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索茨基展著幸福的翅膀飛到了家里。
他遇到所有的人都在喝茶。特拉文斯卡也在，她不過是來小坐罷了，因為丈夫跟庫羅夫斯基外出，她一個人在家悶得慌。
他們圍坐在一張被吊燈照得亮堂堂的大圓桌旁，正在品頭論足地議論尼娜今天的賓客。
維索茨基正趕上安卡面對他母親惡毒攻擊梅拉而為之熱烈辯護之際。母親一見兒子，火氣更旺了，便提高嗓門大肆發(fā)泄她對猶太人的種族仇恨。
維索茨基默不作聲地聽著，喝茶，想著梅拉。他還能感覺到她的那些親吻，感覺到它在臉上留下的余熱，他的嘴唇也感到熱呼呼的。當(dāng)他回味著她的擁抱時，他就渾身戰(zhàn)栗。他覺得她依然在他身邊，他還可以聞到她在自己的衣上、手掌上、頭發(fā)上留下的濃郁的香氣。
他太幸福了，所以對母親不公正的、狂熱的攻擊也報以寬容的微笑，同時十分和善地瞥了博羅維耶茨基一眼。博羅維耶茨基用雙肘撐在桌上，望著坐在他身邊，頭靠著頭的尼娜和安卡，自己也被他的紙煙散發(fā)的煙霧團團圍住了。
尼娜的頭發(fā)在燈光照射下，閃灼著金光，她的清晰明亮的臉好象淡粉色的瓷釉。她用一雙帶有褐色斑點的發(fā)青的眼睛望著維索茨卡。安卡一頭蓬蓬松松的黑發(fā)梳成了高高的發(fā)髻，由于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所以表情一時一變。她連續(xù)打斷了維索茨卡慨慷激昂的說話，有時還突然向前伸出頭來，緊鎖著濃黑的眉毛，那眉毛便成了兩道彎弓。她的好動的臉龐就象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在她心里留下的一切印象，但她為猶太人辯護卻是出于真心實意，并以此來反駁維索茨卡的邏輯推理。維索茨卡躺在圓桌對面的一張大沙發(fā)上，說起話來有板有眼，在說得激動時，就靠在桌旁，現(xiàn)出她那在燈光照耀下依然顯得很美的臉。
“米耶奇斯瓦夫先生，請你幫我為猶太人，特別是梅拉·格林斯潘小姐說幾句公道話吧，因為卡羅爾先生不愿說，他說過，梅拉不要辯護。”
所有的人馬上開始更加熱烈地各抒已見，可是尤焦·亞斯庫爾斯基打斷了他們的話。
這小伙子雖然還在哭，也哼哼呀呀地說，巴烏姆夫人病得厲害，馬克斯派他來請維索茨基，還說他找醫(yī)生找遍了全城。
“我馬上去！諸位，再見?！?br/>
“我也該走了?！蹦崮日f。
“外面天氣挺好，我送小姐吧?？_爾先生跟我們一塊兒走嗎？”
卡羅爾有心表示同意，卻又不滿意安卡的安排，因為他想睡了。
“至于①格林斯潘小姐，”醫(yī)生穿好大衣，從自己書房出來后，大聲說道，“那就請諸位對她客氣一點，因為她是我的未婚妻?！?br/>
母親霍地站了起來，可是醫(yī)生沒有等她，急忙出門到巴烏姆家去了。
馬克斯應(yīng)尤焦的呼喚，從特拉文斯基家出來后，急忙回到自己家時，他母親已經(jīng)神智不清了。
晚霞的余暉映照著整個寬大的房間，使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緋紅色的幽暗中；奄奄一息的病人正在凝望著遙遠(yuǎn)的荒漠似的天空，她的臉僵硬了，浮現(xiàn)出一片死灰色。
只有一根不斷搖晃著的蠟燭在散發(fā)帶黃色的混濁不清的光，哆哆嗦嗦照在她那滲出汗珠的平靜的臉上。
