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10節(jié)

洛麗塔 作者:(美)納博科夫(Nabokov,V.) 著


  我不知道鴇兒的影冊是否又是幸運的雛菊花環(huán)上的一環(huán);但不久,為了我自己的安全,我決定結婚。有規(guī)律的生活,自家燒出的菜香,婚姻的全部協(xié)約,能預防疾病的床第間活動方式以及,誰知道呢,一些道德價值或精神代替品的最終成熟,我想,即使不能滌除我可恥的危險欲望,至少也許能幫我將它們控制在平和狀態(tài)。父親死后,給我名下留的一筆錢,加上我的引人注意、即使有幾分野蠻也還漂亮的面孔,能準許我鎮(zhèn)定自若地著手我的探尋。經(jīng)過相當深思熟慮,我的選擇落在一位波蘭醫(yī)生的女兒身上:這個好人正巧給我治療暈眩癥和心跳過速。我們下棋;他的女兒從她的畫架后面朝我張望,又把向我借來的眼睛和肘放進她立體派藝術家的那堆垃圾里,那會兒畫完的是少女,而不是紫丁香和小羊羔。讓我再平靜地重復一遍:

  除去我的不幸,我過去是,現(xiàn)在仍然是一個英健出眾的男性;穩(wěn)健,高大,柔軟的黑發(fā),有一種抑郁但格鐘誘人的風度。特別的男子氣質(zhì)在病癥上則表現(xiàn)出某種陰郁、充血、他必須要隱匿的某些情狀。我的情況就是這樣。我非常知道,啊,我能輕而易舉她獲得我選中的所有成年女性;實際上,我?guī)缀躔B(yǎng)成了不過意留心婦人的習慣,以免她們飄飄然、滿面通紅地坐到我冰冷的腿上。如果我是個普通的法國人,對華而不實的女人有鑒賞力的話,我就能在眾多如癡如醉的美人中,很容易找出比瓦萊里亞更有媚力的生命體。但是,驅(qū)使我做出選擇的是深思熟慮了誰是令人憐憫的牽累,而我對此發(fā)現(xiàn)得太晚了。所有這一切都將證明可憐的亨始特在性問題上總是多么不幸和愚蠢。第8節(jié)

  盡管我告訴自己我只是尋求一張給人安慰的面容,一名光榮的熱衷家務者,一副生命力旺盛的陰部,而瓦萊里亞真正吸引我的卻是她摸仿小女孩的才能。她模防并不因為她推測出了我的隱私;那就是她的風格——而我感覺到了。實際’上,她至少快三十歲了(我從來也沒能弄清她確切的年齡,因為她甚至連護照都說了謊)并喪失了童貞.我,在我這方面,倒象個性變態(tài)者似地坦白無遺。她的臉上滿是絨軟汗毛,一副嬉笑摸樣,穿得象個娃娃,還慷慨地露出大半條光滑粉腿,很知道怎么用天鵝絨拖鞋的黑色大大地突出她赤裸腳面的白,并且撅起嘴,弄出酒窩,頑皮地亂跑亂叫,她會以能想象到的最裝模作樣、最陳舊的姿態(tài)把她淺黃色的小卷發(fā)甩來甩去。

  在市政府舉行過簡單儀式以后,我?guī)ノ倚伦獾脑⑺?,出乎她的意料,我在碰她之前,竟讓她穿上一件普通的女孩睡衣,那是我設法從一所孤兒院的亞麻布衣櫥里偷出來的。

  結婚當夜,我得了些樂趣,太陽升起時,這白癡歇斯底里大發(fā)作。現(xiàn)實很快就要求維護它自己的權利。褪了色的小卷毛露出黑色的發(fā)根;細軟的汗毛變成利凈皮膚上的尖刺;孺濕而多動的嘴,無論我怎樣用愛情去填塞,也總是屈辱地泄露出和她那死去的貌似蟾蜍的母親在一幀肖像里的對應部分的相似;而現(xiàn)在,亨伯特·亨伯特的手中不再是一個白皙、頑皮的小女孩,而是一個大個子、胖鼓鼓、短腿、巨乳、頭腦不著邊際的羅姆酒水果蛋糕。

