jīng)意。元用歸館,欲矜其能,取筆追書。不能記者闕之,凡闕十四字。肅王視之,即取筆盡補(bǔ)所闕,又改元用謬誤四五處。置筆他語,略無矜色。元用駭服。語云:「休夸我能勝人,勝如我者更多?!剐挪徽_也。

陳幾亭曰:「君子有二恥:矜所能,恥也。飾所不能,恥也。能則謙以居之,不能則學(xué)以充之。君子有二惡:嫉人所能,惡也。形人所不能,惡也。能則若己有之,不能則舍之?!?/p>

蕭穎士恃才傲物,嘗攜壺逐勝,憩于逆旅。風(fēng)雨暴至,有紫衣翁領(lǐng)二童子避雨于此。穎士頗輕侮之。雨止,騶從入,翁上馬呵殿而去,始知為吏部待侍王丘也。明日造門謝罪,引至廡下,坐而責(zé)之。復(fù)曰:「子負(fù)名傲物,其止于一第乎?」果終于楊州工曹。

江陰張畏巖,積學(xué)能文,有聲藝林。萬歷甲午,鄉(xiāng)試無名,大罵試官。有一道者在旁,微哂曰:「相公之文必不佳。」張怒叱曰:「汝烏知之?」道者曰:「聞作文貴心平氣和;心氣如此,文安得工?」張不覺屈服請教。道者曰:「文字固要佳,若命不該中,文雖工,無益也。須要自己做個(gè)轉(zhuǎn)變,始得?!箯?jiān)唬骸该巡恢?,如何轉(zhuǎn)變?」道者曰:「造命者天,立命者我。力行善事,廣積陰功,而又加意謙謹(jǐn),以承休命,何福不可求哉?」張?jiān)唬骸肝邑毷恳?,安得錢來行善事、積陰功乎?」曰:「善事陰功,皆由心造。常存此心,功德無量。且如謙虛一節(jié),并不費(fèi)錢;如何不自反而罵試官乎?」張自此感悟,折節(jié)好修,丁酉果中式。

袁了凡曰:舉頭三尺,決有神明;趨吉避兇,斷然由我。須使我存心制行,毫不得罪于天地鬼神;而虛心屈己,使天地鬼神時(shí)時(shí)憐我,方有受福之基。俗云:「有志者事竟成。」蓋人之有志,如樹之有根,立定此志,須念念謙虛,處處方便,自然感動(dòng)天地鬼神而造福由我。今之求登第者,初未嘗有真志,不過一時(shí)興到耳!興到則求,興闌則止。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予于舉業(yè)亦云。

易曰:「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故謙之一卦,六爻皆吉。王文成公示子正憲曰:「今人病痛,大段是傲。千罪百惡,皆從傲上來。傲則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象之不仁,丹朱之不肖,皆只是一『傲』字,便結(jié)果了一生。汝曹為學(xué),先要除此病根,方才有地步可進(jìn)。傲字,反為謙,『謙』字便是對癥之藥。非但是外貌卑遜;須是中心恭敬,撙節(jié)退讓,常見自己不足,真能虛以受人。堯舜之圣,只是謙到至誠處,便是允恭克讓、溫恭允塞也。汝曹勉之!」其毋若伯魯之簡哉!

弘治辛酉,山西和順縣一糧戶,上糧訖,去布政司取通關(guān)。夜夢縣尹至省城南門,撤儀從,止一青衣控馬,謂糧戶曰:「爾且跟我入會(huì)議府?!挂螂S之。一省府縣官皆在:太原、平陽、大同三知府上坐,澤、潞、汾、沁、遼五知州前席,其余州縣以次列坐。茶畢,俄有符使赍文書至案,曰:「山西新舉人榜也?!挂还匍_而唱名曰:「第一名李翰臣,大同府學(xué)生?!勾笸h皆起,應(yīng)曰:「其人孝友,多為人方便。」至第六名陳桂,和順縣應(yīng)曰:「其人遵父命,事繼母能孝。」至三十四名,縣官應(yīng)曰:「其人放重利私債,逼死二人命?!怪凶咚齑蛞徊?。至四十一名,縣官曰:「其人不孝,且逐其弟為人傭?!怪凶哂执蛞徊?。至五十九名,縣官曰:「其人捏寫呈詞,好唆人訟,害者凡幾家,死者凡幾人?!怪凶叽蛞淮蟛妗3?,中坐者命眾各舉所知。眾舉凡二十五人,中坐者擇九人。命寫本者寫訖,復(fù)謂符使曰:「月內(nèi)進(jìn)場,快去,不可誤事?!辜Z戶醒而記之。次日領(lǐng)文回,路遇陳桂,曰:「公今年中第六名矣!」為述其事,揭榜果然。

姚若侯曰:嗟乎!天榜已定之后,縣官得以糾舉而除其名,眾官各舉所知而補(bǔ)其數(shù),是陽間所中者文章,而陰間所中者德行矣!自隋唐以文章取士,而周漢以來鄉(xiāng)舉里選之法,陽間不用而陰間用之。蓋幽明二教,彼此相成,佐其不逮,如車兩輪,如鳥雙翼,可偏廢哉?且和順縣城隍,陰間豈少衙役,而必借陽世一糧戶,跟入會(huì)議府哉?亦是城隍一片婆心,指引讀書人一條取功名正路,特托糧戶口中說出,即是現(xiàn)身說法活城隍也。此城隍何等苦心,何等真切,而世人只泄泄不信,奈之何哉!