奧古斯塔夫人②跪在枕邊，一面流淚，一面輕聲地祈禱。
--------
?、僭氖欠ㄎ?。
?、谠氖堑挛?。
老巴烏姆坐在床腳邊，臉部表情象石雕似地冷漠。他望著妻子，眼里由于涌出了淚水而閃閃發(fā)亮。他全身沒有一根筋肉在抖動，他的眼淚也沒有一滴流出他那發(fā)紅的眼簾。他坐的時候，表面上鎮(zhèn)靜自若，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死死地抓住它，甚至在這塊硬木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看到馬克斯進來后，他抬起眼睛，瞅著他疾步走到母親身邊，跪在床前。
“媽！媽！”馬克斯撫摸著母親伸向蠟燭、緊握著的手，驚慌地叫道。
巴烏姆夫人緩慢地、深深地，深深地呼吸著，她那玻璃似的突起的眼睛在晚霞照耀下，呈現(xiàn)出各種顏色，象一潭深水一樣；她的右手本能地在被子上摸著，好象要尋找滑到了墻邊的襪子，和那放射著金屬光芒的毛衣針。
廚娘和女仆們都跪在房中幽暗的地方，發(fā)出一陣陣哭聲。
“媽啊！”馬克斯又哀聲叫了一次，由于心頭涌上一陣悲痛，竟嚎啕大哭起來。
病人似乎醒過來了，把頭轉(zhuǎn)了過來，以清冷的目光盯著兒子的臉，蠟燭也從她手中掉下來了。她用僵冷的手掌握住兒子的手，一絲回光返照的微笑在她發(fā)青的唇上掠過，她把嘴動了動，可是除了那呼嚕呼嚕的喘息之外，沒有發(fā)出別的聲音。
她嘴上的笑容已經(jīng)凝聚。她把臉轉(zhuǎn)向窗口，一雙漸漸死滅的眼睛凝望著蒼茫的暮色，凝望著象塊塊黃銅一樣、在灰色天空中浮游、慢慢消失著的最后幾片云霞。
花園里刮起了風(fēng)，把矮小的丁香樹吹到了窗口旁，使一簇簇鮮花打在玻璃上，象紫色的眼睛一樣探望著這個彌留之際的病人漸漸僵硬和一動不動的臉；病人的下顎越來越下垂了。
馬克斯雖然知道這已經(jīng)是生命的終結(jié)，依然立即派人去請維索茨基，非常焦急地等著他來，每過一會兒，就不安地側(cè)耳靜聽母親是否還活著，是活著，可存在的不過是無意識的生命。有時候，從她胸中發(fā)出一片輕微的呻吟，抖動一下嘴唇，用僵硬的手指作出某種無意識的動作，然后她又一動不動地仰著面，連躺幾個小時，毫無生氣，一雙大睜的眼睛凝望著死亡之夜，籠罩著大地的夜。
維索茨基終于來了，博羅維耶茨基也隨后來到，但是他們都肯定以為，巴烏姆夫人前幾分鐘已經(jīng)大行西歸了。
馬克斯把臉埋在被子里，象孩子一樣地痛哭。老巴烏姆癡呆呆地站著，俯身死者之上，摸了一下死者的太陽穴和兩只冰冷的手，最后一次深情地看了看她那大睜的眼睛，那雙好象表示驚異地凝望著永恒世界的眼睛，接著他用他的哆哆嗦嗦的手指合上她的眼皮，便慢慢地、兩步一歇、三步一回頭地走出去了。
最后，他在一間空蕩、昏暗的辦公室里，坐在一堆頭巾上，一動也不動，什么也不想地坐了很久。
夜已深沉。當(dāng)他蘇醒過來時，點點繁星正如閃光的露珠一樣，顫抖在蒼穹上，羅茲城已經(jīng)在萬籟俱寂中入睡，只從城外某地的一棟房子里，傳來一兩聲小手風(fēng)琴聲。
他站了起來，慢慢走過沉浸在寧靜和黑暗中的整座住宅。
在汽燈照明的倉庫里，他看見尤焦正睡在貨物堆上。他沒有叫醒他，又穿過了幾間空蕩蕩的、寂靜的房間；整座住宅都籠罩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在餐廳里，他見到馬克斯睡在沙發(fā)上，因為馬克斯才從特拉文斯基家回來，還穿著燕尾服，打著白領(lǐng)帶。