  這情狀從一九三五年持續(xù)到一九三九年。她唯一有價值的是逐漸和緩的天性,這確實有助于在我們又小又臟的套房里建立起一種臨時的舒適感:兩間屋,一間窗外是模糊的景色,另一邊是一堵磚墻,一間小廚房,一個鞋形木浴盆,坐在里面,我覺得自己象馬拉,只是沒有一個粉頸少女來刺殺我。我們曾經(jīng)一起有過極少溫暖安逸的夜晚,她沉醉于她的《巴黎晚報》,我則伏在一張搖搖晃晃的桌上工作。我們?nèi)タ措娪?,騎自行車看拳擊賽。我很少向她不再鮮嫩的肉體求歡。

  除非在特別焦灼和沉痛失望的時候。對面的店鋪商有個小女兒,她的情影令我發(fā)瘋;好在有瓦萊里亞的幫助,無論如何,我狂熱的心境還是得到了合法的疏泄。至于做飯,我們默默地放棄了蔬菜牛肉湯的小鍋伙食,大半去波拿巴街一處擁擠的地方進餐,那兒的桌布上到處是葡萄酒污跡,還有許多外國口音噪嗓不休。隔壁,一位藝術商在他雜亂的櫥窗里陳列了一幅華麗、明艷、涂滿大綠大紅、金燦燦墨藍藍的古代美國鋼版畫——一輛火車頭帶一只巨型煙囪,巴洛克式怪狀大燈,還有一架巨大的排障器拖著它淡紫色的客車廂穿過風雪漫天的大草原之夜,閃爍著火星的濃煙混入電閃雷鳴的錦云中。

  這些都統(tǒng)統(tǒng)打破了。一九三九年夏天,我的美國叔叔去世,留給我每年幾千美元的收入,條件是我移居美國,并對他的企業(yè)感興趣,這期望倒甚合我意。我感覺到我的生活需要騷動一下了。另外,還有一件事:就是婚姻安樂的絲絨布上開始出現(xiàn)蛾子洞了。近幾個星期來,我一直注意到我的胖瓦萊里亞不象過去的她了,老是陷在某種奇怪的不安靜狀態(tài);甚至表現(xiàn)出象最對時間的不滿,這和她從前模仿的血統(tǒng)特點是極不相稱的。當我告訴她不久我們就要乘船去紐約時,她神態(tài)焦灼又迷惘。她的證件還有點兒麻傾。由于她丈夫是瑞士公民,因此護照不能輕易辦出;我于是決定有必要到省政府和其它一些手續(xù)處去排隊,這弄得她無精打采,盡管我耐心地給她描述美國,一個擁有玫瑰般兒童和大樹的國度,在那生括不知比枯燥、骯臟的巴黎要好多少呢。

  一天上午我們從一家辦公大樓出來,她的證件基本辦妥;在我身邊蹣跚的瓦萊里亞,突然劇烈地搖動起她獅子狗一樣的腦袋,卻又一言不發(fā)。我讓她持續(xù)片刻,然后問她是不是心中有事,她回答說(我把她的法語翻譯過來,我想,必然就是一句斯拉夫人的陳詞濫調(diào)):“我生活中還有另一個男人。”

  在現(xiàn)在的丈夫聽來,這是最丑陋的語言。它們使我暈頭轉(zhuǎn)向,我承認。若象一般誠實的粗夫,就在街上隨便什么地方揍她一頓,但這并不可取。多少年來的隱痛已經(jīng)教會我超人的自制。所以我把她招進一輛已經(jīng)在路邊緩行多時的出租車,在這種較為秘密的地方,輕聲建議她解釋一下她的粗話。

  一股突增的憤怒使我窒息——并非因為我對那個可笑形象,亨伯特夫人,有什么特殊興趣,而是因為合法與不合法結合的事應完全由我一人決斷,而她,瓦萊里亞,是喜劇妻子,如今竟厚顏無恥地準備按她的方式來擺布我的安逸和命運。

  我要她情人的名字。我重復一遍我的問話;但她堅持象滑稽表演似地嘟噥著,論述她和我在一起的不幸福,申明她立刻離婚的計劃。“他到底是誰?”我終于吼出來,用拳頭猛擊她的膝蓋;而她;毫不退縮,盯著我,好象答案太簡單,根本用不著說,然后迅速地聳聳肩,指了指出租車司機的胖脖子。

