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福地 作者:(波蘭)萊蒙特著;張振輝,楊德友譯


  餐廳里除了尼娜,誰也沒有發(fā)覺馬克斯已經(jīng)出去。

  “巴烏姆先生出了什么事?”瑪達(dá)·米勒問。

  “人家跟我合作,又不是現(xiàn)金保管員,難道我還得監(jiān)視著嗎?”博羅維耶茨基開玩笑地回答說。他感到高興,因?yàn)檫@位合作者的眼睛已經(jīng)不會再盯著安卡,不再監(jiān)視他和瑪達(dá)的談話了?,斶_(dá)聽說他在戀愛,很不高興,催著她父親要走??墒敲桌战裉煨那楹芎茫@時攔腰摟住博羅維耶茨基,按在女兒身旁,粗聲粗氣地嚷道:

  “傻丫頭,給你找了個丈夫,就別急著回家了?!?br/>
  米勒把他們拉在一起后,他倆坐在那兒很不自在。

  瑪達(dá)低下了頭,全神貫注地戴著手套,聽著他低聲說話;這話聲過去曾使她歡喜得渾身發(fā)抖,今天卻在她心里引起了凄涼和憂郁的共鳴,以致她擔(dān)心自己忍受不住,非哭出來不可。

  米勒坐在尼娜身邊,不時高興地拍著她的后背;他只管高聲說話,對周圍一張張笑臉和特拉文斯基的窘相卻視而不見。

  “在你們這兒我真痛快!我家的宮殿雖也漂亮,可是我在那兒感到不舒服。我想有個象你這樣的女兒。”

  “你這不是委屈了瑪達(dá)小姐嗎?今天她很漂亮?!?br/>
  “是的①,瑪達(dá)是漂亮,可她是個傻瓜。我想把她許配給波蘭人,讓他們享有象你這樣的沙龍,賓客滿堂,這樣我就會常去瞧他們。我喜歡這樣?!?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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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是法文。

  “這在羅茲很難做到,因?yàn)檫@里沒有闊人,你不會同意把女兒許配給他們的?!弊谀崮壬磉叺膸炝_夫斯基輕聲說。

  “啊哈!庫羅夫斯基先生!我說不定還可以把瑪達(dá)嫁給您,或者嫁給博羅維耶茨基呢,你們倆都是正派的廠家嘛!”

  “多謝,多謝!”庫羅夫斯基握著他的手,譏諷地說,“不過有比我們更合適的人,我聽說凱斯勒正在打主意。”

  “凱斯勒?哼!讓他娶他動物園里的母猴去吧,我女兒他甭想沾邊!你不知道,他是個鄉(xiāng)下佬,臭流氓?”他罵完后,便痛痛快快地大笑起來,還要親吻尼娜的脖子……他已經(jīng)喝得酩酊大醉了。

  “你今天為何這樣心情不好?”卡羅爾輕聲問道。

  瑪達(dá)沒有吱聲,只是用手帕掩著她那因?yàn)槿绦粤丝奁秳拥淖齑胶桶l(fā)燙的臉。她抬起眼睛,久久地看著他,因此使他感到煩了,便挪了挪身子,又問了一次。

  “噢,你的未婚妻來找你吶!”她指著正在客廳里到處張望的安卡,低聲說。

  他于是不樂意地向安卡走來。

  “卡羅爾先生,維索茨卡太太要走,你送送我們吧?!?br/>
  安卡十分客氣地和瑪達(dá)辭別后,瑪達(dá)目送他們走過幾間客室。

  “梅拉小姐,咱們也走吧!”維索茨基說完,便去找正在客廳僻靜之處打盹的梅拉的姑媽;他回來時,遇見了母親。

  “我們要走,你跟我們一起走嗎?”

  “不行,我得送送格林斯潘小姐?!?br/>
  “別人不能送她?”

  “不行,別人不能送她?!彼龔?qiáng)調(diào)說。

  母子互相不高興地瞧了一下。

  母親瞪起了眼睛,可大夫的目光卻顯得鎮(zhèn)靜、決斷。

  “一會兒就回來嗎?安卡到咱家去,還有博羅維耶茨基,也等你回來喝茶?”

  “我來不及,因?yàn)槲疫€要到門德爾松家去。”

  “隨你的便……隨你的便……”母親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了,連手也沒有伸給他吻,就走了。

  可是,維索茨基卻沒有管這個,只顧幫梅拉穿衣。

  梅拉的馬車已經(jīng)等在門口,因此他倆馬上走了。

  “到魯莎家去好嗎?”