走到妻子房間的門口時，他踟躕了片刻，但還是進去了。
床塌已被抬到房中間，亡人已經(jīng)蓋上了床單，但仍隱隱約約地顯出臉的輪廓。
桌子上點著幾支蠟燭，還有幾名女工在作祈禱，唱著《安魂曲》。
奧古斯塔夫人①哭得兩只眼都腫了，她膝頭上放著幾只貓，正在沙發(fā)上打盹。
--------
?、僭氖堑挛摹?br/>
微風(fēng)吹拂著打開的窗戶放下的窗簾，搖曳著里面的帷幔。
巴烏姆久久地看著這個場面，似乎想要將它永遠(yuǎn)保留在記憶中，又好象是對它不可理解。他回到了自己房里，提起一盞點著的汽燈，象近來經(jīng)常夜不成寐的時候那樣，到工廠去了。
在車間里，四堵高大的石墻巍然矗立，寂然凄然，黑魆魆的。月亮已經(jīng)落下，只有寥寥可數(shù)的幾顆星星發(fā)出蒼白的微光，被黎明前的霧靄遮住，好象由于黑夜與白晝的搏斗而失去了光彩。東方深廣的天際，已經(jīng)露出了白光。
廠院活象一眼黑井，響遍了一些忘記放開鎖鏈的狗的吠叫聲。
他什么也聽不見，于是走進了一條黑糊糊的象地道一樣的長廊里，那里散發(fā)著一陣陣腐爛東西的刺鼻的臭氣；他的腳步聲也在一片空寂中傳開了。
他邁著機械的步子慢慢穿過一間間大廳。
這些大廳充滿了深沉的、墳?zāi)拱愕募澎o。過道兩旁成行的車床好象一個由于失去支撐力而彎下腰的骨架子，輪子上脫落下來的皮帶有如割斷的棉紗和線縷一樣掛著，上面布滿了長發(fā)般的蛛絲；一條條印花布也松松散散地掛在這里，宛如一堆堆散亂的僵死的獸皮。
“她死了?！彼幻嫱且慌砰L長的大廳，一面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注意地聽著，喃喃自語著，“已經(jīng)死了??！”他不停地嘮叨著，但是他不知道他想到的是妻子，還是工廠。他越走越慢，從一間大廳到另一間大廳，從一層樓到另一層樓，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
維索茨基和博羅維耶茨基從巴烏姆家出來時，心情很沉重。
“我真為馬克斯嘆惜，他很愛他母親。他母親這一死，會弄得他長期心情不安的，又正趕上這個時候。安裝機器少不了他呀！我就是不走運！事事如此！”卡羅爾怨天尤人道。
“安卡小姐馬上就會搬來羅茲嗎？”
“一個星期后。”
“結(jié)婚呢？”
“我正考慮這件事呢！我得先把這頭大牲口養(yǎng)好，讓它轉(zhuǎn)起來。工廠開了工，也許十月份以前能開工，然后我才能想到結(jié)婚?！?br/>
他們沉默地繼續(xù)走著，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竟意想不到地遇見了韋爾特。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莫雷茨？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我剛回來，正要回家去，可是你們要是去喝咖啡，我也去?！?br/>
“馬克斯他母親剛剛死了，我們從他家來的?！?br/>
“死啦？這種事我不想聽?！?br/>
他哆嗦了一下。