  他在一家小咖啡店停下車,作了自我介紹。我記不清他可笑的名字了,只在這么多年過后,仍然很清楚他的樣子——一個結實的前白俄上校,胡子蓬亂,留平頭;這樣的人,在巴黎總有成千上萬,經(jīng)常從事這種傻瓜生意。我們揀張桌子坐下;沙皇分子要了葡萄酒;瓦萊里亞在膝上放好一張潮濕的餐巾后,又開始說起來——指著我,而不僅是朝著我;我從來沒料到她會有如此雄辯的口才,語言能注在這樣尊貴的容器中。并且還時不時向她不動聲色的情人發(fā)射一串斯拉夫語。情況真是荒謬透頂,尤其當那位出租車上校以自得的微笑打斷了瓦萊里亞,并開始陳述他的觀點和計劃時,情況更是荒謬不可言。他用他那夾雜著劣質(zhì)口音的精確法語描述了愛情和工作兼有的世界,并決定同他的娃娃妻子瓦萊里亞手拉手地走進去。這會兒她開始修飾自己了,坐在他和我之間,涂抹她干皺的嘴唇,又搔首弄姿,挑剔她寬松襯衣的胸襟等等,他談論著她,就象她根本不在眼前,又好象她是一個受監(jiān)護的孩子,為了她的利益,從一個聰明的保護者轉(zhuǎn)移給另一個更聰明的保護人;盡管我無望的憤怒已經(jīng)夸大并且破壞了某種印象,我仍敢起誓他實際上是在向我咨詢有關她的情況,諸如減肥飲食、經(jīng)期、衣服以及她讀過的和應該讀過的書目?!拔蚁耄彼f,“她會喜歡《約翰.克里斯朵夫》的吧?”

  噢,他簡直是個學者了,達霍維奇先生。

  我打斷這番嘰哩呱拉的言語,建議瓦萊里亞收拾她那點財物,不得延誤,對此,平庸乏味的上校勇敢地提出可以把它們搬上車。于是他又恢復原職,載著亨伯特夫婦去他們的寓所。一路上,瓦萊里亞都在說著,而倒楣的亨伯特卻在和小亨伯特商討著亨伯特·亨伯特是否應該殺了她或她的情人,或倆人一起,或一個也不。我記得曾經(jīng)玩過一個年輕同學的一支自動手槍(我沒有提過這事幾,但無關緊要),那會兒我竟產(chǎn)生了先享受一下他的小妹妹,一個最最透明的性感少女,有一頭卷曲的黑發(fā),然后再自斃的念頭。我現(xiàn)在懷疑瓦萊契卡(上校這樣叫她)是否真地值得擊斃,或勒死,或淹死。她長著非常脆弱的腿,我決定,一旦就剩下我們兩人時,我要予以猛擊。

  但我們再也沒有這機會了。瓦萊契卡——這會兒飛流而下的眼淚把她彩虹摸樣的粉妝染得亂七八糟——已經(jīng)裝滿一只大木箱,兩個小皮箱,一個鼓脹的紙盒。那位該詛咒的上校一直在旁邊踱來踱去,時而穿著我的登出靴,時而朝她屁股飛踢一腳,這真叫我無計可施。我不能說他的表現(xiàn)有什么無禮,或傲慢之處;相反,象是在一場把我編入其中的附加戲中,他處處展示出舊時代的賢明謹慎之禮,每一舉動都先附上各種各樣發(fā)音錯誤的道歉(我請求原諒——對不起——我是否能——我能不能——等等),當瓦萊契卡從浴盆上方的晾衣繩上倏地拽下她粉色內(nèi)褲,他機敏地轉(zhuǎn)過身去;但是立刻他好象就占據(jù)了房間的每個角落,這個無賴,認為他的骨胳正適宜這套房間的構造,坐在我的椅子里讀我的報紙,解開一根系著的繩子,點起一支煙,數(shù)數(shù)茶匙,參觀了洗澡間,幫助他的嬌婦包起她父親送她的電扇,然后,把她的行李朝街上抬去。我半個屁股坐在窗臺上,交叉雙臂,痛恨、厭倦得要死。最后,兩人雙雙走出了這振動的房間,——我在他們身后撞上門,門的震顫仍然敲著我的每根神經(jīng),這撞門就可憐巴巴地代替了那反手一拳,按照電影規(guī)則,我應該把它打在她的顴骨上。拙劣地演完了我的戲,我一腳踏進洗澡間,想查看一下他們是否裹帶走了我的英國香水;他們沒有;但是我一轉(zhuǎn)身,突然一陣強烈厭惡襲來,我發(fā)觀這位沙皇政府前幕僚,在徹底舒服了他的膀胱以后,竟沒有沖刷馬桶。那個莊嚴的池膛里,一汪異邦人的尿,溫和著一只粘濕、黃褐色的煙蒂,在里面膨脹,這真象奇恥大辱重重打擊了我,于是我瘋狂地四處找尋武器。實際上,我敢說,這并沒什么,不過是俄羅斯中產(chǎn)階級的禮貌(或許還帶有東方風味)激勵了那位好心的上校(馬克西莫維奇!他的名字突然用計程車送還了我),一個象其他人一樣非常嚴肅正經(jīng)的人,把他個人的需要壓抑在彬彬有禮的無聲狀態(tài),讓他所有的急流緊摟著他自己肅靜的細流直瀉而下,以便能不突出他主人住所的狹小。