李登,年十八,為鄉(xiāng)貢首。后年五十不第,詣葉靖法師,乞入冥勘之。師為叩梓潼帝君,恍見一吏持籍示曰:「李登初生時(shí),上帝賜以玉印。十八歲魁鄉(xiāng)薦,十九作狀元,五十三位至右相。緣得舉后,窺鄰女張燕娘;系其父澄于獄。以此罪,展十年,降第二甲。嗣后侵奪兄李豐屋基,至形于訟;以此又展十年,降第三甲。長安邸淫良人婦鄭氏,成其夫白元之罪;又展十年,降第四甲。復(fù)盜鄰居室女王慶娘,為惡不悛,已削其籍矣!」師以語登,登愧恨死。

顏光衷曰:「使李生不乞冥勘,則少年鄉(xiāng)舉,驕淫橫佚,自以為福分止此耳!旁觀者方且曰:『如此驕淫橫佚,且得少年鄉(xiāng)舉也。』不反謂天道不足信哉?」

林茂先,少領(lǐng)鄰薦,家貧,閉戶讀書。鄰家巨富,婦厭其夫不學(xué),慕茂先才名,夜奔之。茂先呵之曰:「男女有別,禮法不容,天地鬼神羅列森布,何得以此污我?」婦慚而退。茂先次年登第。

男女之防,人易蔑之。鬼神在旁,吾能不畏之哉?凜凜數(shù)言,可為闇?zhǔn)殷疸憽?/p>

性行之類多端,所堪舉一以例其余耳。中惟淫最重,稍廣采以謹(jǐn)法戒云。高忠憲公曰:世間惟色最迷惑人、敗壞人。故自妻妾而外,皆為非已之色。淫人妻女,妻女淫人,皆有明驗(yàn)顯報(bào)。少年當(dāng)竭力保守,視身如白玉,一失腳即成粉碎,視此事如鴆毒,入口即死。須臾堅(jiān)忍,終身受用;一念之差,萬劫莫贖??晌吩?!可畏哉!

余干陳生善醫(yī),有貧人病怯幾危,陳治之痊,不責(zé)其報(bào)。后陳薄暮過之,因留之宿。其姑與婦議,令伴宿以報(bào)恩。婦唯唯,夜就陳曰:「君生妾夫,此姑意也。」陳見婦少而美,亦心動(dòng)。隨力制之曰:「不可!」婦強(qiáng)之,陳連曰:「不可!不可!」取筆連書「不可」二字于桌。最后幾不能自持,又連呼曰:「『不可』二字最難。」迄明乃去。后陳子入試,考官棄其文,忽聞呼曰:「不可!」挑燈復(fù)閱,再棄之,又聞呼曰:「不可!不可!」因又閱,決意去之,忽聞大聲呼曰:「『不可』二字最難?!惯B聲不已,因錄之。榜后,房師問其子,子不知也。歸語其父,因憶為不淫之報(bào)云。

姚若侯曰:嗟乎!「不可」二字最難,誠難矣哉!旅客臥帷帳之間,美人燈月之下,漏長燭短,境冷情溫,難矣哉!無他,忍而已矣!堅(jiān)忍而已矣!狠忍而已矣!饑不乞虎餐,渴不飲酖酒。陳生之初曰「不可」也,忍之說也。兩斗奪刀,血流不解;敗軍奪路,中箭不回。陳生之連曰「不可、不可」也,堅(jiān)忍之說也。蝮蛇螫手,狀士斷腕;毒矢著身,英雄刮骨。陳生之大呼「不可二字最難」也,狠忍之說也。經(jīng)云:「視老如母,視長如姊,視少如妹,視幼如女。」奸人妻者,得絕嗣報(bào);奸人室女者,得子女淫佚報(bào)。嗟乎!敢不忍乎哉?敢不終忍乎哉?