“城里有什么新聞嗎？”
“大概沒有，有我也不知道，因為我成天呆在廠里。格羅斯呂克要是見了你，一定會高興的。今天還向我問起你呢?！?br/>
“有什么可高興的？”莫雷茨輕聲地說著，用有點打顫的手托了托夾鼻眼鏡，馬上看了一下卡羅爾的臉。
他們?nèi)ズ瓤Х鹊哪羌衣灭^，由于時辰太晚，已經(jīng)闃無一人，只在庭院中間的花園里還閑坐著梅什科夫斯基和默里。
他們在這兩個人身旁坐了下來。
“我等一個人，等了一個鐘頭了。一個人獨斟獨飲，太無聊了?！?br/>
“你不是有這個英國人作伴嗎？”
“他搞上了第四個姘頭，這才舒服了點，可是他如果喝上第四杯酒，就會感到天昏地暗?！?br/>
“你二位在這兒呆了很久了嗎？”
“默里半個鐘頭前剛剛調(diào)情回來，我坐的時間長點。我本是來吃早飯的，可是在這里就挨到了吃午飯，午飯后來了幾個熟人，天也不早了，不用再走了，我就等著吃晚飯。晚飯后在城里還能干什么呢？戲，我不愛看，也沒有熟人，沒家沒業(yè)的，可不就在酒館混嗎。后來默里又說了他那幾個姘頭的挺有意思的故事。工廠怎么樣？”
“蓋著吶！”
“上帝保佑，祝你的工廠胃口好，消化好。你也瘦了。”
“唉，我一個人干十個人的活兒，還是干不過來嘛！”
“那你得保重羅！一有人來，就說昨天干了什么，今天干的什么，明天又要干什么，累壞了，等等等等。也真見鬼了！我這是在哪兒呀？在人群里呢，還是在機器中間？嗨，真他媽的，愚蠢，把人變成了機器！我想聽聽他們想的是什么，有什么心思，有什么見聞?？墒撬麄児庹f：工作吶。每人一杯啤酒！”他沖堂倌叫道。
“我們倆喝咖啡?！?br/>
“喝酒吧！”
“誰有工夫想那些虛無縹渺的事，那跟誰有關(guān)系？”莫雷茨挖苦道。
“只和公牛沒有關(guān)系，因為有人趕著它去干活。”
“因為有土地，梅什科夫斯基先生，其他都是次要的?！?br/>
“你別說這話，你只有你的錢包才要緊，這我不奇怪，因為你就是一個無賴，一個混種；可是博羅維耶茨基、還有大夫也說這種話，我就惱火了?！?br/>
“我對什么也不反對，對什么也不肯定，我現(xiàn)在是在蓋工廠；等蓋好后，我才能坐下來清談解悶。”
“我回家了，這兒太無聊?！本S索茨基說完走了。
卡羅爾趕忙喝完茶，跟莫雷茨走了出去。
“你再呆會兒吧！”梅什科夫斯基請求默里說，“咱們談?wù)剱矍閱栴}?！?br/>
“不行，明天是星期一，我五點鐘就得起來，到工廠去。”
“你是不是在博羅維耶茨基手下干？”
“活兒都包在我一個人身上，可是工錢只拿一半?！闭f著他走了。
剩下了梅什科夫斯基一個人，他在悶悶不樂地發(fā)呆，一想又得回家了，就打心里不好受，便對桌子搖起頭來。
“先生，這兒要關(guān)門啦！”堂倌客客氣氣地告訴他。
他昏頭昏腦地望了一下四周。到處都很空蕩，陰冷，昏暗，招待員正在收拾桌子，把它們搬在一起。
梅什科夫斯基戴上帽子，付了酒錢，可他走到門口后，由于不愿回家，害怕一個人孤單，又回到了茶幾旁邊，嚷道：“堂倌，一瓶啤酒，兩個杯子，你得陪我喝，告訴掌柜的，給我找個住的地方。這樣活著，真他媽的遭罪！”
他惡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他遇到所有的人都在喝茶。特拉文斯卡也在，她不過是來小坐罷了，因為丈夫跟庫羅夫斯基外出，她一個人在家悶得慌。
他們圍坐在一張被吊燈照得亮堂堂的大圓桌旁，正在品頭論足地議論尼娜今天的賓客。