  但那一時刻,這想法并沒出現(xiàn)在我的腦中,帶著憤怒我搜遍廚房,想找一件比掃帚更好的東西。馬上,我又放棄了搜索,沖出房間,勇敢地決定赤手空拳同他搏斗,我雖然身強力壯,但畢竟不是拳擊家,而那個矮墩墩、寬肩膀的馬克西莫維奇看上去象是鐵鑄一般。街上空曠曠的,沒有任何我妻子離去的蹤跡,除了她掉在士里的一粒萊茵石扭扣,她曾把它保存在破盒子里,虛擲了三年。這一切避免了我那時的鼻破血流。但沒關系,在適當?shù)臅r候我會實現(xiàn)我的報仇雪恨的。一位從舶沙第納來的先生有一天告訴我,出生于佐波洛夫斯基的馬克西莫維奇,其太太在一九四五年前后不幸死于生產(chǎn);夫婦倆不知怎么去了加利福尼亞,在那兒被美國一位顯赫的人種學家用于她主持的一次一年之久的實驗,報酬甚豐。這次實驗研究的是人類長期服用香蕉食物并始終處于爬行狀態(tài),會有何反應。我的報告人是位醫(yī)生,起誓說他曾親眼目睹瓦菜契卡和她的上校,那時已經(jīng)是鬢發(fā)斑白,體態(tài)擁腫,在一套燈火通明的房間里(一間是水果,第二間是水,第三間是草墊席等等),和其它九個雇傭的赤腳獸一起在掃得干凈的地板上刻苦匍匐,他們都是從窮困無路的人中挑出來的。我想到《人類學評論》雜志上查找出這些實驗的結果;但好象尚未公布。

  這些科學結果當然需要一定時間才能產(chǎn)生。我希望發(fā)表時,能附有精美照片做些說明,不過一所監(jiān)獄圖書館恐怕不可能收藏這類學術書籍。這些天拘留我的這所監(jiān)獄,就是個絕好例證;盡管我的律師十分欣賞它,它采取的卻是監(jiān)獄圖書館選擇書籍最愚蠢的管理方法,這些選出的書有《圣經(jīng)》,這當然,還有狄更斯;還有《兒童百科全書》,還有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兇殺暴露》;但是他們也有這樣一些才華橫溢的無聊作品,比如波西.埃爾芬期通所著《一個流浪漢在意大利》,以及較新的(一九四六年)一部《文藝名流辭典》——演員、制片人、劇作家和許多靜態(tài)場景的照片??赐曜詈蟮倪@本書,昨晚我被一些令人困惑的巧合吸引了,這些巧合邏輯學家一定厭惡而詩人一定喜歡。

  我的愛人的名字,竟跟在某位女演員老巫婆的后面,看到這,我雖無望痛苦卻仍倍感震驚!或許她也當過女演員。

  生于1935年。參加演出(我注意到我在前一段里的筆誤,但請不要改正它吧,克拉倫斯)《被謀殺的劇作家》。賤人奎因。犯下謀殺奎爾蒂的罪。噢,我的洛麗塔,我只有這幾句臺詞!第9節(jié)

  離婚手續(xù)延誤了我的行期,又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陰霾已經(jīng)在地球上籠罩,此后在萄萄牙又度過了一個患肺炎的倦怠冬天,這才終于抵達了美國。在紐約我急不可耐地接受了命運提供給我的一件輕松工作:它的要務是開動腦筋編寫化妝品廣告。我喜歡它散漫的特性和偽文學性的外表,只要沒有更好的事做,就去干這活。另外,我受紐約一所戰(zhàn)時大學的敦促,著手完成專為英美學生編寫的法國文學比較史。第一卷的編寫費了我?guī)啄甑墓し?,每天工作量很少,在十五小時以內(nèi)。當我回首這些日子的時候,我看見它們整齊地分裂成寬裕的光亮和狹窄的陰影:光亮是屬于在宏大的圖書館進行研究所得的慰藉,陰影則是屬于我那些惱人的欲望和失眠癥,這些已經(jīng)說得不少了。到現(xiàn)在為止,了解了我,讀者能很容易想象到,當我急于瞥見一個在中央公園里嬉鬧的性感少女時(啊,通常離得很遠),我會是多么煩困和燥熱;而當那些除過臭的職業(yè)女郎,被某間辦公室里某快樂漢不斷往我身上推卸時;我又會怎樣被擊退。讓我們跳過這一切吧。一次我病倒了,險些要命,這使我在療養(yǎng)院住了一年多;我又回去工作,結果是又住進了醫(yī)院。