太倉陸公容,美豐儀。天順三年,應(yīng)試南京。館人有女,善吹簫,夜奔公寢。公紿以疾,與期后夜。女退,遂作詩云:「風(fēng)清月白夜窗虛,有女來窺笑讀書。欲把琴心通一語,十年前已薄相如。」遲明托故去。是秋中式。先期其父夢郡守送旗扁,扁上題「月白風(fēng)清」四字,以為月宮之兆,作書貽公。公益悚然。后成進(jìn)士,仕至參政。

陳生連呼不可,以勇勝。此紿疾改期,以智勝;較陳生殊省力矣!然此時(shí)再一些不得,寧以吾之不可,學(xué)柳下之可焉。

王海日公華,陽明先生父也。嘗館一富翁家,翁婢妾眾而無子。一夕,一妾就王,王峻卻之。妾出一紙?jiān)唬骸复酥魅艘庖??!股蠒疲河笕碎g子。王即搖筆書其旁曰:恐驚天上神。終不納。后主人修醮,法師拜章,伏地久不起。主人訝問。法師曰:「適遇天上迎狀元榜,久乃得達(dá)?!挂騿枲钤獮檎l。曰:「不敢言。但馬前有一聯(lián)云:欲求人間子,恐驚天上神。」主人疑王薄德,故泄前語;而王果狀元及第。

此事諸家所記同辭,而公本傳不載。意文成公輩體公盛德,特隱之也。將以獎(jiǎng)勸后學(xué),須仍表出之。

姚三韭,博學(xué)善詩文,館于懷氏。有女常窺之,姚岸然不顧。一日,曬履于庭,女乃作書納其中。姚得之,即托以他事辭歸。袁怡杏作詩詠之,有「一點(diǎn)貞心堅(jiān)匪石,春風(fēng)桃李莫相猜」之句。姚不受詩,且答書自辯其無此事。怡杏緘其書而題云:德至厚矣!生子諶,及孫錫,皆登進(jìn)士。

浙指揮使延師訓(xùn)子。師病寒,欲發(fā)汗,令其子取被。將母臥被以來,誤卷母鞋一只。病已,還被,而鞋墮床下,師徒皆不及知。使來視疾,見鞋,疑妻與通。夜訊妻,不服。令婢詭以妻命邀之,己持刀伺其后,俟門啟,兩殺之。師聞叩門,問何事。婢告以主母命,師怒曰:「是何言與!明晨告爾主人,將治爾罪?!故箯?fù)強(qiáng)其妻親往,師固拒之曰:「某家東翁延居西塾,敢以冥冥墮行哉?請速回步?!归T終不啟。明日,師辭去。使始釋然,為述昨宵事始末,謝其誤。師隨登第。

使當(dāng)時(shí)略啟門,即已見殺;在事則誠枉,而論心已非枉矣!此處念頭容不得少差。

應(yīng)天某生赴京試日,旅邸對門,某指揮使第也。有女年及笄,窺門見生而屬意焉。使婢授意于生,言父已他往,期以是夜相會(huì)。生懼累陰德,不敢領(lǐng)略。同寓一友竊知之,偽為生赴約。婢暗莫辨,引之入。女與就寢,歡洽熟睡。適揮使歸,見之大怒,拔劍俱殺之。明日榜出,此生首列。因告人曰:「使吾若往,已在鬼錄矣!」

生所懼尚遠(yuǎn)在陰德耳,豈知現(xiàn)報(bào)竟在目前乎?鬼錄、登科錄,只爭些子,可畏哉!

豫章有雙生者,其母坐蓐時(shí),駢肩而下,遂莫分孰兄孰弟。相貌笑啼如一,父母亦莫能辨。及能言,因各命名以別之。至就塾,穎悟文墨又如一。甫弱冠,同補(bǔ)博士弟子。覆試日,主司亦訝其莫辨,遂分之以庠。笑謂之曰:「庠者,序也。府庠為兄,縣庠為弟?!顾煤笏於承帜车堋t咄耆?,父母恐二媳莫辨,命各以衣履別之。踰年又同月生子,再試又同時(shí)補(bǔ)餼。里人咸曰:「命同相同,宜其事事同矣!」至三十一歲,又同取科舉,赴省試。寓鄰有麗婦少孀者,私挑其兄。兄正色拒之;恐復(fù)挑其弟,乃以婦情語弟,復(fù)戒之曰:「爾我貌同,既挑我,必復(fù)挑爾。爾慎毋惑,作損德事?!沟苊媸侵?,后竟與婦通焉。婦初不知其為兄弟二人也。彼此情稔,因與婦矢曰:「我得中,必娶爾。」及榜放,兄入彀,弟被黜。復(fù)誑婦曰:「我今雖中,行赴春闈,待發(fā)甲娶爾,尤榮貴?!骨乙苑Y斧為言。婦因以所積盡付之。明春,兄又發(fā)甲。婦又以為所私者聯(lián)捷,朝夕望其迎娶;而杳不通問,郁郁成疾。陰以書貽,遂殂矣!所貽書竟達(dá)兄手。兄驚詰弟,弟不能諱。次年,弟有愛子,即與兄同舉者,暴殤。痛哭不已,雙目頓盲,未幾亦殂。其兄享福祿,多子孫,稱全祉焉。

命同相同,而心便忽然不同,可見禍福皆人自造,而非天之生是使殊也。(與奢儉類所載二太學(xué)生事并參,益知禍福非由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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