維索茨基正趕上安卡面對他母親惡毒攻擊梅拉而為之熱烈辯護之際。母親一見兒子，火氣更旺了，便提高嗓門大肆發(fā)泄她對猶太人的種族仇恨。
維索茨基默不作聲地聽著，喝茶，想著梅拉。他還能感覺到她的那些親吻，感覺到它在臉上留下的余熱，他的嘴唇也感到熱呼呼的。當(dāng)他回味著她的擁抱時，他就渾身戰(zhàn)栗。他覺得她依然在他身邊，他還可以聞到她在自己的衣上、手掌上、頭發(fā)上留下的濃郁的香氣。
他太幸福了，所以對母親不公正的、狂熱的攻擊也報以寬容的微笑，同時十分和善地瞥了博羅維耶茨基一眼。博羅維耶茨基用雙肘撐在桌上，望著坐在他身邊，頭靠著頭的尼娜和安卡，自己也被他的紙煙散發(fā)的煙霧團團圍住了。
尼娜的頭發(fā)在燈光照射下，閃灼著金光，她的清晰明亮的臉好象淡粉色的瓷釉。她用一雙帶有褐色斑點的發(fā)青的眼睛望著維索茨卡。安卡一頭蓬蓬松松的黑發(fā)梳成了高高的發(fā)髻，由于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所以表情一時一變。她連續(xù)打斷了維索茨卡慨慷激昂的說話，有時還突然向前伸出頭來，緊鎖著濃黑的眉毛，那眉毛便成了兩道彎弓。她的好動的臉龐就象一面鏡子，可以反映出在她心里留下的一切印象，但她為猶太人辯護卻是出于真心實意，并以此來反駁維索茨卡的邏輯推理。維索茨卡躺在圓桌對面的一張大沙發(fā)上，說起話來有板有眼，在說得激動時，就靠在桌旁，現(xiàn)出她那在燈光照耀下依然顯得很美的臉。
“米耶奇斯瓦夫先生，請你幫我為猶太人，特別是梅拉·格林斯潘小姐說幾句公道話吧，因為卡羅爾先生不愿說，他說過，梅拉不要辯護。”
所有的人馬上開始更加熱烈地各抒已見，可是尤焦·亞斯庫爾斯基打斷了他們的話。
這小伙子雖然還在哭，也哼哼呀呀地說，巴烏姆夫人病得厲害，馬克斯派他來請維索茨基，還說他找醫(yī)生找遍了全城。
“我馬上去！諸位，再見?！?br/>
“我也該走了?！蹦崮日f。
“外面天氣挺好，我送小姐吧?？_爾先生跟我們一塊兒走嗎？”
卡羅爾有心表示同意，卻又不滿意安卡的安排，因為他想睡了。
“至于①格林斯潘小姐，”醫(yī)生穿好大衣，從自己書房出來后，大聲說道，“那就請諸位對她客氣一點，因為她是我的未婚妻?！?br/>
母親霍地站了起來，可是醫(yī)生沒有等她，急忙出門到巴烏姆家去了。
馬克斯應(yīng)尤焦的呼喚，從特拉文斯基家出來后，急忙回到自己家時，他母親已經(jīng)神智不清了。
晚霞的余暉映照著整個寬大的房間，使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緋紅色的幽暗中；奄奄一息的病人正在凝望著遙遠(yuǎn)的荒漠似的天空，她的臉僵硬了，浮現(xiàn)出一片死灰色。
只有一根不斷搖晃著的蠟燭在散發(fā)帶黃色的混濁不清的光，哆哆嗦嗦照在她那滲出汗珠的平靜的臉上。
奧古斯塔夫人②跪在枕邊，一面流淚，一面輕聲地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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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僭氖欠ㄎ?。
?、谠氖堑挛?。