  “去魯莎家,好好,你要是愿意,到天涯海角我們也去?!?br/>
  他熱情地表白道。

  “語言是超過愿望的,語言也是超過可能的?!彼吐曊f道,那星期天傍晚的寧靜攫住了她;他也回到了現(xiàn)實(shí),想起了才下的決心。

  “噢,那不對,我說話是算數(shù)的,只要你帶我走,到哪兒都可以。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現(xiàn)在我?guī)愕紧斏胰ァ!彼幻婊卮穑幻嫖罩氖?,不愿放下?br/>
  “以后呢?”他低聲問道,盯著她的眼睛。

  “明天給你回答?!彼贿呎f,一邊望著那迅疾跑著的馬。

  姑媽在前排座位上不停地打著瞌睡。

  他倆在沉默中坐著,感到愜意地把發(fā)熱的臉迎著陣陣強(qiáng)風(fēng),因?yàn)轳R車跑得很快,象皮球一樣的車輪在坑坑洼洼的馬路上亂蹦亂跳。

  他倆都覺得一個決定性的、轉(zhuǎn)折的時刻就要來到;過一剎那,他們的心就會說話,其實(shí)這話早就存在于他們的心中,但它被壓抑了很久,終究要說出來的。

  他們以明亮的眼光互相望著,彼此洞察對方感情的秘密;

  每看一陣之后,兩人就更加接近、更為知心了。

  梅拉沒有忘記自己的決心,她感到這是必然的,感到痛苦和悲哀在折磨她;但她同時也十分愜意地沐浴在一股神奇的激流之中,這激流流過了他們的心房,洋溢在他們的腦海和那充滿了使人感到舒適的溫暖的血液里。

  她感到幸福,因此渾身發(fā)抖,等著他的表白;她深知自己也會對他傾訴一切,向他表露自己全部的愛。

  她覺得自己存在一種無法抑制的欲望,要痛飲這杯幸福之酒,要一舉干杯。

  她想就此縱情地享樂一番,不管明天將會怎樣,也許正是因?yàn)樗烂魈鞂鯓?,她才有此想法?br/>
  雖然這個魔怪老是在纏著她,朦朧浮現(xiàn)在她的記憶里,并且用明天可怖的圖景給此刻的幸福投上陰影,可是她逃避了它,她要忘掉它,哪怕一晚也好,一剎那也好。

  她握著他的手,把這只手時時按在自己劇烈跳動的心上,不時用它撫摸自己熱乎乎的面孔,她的肩膀緊緊靠著他,一雙燃燒著的眼睛凝望著遠(yuǎn)方。

  他躬下身子喃喃細(xì)語,由于挨她很近,使她感覺到他的嘴已經(jīng)觸到她的臉上。

  “梅拉……”

  這微小的沁人肺腑的喊聲就象一把燒紅的刀,在她耳邊一飛而過。

  她閉上了眼睛,心象突然撲飛的小鳥一樣,猛烈地跳了起來,一股巨大的幸福之浪把她的這顆心淹沒了,使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嘴上仍在微笑。

  “梅拉!……梅拉!……”他不停地輕聲叫著,但這聲音全都變了。他還把一只手塞在她的披肩里,摟住了她的腰身,使勁兒把她抱在自己身上。

  她也任他摟抱,把自己的胸口貼著他的胸口;可是過了一會兒,她把身子縮了回去,倚在馬車靠墊上,以頹然無力、幾乎聽不見的嗓音喃喃地說:

  “別叫了……別叫了……”

  她的臉如死一般的蒼白,她的呼吸也感到困難了。

  “梅拉,你要直接回家嗎?”姑媽突然驚醒了,便問道。因?yàn)槊防瓫]有聽懂,她又重復(fù)說了幾遍。

  “不回,您回去吧。我到魯莎家去?!?br/>
  “瓦連蒂來接你嗎?”