  需要體力的戶外活動,好象對我很有裨益。我非常喜歡的一位醫(yī)生,一個很有魅力愛諷刺的家伙,留著濃濃的褐色胡子,他有個哥哥正要帶領一支探險隊赴加拿大北極地區(qū)。

  我被委派作它的“醫(yī)藥反應記錄員”。我與兩位年輕植物學者和一位老木工偶爾分享到(從未很成功)我們的一位名為阿尼塔.絢翰遜的營養(yǎng)學家的厚顧——他不久就飛回國了,我很高興這樣說;關于探險隊此行的目的我所知甚少。根據(jù)投入的氣象學家的人數(shù)判斷,我們可能在追蹤那個搖擺不定的北磁極,一直追到了它的巢穴(在威爾士王子島的什么地方,我想。)有一小組,與加拿大人在麥爾維爾海峽的皮爾方位會合建立了一座氣象臺。另一小組,也同樣誤入歧途,收集起浮游生物。第三組則在凍原地帶研究起肺結核病來。伯特,一位電影攝影家——一個不可靠的小伙子,我曾經(jīng)和他一起奉命分擔一大堆仆人的工作(他,精神也有點毛?。獔猿终J為我們隊伍里的大人物,那些我們從未見過的真正領袖,主要從事的是考查天氣改良對北極狐皮所產(chǎn)生的影響。

  我們宿在花崗巖后寒武紀世界中,住的是預先建造的小木屋。我們的供應充足——《讀者文摘》,冰激凌攪拌器,藥物衛(wèi)生紙,圣誕節(jié)的紙帽。我的身體竟奇跡般地好轉(zhuǎn)了,也許正因為缺乏幻想,日子空虛。周圍都是萎靡的植物,比如矮柳灌木叢和青苔,我猜想,它們又被狂吼的大風滲透吹凈了;在完全透明的天空下(然而,沒有什么重要的意義靠天空顯現(xiàn))坐在一塊大鵝卵石上,我奇異地感覺到肉體疏遠了我自己的靈魂。沒有誘惑物使我發(fā)瘋。那些臟乎乎又紅光滿面的愛斯基摩小姑娘,一身魚腥味,滿頭烏黑嚇人的頭發(fā),豚鼠一樣的臉,對我激起的欲望甚至比約翰遜醫(yī)生還少。在極地周圍,性感少女是不會出現(xiàn)的。

  我把分析冰河堆積物、橢圓形冰丘、小妖精、俄國城堡的工資交給了我的長輩,一度曾試圖草記下我愿意認為是“反應”的東西(比如,我注意到在深夜太陽底下夢見的事物易于高度著色,我也認為有必要就許多重要問題測驗一下我的各類同伴,比如懷鄉(xiāng)病、對無名動物的恐懼、幻食癥、夢遺、愛好、收音機頻道的選擇、表情的變化等等。所有人對此都厭膩透頂,于是我只好立刻徹底扔掉了這一項目,不過,在二十個月冷勞動(一位植物學家這樣命名)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又虛構了一份精心偽造且非常富有情趣的報告,讀者可以在一九四五年或一九四六年的《成人精神物理學年鑒》上讀到它,同時在《極地探險》雜志為那次遠征所發(fā)的專號上也有刊登;總之,那次遠征與維多利亞島上的銅翅蝴蝶之類并無真正關系,這是我后來從我和藹的大夫那兒獲悉的;它真實的本質(zhì)是被喻為“秘而不宣”的,所以僅讓我加上一句,無論它是什么,目的是極好地達到了。