老巴烏姆坐在床腳邊，臉部表情象石雕似地冷漠。他望著妻子，眼里由于涌出了淚水而閃閃發(fā)亮。他全身沒有一根筋肉在抖動，他的眼淚也沒有一滴流出他那發(fā)紅的眼簾。他坐的時候，表面上鎮(zhèn)靜自若，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死死地抓住它，甚至在這塊硬木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看到馬克斯進來后，他抬起眼睛，瞅著他疾步走到母親身邊，跪在床前。
“媽！媽！”馬克斯撫摸著母親伸向蠟燭、緊握著的手，驚慌地叫道。
巴烏姆夫人緩慢地、深深地，深深地呼吸著，她那玻璃似的突起的眼睛在晚霞照耀下，呈現(xiàn)出各種顏色，象一潭深水一樣；她的右手本能地在被子上摸著，好象要尋找滑到了墻邊的襪子，和那放射著金屬光芒的毛衣針。
廚娘和女仆們都跪在房中幽暗的地方，發(fā)出一陣陣哭聲。
“媽啊！”馬克斯又哀聲叫了一次，由于心頭涌上一陣悲痛，竟嚎啕大哭起來。
病人似乎醒過來了，把頭轉(zhuǎn)了過來，以清冷的目光盯著兒子的臉，蠟燭也從她手中掉下來了。她用僵冷的手掌握住兒子的手，一絲回光返照的微笑在她發(fā)青的唇上掠過，她把嘴動了動，可是除了那呼嚕呼嚕的喘息之外，沒有發(fā)出別的聲音。
她嘴上的笑容已經(jīng)凝聚。她把臉轉(zhuǎn)向窗口，一雙漸漸死滅的眼睛凝望著蒼茫的暮色，凝望著象塊塊黃銅一樣、在灰色天空中浮游、慢慢消失著的最后幾片云霞。
花園里刮起了風(fēng)，把矮小的丁香樹吹到了窗口旁，使一簇簇鮮花打在玻璃上，象紫色的眼睛一樣探望著這個彌留之際的病人漸漸僵硬和一動不動的臉；病人的下顎越來越下垂了。
馬克斯雖然知道這已經(jīng)是生命的終結(jié)，依然立即派人去請維索茨基，非常焦急地等著他來，每過一會兒，就不安地側(cè)耳靜聽母親是否還活著，是活著，可存在的不過是無意識的生命。有時候，從她胸中發(fā)出一片輕微的呻吟，抖動一下嘴唇，用僵硬的手指作出某種無意識的動作，然后她又一動不動地仰著面，連躺幾個小時，毫無生氣，一雙大睜的眼睛凝望著死亡之夜，籠罩著大地的夜。
維索茨基終于來了，博羅維耶茨基也隨后來到，但是他們都肯定以為，巴烏姆夫人前幾分鐘已經(jīng)大行西歸了。
馬克斯把臉埋在被子里，象孩子一樣地痛哭。老巴烏姆癡呆呆地站著，俯身死者之上，摸了一下死者的太陽穴和兩只冰冷的手，最后一次深情地看了看她那大睜的眼睛，那雙好象表示驚異地凝望著永恒世界的眼睛，接著他用他的哆哆嗦嗦的手指合上她的眼皮，便慢慢地、兩步一歇、三步一回頭地走出去了。
最后，他在一間空蕩、昏暗的辦公室里，坐在一堆頭巾上，一動也不動，什么也不想地坐了很久。
夜已深沉。當(dāng)他蘇醒過來時，點點繁星正如閃光的露珠一樣，顫抖在蒼穹上，羅茲城已經(jīng)在萬籟俱寂中入睡，只從城外某地的一棟房子里，傳來一兩聲小手風(fēng)琴聲。
他站了起來，慢慢走過沉浸在寧靜和黑暗中的整座住宅。
在汽燈照明的倉庫里，他看見尤焦正睡在貨物堆上。他沒有叫醒他，又穿過了幾間空蕩蕩的、寂靜的房間；整座住宅都籠罩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在餐廳里，他見到馬克斯睡在沙發(fā)上，因為馬克斯才從特拉文斯基家回來，還穿著燕尾服，打著白領(lǐng)帶。