  “我要是不在魯莎家過夜,就讓他派馬車來接我?!?br/>
  他們在門德爾松住宅前下了車。

  魯莎到前廳來迎接他們,很高興地瞅著他們,接受了女友給她的連連親吻。

  “就你一個人在家?”維索茨基問道,想用一雙直打哆嗦的手扣外套扣子,把帽子掛在平滑的墻上,可是這一切都沒有辦到。

  “不是一個人,有可可,有茶,還有寂寞作伴。”她一邊寒暄,一邊把他們帶進(jìn)一間黑古隆咚的書房里,由于身子絆了一下,那寬闊的胸脯也晃動了起來。

  “喲,這是哪兒來的歌聲呀?”維索茨基問道,因?yàn)閺臉巧仙瘉喌淖》坷?,傳出了一絲絲單調(diào)微細(xì)的聲音,在下面擴(kuò)散開了。

  “我父親那兒來的,現(xiàn)在是每天如此。我挺擔(dān)心,因?yàn)椴蓟魻柎乃篮筮@兩個月來,爸爸常常祈禱,猶太教堂常派唱詩班的來唱圣歌,這不有點(diǎn)怪嗎?有一天,他還對斯坦尼斯瓦夫說,他在死之前要給殘廢老人和我們廠的工人修個大休養(yǎng)所。這是不好的預(yù)兆,所以斯坦尼斯瓦夫給維也納打了電話,要請??拼蠓颉!?br/>
  “是啊,真有意思?!彼剌p聲說道,并沒有聽清魯莎的話。寫是他激動得直打戰(zhàn),一雙眼睛盯著正往隔壁一間客室走去的梅拉。

  “你們倆怎么都羞羞答答的?你們訂了海誓山盟吧?”

  “差不多是吧,差不多。你肯定能幫忙,沒問題吧?”維索茨基吻了她的手。

  “你不會幫忙?!?br/>
  “可是魯莎,我們親愛的、善良的、好心的魯莎肯定會幫忙,還用說嗎?”

  “你很愛她嗎?你說!”她問著,用手帕給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他開始對魯莎慷慨激昂地表白起來,情意綿綿地描述了他對梅拉的愛,以致使她感到驚異。魯莎毫不懷疑他的熾烈的感情,她很有興味地聽著,對他深表同情,到后來,在她心中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憐憫之感。所以當(dāng)梅拉回來在他身邊坐下后,她便立即起身,抱著小猴子走了。

  “我聽見了你跟魯莎說的話。”梅拉含情脈脈地望著他,低聲說道,沒讓他回答,就和他擁抱起來,把一雙熱乎乎的、渴望滿足的嘴唇貼在他的嘴上,長時間地、激動地使勁吻著。

  “我愛你!”梅拉把吻間斷了一會兒,喃喃地說。

  “我愛你!愛!”維索茨基低聲回答。他倆把話中斷了,互相把臂膀交叉在一起,激情滿懷地?fù)肀е?,各用自己的嘴唇咬著對方的嘴唇;他們的心已?jīng)停止跳動,眼睛什么都看不見了。

  接著,他一邊吻她的眼睛、頭發(fā)、脖子、嘴,一邊以低沉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充滿激情的嗓音對她表述自己的愛。

  她倚著小沙發(fā)的靠背,兩只腳放在方凳上,半躺半坐地聽他說話,在他的連連親吻下,高興得瞇住了眼睛,努著不知滿足的嘴唇。在他用嘴唇暖著她的脖子時,她感到有點(diǎn)緊張,只好聽任他的話語、愛情表白和他的溫存所帶來的幸福之波把自己浮載。

  當(dāng)他說他明天就去對她父親申明,他要向她求婚時,當(dāng)他最后精疲力竭坐在她腳邊的椅墊上,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凝望著她的迷迷糊糊的眼睛,開始講述那美好的、長久的未來時,她沒有打斷他的話,她的心完全陶醉了;她用充滿幸福淚水的眼睛凝望著他;強(qiáng)烈的感情沖動使她胸膛起伏不止,她嘴上也露出了某種奇特和感傷的微笑。但她沒有把他推開,只是時時用雙手抱住他的頭,吻著他的眼睛,低聲地說:

  “我愛你!你說話呀,最親愛的,今天就讓我醉醉吧,讓我瘋瘋吧!”