  回到文明世界不久,我的精神失常(如果是憂郁癥或一種不堪忍受的壓迫感,用這殘酷的字眼很適宜)又發(fā)作了一次,讀者一定會為我感到遺撼。我又徹底恢復了我在先前那所極其昂貴的療養(yǎng)院治病時發(fā)現(xiàn)的一件事。我發(fā)現(xiàn)戲弄精神病醫(yī)生真是樂趣無窮:狡猾地引他們誤入歧途;永遠不讓他們看出你知道玩這花樣的門道;為他們編造復雜的夢境,純古典式的(這使他們,夢境勒索者自己也做夢,并尖叫著醒來);用虛構的“原始場景”愚弄他們;永遠也不讓他們瞥見一點點一個人真正的性欲狀態(tài)。通過賄賂一名護士,我得以接近一些檔案,歡欣地發(fā)現(xiàn)一些卡片上說我是“潛伏性同性戀”以及“完全沒有性能力”。這場游戲真是太棒了,它的結果——就我而言——是使我在痊愈以后(睡覺很香,胃口象女學生),還整整多呆了一個月。而后我又加了一星期,只為了一位強壯的新來者,他是個被免了職的(當然,也是精神出了問題的)大名人,出名是因為他很有竅門令病人相信他們能化想象力為具體現(xiàn)實;跟他較量我可得了不少樂趣。第10節(jié)

  簽字出來后,我想在新英格蘭鄉(xiāng)下或某個沉睡的小鎮(zhèn)(榆樹林、白色教堂)找一處地方,整整一夏天都能靠收集來的一箱筆記專心致志于我的研究工作,并且還可以在附近湖泊里洗澡。我的工作又提起了我的興趣——我指的是我的學術努力;而對叔叔逝后留下的香水事業(yè)絕少過問,我的利潤分享已被削減到最小數(shù)。

  他從前的一位雇員,是某顯赫家族的后裔,建議我到他的窮親戚麥庫先生家住上數(shù)月,麥庫先生已經(jīng)退休了,他妻子想把他們已故姨媽住過的二樓出租出去。他說他們有兩個女兒,一個還是嬰兒,一個十二歲了,有座美麗的花園,不遠處還有個湖,我說,聽起來相當不錯。

  我和他們通了信,他們滿意我的良好習慣;于是,在火車上過了充滿幻想的一夜,想象著我將施予那象迷一樣的性感少女的全部細節(jié),用法國方式訓練她,用亨伯特方式撫愛她。我提著那只貴重的提包從車上下來,玩具般的小車站上無人接候,打電話去也沒人接;最后,一位心神不安、渾身濕透了的麥庫出現(xiàn)在綠紫色的拉姆斯代爾唯一一家旅店門口,帶來消息,說他的房子剛剛燒毀了——很可能,起因于整夜在我心頭蔓延的熊熊大火。他說,他家人乘飛機去他的農(nóng)場了,小汽車也正用著;不過他妻子有位朋友,一個高貴的人,住在草坪街342號的黑茲夫人,愿意留我宿下。住在黑茲夫人對面的一位婦人把她的轎車借給了麥庫,一輛非常漂亮的老式方頂轎車,司機是個快樂的黑人?,F(xiàn)在,我到這里來的唯一意義已經(jīng)徹底喪失,上邊說的安排聽起來就很荒謬。是啊,他的住宅會完全修復的,那又怎么樣?他不是充分保證了嗎?我氣憤、失望、感到無聊,但作為有禮的歐洲人,我不能拒絕被那輛喪車送到草坪街去,不然,我覺得麥庫就會想出更絕妙的方法拋掉我??粗贝掖业嘏茏吡?,我的司機搖搖頭輕輕地笑起來。汽車開動時,我對自己發(fā)誓,任何情況下也絕不夢想呆在拉姆斯代爾,我要在當天就飛到百慕大或巴哈馬或布勒茲。五光十色的海岸上可能遇到的鮮香過去一直在我脊骨上緩緩流動,而麥庫的表親實際上已經(jīng)用他原本好心好意、但現(xiàn)在卻是完全無意義的建議,強硬地扭轉(zhuǎn)了我一系列的思緒。

  說到強硬的轉(zhuǎn)彎:當我們駛上草坪街時差點撞上一條愛管閑事的鄉(xiāng)下狗(就是那種睡著懶覺等小汽車的)。不遠處,黑茲住宅,一副自構架的慘狀出現(xiàn)了,又臟又舊,與其說白色,不如說是灰色——那種地方,你知道,得在浴盆水龍頭上加一條橡皮管以代替蓮蓬噴頭。我塞些小費給司機,希望他能立刻悄悄地按原路把我?guī)Щ芈玫?,讓我拿上行李;但他卻只是穿向馬路的另一邊,朝一位站在陽臺上招呼他的老太太駛?cè)?。我還能怎么辦?我按了門鈴。