走到妻子房間的門口時，他踟躕了片刻，但還是進去了。
床塌已被抬到房中間，亡人已經(jīng)蓋上了床單，但仍隱隱約約地顯出臉的輪廓。
桌子上點著幾支蠟燭，還有幾名女工在作祈禱，唱著《安魂曲》。
奧古斯塔夫人①哭得兩只眼都腫了，她膝頭上放著幾只貓，正在沙發(fā)上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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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烏姆久久地看著這個場面，似乎想要將它永遠(yuǎn)保留在記憶中，又好象是對它不可理解。他回到了自己房里，提起一盞點著的汽燈，象近來經(jīng)常夜不成寐的時候那樣，到工廠去了。
在車間里，四堵高大的石墻巍然矗立，寂然凄然，黑魆魆的。月亮已經(jīng)落下，只有寥寥可數(shù)的幾顆星星發(fā)出蒼白的微光，被黎明前的霧靄遮住，好象由于黑夜與白晝的搏斗而失去了光彩。東方深廣的天際，已經(jīng)露出了白光。
廠院活象一眼黑井，響遍了一些忘記放開鎖鏈的狗的吠叫聲。
他什么也聽不見，于是走進了一條黑糊糊的象地道一樣的長廊里，那里散發(fā)著一陣陣腐爛東西的刺鼻的臭氣；他的腳步聲也在一片空寂中傳開了。
他邁著機械的步子慢慢穿過一間間大廳。
這些大廳充滿了深沉的、墳?zāi)拱愕募澎o。過道兩旁成行的車床好象一個由于失去支撐力而彎下腰的骨架子，輪子上脫落下來的皮帶有如割斷的棉紗和線縷一樣掛著，上面布滿了長發(fā)般的蛛絲；一條條印花布也松松散散地掛在這里，宛如一堆堆散亂的僵死的獸皮。
“她死了?！彼幻嫱且慌砰L長的大廳，一面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注意地聽著，喃喃自語著，“已經(jīng)死了??！”他不停地嘮叨著，但是他不知道他想到的是妻子，還是工廠。他越走越慢，從一間大廳到另一間大廳，從一層樓到另一層樓，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
維索茨基和博羅維耶茨基從巴烏姆家出來時，心情很沉重。
“我真為馬克斯嘆惜，他很愛他母親。他母親這一死，會弄得他長期心情不安的，又正趕上這個時候。安裝機器少不了他呀！我就是不走運！事事如此！”卡羅爾怨天尤人道。
“安卡小姐馬上就會搬來羅茲嗎？”
“一個星期后。”
“結(jié)婚呢？”
“我正考慮這件事呢！我得先把這頭大牲口養(yǎng)好，讓它轉(zhuǎn)起來。工廠開了工，也許十月份以前能開工，然后我才能想到結(jié)婚?！?br/>
他們沉默地繼續(xù)走著，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竟意想不到地遇見了韋爾特。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莫雷茨？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我剛回來，正要回家去，可是你們要是去喝咖啡，我也去?！?br/>
“馬克斯他母親剛剛死了，我們從他家來的?！?br/>