  于是,他又開口說話了;他唱出了全部愛情的交響曲,卻沒有注意魯莎。魯莎這時靜悄悄地坐在沙發(fā)上,一只胳膊摟著梅拉,把自己長著紅發(fā)的頭依偎在她的胸上,用閃爍著綠色光芒的眼睛注視著他,聽著他的傾訴。

  而他倆則依然在紡著幸福和愛情之紗。

  對他們來說,世界、人、現(xiàn)實(shí)都已不復(fù)存在,一切都沉入了忘卻的深淵,都被那籠罩著他們的迷霧所遮蓋。

  言談、目光、思想在他倆之間象閃電一樣穿流不息,同時由于感情的沖動而變得更加活躍,使他們的心靈嘗到了無法形容的甜蜜。

  他們的話越來越少,話聲越來越輕,好象擔(dān)心聲音稍大就會驚走此時此刻這良辰美景。

  萬籟俱寂,連街上最細(xì)小的聲響也聽不到。只有一絲微弱的電燈光照著的房間沉沒在這四堵黑墻的昏暗之中。室內(nèi)漸漸涌現(xiàn)一片甜蜜的夢景,在一面墻下擺著的青銅花瓶中的一大把大紅的玫瑰花發(fā)出了刺鼻的香氣,蕩漾在這間房里。

  他們不再說話了。只有一直在一動不動地坐著的魯莎開始十分激動地顫抖起來,她雖想忍住悲哀和哭泣,可是卻忍不住,便撲倒在地毯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為什么就沒有人愛我???為什么誰也不愛我???幸福也有我的分兒啊,我也會戀愛,我也需要愛情??!”她大聲喊著;這喊聲十分悲切,一陣陣強(qiáng)烈的痛苦咬著她的心。梅拉不知該怎么安慰她,也不會安慰她,這尖厲、刺耳的哭聲在她心中引起了共鳴,使她想到了現(xiàn)實(shí)是多么殘酷。

  維索茨基已經(jīng)站了起來,想要出去,并且又一次地提到明天要去見她的父親。

  “有一點(diǎn)我必須提醒你:我是猶太人!”她輕聲說道。

  “這個我記得,可是,你既然愛我,愿意接受基督教,那你是猶太人也沒什么妨礙。”

  “為了你,我準(zhǔn)備受苦?!彼隙ǖ卣f,“好了,不談這個了。明天早晨我就告訴我父親,然后馬上給你寫信。等收到我的信,你再來!”

  她輕聲而急忙地說著,總算想出了寫信這個辦法,因?yàn)樗F(xiàn)在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告訴他,她不可能成為他的妻子。

  不能告訴他,無論如何現(xiàn)在不能告訴他……

  明天……再說明天的吧,現(xiàn)在還是親吻、溫存……還是山盟海誓……還是這個如此強(qiáng)烈、如此甜蜜、如此令人陶醉的愛情,還是……還是……

  “再呆一會兒,我最心愛的,再呆一會兒吧!”她在和他一起穿過幾間冷颼颼的房間、向門口走去時,請求著說,“你不知道我離開你多難受嗎?”

  她突然擔(dān)心,十分擔(dān)心他這一走,她就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因而不知如何是好,只有依偎在他身旁,投入他的懷抱,于是兩人緊緊地?fù)肀е彀ぶ?,佇立了許久,難舍難分。

  他們雖是這樣拖延時間,可依然越來越走近了門口。梅拉由于煩惱而渾身打抖,越發(fā)緊緊地靠在他的胳臂上,痛苦地低聲地說道:

  “再呆一會兒,再呆一會兒?!?br/>
  “明天咱們還見面,梅拉,以后每天見面?!?br/>
  “是啊……每天……每天……”她不斷地重復(fù)著,象響起了回聲一樣。她把嘴唇咬出了血,為的是不讓自己叫出聲來,不讓自己發(fā)出絕望的喊叫,不讓自己趴在他的腳下去求他別走,求他留下,或者立即把她帶走,帶到海角天涯。

  “我愛你!”他向她告別,要吻她的手和嘴。

  可是她沒有讓他吻,她一動不動地靠著墻,用呆滯的目光看著他如何穿衣,開門,和在窗玻璃后消失不見。她的精力已經(jīng)耗盡,但她那郁積在喉嚨里的嗚咽卻快要把喉嚨脹破,她的心房幾乎要爆炸了。

  “米喬!”她對著他的背影輕聲叫道。

  她慢慢穿過了空蕩蕩、冷颼颼的幾間房。這些房間都象寬大和富麗堂皇的陵墓一樣,十分寂寞、豪華和空虛。她的腳步越來越重,同時還在剛才接受他的熱吻的地方處處停留。她昏昏沉沉地左顧右盼,從她那發(fā)青的嘴里不時響出某種聲音。她越走越慢,最后走到因?yàn)闊o人憐愛正在痛哭流涕的魯莎的身旁。

  “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彼氲?。淚水終于沖破了自我克制的堤壩,象激流一樣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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