  一名黑女仆把我領進去——丟下我自己坐在席墊上,她又跑回廚房,好象有什么不該糊的東西糊了。

  前廳裝飾著門鈴,裝飾著一位有墨西哥商人血緣的白眼睛呆傻家伙,他正是這班附庸風雅的中產(chǎn)階級中一個雖瑣碎但還可愛的人,另外還裝飾著凡.高的《阿爾風景》。右邊一扇門半掩著,能瞥見里面是臥室,角柜里擺著更多的墨西哥廢品,一只鑲條紋的沙發(fā)立在墻邊,走廊盡頭有樓梯,正當我站在那兒擦著額角(只在這時我才發(fā)覺屋外是多么熱),四處尋視,看見了一只放在橡木箱上的灰色舊網(wǎng)球,黑茲夫人的女低音突然從上邊降落,她靠在欄桿上優(yōu)美地問道:“是亨伯特先生嗎?”接著,一絲煙灰也跟著落了下來。之后,那婦人自己——涼鞋、栗色寬松褲、銀黃色襯衣、近似方形的臉,就以這樣的秩序——款款走下樓,她的食指仍然彈著煙卷。

  我覺得我最好直截了當?shù)孛枋鏊?,可以清晰易解。可憐的婦人三十五六了,她的額頭很有光澤,眉毛剔過,五官端正但不動人,或許能形容為瑪雷娜的一次不穩(wěn)固分解。她拍著銅褐色的卷發(fā),領我走進客廳,我們聊了一會麥庫的火災,以及在拉姆斯代爾居住的特權。她那特別大的海綠色眼睛非常有意思地在你周身上下移動,又小心翼翼地避開你的目光。她的笑只是一條眉毛挑逗地猛跳一下;一邊說著,時面在沙發(fā)里伸展一下身體,時而朝三個煙灰缸和身旁的爐圍(那上面放著一只褐色蘋果核)沖擊,而后又落座,一條腿壓在另一條腿下。很顯然她是那類婦女,她們經(jīng)過修飾的談吐頗能代表一家圖書俱樂部或橋牌俱樂部或任何古板聚會的風格,卻永遠不能反映她們的靈魂;一批毫無幽默感的婦人;在內(nèi)心深處對客廳交談的所有主題完全漠然,但對這種談話的形式卻甚為講究。透過太陽光下的玻璃紙,她的失意一目了然。我非常明白無論多么偶然我成了她的房客,對于我,她會有步驟、有頭有尾地做完能對宿客做的一切;我于是就又會陷入一張骯臟交易的網(wǎng),這些我知道得很。

  但我住下來是毫無問題的。對那種每張椅子上都堆著邋遢雜志的家務事,以及在所謂“實用的現(xiàn)代家俱”喜劇與老朽的搖椅、患佝僂病的臺燈桌上擺著搖搖欲墜的臺燈的悲劇之間發(fā)生的可怕的雜交現(xiàn)象,我不能感到快樂。我被領上樓,向左——進入“我的”房間。我透過絕對抵觸的心情審視它;但我確實在“我”的床上方辨認出勒內(nèi)。普里耐的“克萊采奏鳴曲”。她管那間傭人的屋子叫“小工作室”!當我試圖慎重地考慮我狡黠的女主人對我的食宿收取那么低的價錢,是多么荒唐且更顯不吉利,我對自己堅定地說,還是讓我們趕緊離開這兒吧。

  但是,舊時代的彬彬有禮強迫我繼續(xù)這場痛苦的考驗。

  我們穿過樓梯頂端的走廊,來到住宅的右半部(“我和洛的房間”在那兒——洛被推測為那位女仆);當投宿者情人,一個非??量痰娜耍粶试S預先查看了唯一的一間浴室后,便根本不能隱瞞他的顫栗了,那是個很小的長方形,就在我和“洛的”臥室之間,有一團柔軟、濕德源的東西懸在用途不明的馬桶上方(桶里有一根頭發(fā)彎成的問號);不出所料桶里還有橡皮蛇似的一團發(fā)卷,以及桶的附屬品——一個紫紅色棉墊羞答答罩在馬桶蓋上。