“死啦？這種事我不想聽?！?br/>
他哆嗦了一下。
“城里有什么新聞嗎？”
“大概沒有，有我也不知道，因為我成天呆在廠里。格羅斯呂克要是見了你，一定會高興的。今天還向我問起你呢?！?br/>
“有什么可高興的？”莫雷茨輕聲地說著，用有點打顫的手托了托夾鼻眼鏡，馬上看了一下卡羅爾的臉。
他們?nèi)ズ瓤Х鹊哪羌衣灭^，由于時辰太晚，已經(jīng)闃無一人，只在庭院中間的花園里還閑坐著梅什科夫斯基和默里。
他們在這兩個人身旁坐了下來。
“我等一個人，等了一個鐘頭了。一個人獨斟獨飲，太無聊了?！?br/>
“你不是有這個英國人作伴嗎？”
“他搞上了第四個姘頭，這才舒服了點，可是他如果喝上第四杯酒，就會感到天昏地暗?！?br/>
“你二位在這兒呆了很久了嗎？”
“默里半個鐘頭前剛剛調(diào)情回來，我坐的時間長點。我本是來吃早飯的，可是在這里就挨到了吃午飯，午飯后來了幾個熟人，天也不早了，不用再走了，我就等著吃晚飯。晚飯后在城里還能干什么呢？戲，我不愛看，也沒有熟人，沒家沒業(yè)的，可不就在酒館混嗎。后來默里又說了他那幾個姘頭的挺有意思的故事。工廠怎么樣？”
“蓋著吶！”
“上帝保佑，祝你的工廠胃口好，消化好。你也瘦了。”
“唉，我一個人干十個人的活兒，還是干不過來嘛！”
“那你得保重羅！一有人來，就說昨天干了什么，今天干的什么，明天又要干什么，累壞了，等等等等。也真見鬼了！我這是在哪兒呀？在人群里呢，還是在機器中間？嗨，真他媽的，愚蠢，把人變成了機器！我想聽聽他們想的是什么，有什么心思，有什么見聞?？墒撬麄児庹f：工作吶。每人一杯啤酒！”他沖堂倌叫道。
“我們倆喝咖啡?！?br/>
“喝酒吧！”
“誰有工夫想那些虛無縹渺的事，那跟誰有關(guān)系？”莫雷茨挖苦道。
“只和公牛沒有關(guān)系，因為有人趕著它去干活。”
“因為有土地，梅什科夫斯基先生，其他都是次要的?！?br/>
“你別說這話，你只有你的錢包才要緊，這我不奇怪，因為你就是一個無賴，一個混種；可是博羅維耶茨基、還有大夫也說這種話，我就惱火了?！?br/>
“我對什么也不反對，對什么也不肯定，我現(xiàn)在是在蓋工廠；等蓋好后，我才能坐下來清談解悶。”
“我回家了，這兒太無聊?！本S索茨基說完走了。
卡羅爾趕忙喝完茶，跟莫雷茨走了出去。
“你再呆會兒吧！”梅什科夫斯基請求默里說，“咱們談?wù)剱矍閱栴}?！?br/>
“不行，明天是星期一，我五點鐘就得起來，到工廠去。”
“你是不是在博羅維耶茨基手下干？”
“活兒都包在我一個人身上，可是工錢只拿一半?！闭f著他走了。
剩下了梅什科夫斯基一個人，他在悶悶不樂地發(fā)呆，一想又得回家了，就打心里不好受，便對桌子搖起頭來。
“先生，這兒要關(guān)門啦！”堂倌客客氣氣地告訴他。
他昏頭昏腦地望了一下四周。到處都很空蕩，陰冷，昏暗，招待員正在收拾桌子，把它們搬在一起。
梅什科夫斯基戴上帽子，付了酒錢，可他走到門口后，由于不愿回家，害怕一個人孤單，又回到了茶幾旁邊，嚷道：“堂倌，一瓶啤酒，兩個杯子，你得陪我喝，告訴掌柜的，給我找個住的地方。這樣活著，真他媽的遭罪！”
他惡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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