  “我看出你沒什么太好的印象,”婦人說著,讓她的手在“我的袖上停留片刻:她把一種冰涼的大膽——我所謂“均衡的泛濫——和一種羞怯、一種憂傷結合起來,后者決定了她遣詞造句的脫俗,就象一位教授作“演講”時的語調(diào)那么不同自然?!斑@個家稱不上干凈,我承認,”注定要失敗的可憐人繼續(xù)道:“但我向你保證(她看著我的嘴唇),你會非常舒服的,非常舒服,千真萬確,讓我?guī)闳セ▓@吧(最后一宇更響亮,帶著一種迷人的震顫)”。

  我沒奈何又跟她下了樓;而后穿過大廳末端的廚房,來到住宅的右半部——這部分也是用飯間和走廊的所在(“我”房下的那個左半邊沒什么,只有個汽車間。)廚房里,那個臟乎乎的年輕女黑仆,一邊從通向后門廊的門把上取下她黑得發(fā)亮的提包,一邊說:“我這就走了,黑茲夫人?!笨梢?,露易絲,”黑茲夫人嘆口氣答道,“星期五我會和你解決的?!?br/>
  我們又走過一間很小的食品室,進到用飯間,它和我們已經(jīng)稱贊過的走廊是平行的。我看見地板上有雙白襪子。黑茲夫人吐嚕了一句道歉的話,立刻彎下身,隨手把它扔進邊柜里,我們草草地檢查了中間擺著一只果盤的紅木餐桌,果盤里只有一個還發(fā)著亮光的李子核。我在兜里摸索著火車時刻表,偷偷掏出來,以最快的速度找出了一趟車。穿過用飯間,我仍跟在黑茲夫人身后,突然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綠葉——“游廊,”我的指引者唱道,然后,未經(jīng)半點提示,一排藍色的海浪便從我心底涌起,在太陽沐浴的一塊草墊上,半裸著,跪著,以膝蓋為軸轉(zhuǎn)過身,我的“里維埃拉”之戀正透過墨鏡向我窺視。

  那是—個同樣的孩子——同樣的少女,同樣蜂蜜樣的肩膀,同樣象綢子一樣柔嫩的脊背,同樣的一頭栗色頭發(fā)。一條圓點花紋頭巾系在她胸間,她的胸躲開了我蒼老而貪婪的雙眼,卻躲不開我年輕回憶的注視,那對青春期的乳房我曾經(jīng)在—個不朽的日子撫摸過。仿佛我是神語中小公主們(失蹤了,遭綁架了,被發(fā)現(xiàn)時穿著吉普賽人的破衣爛衫,她赤裸的身體在衣服下對著國王和他的獵犬微笑)的保護人,我發(fā)現(xiàn)了她脅上一個微小的沉褐色黑痣。帶著敬畏和喜悅(國王乞求享受,喇叭嘟嘟響著,保護人酩酊大醉),我又看見她可愛的繃緊的小腹。我的嘴剛剛還停在上面;還有那不成熟的小屁股,我曾吻過她短褲的帶子留在上面的那塊扇形印跡——這就是在“羅徹斯玫瑰”后面最后那個瘋狂而不朽的日子。那以后生活的二十五年,就慚漸縮小成一個顫栗的點,以致終于消失了。

  我發(fā)現(xiàn)要恰如其份地表現(xiàn)一剎那的那種顫栗、那種動了感情發(fā)現(xiàn)的碰撞,真是最為困難。在太陽投射的時刻,我的目光滑過了跪著的孩子(她的眼睛在那副嚴肅的墨鏡后閃爍——小大夫會治愈我所有的疼痛),我從她身邊走過,打起成人的偽裝(一個高大、漂亮的東歐人,電影圈里的紳士),但我靈魂的真空卻把她閃光的美麗每一處細節(jié)都吸在眼里,又把它和我死去的心愛人一一對比。當然,片刻之后,她,這個新人兒,這個洛麗塔,我的洛麗塔,便要徹底遮蔽她天體的原色。我想強調(diào)的是,我對她的發(fā)現(xiàn)乃是在扭曲的過去里建筑的那座“海邊王國”的致命后果。在這兩件事之間的一切只是一系列的摸索和失策,以及誤入歧途的享樂。

  但是,我沒有錯覺。我的判斷僅把所有這一切都視作由一位癖嗜未成熟果子的狂人演出的一場啞劇。說實在的,對我來說全都一樣。我所知道的是,當那叫黑茲的女人和我走下樓梯,走進透不過氣的花園時,我的雙膝便象潺潺微波中那雙膝蓋的倒影,我的唇便象沙,還有——“那是我的洛,”她說,“這些是我的百合花?!?br/>
  “是的,”我說,“是的。它們很美,很美,很美?!?/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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